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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 2

  這是商細蕊當年的賣身契,人販子假做商細蕊的娘舅,按下一枚碩大堂皇的指印,在那枚指印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紅點子,年幼的商老闆被捉著小手按上去的。年頭久了,指紋糊了,變成一顆實心的紅痣,正是戲裡楊貴妃的眉間一點。商菊貞臨終前發還各人的身契,別人得了之後,立時就在燭前燒了,這種東西既是恥辱,也是後患,是不光彩的底細。唯獨商細蕊,蘸墨打了個大叉以示作廢,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心理,總還留著它。

  程鳳台拿著看了又看,笑道:「這一張也給我吧,多稀罕。」

  商細蕊眼皮子朝他一夾:「這有什麼可稀罕的,合著上海灘的大少爺,什麼都沒見過。」

  程鳳台看了又看,當真貼身收起來。商細蕊道:「失效的啊,你留著也沒用。」

  程鳳台逗他:「那你再給我寫一個管用的。」

  商細蕊竟然點頭:「行,我再給你寫一個。」說著,打開印章盒子的尾端,手指在印泥裡抹一抹,伸到程鳳檯面頰捺下一個觸目鮮紅的指紋。本來是開玩笑的話,開玩笑的事,沒有任何緣故的,當商細蕊的指尖碰到程鳳台的臉,兩個人心裡卻同時打了一個哆嗦,那股子酥麻與戰慄從心縫兒傳遞到渾身髮膚,人就愣住了,這一捺紅印子,好比是商細蕊手指尖撳出的血,落在程鳳台的魂魄上了!

  二人怔忪之間四目相望,眼睛裡沒有一點玩笑了,商細蕊有著不好的預感,匆忙收了手,那指印在程鳳台臉上勾出一個撇。

  程鳳台說:「察察兒的下落有了,再等等,最遲年底,我就得走了。」

  商細蕊問:「走哪兒去?」

  程鳳台說:「先回上海,然後去香港,也可能直接去英國。」

  商細蕊問:「幾時回來?」

  程鳳台一點磕絆都沒打,便說:「仗一打完,我就回來。」

  商細蕊點點頭,程鳳台還是說出來了,他早有著心理準備,戰爭一起,周圍有錢人賣房賣地的逃,程鳳台縱然敢於捨命陪君子,到底還有那一大家子婦孺離不開他。程鳳台感覺到商細蕊情緒低落,忍不住含笑覷著他說:「要不然,你跟我一塊兒去,就當走穴?」

  這一問把商細蕊問炸了,手中的玉器往地上一頓,指著滿地的寶貝:「要不然,這些都歸你,你留下?」他說這話的時候,喘著粗重的氣,急赤白臉的,程鳳台也就不響了。商細蕊原地轉悠幾圈,飛起兩腳踢開金銀財寶,又朝程鳳台肩膀一踢,或者說是用力點了一下,程鳳台當即仰面一倒。商細蕊合身撲上去,揪著他的衣領子,眼睛都紅了:「我有的都給你!啊?你留下和我過?啊?」

  程鳳台一點兒也沒有氣他撒野,反而滿心的疼惜,摟著他的脖子把他夠下來,兩個人額頭相抵。程鳳台笑道:「我躲躲日本人,又不是不回來了。」商細蕊眼淚開了閘,摟著程鳳台又親又蹭,把他腮邊的一點紅揉化了吃掉了,還覺得不夠。

  程鳳台過兩天來看商細蕊,正趕上他耳朵不好使,在家裡歇戲,眼見程鳳台帶來兩名工人與一棵樹,往院子裡挑了個地方,腳尖點兩點石磚,工人便上前撬磚。商細蕊搖著扇子走出來看他們栽樹,拉長了戲音戲謔道:「嘿!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程鳳台站在台階下,仰頭在他耳邊說:「給你送支票,再給你添棵白梅樹!」商細蕊聽不清,收下支票點頭:「好。」等梅樹栽得了,程鳳台親自在樹根下繞一圈踩實土地,又對商細蕊說:「這是棵真白梅!」商細蕊一無所知,仍然點頭答應:「啊!好!」這要放在過去,他一定大發雷霆,因為這棵樹額外佔據了練功的場地。程鳳台看出商細蕊的聾,取來紙筆寫下白梅二字拴在樹幹上隨風昭示,兩人便在新樹下吃飯。他們又快樂起來,好像離別遠在天邊。程鳳台說:「改天耳朵好了打個電話給我,我帶你出去逛逛。」商細蕊一見程鳳台動嘴皮子,就帶著微笑說:「好。」總之,程鳳台說什麼都好。

  過兩天程鳳台沒等到商細蕊的電話,自己就來了。商細蕊終於湊夠了買飛機的錢,由那位照顧韓先生養傷的時髦女子來取。好幾十斤黃貨,女人還穿著高跟鞋,芊芊腕子一手一隻,提起皮箱健步如飛,簡直是個有內功的練家子。她一徑走,一徑同商細蕊客氣:「留步吧!別送了!哎!您這份愛國心可真是,商老闆,我服您!外頭傳的那叫什麼胡話呀!我都替您生氣!行了,快回吧!叫人看見不好!」

  門一開,迎頭就撞上程鳳台。程鳳台稀奇地看著女人:「密斯林?你怎麼在這兒呢!」

  密斯林反應敏捷:「程二爺!巧啊!替我們經理來取點兒東西。」

  程鳳台看看那兩隻大皮箱:「范漣真會差遣人。我教老葛送你一趟吧。」

  密斯林忙不迭說:「經理票戲用的幾件頭面,沒份量。您忙著我走了!」她的背影舉重若輕,腳下生風,程鳳台也沒有起疑,歪頭看商細蕊:「今天耳朵還行?也不打電話給我。走吧,今天咱們出城去。」

  商細蕊不願意:「趁著耳朵還行,我想排排新戲。」

  程鳳台說:「我最近忙得很,難得有工夫出來。」他眼裡露出一點乞求:「路上讓你拔白頭髮,怎麼樣?」這是商細蕊新添的愛好,看著程鳳台滿頭零星埋伏的白毛不順眼,要挑戰自己的眼力與巧勁兒。車子開出城去,一路顛簸,程鳳台的腦袋也就遭了秧,商細蕊拔下的十根頭髮裡,得有五根是黑的。老葛在後視鏡裡看得心裡很不落忍,盡量想把車開得平穩一點,越是這樣想,越是顛簸得細緻,結果十根裡就有八根是黑的,商細蕊也覺得不好意思了,先聲奪人道:「哎呀你看看,你這白頭髮挺狡猾,還會躲著我!」程鳳台沒好氣地直起身來撈撈頭髮:「我也想躲著你呢!」商細蕊說:「反正天也熱了,乾脆明天你來我後台,讓修容師傅給你刮個青皮。」程鳳台擺手:「輪不到剃頭師傅,等會兒回去的路上,你就都給我拔光了,對不對?譬如鉗豬毛!」商細蕊抿著嘴樂,伸手揉亂程鳳台的頭髮,問道:「咱們去哪兒玩?」

  商細蕊現在很反感看醫生的,因為每一次都是空抱希望。程鳳台見他已上了賊船,方才說:「去看一個老太醫——」

  商細蕊看看手錶,煩躁道:「浪費時間麼不是!太醫我還看少了?」

  程鳳台道:「這個不一樣,專門給皇帝治病的。同治,光緒,都在他手裡治過。」

  商細蕊道:「可不是!同治,光緒,都給治死了!」

  程鳳台拍他:「不許說不吉利的!」

  老太醫隱退好多年,戰亂時節女兒守寡,兒孫無能,老太醫只得操起舊業,回頭伺候京城勳貴。二奶奶為了察察兒傷心,患了梅核氣,老太醫妙手回春,三帖藥下去病就好了。程鳳台因此執意帶著商細蕊上門求醫,進門先喝過一杯淡茶,老太醫午睡起床,由女兒攙扶前來。程鳳台拿出準備好的曲奇餅乾和蛋糕,老人家忘記了程鳳台,但是認得糕點,向他們瞅一眼,顫巍巍笑道:「怎麼說,太太身子又不安了?」

  寡婦女兒臊得連連道歉,並奉上老花眼鏡,老太醫戴上眼鏡看清了商細蕊,恍然大悟:「哦,是令公子病了?」

  名醫向來不肯輕易醫治名人,治好了固然一段佳話,治不好,招牌也是砸得更響。程鳳台有意隱瞞商細蕊的身份,長聲長氣地笑道:「您啊!別管這是誰了,瞧瞧他的耳朵吧!」

  老太醫探過頭:「啥?哪兒病了?」

  寡婦女兒將嘴湊近老太醫的耳朵,逐字大喊:「他呀!聾了!」

  商細蕊看不下去了,噌的站起來就走,嘀咕說:「咱倆也不知道是誰聾了!」程鳳台推推搡搡將他重新按下。商細蕊不耐煩到了極點,勉強伸出手給老太醫搭脈,吹鬍子瞪眼的,老頭撫鬚沉吟,一老一小對面而坐,正是極端的兩種情緒。診了約有一刻來鐘,老太醫問:「耳朵裡還聽得見響?是鴿哨的聲兒,對不?」

  程鳳台與商細蕊對視一眼,他們還沒說症候,老頭就自己診著了,隱隱覺得這一次遇見真人了。程鳳台搶著答道:「聽得見!就是鴿哨的響!」

  「聽得見就好!有響就有治!」老太醫點點頭:「小公子回想回想,可是傷後未癒就動了大氣?」不等商細蕊作答,老太醫篤定地拍拍他手背:「年輕呢!氣性甭那麼大!日子往後過著,遇見的難題就多了!人嘛!平心第一!」

  都以為商細蕊耳朵的病是從台上摔下來摔壞的,又是活血又是化瘀地治,唯有老太醫說他病灶在肝,去書房翻了很久的書,擬出一個方子叫回去吃藥。程鳳台和商細蕊都感覺這次醫緣到了,誠懇謝過,留下金條做診費。臨走老太醫發話:「二爺下回來,帶點薄脆的,蛋糕噎得慌。」程鳳台眉花眼笑答應了。

  回程路上,商細蕊挺高興:「老頭牙都沒了,還想著吃脆的,咬得動嗎?」

  程鳳台自顧說:「進了城先抓藥,明早我來給你熬。」

  進城果然先去同仁堂,次日一早八點多,程鳳台真來了。他袖子捲過胳膊肘,在那給小來示範過程,哪個先煎,哪個後下,掐著懷表精確到秒,完了把表遞給小來:「放你這。泡藥半小時,後下五分鐘,時候不能錯。」小來不肯收這樣貴重的東西,但是又不說給她的,是給商細蕊熬藥用的,只得接下。商細蕊倚著廊柱看他好比在做化學實驗,一抬下巴,說:「挺在行啊!」程鳳台傾著罐子倒藥,笑道:「二奶奶吃藥,也是我教丫頭熬,我啊,伺候人的命!」商細蕊臉上不笑,黑眼珠定定地瞧著他半晌,說:「改天耳朵全聾了,失了生計,只剩下混吃等死,大概就能跟你走了。」

  程鳳台手裡一頓,藥汁順著罐子往下淌,弄髒了他的鞋,他頭也不抬:「哦,聾了殘了才跟我走,我是哪兒配不上你?得不著個全人?我還偏不要了!」倒出的一碗藥,嗅著味道就苦透苦透,程鳳台端在石桌上晾著,隨後放下袖子戴上涼帽墨鏡,登時從伺候湯藥的小廝回到翩翩公子的模樣,他手指一挑商細蕊的下巴頦:「好好治你的耳朵!二爺還等著聽你的戲呢!」

  商細蕊說:「你這一走,新戲怕是趕不上了。」

  程鳳台繫著袖子扣不言語,商細蕊說:「後天晚上,你來,我單給你唱一出。」

  程鳳台點頭:「好,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