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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干城/回憶般的柔光靜好,彷彿臨水照花的倒影(2)

  綏江行營的參謀原話照轉,份量他當然掂得出,也只有他最明白。眼下的情勢,不管是講情分,還是談大局,霍仲祺都不能有萬一。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罵娘哪個腦子裡進水的二五眼居然把他擱了進去,只有盡快把人找到。

  然而,頂在最前面的一個加強團已經折損了三分之二,新替上去的團長在電話裡喊:「師座,四個營已經死了六個營長了!預備隊全都上了,真的沒有人了……」

  楊雲楓一句話吼得那邊沒了聲音:「沒有人了?那誰在跟我講電話?!」

  他身邊的副官和一票作戰參謀都倏然靜了下來,只有被爆炸聲震動的房梁灰塵簌簌打在地圖上,楊雲楓環顧四周:「師部所有人,四十歲以下的,有一個算一個,從現在開始編成作戰單位。」

  惜月遠比一一幼時愛哭,小小的身軀時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於是雖有文嫂帶著著和一班丫頭幫手,顧婉凝卻總是不能放心,必要親自看顧。一一在房間裡午睡,顧婉凝便抱了惜月在迴廊裡踱步,好容易才哄著小姑娘合了眼簾。

  文嫂從她懷裡接過惜月,疼惜地看了她一眼:「小姐,您歇一歇吧。」

  婉凝靠著廊柱坐下:「等一會兒,她睡踏實了再說。」

  文嫂抱著惜月轉了幾步,忽然回身欲言又止地望了婉凝一眼,思忖片刻,還是開了口:「我知道您心疼這孩子,可也還是要顧惜自己的身子。說一句托大的話,我在虞家伺候了幾十年,這樣的事見得多了。我男人早年也是陣亡的,萬幸還有個囫圇屍首。」她說到這裡,竟是一笑,連眼底的悵然也不過淡淡一縷,「出兵放馬的人,什麼事都說不準。」

  婉凝點點頭,感激地笑道:「我明白,我自己有分寸的。」

  其實沒有惜月,她也常常無法入眠。自她接了郭茂蘭的死訊,便總有一絲暗影在她心底繚繞。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從夢中驚醒,再不敢入睡的永夜。碧海青天夜夜心,她無事可悔,亦無謂簟紋燈影,她只是怕。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所以,她不敢再夢。

  文嫂面上有仿若舊照的淺淡笑影,溫暖卻遙遠:「小姐,您就真不打算告訴四少嗎?」

  「文嫂……」顧婉凝神情一滯,隱約想到了她話中之意。

  文嫂輕拍著惜月,歎了口氣:「小姐,您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還要我揀出四少小時候的照片給您看嗎?」

  婉凝慌忙別開臉龐:「文嫂,我不是……」一言未盡,卻有個丫頭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小姐,綏江行營有電話找您。」

  顧婉凝怔了怔,猛然站起身來,面色雪白,有瞬間的暈眩:「什麼事?」

  「不知道,只說請您聽電話。」

  她下意識地點頭,庭院中枝葉蔭翳,破碎了午後的日光,她竭力鎮定,腳步卻漸漸虛浮。

  他說過,「沒有人會去擾你的,我保證」,的確沒有。從去年到現在,她只接過一個同他有關的電話:「總長有件事想拜託小姐。郭參謀——殉國了。」

  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可即便再有這樣的事情,也不必再來告訴她,除非……不會的,她太多心了,不管怎麼樣都不會是他,笑話,他是什麼人?可是,郭茂蘭呢?沈州戰事慘烈報章新聞裡累牘連篇,她仔細回想,這幾日確實沒有一點他的消息。

  「出兵放馬的人,什麼事都說不準。」

  「其實,我也不算騙她,那時候季晟確實生死未卜。」

  「你沒有見過戰場,若是軍階高家世好的就不會出事,我大哥就不會死……」

  她再三告誡自己不要大驚小怪,她不是還被邵朗逸騙過一次嗎?可是看著桌上的電話聽筒,她竟不敢去拿。

  「小姐,您就真不打算告訴四少嗎?」

  她不敢假設,不能預想,甚至連知覺都變得遲鈍,彷彿四周皆是「深有萬丈,遙亙千里」的迷津,而她便是汪洋巨浪中隨時都會傾覆的一葉舟楫。她想起那晚月白彌留之際的低語:「我想,到了那邊……就算我認不出他,他也會認出我的。」

  她是真的相信嗎?但她不信。你盡可以對自己說,什麼天上人間碧落黃泉,什麼前生來世死生可復,可你自己心裡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

  她終於拿起電話,把聽筒貼在耳邊:「我是顧婉凝。」

  電話那頭的聲音有她熟悉的堅穩,亦有她陌生的沉鬱:「是我。」

  她的手掩在唇上,兩行眼淚瞬間滾落出來,喉間的哽咽讓她一時間不能回話,直到他惑然喚她:「婉凝,你在聽嗎?」

  她連忙擦了眼淚:「我在。」而這一次,沉默的卻是他。

  她剛想追詢,卻聽他的語氣又沉了幾分:「小霍……」她一怔,手指微鬆,聽筒向下一滑,她趕忙雙手握緊。

  「小霍傷得很重,你要不要……來看看他?」

  她聽著他的話,心裡一片茫然,低低說了聲「好」,卻是放了電話之後才突然明白過來,方纔的淚痕未乾,又有新的一痕滑過。

  銀白的艙門打開,舷梯上探出一抹柔綠的身影,宛如雪後新枝。

  婉凝朝接機的人頷首致意,意外看到虞浩霆竟親自來接機,不覺心事一沉。她走下舷梯,自然而然便立在他面前。他並沒有走近,面上也沒有額外的表情,大約是久在前線的緣故,挺拔峻峭的身姿在傍晚的霞影中似乎比往日更加嚴整。

  她探尋的目光沒有得到回應,還未開口,虞浩霆已低聲道:「上車再說。」侍從開了車門,他讓著她上車,他風度一向都好,但動作之間卻讓她覺得有一種刻意的拘謹疏離。

  車子開出機場,不等顧婉凝出聲相詢,虞浩霆便道:「小霍的傷勢不太好,不過,我已經安排了最好的大夫。你——不要太擔心。」

  她點點頭,沒有再作聲。這時,虞浩霆忽然遞過來一個暗色的小金屬盒,婉凝接在手裡,盒身一偏,裡頭有輕微的撞擊聲響。

  她輕輕打開,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盒子裡竟是一枚烏金髮亮的子彈,盒蓋背面卻嵌著一張照片,正是她自己淺笑回眸的側影,她卻想不起是什麼時候在哪裡拍的,更叫她心驚的,是那照片上洇著幾圈暗紅,像是血漬。

  「這是?」

  「這是小霍出事的時候帶在身上的。點25的勃朗寧,合金被甲彈頭——」虞浩霆語意一頓,「要是我沒記錯,應該是你在廣寧受傷那次,取出來的子彈。」

  她沒有說話,頭垂得更低,盤起的髮辮有些松落,他今天一見她,就發覺她神情憔悴,是飛機顛簸,還是她太過擔心?他並不願意讓她到這兒來,但很多時候,人都不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給她的盒子,是小霍身邊那個頭上臂上都纏滿了繃帶的副官拿來的。

  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兵,滿臉淌淚,一見他就跪下了:

  「總長,大夫說我們團座……我們團座就這麼一點兒念想兒,您……我求求您,找一找這位小姐,見我們團座一面吧!求求您!」顫顫巍巍地把個炮彈皮做的盒子遞上來,抽噎終於變成了號啕,「我們團座……大夫說,我們團座怕是……」

  他把盒子打開的那一刻,只覺身畔的一切都寂靜如水,果然。

  她含笑的側影。明眸善睞,下頜處微露蘭指纖纖,多半是度曲的時候拍下的,浸在淡淡的血色中,有驚心動魄的溫柔。

  他心頭抽搐,卻不覺得疼。

  桌面上的強烈反光恍然間將他推回那一日白雪皚皚的冰原,他勒了馬停在他身邊,聲音低了又低:「四哥,我這人沒什麼志氣。我只想,得一人心,白首不離。」

  他的視線落在那洇了血跡的照片上,那樣的回眸淺笑,他記憶中的比這更美,明月流光,花開如雪,可是真正叫人心折的只有她的笑顏。

  他忽然覺得倦,一路走來,千關過盡,而他生命中最珍貴的,卻都盡數辜負。

  顧婉凝把盒子放進手袋,直到行轅,他們都沒有再交談。

  消毒藥水的氣味從房間裡瀰漫出來,跨過門檻的那一瞬,她的心倏然一提,指尖隱隱發涼。白衣的護士、纏著繃帶的軍官、淺色軍裝的小勤務兵……房間裡人並不少,卻都盡量不發出聲響,這樣躁動的安靜反而叫她覺得心裡發慌,彷彿有暴雨前飛低的蜻蜓,在她的胸腔裡快速振動翅膀。

  屋裡的人見他們進來,都默然讓了讓,她這才看見躺在床上的人。

  白色的被單下蜿蜒出幾根透明或半透明的膠管,或是用來在傷口處導流,或是把抗生素注入創傷後的身體。她不敢去想那覆蓋住的傷口是怎樣的,她只能看見他枯白的面孔,沒有一絲光彩。

  沒有知覺,沒有生氣,甚至不像是躺在那裡,而只是被人「放」在那裡。

  她肩膀緊緊縮在一起,雙手都壓在了唇上,她以為她會哭,可是沒有。她仍然不能相信,此時此地,她面前的這個人就是記憶中那個永遠都春風白馬的明艷少年。

  她遲疑地伸出手,剛要觸到他的臉頰,被單下的身體卻猛然抽搐起來,近旁的醫生和護士立刻圍了上來,她連忙讓開,已有一個護士回身道:「其他人都出去。」

  一片白色的身影完全遮擋了她的視線,她茫然退後,下意識地跟著身邊的人往外走,不防正絆在門檻上,身子向前一傾,卻被人俯身攬住帶了出來。

  近旁有人低促地叫了一聲「總長」,她惶然抬頭,正對上他的眼。

  虞浩霆偏過臉對衛朔輕輕搖了搖頭,轉眼去看顧婉凝,卻見她眼眸裡的淚光一點一點蓄滿了,他喉頭發澀,只說了一句「你不要哭」,她的淚水便應聲而落。

  他微微躬了身子,把她圈在胸前,懷抱裡嬌小的身軀迸發出壓抑不住的戰慄,縱然連他自己都覺得無力,卻仍然想要給她一點安慰:

  「我已經叫了最好的大夫來,仲祺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她卻只是搖頭,小小的拳頭抵在他身上:「……打電話給我,我以為……」

  劇烈的抽噎讓他無法聽清她的話:「婉凝,你說什麼?什麼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