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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 2

  兩個人抱著壓著,在地上滾了大半圈。商細蕊還要嘴硬,嚷嚷說:「老老實實吃你的軟飯!就不許你管我!」程鳳台給氣的呀,低頭就在他腮幫子上咬了一口,懲罰他這張破嘴。商細蕊驚叫起來,掙脫之後,扭頭叼住了程鳳台的耳朵報復他。唱戲人的好牙口,半點沒留情,程鳳台登時不敢動了,再動耳朵就要被咬掉了。

  「好了,商老闆。」程鳳台撐不了多一會兒,淚花蓄在眼眶裡,求饒了:「撒嘴,我們不鬧了。」說著為表誠意,先鬆開了手。他是君子,可惜商細蕊並不講理,叼著他耳朵,唔哩唔哩說了一串,反正程鳳台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是之後足足有十多分鐘,商細蕊也沒有鬆口。程鳳台先是生氣,後來止不住大笑,笑商細蕊活脫脫是個傻小子,怎麼會做出這樣蠢,這樣無聊的動作,簡直是個神經病嘛!他一笑,商細蕊知道自己獲得了原諒,更要藉機撒癡了,嘬著他的耳朵像狗咬大肉似的甩頭,把程鳳台疼得大叫出聲:「商老闆!我錯了我錯了!不是……皇上,您就開了金口吧!」

  商細蕊呸一聲,吐出程鳳台:「早認錯不就結了嗎?吃了你這豬耳朵,我嘴都嚼酸了!你得賠我!」

  程鳳台現在整個半邊臉都是麻的,燙的,耳朵也沒有知覺。飽經一場殘虐,竟還落了不是,要賠給人家,這上哪說理去?他認命道:「行行行,咱出去吃點好吃的,給商老闆潤潤口?」

  商細蕊說:「這個鐘點,吃什麼飯啊!不吃。」

  程鳳台說:「那你想怎麼著。」

  他們沒形沒狀的坐在厚地毯上說話,剛才緊迫地纏繞著彼此,肉貼著肉,折騰出一身汗,現在放鬆開,心裡倒升起了異樣。親密的時候長了,兩人之間許多感受是同步的,此刻都覺得身體空虛,有一股渴望。程鳳台望著他微微發笑,不肯先開這個口。商細蕊憋得臉紅了,眼睛盯著他的眼睛,抻脖子扭偷解開兩粒領口的扣子,抱住程鳳台的腰把他拖起來:「走,找個沒人的地方,讓小爺解解恨!」

  程鳳台不禁又大笑了,這個臭唱戲的,還挺會耍流氓。

  商細蕊一直懲罰程鳳台到天黑,也沒有解恨。他平日裡心思很少落在這事上,不招他也想不起來,招了他,那就日夜兼程,沒完沒了。這天他們晚飯也沒有下樓吃,趙媽用托盤把飯菜放在門口,兩個人端到床上吃完,一抹嘴,又親在一起。到了午夜時分,程鳳台就覺得身體有點發虛,冷汗都下來了,商細蕊騎著他跨著他,容不得有半點脫身,只要稍微停戰,商細蕊就掐著脖子啃他,並說:「你不行了,換我來吧。」

  程鳳台寒毛倒立,強打起精神表示自己很行,撐到後半夜,商細蕊也是強弩之末了,趴在程鳳台身上大汗淋漓。兩個人累得一塌糊塗,心裡卻很清醒,毫無睡意。都說程鳳台是商細蕊的知己,此時豈能不明白他的心意,手搭在他光裸的背脊上,沉聲說:「商老闆,要不我們回去唱戲吧!」

  商細蕊在他身上揚起頭,尖尖的下巴抵在程鳳台的胸膛,戳到他的肋骨,生疼的,一磕一磕:「這世道亂。唱個戲,屁事那麼多,不想唱了!」程鳳台心裡冷笑說你再裝?在我面前還裝?可是誰教商細蕊是個角兒,角兒有驕傲的資格,可以口是心非,讓人跟在屁股後面猜,即便猜到心思,還要三催四請,請角兒順著台階走兩步。程鳳台和角兒處久了,深諳此道,裝作雲淡風輕地說道:「商老闆,能者多勞,不要任性。水雲樓一大家子人靠你養活不說,就說咱家,商老闆可是頂樑柱,你不唱戲了,我還怎麼吃軟飯呢?我又沒有本事!回頭鳳乙奶粉都吃不起,只能熬點小米粥喂一喂,作孽吧!難道真要去問范漣借錢,他那張狗臉,我可看不要看!」說著,揉了揉商細蕊的腦袋:「歇也歇夠了,回去唱戲吧。」

  商細蕊翻個身仰天一歎,假裝自己被勸服:「我上輩子欠了你們的!一個個都是討債鬼,離了我就不能活!當男人啊,真他媽累!」

  程鳳台聽他感歎得有模有樣的,非常可笑,手臂一伸,攥著他褲襠裡的物件說:「那就不當了,我幫商老闆扔掉它。」

  商細蕊左右翻滾,放聲大笑。

  此時北平至少有四五家戲班巧立名目歇業觀望。商細蕊停戲,是因為傷心,心病漸癒,就要提刀上陣。另幾位,多少受了文化界「亡國之際停止娛樂」的輿論影響,誰都知道歇不了多久,但是誰也不肯先鬆了這口氣,怕丟人。商細蕊身邊的幕僚師爺們也覺得時機不成熟,還欠幾節台階,不好當這個出頭的椽子。

  商細蕊暫時按兵不動,閒極發慌,吃苦的還是程鳳台。有一天晚上,商細蕊與戲界朋友們吃飯回來,喝得醉醺醺的,手裡提了一盒點心。程鳳台恰好也沒睡下,在對著檯燈看文書,於是就倒霉了。商細蕊硬是在半夜十二點半,強迫程鳳台吃那盒點心餑餑,不吃還不行,不吃就是不領情,因為他是「特意帶回來給二爺嘗嘗」的。商細蕊坐在對面熱心地勸著程鳳台吃,把點心舉到程鳳台嘴邊讓他咬,這是方才酒桌上的遺風。程鳳台受寵若驚之下,愣是強吃了一多半。最後實在嚥不下去了,商細蕊還在勸說:「二爺,再走一個,涼了就不好吃了……哎!好!二爺好飯量!」

  滿族點心裡,容易摻有羊油,到了後半夜,這玩意兒滑腸的效果就出來了。程鳳台連著跑了幾趟衛生間,然而商細蕊毫無知覺,撒手挺屍。第二天程鳳台臉色就有點不好看,也沒有出門,嬌滴滴的躺那看報紙,並且像英國貴族婦女一樣在床上吃早午飯,喝米粥湯。

  商細蕊洗漱回來才發現有點不對,問程鳳台:「你怎麼了?」

  程鳳台沒好氣地譴責說:「吃壞肚子了,還不是你那點心鬧的!」

  他要不提,商細蕊就忘記昨晚帶吃的回家了,揭開點心盒子,有點驚喜,馬上拈一塊來吃,並說:「哎呀,我就帶回來給你嘗個鮮,誰知道你這麼饞,我一不留神你就吃了一大半!壞了肚子能怪誰呢?」

  程鳳台氣得呀,手都打顫。

  這之後沒過幾天,也是一個午夜。程鳳台回來晚了,車子還沒開到東交民巷,橫裡躥出一個人來就地一倒,老葛忙踩油門也來不及,嚇出一頭冷汗。

  程鳳台臉色也變了,俯身問道:「軋到人了?」

  老葛慌得結巴了:「不……知道,不知道呀!我下去看看!」老葛這邊剛下車,那邊就衝出幾個壯漢制服了老葛,一邊從駕駛位衝進來要逮程鳳台。程鳳台反應也快,知道遇見歹徒了,推開手邊的車門就跑。跑出去不多遠,畢竟寡不敵眾,還是吃了虧,門面痛挨了好幾下拳腳,直把程鳳台給打蒙了,推搡到路燈底下。程鳳台眼睛疼得睜不開,滴滴答答往下掉眼淚,懷疑自己眼珠子破了,就聽見歹徒說:「看清楚了,是商老闆養的小白臉?!」另一個說:「沒錯!是他!我盯了好幾天了!」歹徒便掐住程鳳台的脖子,用力端詳他的臉:「媽的!商老闆台上唱的趙飛燕,怎麼台下干的漢成帝的勾當!這個小白臉的屁股能有那麼好玩?玩得他戲也不唱了!娘老子的!被鬼摸了腦殼不是!」說著,就朝程鳳台揍了幾拳頭,然後扼住他的脖子,警告說:「回家收拾收拾麻溜離商老闆遠點!再敢纏著他,敗壞他,大爺見你一回揍你一回!」

  程鳳台全聽明白了,商細蕊的戲迷等不到他的戲,窮極生事在這瞎找尋。這票子聽戲的,論起來是天底下最熱愛商細蕊的人,把商細蕊當做神仙捧,當做心尖疼,命都肯送給他。真正在商細蕊遇到難事的時候,最不著調的也是他們,總在那瞎說瞎鬧,使商細蕊妄擔惡名。但是程鳳台卻鬆了一口氣,戲迷暴動,不至於傷命的。要是換成他的仇家,趁著曹司令離開北平,找他謀財害命,那才叫完蛋!眼下這回,只要低頭認個慫,幾位好漢便就放他一馬了。偏偏程鳳台嚥不下這口窩囊氣,平時夠格對他大吼小叫的,不是司令,就是司長,更別說拖到小胡同裡挨揍了!長這麼大,就沒吃過這份虧!

  程鳳台忍不住笑了幾聲,笑得像個地道的混球。幾位好漢一見,大驚小怪地砸吧嘴,不停把他往牆上推:「嘿喲!還笑了!別是腦仁打散黃了?來來來,給大爺說說,樂什麼呢?」

  程鳳台等的就是這個,趁他們鬆手,往腰後摸到□□,低吼一聲拿槍把子朝最近的那個頭上一劈。好漢們正待暴起,定睛一看,驚叫道:「是槍!他有槍!」這些市井小民,上哪兒去見□□呢?只懂得連連後退。程鳳台朝老葛大喊:「上車!」老葛連忙發動汽車,倒車過來,幾乎碾了好漢們的腳丫子。程鳳台一邊開車門,一邊用槍點著那幾個呆若木雞的人,冷笑道:「別著急,啊?我這就回家干死你們商老闆!」

  老葛又是猛然一個倒車,把人們轟走,一路上把車開得逃命一樣。程鳳台緊緊攥著□□,也是不發一語。回到家,心想要把他們嚇一跳了,不料房門一推,屋裡歡聲笑語的,除了趙媽瞪大眼睛看他的傷,其他根本沒人理他!商細蕊抱著鳳乙,把鳳乙朝天一拋一拋,嘴裡說道:「哎呀呀!你個大頭娃娃,你還會飛啊你!再飛一個!」鳳乙彷彿在應答他,笑得嘎嘎的!

  程鳳台頭疼得要命:「放下她!」

  商細蕊睬也不睬,專心致志地拋著孩子:「你閨女吃了奶哭個不停,我一哄她就笑,哈哈!」只有他們爺倆在笑,奶娘立在一邊張開雙臂,做出一個保護的姿勢,冷汗一陣一陣往外冒。

  程鳳台指著商細蕊吼他:「讓你放下她!回頭摔破相了!」這一聲氣色非常不好,商細蕊果然接下孩子不玩了。鳳乙被拋高的時候固然快樂,可是一個剛吃飽的小嬰兒哪受得住這樣動盪,一停下便頭暈眼花,咳嗽兩聲吐出一口奶汁。商細蕊心說糟糕,程鳳台看見一定要罵他了,連忙把孩子像燙手山芋一樣往奶娘懷裡一塞,示意她快走,心虛地向程鳳台看去,這一看,變了臉色:「你瘋了!為這跟我動槍?」

  程鳳台才發覺手裡還攥著槍,手都僵了,沒知覺。他把槍往茶几上一拍,人在沙發裡一坐:「沒裝子彈!」

  商細蕊一打量他,表情又是一變:「你臉怎麼了?雪地裡跌跤了?」

  程鳳台對著外人還能冷笑出來,回家看見罪魁禍首,把窩囊氣全往商細蕊這撒:「我說,商老闆,你閒了管一管你的戲迷好吧!什麼東西!一群瘋狗!他們知道裡面的事嗎?見人就咬啊?」

  商細蕊聽這話風,不用細想,就猜出發生了什麼。戲迷們鍾愛商細蕊,卻不肯愛屋及烏,只把他的身邊人當做仇敵看待。但凡商細蕊有個岔子,都是身邊人做錯事情包藏禍心連累於他,商細蕊本身是很完美的,絕對挑不出一點毛病,假如非說有毛病,大概只有識人不清這一個瑕疵,而且還是瑕不掩瑜,只要幫他打走了身邊的壞人,商老闆仍是無與倫比的好老闆。今天這樣的事,曾經也有過。但是因為商細蕊的相好非富即貴,戲迷們輕易謀害不成,只有小來背著商老闆侍妾的嫌疑,吃過兩次虧,險些釀出大禍,然而後來針對她的謠言也是很難聽了。要不然以小來的資歷,何至於連一個提親的人都沒有呢。

  這一次傷及程鳳台,商細蕊也沒啥可驚奇,彷彿早有心理準備,也彷彿早把這個問題想透了,說:「戲迷那叫衣食父母!我哄他們高興都來不及!人家聽我一嗓子戲,還得受我管束?我哪有那麼大臉吶!管天管地也管不到戲迷頭上啊!」

  程鳳台吃了一肚子火氣回來,居然得不到半點撫慰,騰地站起身就說:「你不管我替你管!那幾個二百五我整不死他們!」

  商細蕊急忙捏住他的肩把他按下去,程鳳台疼得直抽涼氣,一副身驕肉貴的少爺樣,商細蕊看得也是心軟,把他撮到壁爐邊替他脫了衣裳檢查傷情。向來會武功的人都是半個骨科大夫,商細蕊替人驗傷,駕輕就熟,程鳳台在那連連叫痛,他臉上表情輕輕鬆鬆,絲毫沒有傷在你身,痛在我心之類的表示。最後被程鳳台叫得心煩了,說:「二爺,咱有點出息行嗎?」程鳳台瞪起眼睛,商細蕊馬上識趣:「好好好,你叫,接著叫。」程鳳台被他這樣一說,也不好意思叫疼了,只是嘶嘶地喘息抽氣。商細蕊聽了一會兒,忍了忍,沒忍住嘴賤:「二爺,你這動靜,活像在被我那個什麼似的!嘿嘿!」

  程鳳台都這樣了,他還說俏皮話,還「嘿嘿」,程鳳台真要委屈了!家中女眷們是如何心疼他就不用說了,便是不相干的朋友,見他受傷,裝也要裝出一個關切的樣子吧!這個唱戲的還有人心沒人心了!

  程鳳台忍痛問他:「商老闆,說實話,這些人是你派來的吧?看我不順眼,變著法子攆我走,是不是?」

  商細蕊一錘他的背:「廢話!我要揍你!還用找人?我自己就給辦咯!」錘得程鳳台又是一叫,商細蕊檢查完畢,把衣服給他掩上:「一點淤青,過兩天就好了!」

  因為沒有受到商細蕊的重視,程鳳台就格外的心疼自己:「你准不准啊?我還是去醫院看看,拍個埃克斯光看看,別骨頭斷了,不然怎麼那麼疼呢?」

  商細蕊發出老大一聲「哎喲」,飽含了鄙夷和無奈:「不要小題大做了!那個埃克斯光聽說照了會爛皮爛肉的。實在不放心,明天叫推拿師傅過來替你按按。」他在廚房找到幾隻玻璃瓶子,把裡面的作料倒光了,跑外面裝了幾瓶子雪回來:「哪疼敷哪,等消腫了我給你抹藥油。」

  程鳳台說:「哪兒都疼。」

  商細蕊說:「那只能刨個坑,把你埋雪地裡了。」

  程鳳台盯著他的臉:「商老闆,我怎麼覺得,我挨打了,你還挺高興的呢?」

  商細蕊是有一點得意,因為他感受到了戲迷們的熱愛,他無緣無故歇戲數月,不但沒有被淡忘,被替代,反而更招人想念,招人癡狂!但是這怎麼能承認呢?他對自己都不會承認這一點得意的。

  商細蕊正色說:「我有什麼可高興的!打狗還得看主人!不把我放眼裡嘛!」

  程鳳台一嘖嘴,商細蕊改口說:「我知道他們,這陣子見不到我,只知道我被你一人獨佔了,他們其實是在吃醋。」

  程鳳台冷笑了笑:「你還挺懂他們的心。」

  商細蕊像個罩著小兄弟的老大哥:「等我開戲了,這事我替你找回來。」

  程鳳台說:「我現在就要找回來。」

  商細蕊沒反應過來,就被程鳳台撲在了地上。趁著暖融融的爐火,兩個人滾做一團。倘若被戲迷們看到這一幕畫面,不知道他們又要怎樣發瘋,想想就讓人痛快,程鳳台忍著身上的傷,展開一場別開生面的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