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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颯然成衰蓬(25)

  兩年前,一夥青衣夜匪開始在畢缽羅港出沒。他們顯是受雇於東陸徵朝商團,平日並不在商號貨倉近旁守衛,人數亦似不多,總在三十以下,行動卻極迅疾。但凡有企圖盜竊大宗財物或劫殺商人的,這伙蒙面夜匪便即刻趕到,護衛滴水不漏,打著徵朝商團主意的人漸漸也就稀少了。畢缽羅港本來是一座魚龍混雜的港都,乘著海船而來的無數財貨消息、武器人口,不動聲色流入畢缽羅城深奧曲折的腹地,復從各處匯聚流出,晝夜不絕。這座慵懶而斑斕的城,吸納了過多金錢、慾念與貪婪,彷彿肥碩塊根日漸膨脹,養育出罪惡的明艷繁華。

  白日裡昏昏欲睡的當鋪小二,或許是個謀算冷酷的海盜接頭人;屋脊飛走如履平地的慣偷,換了衣裳挽鬢簪花,又成了鄰家的年輕婦人。在這座城裡,盜竊與欺詐並不恥辱,可恥的是失敗。為了今日會面,這注輦商人親到誇父酒館裡揀出這個看似最為高大凶狠的阿盆,重金聘下,還預先打發了人來酒館內探察過,滿以為是布下了萬全的準備。那年輕的夜匪首領傲慢自矜,果然孤身赴約,那麼,即便討不回貨物來,憑著阿盆一身氣力總可以將這夜匪頭子除去,餘黨寥寥二三十人不足為患,誰料竟是這樣下場。

  若店內的水手都是烏髮的東陸人氏,自當提防是否埋伏,可中間又雜著幾個羽人,前來察探的夥計便鬆懈大意了。其實那些身份較為低下的歲羽與無根民,平日同人族混在一處的並不少,臨時喚幾個來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阿盆,快來救我!」注輦人逼尖了嗓門氣急敗壞地叫嚷,然而他的誇父亦已陷入刀叢的包圍裡了。「說好不帶旁人的,你說話怎的不算數!」少年笑道:「難道您是孤身來的?」說著重又拉起緞布遮蓋了臉面,自牆上的豁洞裡逕自走了出去,南國炙人的熱氣裡挾裹著蚊蚋般營營市聲,迎面撲了過來。

  雨季裡,畢缽羅城內看起來正經像座城的,也惟有這片港區了。這兒的街道極少被雨水淹沒,地塊也算齊整,沒有那許多錯綜複雜的河流,紅土路被常年來往的客商與誇父保鏢們踩得硬實如鐵,一勺油潑下去,半天也滲不開。走不多遠,只聽見身後沉悶的一聲巨響。回頭看去,隔著兩條街,原來那酒館所在的地方騰起一陣滾滾的紅土煙塵。少年薄唇上露出一絲笑意。天空曠遠,夏末的日光將喧囂的街市洗褪了顏色。北面就是畢缽羅港的碼頭之一,屋瓦上露出遠處商船無數帆檣桅桿,盤旋的海鳥是數十點蒼青的灰。

  少年吹響一聲尖利的忽哨,海鳥中忽然有一隻離了群,向這邊疾飛過來。少年向著天空伸出右臂,腳步卻不停,那飛禽便收斂羽翼,朝他直直投了下來,一氣墜到離地不過十尺,才展開翅膀盤繞一圈,棲停到他右臂上,原來是只青羽鉤喙的三途隼。少年撫過它堅韌光亮的尾翎,旋即探手到翅根下,解下一個小革囊。他一面走,手腕稍稍一振,三途隼便振翅躍起,落上了他的右肩,讓他騰出手來解開革囊,自內取出二指寬的紙卷。輕捷的腳步驟然停頓。三途隼嘶啞地鳴叫著,啄了啄主人。

  海風呼嘯著穿過街衢,細窄的綿紙卷在風裡索索抖動,遮面緞布亦飄舞起來。人流喧囂,長風過耳,惟有少年自己凝滯如石。慢慢地,紙卷被握成小而硬的一團。猛禽長唳一聲,自主人肩上振翅騰身飛起,因為它的主人已經開始疾跑,沉默地、不要命地、彷彿要把整副軀殼甩下似地奔跑著。他離開大道,跳過沆瀣的溝渠,穿梭於狹仄巷道內,一手始終緊緊地攏著裹頭。迷宮般蜿蜒的幽巷內到處堆積著垃圾與污物,三步一折,五步一彎,永遠看不見在前頭等待著的是什麼,永遠有著意想不到的岔道與死路,但少年彷彿對它們爛熟於心。

  拐過上百個小彎之後,他來到某條窄巷盡頭,閃身消失在一戶民居的房門後。外頭還是白日,屋內卻昏黑雜亂,一角矮几上燃著小燈,供著注輦人信奉的龍尾神像,是惟一的闇弱光亮。箱子內隨便地堆積著香料,朽膩芳香和綢緞的生絲氣味一同散發出來。少年不曾停留,繼續朝樓上拔足飛奔。他跳過樓板上擱著的大捆大捆用生革裹紮的硬物,不慎踢翻了其中一卷拆過封的,便有十來把鑌鐵韭葉刀嘩啦啦散了出來,照得一室微明。顧不得揀拾,少年匆匆上了三樓,推開窄窗,縱身躍入對面相距不到三尺的旁人家的窗戶。

  那是一棟更加破舊的小樓,看似無人居住,卻同樣滿滿貯藏著刀甲弓弩、珍貨美酒。他下到酒窖,推開牆邊兩個巨大空桶,拔出腰刀在石板地上一撬,掀開一片闊而薄的石板,露出底下的階梯,盡頭有著隱隱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