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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干城/回憶般的柔光靜好,彷彿臨水照花的倒影(4)

  「上星期。霍團長還沒醒的時候,顧小姐就來了。」

  小霍是顧婉凝到綏江的第二天夜裡醒過來的。

  她睡得很輕,朦朧中只覺得自己搭在床邊的右手觸到了什麼,腦海中的某個點如觸電一般,瞬間清醒過來:不是她碰到了什麼,是有人在碰她!是他在碰她!

  疼痛和麻木,兩種迥異的感覺纏繞著他的身體,彷彿在深海中慢慢浮潛,他本能地去尋覓光芒,一個模糊的影子映在他眼前,是瀕死的幻覺嗎?

  他極力分辨,光亮,聲響,觸覺,疼痛,她……所有的一切都越來越清晰。腦海中的混沌逐漸散去,被束縛的身體卻仍然沉惰,他看見她驚詫而急切的目光:

  「仲祺……」

  他夢裡千回百轉過的容顏和聲音,像雨後的明澈陽光,穿雲破霧的光束無可阻擋。他想叫她,卻發不出聲音,她起身朝門外跑去,是幻覺嗎?

  難道在幻念中,她也終究不肯為他回眸?

  「團座……」擋住他視線的是一張熟悉而熱切的臉,他們都死了嗎?一片白色的身影淹沒了他,她的面孔在人群中若隱若現,焦灼而悲傷的神情刺痛了他。

  他突然明白過來,奮力掙扎著身體,積聚所有的力量,直直盯住她,脫口而出的聲音嘶啞得讓他自己都覺得驚恐:

  「你出去!你……」

  肺部劇烈的疼痛讓他無法呼吸,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只是死死盯住她。

  她倉皇轉身,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裡。

  「你出去!」霍仲祺突如其來的「震怒」讓房間裡的人都是一愕,馬騰還沒來得及「喜極而泣」一下,眼淚立時就被他近乎猙獰的聲色俱厲嚇了回去,好半天才回過神兒來。乖乖,這是什麼個情況?把他們團座氣成這樣?找錯人了?可就算不是,團座也不用發這麼大脾氣吧?好歹也是個美人兒啊!難道還是個有仇的?不能吧?總長大人這麼沒譜?或者,也是個腆著臉纏著他們團座,一門心思想當他們團長夫人的?那其實真還是……還是挺不錯的啊!

  不管了,什麼都沒有團座要緊,只要不招他們團座喜歡,這女人以後休想再靠近他們團座一步!

  半個鐘頭之後,診治霍仲祺的大夫臉上總算有了笑影,臨走之前又詳詳細細地跟護士囑咐了一番,馬騰在邊兒上聽著,也鬆了口氣。他扒在床邊,看著霍仲祺,面上的神情像笑又像哭:「團座,你死不了……死不了了。」

  霍仲祺乏力地望了他一眼,彷彿是在笑,隨即肩頭又振動著像是想要起來,馬騰連忙虛按住他:「團座,你別動,大夫說會牽動傷口。」

  霍仲祺急切地看著他:「婉凝……」

  馬騰愣了愣:「您是說顧小姐?」

  霍仲祺點了點頭。

  馬騰忙道:「您放心,我這就轟她走。有我在,包管她半點兒也煩不著您!」不防霍仲祺聽著他的話,卻越發激動起來,擰緊了眉頭:「婉凝……婉凝,她在……」

  馬騰也皺了皺眉:「您要見她?」

  霍仲祺方才一動又牽扯了傷口,不能再開口,唯有一徑忍痛點頭。

  「我去叫她。」馬騰說著,走到門口張望了一眼,見顧婉凝一個人立在院子裡,夜色中纖柔的身影楚楚堪憐,心裡不免有些可惜,團座也忒挑剔了,這樣天仙一樣的人物都這麼不招他待見?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跟她說話,匆忙招呼了一句「哎,我們團座要見你」,便折了回去。

  回過頭來看霍仲祺,只覺得他落在自己臉上的目光,直像開了刃的刀鋒一般,他忍不住用那只沒打繃帶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團座,一個丫頭片子,不值得您動氣。」

  霍仲祺卻沒有理會他,視線只落在他身後。她霽藍的衣裳像大雨過後的琉璃天色,蓮瓣般的面龐有淡淡的潮紅,在燈影下映出了晶瑩淚光,她方才是哭了嗎?

  他嚇著她了,他……他忽然惱恨起自己來,他這樣虛弱地躺在她面前,還不如死去。

  她試探著靠近,像是怕驚動了他,風鈴般的聲音壓得極低:「……對不起,我只是想來看看你,你沒事就好。」

  「不是!」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身體和情緒:「……我身上有傷,我怕嚇著你。」

  婉凝怔怔看著他,珠子一樣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

  「我沒有事,你……你別哭。」霍仲祺忍不住想要掙扎起來,婉凝慌忙按在他肩上:「我知道,你不要動。」

  她清甜的氣息叫他心上驀然一鬆,彷彿嚴冬過後,吹上冰原的第一縷春風。

  沈州戰事暫歇,龍黔的守軍卻片刻不得安寧。

  龍黔駐軍並不缺乏山地作戰的經驗,但欽康山區仍然是一個令人寢食難安的戰場。除了敵人的槍炮,一日三變的天氣、無聲無息的疫病、隨時可能噴灑毒素的蛇蟲鼠蟻……都在不斷地吞噬著生命。戰鬥稍停,工程部隊就要立刻重修被轟炸過無數次的機場和公路,修好,又被炸斷,炸斷,再重新修好,只是破壞遠比修繕容易,和時間的賽跑彷彿永遠無法取勝。

  玫瑰色的雀鳥從他面前掠過,一動不動地停在近旁的灌叢上,邵朗逸注目片刻,微微一笑,繞開了它。營帳外的兩個參謀看見他過來,立刻起身敬禮,面上的神情卻有些赧然,他看了一眼倒掛在火堆上的鋼盔,吸了口氣,裡面煮的居然是咖啡,半真半假地揶揄笑道:「不錯,還有這個閒情,大將風度啊。」

  兩個參謀更加不好意思,低了頭不敢作聲,邵朗逸卻渾然不覺一般:「不請長官嘗嘗嗎?」

  兩人對視了一眼,連忙找了杯子小心翼翼倒出半杯來,邵朗逸晃晃杯子,低頭呷了一口:「還行。有糖嗎?」

  兩個參謀聞言都鬆了口氣,其中一人苦笑道:「只有白糖。」

  邵朗逸又呷了一口,品咂著笑道:「那算了。」

  三人正說著話,突然一個軍官急匆匆地朝這邊趕過來,一路上驚起不少蜂蝶雀鳥,邵朗逸遙遙一望,竟是孫熙平,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鬱:「什麼事?」

  孫熙平看了看周圍的人,沒有直接答話,反而湊到邵朗逸耳邊低語了一句。

  邵朗逸眉頭微皺:「她有什麼事?」

  孫熙平有些尷尬地搖了搖頭,邵朗逸沉吟片刻,轉身折回了指揮部。

  到了營帳門口,孫熙平自覺地停了腳步,邵朗逸一掀門簾,原先背對著門口的人立刻轉過身來。一身夾克軍裝泥漬斑斑,連船形軍帽下的面孔也帶了塵色,一見是他,抿緊的嘴唇不住顫抖,淚水奪眶而出,在臉頰上衝開了兩道鮮明的印跡,抽泣中猶帶著慍怒:

  「你這是什麼鬼地方?!」

  邵朗逸訝然打量了她一眼:「你怎麼到這兒來的?蓁蓁呢?」

  康雅婕用手背胡亂抹了抹眼淚:「蓁蓁在廣寧,藹茵帶著她。」

  「那你來幹什麼?」

  康雅婕柳眉一豎,從胸前的衣袋裡摸出兩頁皺巴巴的紙來,一頁還撕破了。

  邵朗逸瞟過一眼,就知道是他簽過字的離婚契書,他剛要開口,就見康雅婕咬牙切齒地將那契書撕了個粉碎,狠命丟在他身前:「你做夢!」

  邵朗逸默然看著地上的碎片,長長歎了口氣:「你這又是何苦?」

  康雅婕仰起臉,逼視著他:「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會讓你好過!你想跟我離婚?我偏要讓你天天都看著我,我就是要讓你難受!」

  邵朗逸偏過臉,聳肩一笑:「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帶著蓁蓁,回去吧!」

  他說罷,轉身要走,康雅婕卻突然從背後抱緊了他,雙手死死扣在他身前,邵朗逸想要撥開她的手,一觸到她的手背,卻蹙了眉,低頭看時,只見她雙手的手背上劃痕交錯,一遲疑間,便聽身後的人抽抽噎噎地說道:

  「你以為你說什麼我都會信你?我知道你是什麼打算,你是怕你回不來了……你就是想讓我死心。可你想過沒有,除了蓁蓁,除了你,我就什麼都沒有了……我不管!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你要是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

  她越說越委屈,抽噎連成了號啕:

  「我跟你死在一起,至少讓蓁蓁覺得,覺得……」

  邵朗逸背上的軍裝已然濕透,康雅婕還猶自哭個不住,他拉開她的手,轉過身看著她,她不著邊際的慌亂和惱怒,讓他想起那年在隆關驛,她束手無策地跪在那只受傷的鹿身邊,抬頭看他的神情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眸子裡含著一層薄霧。

  邵朗逸閉目一笑,雲淡風輕的言語立刻就止住了她的慟哭:「馬上就有人要進來開會,你要真想待在這兒,就不要再哭了。要不然,別人真以為我要全軍覆沒了——邵夫人。」

  康雅婕嘟著嘴看了看他,身子往他懷裡一傾,邵朗逸卻退開半步,用手托住了她。康雅婕瞬間漲紅了臉,羞怒交加:「你就這麼討厭我?」

  邵朗逸握著她的肩又把她推開了一點,波瀾不驚地說道:「麻煩邵夫人先去洗個臉。」

  康雅婕一愣,旋即反應過來,甩開他的手,轉身走了出去。

  連大夫也不得不承認,小霍康復的速度幾近奇跡:「不過,霍團長的肺葉受了傷,以後就算痊癒,也會有影響。」

  虞浩霆點了點頭,眉宇間的欣慰染著一點憂色。

  其實霍仲祺養傷的地方離他的辦公室不過兩進院落,但自他醒來之後,他只去看過他一次。只那一次,他就已察覺了她對他的迴避。

  她溫柔而客套,彷彿是覺得屋子裡人太多,同他打過招呼就轉身離開,和那個攥緊了他的衣襟,貼在他胸口痛哭失聲的女子判若兩人。沒有人覺得不妥,唯獨他心頭凋落一瓣悵然,落花無聲,連歎息都嫌重。

  他問的話,大半被小霍的副官和護士答了,還有炮兵團的軍官,一屋子的人面上都帶著喜色,說小霍的傷勢見好,說他們在沈州的九死一生。

  他和他,他們身邊都很久沒有這樣多的笑聲了。

  可偏偏他們都心不在焉,倚在床上的人在最初的欲言又止之後,便只有笑意淡倦,偶爾不著痕跡地望一眼窗外,有掩飾不住的疑慮。他不知道他能看見什麼,但他知道,他想看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