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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颯然成衰蓬(26)

  少年下了地道繼續向前飛奔,一面扯下肩上的緞布。他從來沒有一氣跑得這麼迅疾、這麼久過,汗水淌進了眼裡,地道兩側石壁上掛著的昏黃小風燈化成七彩的虹光,讓人視線模糊。直跑了小半刻功夫,階梯轉而向上,地道到了盡頭,少年用刀柄敲了敲頭頂板門,很快便有人自外頭打開了鎖,掀門讓他上來。「把衣服拿來,快。」他竭力壓抑著喘息的聲氣,對那學徒模樣的年輕東陸人說。那人行了個禮,逕自去了。這是間陰涼的屋子,一面牆壁上纍纍地掛著金碧緋青的衣料樣子,當中小桌上設有茶點,對面牆邊立著昂貴的大水銀鏡,是裁縫鋪子內貴客試衣的靜室。

  少年將汗濕的上衣全脫了,胡亂擦了汗,甩在地上,在屋子裡焦躁地困獸似地走了幾步,先前那學徒便進來了,捧著他的冠戴與軍袍軍靴。他利落換上,一邊扣著紐子一邊向外走,低聲對學徒道:「交代營裡,我進宮去一趟。」學徒大步跟在他身後,聞言又是無言地拱手為禮,直將他送到店堂門面內,替他打了簾子,高聲唱道:「湯將軍,您慢走,衣裳咱們改好了立馬給您送去。」方才地下不過兩里多長的筆直路途,已攔腰穿過半個狹長的港區,到了畢缽羅港的西北面,五千徵朝羽林軍駐紮的營地附近。

  湯乾自抬手抹去了額上的汗。經過一陣疾奔,心跳猛烈敲打著耳膜,眼前微微發黑。他探手入懷,取出那卷綿紙。汗水洇染,一行墨跡已沁散了,卻依然觸目。「七月卅日,帝修殂落。八月初三,儀王錮圍天啟。初五中夜,昶王突圍脫走,城破,宗室盡沒。」那是徵朝麟泰二十七年的夏末,相隔瀚海的東陸上,八年儀王之亂不過剛剛拉開序幕一角。在這八年間,那數十萬注定要被劃入死籍的氓民與軍士,此時仍忙著他們日復一日的生息歌哭,不知冥冥前路。7團龍紋的柘榴紅錦緞外袍剛剛披上季昶的右肩,寢房的門便被人轟然撞開,侍女驚得雙手一鬆,袍子又颯地落到了地上。

  她認得那個長驅而入的人,是季昶的隨扈將軍,姓湯,年紀極輕,平日態度安寧文雅,全然沒有武人的氣魄。然而這時候她卻忽然感覺到了本能的畏懼,他不再是她認得的那個和氣的少年了。他掃了她一眼。侍女瑟縮了一下,連掉落在地的衣袍也不收撿,便匆匆退了出去,視線始終低垂著,不敢再觸及這個少年分毫。「震初?」季昶困惑地擰起眉頭看他,一面自己彎腰去拾起外袍穿上。湯乾自唇舌乾澀得發不出聲音,只是默默從懷裡掏出個小東西遞了過去。那是一道二指寬的綿紙卷,被胡亂地攥成了一團。

  紙卷幾乎才展開一半,十三歲的半大男孩兒便驟然緊緊閉合了雙眼,被那些字灼疼了似的,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再讀下去。寢房裡充塞著沉重的靜寂。「這消息確實麼?」過了好一會,季昶終於開聲問道。他的聲音虛無而零落。湯乾自艱難說道:「這是今天下午入港的商船捎來的消息,他們剛從雲墨鎮回來。」季昶重又垂下眼去看手裡的紙條。「父皇死了。城破,宗室盡沒……『宗室盡沒』算是什麼意思?那七萬羽林軍、十二萬近畿營是幹什麼用的……難道連母親和牡丹姐姐兩個人都沒法保全嗎?!」季昶喃喃說到後來,聲音越發嘶啞刺耳,「仲旭他突圍出去,領了多少兵馬?三萬?四萬?能打仗的,他一個不剩全都帶走,他自己的娘去年病死了,卻把我的娘和牡丹姐姐拋在宮裡等死!」他猛然發起狠來,拼盡全身氣力將紙條往面前一摜。

  湯乾自並非沒有料到季昶的反應,卻仍是無從應對,只得上前一步,緊緊按住了男孩兒單薄的肩。聶妃臥病多年,季昶小小年紀已知道避讓順服、察言觀色,在宮中並不比一隻貓更醒目。他的同母姊姊,ru名「牡丹」的鄢陵帝姬還稍得父親帝修的青眼,也虧得有她,季昶才免受不少難堪與欺侮。他自天啟起程前來西陸時,一切安排皆是潦草匆促,鄢陵帝姬遠嫁瀾州,臨行前竟來不及趕回帝都見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