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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華鬢不耐秋(11)

  海市倒伏在帝旭的胸膛,無聲地流著淚。「不要緊。就快好了,快了。」帝旭撫過海市的發,像撫慰一個同病的孩子。煌煌燈火透過金城宮的千百扇窗與扉,輝耀著禁城的靜夜。「殿下,就是這兒了。」引路的侍衛躬身施禮,喚回了季昶的注意。他向金城宮方向投去最後一瞥,而後轉向眼前的門扉。房門一開,門內堆積得一寸多高的珍珠奔湧而出,滾過人的腳面,流轉著令人目眩的寶光。昶王退了一步,拾起一顆鮫珠細細對光觀看,卻驚艷地瞇起了眼。不過一顆珠子,恍如內有大千世界,光彩幻變萬端。

  那些珠蚌隱忍抱痛,匯日月潮汐之力經年孕育琢磨而成的珍珠,與瑯嬛的淚相比,只好算作呆滯的魚目。舉目望去,房間深處散佈著波浪一般湛青鬈曲的華美長髮。長髮的主人似是哭得睏倦了,伏在地上,任及地的長髮在遍地珍珠中四處流淌,蜷在身側的腳踝上,生著細小的鰭。像是感覺到他的靠近,那葉小鰭輕微地搖擺起來。如同雲翳破開,展露一線碧海,那對湛青的大得驚人的雙目漸漸睜開,模樣仍是虛弱,眼神卻明澈通透。她向他揚起一隻手,五瓣寸長的淡青指甲,手指間飄搖著晶藍的水族的蹼。

  他向來不信這注輦人的神祇,只當她是海中潛泳的異類。可是,這異類有著她異乎人世的美麗。眼見得青銅般肌膚在燭火下泛起魅惑的光澤,他無從抵擋,只有伸出手去,試探著要接住她優雅探出的素手。而她卻沒有停下,只是緩慢而猶疑地繼續向前,直到她的手指觸到了他的面頰。晶瑩潤澤的指尖劃過他的臉龐。記憶的紛亂頭緒,如同從絹布上抽出的線頭,輕輕一扯,整匹布帛便嘩然崩解。從學步的年紀起,他就學會了像隻貓一樣安靜地在皇宮中生活。母妃聶氏尚未生下他便已經失寵,太子伯曜的生母岳皇后亦逝世不久,宮中氣焰最為高張的當數仲旭與叔昀的生母宋妃。

  宮人宦官固然不曾著意欺壓季昶母子,那勢利輕視的嘴臉卻也絕不掩飾。太子伯曜並不討皇上喜歡,奪嫡廢立的謠言早已甚囂塵上。他自己是不必指望的,叔昀一向病弱,眾人的議論,全都暗地裡指向仲旭。那時候,皇次子仲旭與清海公大世子方鑒明是禁城中最耀目的一對少年,而他這個皇子,卻只能站在角落望著他們縱馬嬉游的身影,一面謹慎地掩藏起孩子氣的艷羨眼光。絲線急速抽離崩散,繭結剝裂。他猶記得九歲那年大暑夏狩,仲旭與鑒明悄悄溜出圍場,貪玩藏進了窖存冰塊的冰藏中,卻不慎被巡山的狩人們鎖了起來。

  仲旭被救出來的時候,已經儼然是個死人,卻還將鑒明緊緊抱在懷裡,替鑒明保住了心口最後一絲熱氣。他跑上去觸碰仲旭的臉,那種僵硬與寒冷讓他畏懼,然後,他便被宮人匆忙抱開,好給御醫騰出地方來。依然殘留在指尖的冰冷觸感,就像一個惡意的聲音。那聲音附在他的耳邊,無聲問道:如果被鎖進冰藏的是他,仲旭還能如此不顧性命地護著他這個異母幼弟麼?——可是,永遠不會有這樣一個「如果」。仲旭是從來不要他跟的,倒也未必是嫌棄或敵視,或許只是從小不在一處養育,不甚投緣罷了。

  宮中忙亂成一鍋粥,上上下下都在為那兩名少年的性命奔走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皇四子季昶正蒼白著一張小臉,在門外遠遠看著。兩年後,蒲由馬送來了紫簪,作為交換,注輦人要求將一名徵朝皇子帶回注輦為質。毫無疑問,那就該是他。牡丹姊姊已經遠嫁,除了母親,沒有旁的人需要他,而這母親早就病入膏肓,看不見康復的希望,亦看不見注定的死日,只好這樣一直沉痾纏綿下去。西去的路途中,他一個稚小的孩子受暑昏睡,誤了趕路的時辰,也要受那注輦使者蒲由馬呵斥。

  大徵亂起,局勢未明,注輦人連勉強的禮數亦不再維持,只當他是一個皇宮內豢養的廢物。他變賣財物,在宮中探問消息,隨行的少年五千騎則密令心腹軍士改換裝束潛入民間搜購糧草,向瀚州送去——若是叛軍篡據皇位,他便要陷入完全的絕境,說不定注輦人會將他這個前朝皇子作為示好的禮物,送到僭王褚奉儀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