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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 1

  程家既然要離京,忙起來的事情不只一點點,家當零碎紛紛送人,還有許多僕傭的去留要斟酌。二奶奶在察察兒走後,傷心得大病一場,剛有點起色。到了夜裡,日頭落下去,花園裡有點涼風,程鳳台叫把花園裡的燈都打開,攙著二奶奶,帶著孩子們遊園納涼。眼前景色看一眼少一眼,曹司令那邊還不知是個怎樣的結局。離開曹司令的庇護,程鳳台只有往英美二國身上靠,就算以後回國,也不會落腳北平。這一家人在燈火輝映下吃水果汽水冰淇淋,放流行的唱片,但是掩不住愁雲慘淡的氣氛,夫妻倆有著共同的憂思,察察兒這一走,傷痛之外另有一層禁忌,程鳳台不許人再提起這個妹妹。孩子們雖然和察察兒不甚親厚,家裡忽然沒了個人,還不許提,心裡壓力也是很大,悶悶的不愛出聲了。

  程鳳台見大家都淡淡的,有心想要逗樂子,一口氣吸乾汽水,伸手請美音跳一支狐步舞。兄妹倆身高懸殊,程鳳台不時將美音抱起來騰空轉圈,美音快樂地尖叫,大家也都笑了,唯有四姨太太仍是魂不守舍,眼圈浮腫,像是暗地哭過,一雙眼睛幽幽怨怨地從燈叢裡望過來,落在女兒身上。等玩夠了散了,程鳳台特意晚些回房,找借口留在花園裡抽煙,音樂和著蟲鳴,一遠一近,分外的寂寥。

  四姨太太捏緊手帕子走到他身後,怯怯喚一聲:「二爺。」

  四姨太太進門那會兒,程鳳台還小呢,與父親的妾房說不來話,結婚以後,為了避嫌,更不說話。兩人雖是生活了十多年的親人,一年到頭交談不過七八句。四姨太太與程鳳台說話,是要特別鼓起勇氣的,何況今天要說的是這樣了不得的事情。

  四姨太太還未詳談,眼淚先往下掉,程鳳台警覺地摘下煙蒂四處張望,怕被丫頭老媽子瞧見了告訴二奶奶,那可無事生非了,夜半更深的四姨太太對著他抹眼淚,讓人怎麼想呢?四姨太太只哭,不言聲,她不是來和程鳳台商量去路的,倒賽過是殺了人來自首的。程鳳台等了半天沒聲兒,一看鐘錶,到了和商細蕊約定的時候,他忍不住了,用上海話說:「爸爸故去多年,姨娘一個人把美音養這麼大,夠對得起他了!」

  四姨太太抬起淚眼,非常吃驚。

  「姨娘要是有了別的去路,不想跟我們回上海,我出五萬塊給姨娘安家。就一點,美音要跟著我走。她是個大姑娘了,換個新家,過不習慣,也不方便。」程鳳台的眼神憂鬱又溫柔:「當年吃的苦,全是為了她們兩個,總不能到頭來一個都留不住。」

  四姨太太落下一串眼淚,想起程鳳台少年艱辛的歲月,心裡更是愧痛極了,哭了好一會兒才點頭。程鳳台站起來笑道:「二奶奶那邊我去說,這幾天,姨娘多陪陪美音。」

  程鳳台去戲院,晚場戲都散盡了,接著是單為了程鳳台預備的節目。商細蕊攆走了大半的人,只留下搭子與黎巧松的胡琴,沒頭沒尾的割捨掉劇情,專預備了幾出他自己出場的戲,等於一場折子戲的薈萃。旁人不明所以,稀里糊塗陪著他們班主玩兒,就連王冷也來了,唱完頭兩場的少年蔡鍔,過足戲癮,卸妝來與程鳳台打招呼:「對不住二哥,今天不能久唱。我也要走了,明天一早的車。」她笑道:「就為了這兩折子,連夜背了戲詞呢。」

  台上的松坡將軍換了人,與小鳳仙在妓館裡明面上飲酒作樂,實際按捺壯志,深談交心。底下雖然只有程鳳台一個觀眾,唱腔扮相卻不馬虎,程鳳台的眼睛黏在商細蕊身上,微微偏了頭與王冷說話。王冷道:「咱們都走了,商老闆要寂寞了。」

  程鳳台道:「他不會,他有戲呢。」

  王冷說:「不見得時時刻刻都在唱戲,下了台還是要孤單的呀!」

  程鳳台說不出話,王冷等不及看完戲,知趣告辭了。程鳳台的心其實也不在戲裡,滿眼滿耳的商細蕊,他要好好地看這個人,看到眼睛發酸,泛出潮氣,至於小鳳仙的命運與故事,他不關心。

  小鳳仙與松坡將軍的露水姻緣終將結局,外間危機四伏,二人分別在即,商細蕊一旋身,對著蔡鍔唱道:

  一縷情絲一身纏。

  燕婉良時貪流連。

  斟美酒舉金盃且將子餞,

  碎山河只待擔一肩。

  將軍啊——

  這一聲念白悠揚曳出,戛然而止,等了許久也不見下文。黎巧松拉過兩遍二黃散板,商細蕊的人和聲卻都凝固住了,沒有一絲響動,小鳳仙與蔡鍔的餞別,就這樣被商細蕊吞沒了。兩個人眼神相觸,黎巧松立刻停下弦子,他看得出來,商細蕊沒有入戲。

  商細蕊中途熄火,對面松坡將軍傻了眼。今天這一出,綵排不叫綵排,演出不叫演出。若是綵排呢,不必這樣穿戴鄭重;若是演出呢,商細蕊可從沒有中途忘詞的。松坡將軍端著戲架子巴巴瞅著他,商細蕊立在台中央,面色幾變,心意千轉,神魂懸在半空搖蕩一陣,從茫然到掙扎,最終歸魂附體。

  商細蕊說:「我餓了。」

  說完當場脫掉戲衣,不往幕後走,竟朝台下一跳,逕直朝程鳳台說:「二爺,我們去宵夜。」商細蕊彷彿真的餓極了,雙手並用摘下頭面首飾塞到小來懷裡,露出原來的短頭髮,水衣外頭套長衫,系一件淺色薄斗篷,不卸妝,幸而化的是清水臉,夜裡乍看上去並不醒目。他拽著程鳳台的腕子,頭也不回的,逃難一樣的走了。

  松坡將軍不由得喊:「班主!」

  黎巧松拿毛巾一撣膝蓋上落的松香粉,面無表情扭頭下班。小來拾起商細蕊的戲服,挽在臂彎裡,朝商細蕊離去的方向默默出了會兒神。松坡將軍一攤手,對小來說:「得!小鳳仙拋下將軍跑了,唱的叫哪一折戲?林沖夜奔麼不是!」

  程鳳台瞧著今晚的商細蕊,和往日大有不同。商細蕊總愛說規矩,後台擺錯一件兵器他要說,台上做錯一個動作他也要說,今晚半途停戲,帶妝離台,無論如何不是個規矩,倒不說自己的不是了。他二人沒有坐車,走出去不遠就是菜館,過去的北平夜裡多麼熱鬧,打牌的聽戲的跳舞的,散場之後都要來吃,現在只有少數幾家有膽量做夜市,做也做得低調,非要推門進去才知正在營業。商細蕊斗篷兜著頭臉,偶爾說話的時候露出側面的鼻尖嘴唇和眉睫,燈火底下近看戲妝,濃郁的嫣紅、粉白與黛藍,描畫成就一隻聊齋裡的艷鬼,深夜裡出沒了食人骨髓的那一種,詭異而好看,氣質森然,身上帶著上下百年的故事,與平時淘氣的小戲子都不像了。

  他們挑了一間新開的川菜館子進去吃,雖然幾近凌晨,頗有幾個食客在堂。商細蕊坐定位子翻下帽兜,說:「小時候,唱完夜戲餓得發慌,等不及卸妝洗臉,換了衣裳就偷跑出來吃宵夜。」他搖搖頭:「後來自己做了班主,出了大名,要以身作則。不然滿後台的戲子都帶妝出來吃飯逛街,豈不像目蓮救母,忘了關上酆都的門,放出十萬個小鬼。老百姓要報巡警的。」

  程鳳台掏出一塊白手絹丟給他,笑道:「那報巡警不管用,得上回龍觀請道士了。」商細蕊把手絹放在唇間磨蹭擦拭,戲妝的口紅等會兒吃在嘴裡是苦的,要事先擦掉。菜館小二正巧來傳菜,見到商細蕊低頭抹嘴,納罕一聲:「我說怎麼還沒上菜,客官嘴上就辣出血了!好傢伙,嚇我一跟頭!」

  商細蕊眼皮一翻:「你們這不是川菜館子嘛,聽口音老北京啊?」

  小二貓腰:「您要四川的堂倌?有!」一招手:「瓜娃子!來!」換上一個愣頭愣腦的老實孩子,商細蕊點了兩個菜,吩咐要多多的辣子,等菜上了桌,血紅一片辣椒蓋滿菜碗,程鳳台根本不能下筷。商細蕊就著涼茶,吃得很歡。

  程鳳台說:「這麼吃,你嗓子還要不要了?」

  商細蕊豎起食指噓一聲,他一邊在吃,一邊在偷聽隔壁桌小男女吵架呢!程鳳台放下茶杯笑了:「耳朵又好了?」

  吵到後來,女方一摔手包,捂著臉跑出去,男方丟下鈔票,急急去追。那一桌菜從頭到尾動也沒動過,瓜娃子把鈔票掖兜裡,幾個碗碟來回一倒,商細蕊探頭望見,連忙制止:「哎!你別倒了啊!多可惜啊!」他對瓜娃子說:「你端過來,我買折籮菜。」

  就有賣折籮的,也不是這麼個賣法兒。瓜娃子年輕老實,本地話說不利索,應付不來這麼不要臉的人,轉身把老北京喊來。老北京聽完商細蕊的要求,尷尬笑了:「哎呦,這哪成啊!您二位這穿戴,上品的人物!不能吃剩的!讓人笑話!」

  商細蕊道:「怎麼不能,你認識我是誰,就知道我上品了?」

  老北京認不出商細蕊是誰,只看此二人的打扮賣相,多半是捧戲子的爺,帶著戲子來尋開心的,笑道:「恕我眼拙,猜您是位角兒。」

  商細蕊道:「水雲樓聽說過嗎?」

  老北京算被問著了:「嗨!饒是我在四川呆了十年,水雲樓商老闆還能沒聽說過?貴妃醉酒遊園驚夢,電匣子都聽爛了!」

  商細蕊道:「什麼商老闆!打今兒以後只有周老闆!我!水雲樓周香芸!聽過我的昭君出塞嗎!」

  老北京撓撓頭皮:「這倒是……沒聽過。」

  商細蕊一拍桌:「沒聽下回來聽,先把那桌菜給我端來!」

  老北京說不過這個嘴尖的戲子,耷拉腦袋讓瓜娃子端菜。商細蕊可不是鬧著玩的,他是真吃,不但自己吃,還招呼程鳳台吃。程鳳台哪能跟他吃折籮,點一支煙笑個不止,他現在的所作所為,配不上他現在的好扮相:「你怎麼這麼壞!小周子招你惹你了?到明天,都知道他在館子裡吃人剩菜了!」

  商細蕊說:「吃折籮不丟人!」

  程鳳台說:「不丟人,你該報自己的大名!」

  商細蕊不響了,悶頭吃,吃完結賬,老北京看著風捲殘雲的,眉毛一挑:「呵!這一桌真不白給!」

  程鳳台照原價給足了飯錢。老北京隨即眉開眼笑:「謝謝大爺!」並向商細蕊彎腰道:「周老闆,您往後常來!折籮有的是!」

  商細蕊說:「不來了,你個跑堂的,嘴太賤了。」

  走出菜館,夜色深沉,萬籟俱靜。商細蕊吃多了辣,嘴唇通紅好像重新抹了一層胭脂,精神也非常興奮,脫下斗篷由程鳳台拿著,自己在那甩胳膊甩腿的散熱氣,一頭走,一頭忽然說:「二爺,今天才發現,我過去可真傻!」

  程鳳台笑了:「你現在也不聰明呀!」

  商細蕊不與他鬥嘴:「為了帶兩分真實到戲裡,更為了讓人眼紅,我戴了那麼久的金銀寶石在頭上,又沉又招偷,傻不傻!戲是假的,戲裡的珠寶何必是真的!」

  程鳳台贊同:「傻透了。」

  商細蕊又道:「我錢也滿了,名也滿了,還挖空心思唱戲給世人聽。世人終歸更喜歡俗戲,那些夠上榜尖的,我的得意之作,他們就不大捧場了。」商細蕊說的世人,指的是他的戲迷們,他與杜七等文人混多了,藝術審美總是高過戲迷一截子,而公演賣票,可不能仗著這一截子胡來。千年梨園的飯碗,吃的正是一個俗字。道理說來都懂,難得聽見商細蕊抱怨,原來他身上也是沾了點文人氣的。他繼續說:「花錢鬧自殺,捧我的是他們,聽見風言風語,傳閒話疑心我、毀我的也是他們。偶爾出一點差池,他們還要打我,罵我,編排我。他們愛著商細蕊唱出來的楊貴妃杜麗娘,倒對商細蕊這個人又打又罵,打碎了石像哪來的影?傻不傻?我傻,他們更傻!」

  程鳳台摸他的臉:「沒喝酒啊,怎麼說醉話?」商細蕊一回頭,一雙清亮的眸子。他把唱戲看得非同小可,堪稱世間第一尊貴業務,戲迷們則是衣食父母,伺候得盡心誠懇。這一晚卻做了反常的事,說了反常的話。可知近年發生的事,特別是戲迷們的輿論,真正寒了商細蕊的心。他是心事粗糙,但不是一塊鐵板,他知道疼知道氣,知道躊躇和反思,也會心灰意冷,皆是人之常情。程鳳台隱隱感覺到這份醒悟底下藏的兆頭,怕自己信了,故意說:「你這樣講,讓真正愛你捧你的人聽了傷心。」他拖慢腳步:「肯定還是愛你捧你的人更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