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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華鬢不耐秋(10)

  帝旭斜倚几案,自冕冠上垂下的十二道青玉珠冕旒後,一雙飛揚的鳳目中稍稍綻出冷厲的光:「除非你們與朕在此結盟,以龍尾神之名誓約,只要鶯歌海與降南海一日不枯,你們與你們所有的子孫後裔便永遠不可侵略吾國。 破誓者,永世不得龍尾神眷顧。」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進獻鮫人。

  帝旭以示夷使,諸夷咸表羨服。遂結立春之盟,約世代永好,不舉兵燹。——《徵書·本紀·帝旭》「王,那顆星忽然變亮了。 」萬頃草原上,牽馬的金髮男孩忽然指向天邊。容貌挺秀的年輕男子在馬上揚起頭看向東南方天空。「啊。那是青詡,在北方的星空是少有的大星。有人說,它是這一代東陸帝王的命星。」他微笑著,眼瞳烏中含金,下巴鬍髭薄薄鋼青,長髮束於腦後,捲曲濃黑猶如冥河的波浪。「那會怎麼樣?他會打到咱們鵠庫來麼?」男孩轉動澄碧的眼珠,叼著草葉問道。

  「不會。」奪罕稜角分明的唇邊勾起一個冷淡的笑,「那並不是變亮——那恐怕是它最後的爆發。」青詡原先青白的光芒中透出不祥的猩紅,隱隱搏動,如一顆心臟。 青詡星升起來了。海市抱著膝,蜷在巨大床榻一角仰望天空,黑髮如一件衣衫遮蔽了她的身體。床榻的另一端,睡眠中的男子腰下裹著錦被,luo露出精悍的上身,呼吸勻淨。海市拿過衣袍披上,無聲爬行過去,單手握住領襟,俯身看著他的臉。這個人的臉,線條驕傲。即使雙目緊閉,眼梢依然揚起,說不出的冷漠清峭。

  她試探著將雙手籠住他的脖子,卻始終沒有收緊。倘若她在這張臉上劃過一刀,傷痕只會出現在另一個男子的面孔上;倘若她要扼死眼前的這個人,那另一個男子必先死於她的手下;可是,倘若她親吻這個人,那另一個人,卻將永遠毫無所覺。 帝旭睜開了眼,眼神明澈如堅冰。「知道這十四年來,朕都在這張床上想著什麼?」海市不答,扣在帝旭頸間的雙手並未放開,反而加了一點力量。「十四年來,朕朝思暮想,不過就是一個字,死。」他薄唇中吐出的嗓音,晶瑩剔透猶如窗外的月光,「只要身邊沒有燈,朕便無法入眠。

  即便睡著了,只要有人靠近身邊一尺,也會驚醒。那八年的日子,朕不在人間,是在地獄裡,待到八年過去,朕已經,不是人了。」「萬民都在地獄,不獨你一人。」海市沉聲答道。「庶民可以拋下田產逃進深山、可以抱著敵人的雙腿哭喊求告、可以如野草一般死去——朕不能。 伯曜逃了。他吊死了自己,一了百了。叔昀早年夭折,季昶遠在注輦,如果朕再逃避——」他忽然停下,苦笑起來,「朕那年十七歲,空有一身武藝滿腹韜略,卻一個人都不曾殺過。父皇猝死,叛軍壓城,朕也畏懼啊。

  鑒明依約領兵前來助我突圍,可是,他那年也不過才十四歲。」帝旭平靜地躺著,每說一句,海市的手就感到他胸腔的震動。「朕得負擔這一切。人民與兵士的生死溫飽、征戰的勝負,內訌與背叛、各路勤王將領的擁兵自重、要挾。朕不能恐懼、不能失敗、不能逃避,甚至不能死。 戰亂的年頭,人間就是一片血海。那八年中,朕時常在想——」帝旭的眼裡,逐漸浮現一貫的魔魅神情,「如果把天下的刀劍都鑄為犁鏵、兵書都化為糞肥,會不會從此便太平些?——那不行。

  人天生便知道爭執仇殺,不過是因為殺的人多了,才講究起技法與效率,終於有了兵書與刀劍。怎麼辦?」帝旭仰視著海市美麗的面孔。「不如,除去那些經略出眾的將領。」海市顫抖著唇,聲音微弱。「所謂名將,不過是出眾的殺人越貨頭目。沒有了他們,民間只剩下農夫的田塍之爭,鋤頭與板凳的毆鬥。 不好麼?」帝旭露出孩子一般的微笑。海市低聲道:「你瘋了。」「天下敢這樣想的人凡數百萬,也只有你一個敢於對朕這麼說。」帝旭笑意更濃,容貌在金城宮晝夜不熄的燈火下有著邪惡的英俊,「朕想活的時候,多少人要朕的命。

  如今朕活得膩味了,卻沒有人肯殺朕,即便向他們下了殺手,都無法將他們逼上反路。寧可替朕殺人,寧可替朕承擔惡名,寧可傷殘自身——他就是不願殺了朕。你看,即使朕將你奪來,令你遍體鱗傷,也不能迫使他違抗我。如果朕自殺,就得先殺死鑒明,朕做不到。 」帝旭握住海市雙手,輕易將她拉向自己胸前,海市嗅到了他鼻息間的淡薄酒氣,「你也不行。你和朕一樣,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