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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春宵/他這一生的桃花,都在這一刻開盡了(2)

  冰兒低頭應了一聲,心裡急急尋思著該和他說些什麼,那人卻已轉身往花廳去了。

  「沈姐姐,我替人賠罪來了。」珠簾一動,閃過霍仲祺春陽般的笑臉,沈玉茗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起身招呼,只是托著腮望了他一眼,笑意寥落中透著冷倦:「哪有什麼人得罪我?」輕飄飄一言,眼波輾轉,顯是帶了醉意。

  「敢得罪汪夫人的,當然只有汪處長。」小霍笑容不改,從衣袋裡拿出那只錦盒,「石卿千求萬求叫我替他送件東西來,就怕汪夫人不肯消氣,明天他想補一回洞房花燭,也不能夠。」

  沈玉茗猶自冷著臉色,可頰邊摻了酒意的紅妝終究映出了一份嬌羞,低了頭去開那盒子,裡頭薄薄一圈的素金指環還不如她身上平日的裝飾,更遑論此刻的金玉錦繡,然而她小心翼翼地拈起那戒子套在指上,怔怔看著彷彿癡了。

  霍仲祺的目光卻落在了婉凝身上,他一進來就望見了她倚窗而坐的背影,只奇怪這丫頭怎麼理也不理他,走過來才瞭然,她酡紅的一張小臉枕在臂上,雙目微閉,竟像是睡著了。霍仲祺打量著這兩個人,心道沈玉茗酒量頗佳,婉凝多少也能喝一點,怎麼看這情形,倒像是都醉了。碧瑩瑩的杯子裡香氣馥烈,他一聞就知道是沈玉茗家鄉特產的「瓊花露」,這酒略有些勁道,也不知道她們喝了多少,沒想到女孩子湊在一處喝起悶酒來,也這麼凶。

  「沈姐姐,你們這是……喝了多少?」

  沈玉茗聽見他如此一問,抬眼看了看婉凝,莞爾道:「這丫頭還說自己能喝一點的,這可真是不醉無歸了。」說著,輕輕拍了她兩下,「婉凝,婉凝?」顧婉凝卻是秀眉微蹙,不耐地喃喃了一句什麼,也不知是不是在應她,顯是醉得深了。

  沈玉茗撐起身子朝外頭喚了一聲,「冰兒,叫官邸的人送顧小姐回去,冰兒?」外面卻沒有人應聲。

  霍仲祺忙道:「我去吧。不過,剛才我過來的時候,怎麼也沒看見官邸的人?」

  沈玉茗一愣,手腕輕輕敲了敲額頭:「是我忘了。我想著叫顧小姐留下來陪我的,就叫他們先回去了。」一邊說,一邊要過來扶顧婉凝,剛一起身,便搖搖撐在了椅背上,對霍仲祺道,「叫你看笑話了。」說罷,推開窗子,揚聲喚道,「冰兒,冰兒?」

  小丫頭聞聲急忙答應著從對面過來,身上卻換了件素白衫子。

  「來,你幫我扶一扶顧小姐。」沈玉茗說著,起身過來,不料身形一個踉蹌,那一身的濃紅便如燭焰跳閃,霍仲祺連忙托住她手臂:「冰兒,你先照顧你阿姊。沈姐姐,你不舒服就早點休息吧,我送婉凝回去。」

  沈玉茗撐著冰兒一臉歉然:「這麼晚了,就不麻煩你了,我本來也叫人收拾了西邊的暖閣給婉凝住的。待會兒婉凝醒一醒,我就帶她……」話未說完,忽然眉頭一皺,撫著胸口似欲作嘔。

  「沈姐姐,我看你還是早點休息,反正我也沒事,在這兒等一等好了。」沈玉茗聞言仍是躊躇,冰兒亦勸道:「阿姊,你放心,待會兒我過來照看顧小姐。」沈玉茗又想了想,方才點頭:「別忘了去煮點醒酒的茶來。」說罷,神色愈發宛轉歉然,對霍仲祺道,「那就耽擱你了。」

  霍仲祺笑道:「你跟我還客氣什麼?」

  冰兒扶了沈玉茗出去,花廳裡一靜,霍仲祺忽然覺得有些異樣。

  這些日子為著汪石卿和沈玉茗結婚的事,他倒是常常和婉凝在一起,只是她出入起居身邊總有官邸的侍從,當時他並沒有覺得什麼,到此刻才驀然發覺,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單獨相對了。以後……恐怕更不會有了吧?

  他這樣想著,卻不敢走近她,唯有目光中多了一份貪戀。

  女孩子都知道去喝喜酒既要給主人家添喜氣,又不能穿過新娘,她今日來不過一件桃紅的素緞旗袍,身上的首飾亦有限,只在頸間佩了一枚白玉牡丹的別針,是她平日裡常拿來配旗袍的,要懂行的人才辨得出是漢時水產的羊脂玉,連她自己都不懂。

  她也不必懂,這世上原也沒有什麼東西在她面前算得上矜貴。他唇邊含笑,目光眷眷地描摹著她醉紅的睡顏,她的人就是這人間三月的春風牡丹,好風好月都只為她一晌貪歡。

  那天他陪她去打理梅園路的宅子,她一定要自己開車,他本想勸她一句——連致嬈那樣驕縱的千金小姐都要說「四哥這個女朋友也太招搖了」,何況其他人?

  可是看著她活潑潑滿是歡欣的一雙眼,他竟開不了口。江寧城裡自己開車出門的小姐太太不止她一個,連她這輛車都不算是頂貴的,只是她的車和她的人都比旁人嬌罷了。這也算錯處嗎?

  然而他一遲疑間,她已察覺了,仰起臉對他柔柔一笑:「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牽了牽繩子讓syne跳到副駕,「我現在技術不好,安琪說坐我的車要暈的,我就不搭霍公子了。」她眼角眉梢盡嫣然明媚,可那一聲「霍公子」卻叫得他心裡一酸。她早就不這樣叫他了。

  她誤會他了,他不是……

  他和官邸的侍從各自開了車子在後頭跟著,看著她嬌嬌俏俏的背影,心裡一陣委屈。他願意看她高興,只要她快活,他什麼事都願意做。他只是想著,日後她和四哥在一起——總長夫人呵,人人都覺得要像姐姐那樣才算端莊得體吧?他不想讓別人覺得她配不起四哥。要是她和他在一起,他才不在乎別人說什麼,他願意讓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霍公子?她有多久都不這樣叫他了?她誤會他了。

  他看著她一本正經地算著尺寸選傢俱,公事公辦的樣子叫他只覺得難過,卻又無從解說,到底是被她看了出來,她給他的難過,他竟掩飾不得。

  「你怎麼了?」她一雙眼睛端端正正地看著他,他能說什麼?他只好說:「你不要叫我霍公子。」

  婉凝似乎是怔了怔,一低頭卻笑了出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也只有你和安琪會和我說這個。只不過——」她眼波一盼,亮得像星子,「人一輩子很短的,幹嗎要為了不相干的人,就不做自己喜歡的事?」

  不等他答話,她忽然壓低了聲音,「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你生氣了,可你這樣子我有用。待會兒不管我選什麼,你都說不好,我打算殺掉兩成價錢。」

  霍仲祺匪夷所思地看著她一副小狐狸般的神情,她早就看出他生氣了,居然就想著用他跟人講價?好,那她講吧。

  等算好了價錢,婉凝打足了腹稿剛要開口,當班的經理便笑容可掬地用鋼筆一劃,把價錢改成了七五折:「兩位還滿意嗎?」

  她當然只能滿意,一直到出門的時候才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他們價錢標得這麼虛。」

  霍仲祺好笑地打量了她一遍:「你不知道這店是誰家的嗎?剛才我給致軒打了個電話,謝老闆說你心太軟了,再多殺一成也沒問題的。」

  聽了他的話,小狐狸立刻變成了小貓,意興闌珊地下了台階:「你們真沒意思。」

  他立時就後悔這麼逗她,他應該跟致軒打了招呼,讓她自己來講價錢玩兒的:「是我錯了還不成嗎?下回你自己來講。」

  婉凝卻搖了搖頭:「這家店我之前來過的,我也講過價錢……一定也是他們說好了的。」說著,回頭一笑,「其實還是我蠢了,總長大人來買東西,別人加價還來不及,哪會講得下來?」

  他跟著她走到車邊:「我不怕暈車的,麻煩顧小姐帶我一程?」她卻還是搖頭。

  「怎麼了?」

  她拍拍神氣活現蹲在副駕上的syne:「syne才不要你搶它的風頭。」她面上的笑容帶著幾分淘氣,卻蜇得他心裡發疼。

  女人,懂事的,不懂事的,他都見得多了。可她——她彷彿什麼都明白,卻又實在不像是明白的樣子,他不知道她究竟清不清楚自己的處境。她知道替他著想,怎麼就不知道替自己想想呢?

  父親也好,虞伯母也好,連母親那樣寬厚的人,都覺得她配不起四哥。那天他經過葆光閣,聽見母親和姑姑喝茶閒話,說起姐姐最近在給紅十字會籌劃募捐,姑姑話鋒一轉就牽到了婉凝身上——「開著那麼一輛車招搖過市,還帶著隻狗,除了玩兒,還會幹什麼?哦,聽說舞跳得很好,最近又在學戲,還嫌不夠……」

  他聽不得別人編排她,江寧的小姐太太們有幾個不會跳舞票戲的?偏她做不得嗎?她在錦西差點連命都沒了,他們又知道什麼?

  那她呢?她這樣聰明剔透的一個女孩子,怎麼會不明白呢?參謀總長的夫人,不是只要四哥喜歡就能做得好的。他本想趁著機會和她說的,可是她那句「人一輩子很短的,幹嗎要為了不相干的人,就不做自己喜歡的事」,就把他的話全都堵了回去。

  是啊,他幹嗎要讓她去遷就那些根本就不相干的人?她遷就忍耐得還不夠嗎?

  他看著她醉紅的睡顏,紅菱一樣的嘴巴抿得很輕,小巧的下巴擱在自己手上,乖得像只嬌養的小貓。她這回從錦西回來,比從前任何時候都快活。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春風絲管醉,明光結伴遊。她這樣一個女孩子,原本就是要叫人捧在手心裡呵護珍重的。有四哥在,有他在,要還是不能叫她無憂無慮,那才是笑話。

  他在她身邊坐下,試探著輕聲喚她:「婉凝,婉凝……」

  他見過她喝酒,那一回是傷心,哭累了就偎在他懷裡,要他唱歌給她聽,分明還是個孩子。可這一回,她卻不理他,像是酒喝得熱了,又或者是旗袍的立領不舒服,顰著眉尖去扯領口的白玉別針,他一笑,抬了抬手想去幫她,又放了下來。那別針「叮咚」一聲滑落下來,他連忙撿起來,先收在了衣袋裡。

  打在窗欞上的雨絲漸漸密了,他能在這兒守著她,可她總不能就睡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