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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春宵/他這一生的桃花,都在這一刻開盡了(1)

  次日晚間,春亦歸的風燈皆換了絳紅紗罩,堂前亦新貼了「花燦銀燈鸞對舞,春歸畫棟燕雙棲」的楹聯,連沈玉茗身邊那個喜歡穿雪色衫子的小丫頭冰兒,也換了一身淺杏紅的衫褲,南園的風裡月裡都透著喜色。

  今晚這一宴,席間諸人大多相熟,汪石卿攜著沈玉茗敬過一遍酒下來,便有人要逗弄新郎新娘,唯有婉凝在的主賓這一席因有幾位女眷,她又是虞浩霆的女朋友,才略安靜了些。只聽隔著兩張桌子不知什麼人捏著嗓子來了一句「這當壚紅袖,誰最溫柔,拉與相如消受」,立時便有人一價聲地起哄。

  霍仲祺一聽便笑道:「一會兒准有人鬧著沈姐姐唱昆腔,這會兒她來唱『*一刻天長久』最是恰如其分。」

  顧婉凝亦點了點頭:「嗯,沈姐姐說她最喜歡《桃花扇》。」

  果然,汪石卿和沈玉茗一轉回來,便遣冰兒去取了笛子。沈玉茗紅衫艷妝在人前站定,美目流盼,一個亮相就壓得場中一靜,汪石卿笛音裊裊,曲聲方起,小霍便輕輕「咦」了一聲,沈玉茗要唱的不是《眠香》,卻是《佳期》。

  「小姐小姐多丰采,君瑞君瑞濟川才,一雙才貌世無賽……」沈玉茗是自幼苦練的功底,聲腔端正,舉手投足間一份風流俊俏打磨得恰到好處,「一個嬌羞滿面,一個春意滿懷,好似襄王神女會陽台。」

  婉凝聽著,忍不住讚道:「沈姐姐唱得真好。」

  霍仲祺低低一笑:「你唱得也好。」

  婉凝勾了勾唇角,目光仍落在沈玉茗身上:「差得遠了。」

  「今宵勾卻相思債,竟不管紅娘在門兒外待……低,低聲叫小姐,小姐嚇,你莫貪余樂惹飛災。」

  沈玉茗才一唱罷,眾人便轟然叫好,幾個愛熱鬧的正端了酒要上前嬉鬧,忽然見迴廊裡頭一個人快步而來,行色間頗有幾分匆忙,正是汪石卿的副官張紹鈞。他走到汪石卿身邊,低聲耳語了幾句,汪石卿的面色微變,略一沉吟,朗聲道:「諸位,實在是抱歉,鄴南那邊有點事情我得耽擱一陣,石卿自罰三杯,失陪了。」

  他此言一出,不但滿堂賓客,連沈玉茗的神色都有些愕然;但席間眾人都身膺軍職,深諳個中利害,且汪石卿又是出了名的謹慎沉穩,此刻他既如此說了,便也無人相勸。沈玉茗依舊是笑容端美地替他斟了酒,汪石卿連飲三盅,將酒杯一扣,轉身之際卻給霍仲祺遞了個眼色。

  小霍心領神會,稍留了片刻,也避著人出了南園,汪石卿的車果然還沒有走。

  「出什麼事了?」

  「武康那邊臨檢,扣下一輛車,上頭有兩個車皮的軍火。」

  「這麼多?」

  「裡面還有兩架82毫米的迫擊炮。」汪石卿目光陰冷,「這批貨沒有上家,造了陸軍部的假關防,只說是到通源下車。」

  霍仲祺聽到這裡已明白了其中關竅,這兩年,隴北的幾股悍匪頗有聲勢,二十二師的宋稷林剿匪屢屢失手,向參謀部陳情稱隴北巨匪盤踞多年,騎兵了得,又倚仗地利,且裝備之精不輸當地駐軍,連步兵炮都有。這一批軍火來得莫名其妙,連陸軍部的關防都造得出,恐怕是江寧這邊有人通匪。

  「鐵道部的人你熟,讓他們找個托詞,耽擱一陣子,不要讓人疑心。」

  「好。」霍仲祺點頭道,「武康……就說玉昌線的鐵路橋出了故障,要檢修。」說著,話鋒一轉,「哎,你要是放心,我去參謀部替你盯著消息,別耽誤了你的洞房花燭。」汪石卿卻搖了搖頭:「武康那邊一審出線索來,我就得叫羅立群抓人了。」

  他們這一走,南園的席面就冷落了許多,今天來的人大半都是汪石卿的僚屬,眼下新郎不在,他們也不好造次,戲弄新娘。雖則沈玉茗依舊是笑容滿面,招呼得十分慇勤,但任誰都能看笑裡帶了牽強,於是一班人草草喝過兩杯,相繼起身告辭。不過一刻鐘的工夫,談笑聲喧的一場喜宴就散了。

  顧婉凝等她迎送完了賓客,亦想開口告辭,卻見沈玉茗轉身之際,眉宇間儘是落寞,月華在上,燈紅在下,滿園灼灼卻只映出她一身孤清。

  「沈姐姐……」顧婉凝亦不知如何安慰她,沈玉茗眼裡浮出一抹瞭然的笑意:「我這半天給他們鬧得也沒顧得上吃什麼,你要不急著走,就陪我吃點東西吧。」

  婉凝聞言笑盈盈地挽了她的手:「沈姐姐,你要是不嫌我煩,我正好跟你討教那折《佳期》呢。」新婚良辰的一場歡宴這樣倉促收場,沈玉茗心裡難免鬱鬱,要是她也走了,恐怕沈玉茗更要冷清難過。

  沈玉茗吩咐廚房端了幾道細點出來,把顧婉凝引進了臨水的花廳,兩個人品茗談戲,正說在興頭上,忽聽正廳裡一陣電話鈴響,俄頃就見冰兒丫頭笑嘻嘻地閃進來通報:「阿姊,先生電話。」

  沈玉茗笑意一斂:「說我睡了。」

  顧婉凝掩唇笑道:「你快去聽吧,準是有人賠罪來了。說不定還有別人剛才也沒顧得上吃什麼,央著你做宵夜呢!」

  沈玉茗神情一鬆,起身去接電話,婉凝剛捧了茶送到唇邊,就聽那邊講電話的人似乎聲氣不對,還沒等她仔細分辨,只聽「匡當」一聲,沈玉茗竟是摔了電話!

  婉凝心下訝然,想著沈玉茗一向溫柔妥帖,怎麼今天發這樣大的脾氣?轉眼便見那艷紅裊娜的影子搖曳而來,撥起花廳的珠簾,赫然一道淚痕洇濕了頰邊薄刷的胭脂。

  「沈姐姐,出什麼事了?」

  沈玉茗欲打點出一個端莊的笑臉來竟也是勉強:「沒什麼事,石卿說他那邊有事耽擱了,明天再回來。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

  原來如此,顧婉凝聽著也暗暗蹙眉,哪有喜酒喝了一半新郎自己跑掉了,還要讓新娘獨守空房的?難怪連沈玉茗也要發脾氣。

  「沈姐姐,你別生氣,他們一定是有要緊的事情……」

  卻見沈玉茗手肘撐在窗欞上,茫然看著窗外,似是應她,又像是喃喃自語:「我明白的。我怎麼會不明白呢?只不過,他要緊的事情太多了……」說到這裡,忽然一省,亦覺得自己失態,連忙笑著轉了話題,「你學戲是為著好玩兒,我小時候那一班姊妹們都是為了餬口才學的,天不亮就被師傅拖起來練功吊嗓子。這幾年我是不唱了,要是擱在從前,一滴酒都不能沾的。」說著,眸光一亮,回頭喚道,「冰兒,把那壇『瓊花露』拿來。」

  簾外的小丫頭應聲而去,不多時便捧回一個小巧的白瓷罈子來,沈玉茗自去取了兩個碧色瑩瑩的酒盅:「這酒是去年我特意從家裡帶過來的,你嘗嘗。」酒一斟出來,果然香氣馥烈。

  「玉茗,玉茗?」汪石卿擱了電話,面露尷尬地自嘲了一句,「難得她也有使性子的時候。」

  霍仲祺坐在他對面,也清清楚楚聽見那邊摔電話的聲音:「沈姐姐是該生氣。哪有你這樣做新郎的?換了別人,在南園就跟你鬧起來了。你好好想想回頭怎麼賠罪吧。」

  「我這也是沒辦法,誰讓事情趕到這時候了呢?」汪石卿在辦公室裡踱了半圈,忽然低低「唉」了一聲,拍了下自己的衣袋。

  「怎麼了?」

  汪石卿搖著頭從衣袋裡拿出一個深色的小錦盒:「有件東西該是今天送給她的。剛才走得急,給忘了。」

  「是什麼定情信物,也給我瞧瞧?」

  汪石卿苦笑了一下,把盒子遞給他,霍仲祺打開一看,裡頭是薄薄一環樣式素樸的金戒指,不由笑道:「石卿,你這也太小氣了。」

  「這是我母親從前一直帶在手上的。」汪石卿神色微黯,「那時候窮得要去偷東西,都沒捨得動它。」

  當年淮*災,汪石卿跟著母親逃難到了江寧,為了給母親求醫,大著膽子在一家旗袍店門口搶了個貴夫人的手袋,他原想著,這樣富貴的人家丟點錢算不得什麼,這樣有身份的夫人也不會在街上跟他一個小孩子爭搶,最是容易得手。

  沒想到那女子會是虞軍統帥虞靖遠的如夫人,他搶得雖然容易,可人還沒來得及跑,就被等在街邊的侍衛給按倒了。一番因緣際會,卻被虞靖遠慧眼識才,收留下來,幾乎是虞家的半個養子。只可惜他母親幾番磨難,早已是油盡燈枯,沒多久就亡故了。

  陳年舊事,汪石卿甚少提及,霍仲祺也是自幼常在虞家走動,才知道個中原委,此時聽了他的話,方覺得這戒指心意貴重,默然間心念一動:「要不我替你走一趟吧?沈姐姐見了這個,恐怕氣就消了。」

  汪石卿沉吟了片刻,點頭笑道:「也好。這種事該說什麼,你比我在行。」

  霍仲祺下了車,方才發覺南園的草木清芬裡已起了濛濛雨意,沾衣無聲,只餘一點清新的微涼沁了人心。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他驀然想起初見她的那天,他莫名其妙地來了南園,一場桃花微雨如今仍在他心裡起著霧。

  春亦歸的酒筵皆已收了,灑掃過的庭院裡月華澹澹,花影橫斜,一個纖俏的影子靠在迴廊裡,揪著手裡的花瓣,一片一片拋落在蓮池裡。

  「冰兒,這花——是跟你有仇嗎?」

  「霍公子!」那纖俏的影子回過頭來,訝然中帶著欣喜,手裡的花枝也跌在了地上。一路而來的澹澹月華和橫斜花影迤邐在霍仲祺身上,尋常戎裝也成了錦衣翩翩:「你阿姊呢?」

  「阿姊生氣了。」冰兒朝花廳那邊努了努嘴。

  「那你怎麼不陪著她,偷懶是不是?」

  「又不是我惹阿姊生氣的!」冰兒唇角一翹,「顧小姐在呢!」

  霍仲祺一怔:「婉凝還沒有走嗎?」

  「你們一走,客人也都走了,你不知道阿姊臉色多難看,後來連先生的電話都摔了。」冰兒說著,心有餘悸般吐了下舌頭,「還好顧小姐在。」

  「你放心。有人托我送件東西給你阿姊,她看了之後一定消氣。」霍仲祺微微一笑,撿起跌在地上的那枝桃花,還到她手裡,「一會兒說不定雨就大了,別一個人待在外頭,小心著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