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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 1

  商細蕊生平,最耐不住一個閒字。程鳳台前頭幾天還有時間陪他吃喝玩樂的消遣,但是畢竟時局緊張,也有許多自己的生意要照料,每日到夜晚才能回來,回來的時候,會替商細蕊帶幾本新刊的武俠小說。商細蕊無聊極了,就在院子裡曬太陽看小說消磨整個上午,剩下的時間,只有靠睡覺來打發。

  有一天,商細蕊照樣坐在太陽地裡品茶看書,小來守在他旁邊做著針線。要是沒人告訴,光看商細蕊那氣質那做派,單手捧卷,凝眉立眼的,彷彿是在誦讀了不起的佛道經綸,教人望而生畏。小說正寫到精彩的地方,主人公下地洞探寶,入口把手著一尊能說人言的佛像。佛像發出幾聲呼喚,主人公四下尋找,竟然沒有找到聲音來源。商細蕊看著替他急死了,耳朵裡彷彿真的聽見了那樣的呼喚似的,怪聲怪腔,隱隱約約的。

  小來推推商細蕊,朝他使眼色,商細蕊扭頭一看,籬笆對面站著一個大鬍子洋人,正在朝他招手。由於前兩天保安解散小戲子的事情,商細蕊對他的這些洋人鄰居們印象壞極了。他們看他戲的時候大驚小怪,大呼小叫,等看過了癮,居然舉報他擾民!念完經打和尚,真是一幫混賬玩意兒!這會兒腆著臉招呼他,莫非是想挨揍不成!

  商細蕊把書一卷,藏在袖筒裡,前去與大鬍子理論。剛開始商細蕊單方面劍拔弩張的,後來兩個人居然隔著籬笆一言一語地聊上了天,這一聊就聊了大半晌,商細蕊再回來的時候,臉上表情倒很愉悅。晚上吃飯時,對程鳳台說:「他們洋戲子混飯可真容易,管唱的不管跳,管跳的不管唱!」程鳳台猜想他要說的是芭蕾和歌劇,告誡他說:「少跟隔壁老毛子套近乎,那傢伙看什麼都新鮮,極其缺乏見識。過去和曾愛玉勾勾搭搭,我還真怕鳳乙生下來是藍眼睛黃頭髮的。」商細蕊當做耳旁風一樣,第二天不但和大鬍子聊天,還跟著大鬍子去了他的辦公室吃下午茶。大鬍子拿出他拍的商細蕊踩蹺的照片,認為這和芭蕾很相似,旨在展示體形之美,接著說起他們國家那位出名的芭蕾舞演員,叫做尼金斯基,說得神乎其神,摻雜了許多俄國民間的傳言。名人的軼事,因為經過多人加工,通常比事實本身有趣。商細蕊聽了一下午,回去又傳給程鳳台聽,結論居然是:「看見了吧,我可不能娶媳婦,跟這人似的,回頭媳婦再同你掐起來,我幫誰啊!哪還有心唱戲啊!活活就給愁瘋咯!」程鳳台恰好也知道尼金斯基,但是似乎不是商細蕊說的這一個。

  到了第三天,大鬍子和他神秘的中國男孩聽完一張唱片之後,談到音域和音高。乾旦的小嗓可以唱得很高,尤其是商細蕊。大鬍子取來調音笛與商細蕊做試驗,結果服氣極了,竟比他們女伶和閹人歌手還要強些。商細蕊告訴他,這是因為長年練氣功的緣故,無形的聲氣在體內變成有形的了,有形的聲氣,極容易操控。大鬍子像聽天方夜譚一樣,只懂得點頭。他們點心吃盡了,茶亦過半,中西方戲曲交匯碰撞,發生美好的融合,不成問題。糟就糟在從聲樂聊到了配唱的樂器。商細蕊趁著興致,直接推開辦公室的窗戶,朝小公館喊:「小來!小來!」

  他那一嗓子,左右都給驚動了。程鳳台皺著眉頭,看小來匆匆忙忙跑去聽吩咐,回來又把胡琴給送過去了。

  往日程鳳台忙活著,商細蕊坐立不定喊無聊,要他作伴出去玩。今天他特意在家待著,想要好好帶商細蕊出去逛逛,商細蕊卻是招呼也不打,一頭鑽進隔壁銀行樓,無影無蹤,樂不思蜀。程鳳台寂寞的和鳳乙玩了玩,忽然有客來訪,是黃記者。他和商細蕊的這個安樂窩,輕易不教人知道,當下有點皮笑肉不笑的對黃記者道:「要說,還是你們記者有本事,沒有你們找不到的人,沒有你們不知道的事。這份能耐,上天入地啊,當記者屈才啦!」

  黃記者感受到程鳳台的嘲諷,自己也覺得實在冒昧了,站在門口連說不敢不敢。程鳳台晾了他片刻,扭頭說:「行了,進來坐吧。」黃記者期期艾艾在地毯上蹭了好多下鞋底子,小心地走到沙發邊坐下。他知道程鳳台被探著隱私,心裡不樂意了,沒有關係,他有辦法使他高興。黃記者熱情地掏出一信封商細蕊的照片,奉與程鳳台逐一欣賞,並且說了許多照片背後的趣事。別看他寫作的本領不怎樣,常常要誇大其詞,無中生有,拍照還真他媽有一手!商細蕊在黃記者的鏡頭之下,濃眉星眸,如詩如畫,格外有一種靜謐的感覺,真的非常好看。程鳳台每天看見真實的商細蕊,但是對照片裡的商細蕊,也一樣的有興趣,和黃記者談談說說,態度也就緩和下來。他們照片還沒有看完,就聽見屋外如雷的一聲:「程鳳台!出來!出來!」又是商細蕊在喊。

  程鳳台有點頭痛似的按了按額角,對黃記者說:「哎!失陪!」外衣也顧不上加一件就出門了。外面挺冷的,程鳳台凍得縮了縮肩膀,兩手抄在褲兜裡,企圖保存一點熱度。不遠處,商細蕊一手提著胡琴,一手握著琴弓,氣呼呼與大鬍子隔開籬笆站著,分出了一個楚河漢界。大鬍子很心焦的樣子,抓耳撓腮的,無奈中國話學得不夠數,不能使他準確地表達自己,一著急,更是說不連牽。他們倆的這副情形,順著看就像一隻狗熊要吃掉一隻小鹿;倒著看,又像一位騎士要斬殺一頭巨龍。程鳳台乾笑一笑,即便不明內情,他也堅信他的商老闆聰明伶俐,肯定不會有錯,只會是別人招惹了他,於是搶先責備大鬍子說:「先生,我以為您是紳士。」

  大鬍子更著急了,只剩下一把茂密的鬍鬚在那打著哆嗦,可憐相。

  商細蕊用琴弓當做指揮棒,指著大鬍子的臉:「真有不懂人話的,二爺,你替我用洋文告訴他聽。」

  程鳳台一點頭。商細蕊深深地吸入一口冷氣,冷氣進了肚子,就不往外吐了,鼻尖凍得發紅。接下來的這番話剛才已經說過很多遍,現在他還要耐下性來做最後一次嘗試。如果對方是個中國人,商細蕊一定懶得理,就讓他糊塗著去吧!可對方是一個外國人,將來萬一離開中國,滿世界亂說,說他們西洋的樂器比中國的高明,中國的胡琴音調不准,那怎麼行呢?那不要慪死人了嗎!

  說是讓程鳳台做翻譯,商細蕊眼睛仍然盯著大鬍子,盡量放慢了聲音,保持克制與微笑,讓自己看起來是個令人信服的樣子,說:「這個,咱們中國的戲啊,吃的是個味兒。胡琴托著嗓子,像這茶壺配上蓋,它倆是不是一套的,一打眼就能知道,不用尺子量大小。味兒對了,它就對了。音高音低的,不費琢磨,一琢磨它就匠氣,就窄,就乾巴。照你的說法,到底是人隨著琴,還是琴隨著人呢?琴倒給人定上規矩了!一樣玩意兒,但凡規矩定得太細,玩兒它的人就不靈!靈不起來!沒處施展!真功夫,從來不在手上。」商細蕊指指自己的耳朵:「胡琴這物件,七分靠聽,能帶著嗓子走的,才叫好琴。」

  程鳳台略一沉吟,嘗試著翻譯了兩句,就住嘴了。商細蕊用琴弓一頂程鳳台的腰窩,頂得他打了一個激靈:「怎麼,別停呀!我說了挺長一篇,到你嘴裡就兩句?洋文這麼省事?」

  程鳳台一臉為難:「不好辦啊商老闆。洋人的話裡邊,沒有味兒這個詞,你讓我怎麼翻譯呢?」

  商細蕊瞪眼睛:「不可能!你再想想。」

  程鳳台再想了想,嘬著牙花子搖頭。他同情似的瞧著大鬍子,好比看著一尊泥胎,不受天地育化,商細蕊要給他開光,那是不能夠了。

  「嘿!真沒有啊?」商細蕊朝程鳳台感歎:「杜七說,有什麼字,就有什麼物。他們既然沒有這個字,一定也沒有這個物。哎,味兒都沒有,活得多沒勁啊!」商細蕊說著,對大鬍子就熄火了,釋然了,原諒了,感到戛然而止的失落。但是被引出來的,關於琴與音的味兒,滿滿地充在胸腔肚府之內,化作一團五味雜陳五音俱全的熱氣。他現在什麼話也不想說,只想揣著這團熱氣,安靜的,孤獨的,空口嚼吃了它。

  商細蕊沒有與大鬍子道別,默不作聲地轉身走了。他與大鬍子的友誼,譬如朝露,消失在這個下午。

  黃記者看見商細蕊提著胡琴遊蕩進來,直接穿過眼前,往樓上走去。黃記者急忙抬起屁股把他攔住,讓到面前坐下,說明來意。內地戰事吃緊,黃記者供職的報社維持不易,要關張了,今天特意給商細蕊送來壓稿的照片和底片。商細蕊看也不看那一疊照片,心裡十分領會意思,喊小來說:「去給黃先生包一個大紅包,這幾年承蒙照顧,辛苦了。」黃記者也不推辭,收下好處後,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商細蕊心不在焉的就要送客了,黃記者才決斷說道:「商老闆,您還有一些生活照在我一位同事那裡。報社一散,將來也不知他幹不幹老本行,在不在北平待著,您這身份地位,照片還是不要隨意流散出去為好。商老闆如果想要,我可以幫著搭搭橋。」

  商細蕊茫然了:「我還有什麼生活照?不記得了。」

  程鳳台眼風在黃記者臉上一掃,很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緊張,料想裡面必有緣故,而且八成不會是好事,笑道:「別是我們商老闆沒穿褲子的照片吧!那不能給人看去了,賣給我吧!」

  商細蕊臊得,又要拿琴弓去戳他腰窩,被程鳳台笑嘻嘻躲開了。黃記者連忙擺手:「程二爺真會玩笑,這可不能夠的!商老闆記不記得前陣子,您和七少爺在日本館子裡吃飯?在外頭給日本僑鄉會拍合影的就是我那同事,他也拍了不少你們的照片呢!」

  想到杜七這位好友,商細蕊微笑道:「好,與七公子的照片不能不要,回頭都給我送來吧。」他不問價錢,只讓送照片,黃記者卻是非常不安,猶猶豫豫地說:「與七少爺倒沒有關係,只是衝著商老闆的這份名聲,照片又難得,他開口要四條小黃魚,不知道商老闆……」

  商細蕊耳朵都聽懵了,和程鳳台對視一眼,驚奇道:「說的是夢話吧?我和杜七的照片值四條小黃魚?他可太捧我啦!」

  黃記者推推眼鏡,解釋說:「光是您和七少爺,那是不值的,可是照片裡還有個日本人呢!」

  商細蕊更糊塗了:「有日本人怎麼了?雪之丞很有名嗎?我在齊王府唱戲的時候,齊王爺接待外國公使,我還同日本親王合過影呢,有那麼稀奇?」

  黃記者見商細蕊不開竅,就有點急,心想程鳳台是個混江湖的機靈人,便轉頭向程鳳台說道:「商老闆這份名氣,多少人盯著望著,造謠生事?不瞞二位,他敢開這個價,也是因為已經有買主出價了。商老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聽我一句勸,破財消災吧!」

  這會兒打死商細蕊,他也想不出吃頓日本飯能吃出什麼災禍,簡直危言聳聽,滑稽可笑,商細蕊反而有種被訛詐的感覺。對於訛詐,那可見多了,認親戚認丈夫,拖著死屍堵大門,撕破衣裳仙人跳,這些年什麼沒有經歷過,拿著兩張破照片做籌碼,屬於很低級的檔次,他絕不會上當。按照這個思路想下去,黃記者在這場交易中是個什麼身份,也很可疑了。

  商細蕊憑著以往的經驗,很有心計地說:「既然有了下家,我就不耽誤他發財了……」

  程鳳台打斷他:「四根小黃魚,可以商量,不過我要知道買主是誰。」

  商細蕊一抬下巴:「我沒有錢!」

  程鳳台說:「這錢我出。」

  商細蕊立刻回嘴:「你哪來的錢,還不都是我掙的!我說沒有!」

  這話把黃記者都聽愣了,打量程鳳台的臉色,兩口子怕是要掐,迅速留下一個電話號碼,訕笑說:「要是商老闆改了主意,再找我也行。」說完就躥沒影了。

  商細蕊和程鳳台靜靜地僵坐。商細蕊眼珠子朝他一動,心裡懊悔失言。程鳳台這人和商細蕊恰恰相反,表面看上去百無禁忌,其實強在骨子裡,為了一句不中聽的話,能遠走十萬八千里去闖鬼門關,不然也不會和二奶奶鬧分居了。商細蕊當著外人不給他面子,不知道有沒有彈到他的強筋,別又一怒之下,為了鈔票去幹那亡命的買賣。但是商細蕊懊悔歸懊悔,他是不會放軟道歉的,他預備先發制人,先找碴子和程鳳台打上一架,顯得自己有理似的。

  商細蕊琢磨妥當,把胡琴往對面沙發上一甩,開口咆哮:「以後梨園行的事情不許插手!知道什麼高低深淺!傻子攆著騙子跑,你也快和他成一套的了!」

  咆哮完畢,程鳳台久久不接茬。商細蕊沒有準備多餘的詞,打出一炮,就空了膛了,心裡發虛,抬眼偷偷看了看程鳳台。程鳳台等的就是這一眼,合身將他撲倒在沙發,緊緊箍著他,勒著他,恨恨地問:「哦?錢都是你的?我還不能插手你的事?」

  商細蕊反身一壓,兩個人從沙發落到地上,轟通一聲,手腳糾纏,亂七八糟。奶娘後知後覺,抱著孩子過來看動靜,一看就別轉身忙不迭走了。在奶娘的印象裡,這兩個男人,的確比男女的搭配更愛打架,誰打了誰都怪不好看的。鳳乙發出哈哈兩聲笑,她最喜歡看打人,哪怕挨揍的是她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