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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颯然成衰蓬(24)

  「那您可點算過損失?」少年左手裡反覆掂量著那枚金銖,語調沉靜。「還霜錦近來有價無市,公子您也是知道的。這一批貨出自名匠,質地上乘,足足要值八千金銖啊!」注輦商人竭力壓著嗓門,咻咻的氣息直撲到少年臉上。少年向椅背上一靠,慢吞吞道:「那也就抵得上五百柄河絡彎刀,和半條船龍骨了吧。」注輦人的臉色,這才青透了。「上個月,豐遠號的商船在鶯歌海峽上遇見海賊,人家高價急訂的五百柄河絡彎刀被奪了去,船也被鑿了,差點回不來。偏巧您櫃上就到了五百柄一色一樣的彎刀,補上了這個缺,進帳不薄啊。

  」啞灰緞子下,傳出少年清暢的笑聲,「自盤梟之變以後,東陸徵朝商團在畢缽羅港的行號倉船,都是咱們看顧著,雖說不上檯面,兩年多來同行們也都還賞臉。海上的事,我們確實保不了,討還總是可以的吧。」桌子嘎嘎地顫抖起來。注輦商人瞪著少年,滿額掛著晶亮的汗豆子,青筋迸凸,彷彿是使著極大的勁,卻說不出話來。少年揚手喚了聲堂倌。小酒館的堂倌何等伶俐,見兩人相談間有齟齬苗頭,早懸起一顆心來在近旁候著,見少年一揚手,連忙賠笑迎了上來。

  少年也不多話,將手裡那枚金銖遞了出去,說:「把賬結了。」堂倌一愣,嬉皮笑臉地推了回來,口裡說:「客官,這都夠買十七八桶酒了。您不過喝了兩杯,不要這許多。」少年卻捉過堂倌的手,塞進金銖,將他手指折攏起來,拍了拍道:「不多,不多的。」堂倌心裡明白,急得只待要哭,少年卻洒然起身,將裹頭緞子遮嚴了,自顧往外走去。桌子對面的注輦人這時候倒像是緩過了氣,也跳了起來,扯著嗓門往空中喊道:「阿盆!你來!」滿屋的人都被駭了一跳,環顧四周,也沒見誰應他。

  酒館裡靜了一刻,又熱鬧起來,划拳的划拳,說笑的說笑。可是一口酒還沒倒進喉嚨,他們就都明白過來了——原來那叫做阿盆的人是在門外候著的。滁潦海畔的所有注輦港市裡,總有那麼一塊敞亮的地方搭建有高大的十二角牛皮蓬子,其中一面不設帳幔,可容駢馬駕車進出,節慶時是說演義、唱幛子戲的地方,平日便是誇父聚集飲酒的處所。至於城中普通的酒館,既不備有長桌大椅,又沒有桶樣的杯子、巨盾似的碟,房屋也都狹小,向來是不做誇父的生意的,自然門就開得低矮了,這一家亦不例外。

  可是,此時這門旁的磚石竟開始蠕蠕而動,灰粉如流水般一股股湧了進來。少年頓住了步履,注輦商人他在身後冷笑一聲。掩在黯影下的薄唇頓時抿成更加冷直的一線,懶與多言似地搖了搖頭。房屋震動得愈發猛烈了,杯子在桌上騰挪著,滿牆磚石如同要爭相迸出來,眼見得一塊塊鬆動推擠,縫隙裡刺目地透進了外頭街上的天光。少年卻不後退,只是默默立於原地。終於,酒館臨街的牆壁有一大半轟然倒了進來,原本是門的位置上,赫然剩下一個參差的豁口,磚碴木屑還在零零落落往下掉。

  陽光霍地潑進塵灰裡,析成一絲一縷,彷彿無數犀利森涼的劍氣。少年立在蒸騰的塵灰與日光之間,整幅灰舊柔軟的緞布被氣流翻了起來,露出裡邊一張溫雅的臉孔。少年揚起頭,便與豁口外面那個跨立著的高大誇父面對面了。他已經十七歲,在同齡的孩子中亦算高挑,可是與巨人巖盤般的身軀比較起來,仍是纖細得像根葦草。「阿盆,你還在等什麼,捏死他啊!」注輦人跳腳喊道,「你還要工錢不要?」誇父搔了搔後脖梗,粗聲應道:「喔。」便當真伸出銅鑼大的手,向少年的頭頸握下去。

  少年卻避也不避,披到腰間的緞布仍在飄搖。注輦商人臉上的冷笑還未及咧開,便僵在半路。有人自背後一把托高了他的下頜,緊跟著就有一柄冰涼的短彎刀抵到他喉下繃緊的皮膚上。他死命斜著眼睛朝後望去,眼角掃見那持刀的是一個金髮燦爛的中年漢子,才在一旁飲酒談笑的水手們也紛紛拔刀走上前來,登時懊悔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