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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 2

  商細蕊嘗了嘗吃的,拍拍手起來要出門了。楊寶梨搶先一步,蹲在地上伺候他穿襪穿鞋,完了抱住他的腿哀求道:「班主這是上哪兒逛去?也帶我們兩個見見世面吧!歇了這幾天的戲,我們可悶壞了!」

  商細蕊按住他的腦袋推開他,自顧往前走去,兩個孩子得了默認,興奮得什麼似的跟在屁股後面,幫著拿衣裳,提皮箱。商細蕊除了下館子打牌,也沒有什麼可逛的地方,今天是去廊房看看頭面。程鳳台開的車,商細蕊像個大爺一樣坐在後座由他拉著,談到歇戲,他歎息道:「成天唱唱唱,我都快累死了!哪個角兒像我似的場子排滿,當我是推磨的驢那麼使喚!歇了正好,我也煩了,好好歇歇!我現在是一點兒也不想唱了!天天唱,沒啥意思!」程鳳台把他的這些話當放屁聽。商細蕊說著踢一腳楊寶梨:「你們兩個兔崽子,幾時出師,我就輕省了,成天瞎逛瞎玩,不用心,還得我頂著!」其實周楊二戲子已經算是少年英才了,只不過和商細蕊當年是不能比。商細蕊越說越氣,後悔帶他倆出來玩,要把他倆趕回去練功,程鳳台勸了幾句不奏效,楊寶梨有急智,馬上拿出八卦來引商細蕊:「我們還有另一件事要告訴班主聽!這陣子歇戲,任五任六和黎巧松哥仨不學好,合夥逛窯子!」這種下流隱私,商細蕊愛聽:「難怪任六這小子一肚子腥活兒,張嘴就來!」楊寶梨說:「結果到了窯子裡,任六在屋裡頭辦事,任五就在門外頭搬把小椅子,吃吃花生米,喝喝小酒,乾等著他兄弟完事兒。」商細蕊道:「興許是錢不夠使。」楊寶梨搖搖頭說:「錢不夠,也沒有等門的!黎巧松說要請客,任五也沒答應。後來您猜怎麼著,任五長得白白淨淨一副皮相,去的次數多了,被頭牌姑娘看眼裡了,想要白招待他一回!」商細蕊露出點笑:「招待成功了嗎?」楊寶梨吃吃笑道:「這還能有不成功的?怪就怪在任六知道他哥哥被姑娘招待了,急紅了眼,一會兒捉著他哥哥理論,一會兒要放火燒窯子!要不是黎巧松攔著,任六就被當鬧事的打死了!」商細蕊想了想:「我知道了,任六喜歡他哥哥,所以吃醋了。」他的想法比聊齋還奇,楊寶梨和周香芸都驚呆了,接不上茬。程鳳台笑兩聲:「看出來了吧,你們水雲樓上上下下,心最髒的那個,就是你們班主!」商細蕊不服氣。楊寶梨岔開話頭,道:「還有個事呢班主,四喜兒不知道是抽大了鴉片還是欠了高利貸,這陣子窮得沒轍沒轍的。聽說您高價收了俞老闆的頭面,心裡活動了,到處托人找路子把頭面往您眼前送呢!」提到四喜兒,周香芸就皮肉疼,很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商細蕊冷笑兩聲:「他戴過的東西,白送我都不要!他想從我這弄錢?做什麼夢呢!趕明兒嚥氣了,奠儀我都不給!」楊寶梨連聲附和說:「該!這才叫惡人有惡報呢!」

  廊房原來有好多家製作點翠的作坊,進貢的,私用的,專門做頭面的。從清朝倒台以後,女性裝飾發生很大的改革,這些作坊也漸漸維持不下去了,至今只有一家「獨眼謝」碩果僅存。這位謝師傅因為早年用眼不得法,總是瞇起一隻眼睛來貼羽毛,久而久之這隻眼睛就壞掉了,眼皮耷拉著,臉頰抽搐著。看見商細蕊來了,獨眼謝夾起眼皮起身相迎:「喲呵!商老闆!我沒有看錯吧?有日子沒見您商老闆的大駕了!怪惦記的!剛還念叨您吶!」商細蕊出手闊綽,人見了他,都跟見了財神爺一樣歡天喜地。商細蕊把披風一脫,低頭去看獨眼謝的新作,笑道:「您老好!生意還好吧?」獨眼謝口稱托福,指揮夥計奉茶給各位。程鳳台不愛這些,翹著二郎腿喝茶。周香芸兩個看見滿眼的金銀珠貝,鳥羽獸甲,樣樣都新鮮,樣樣都驚奇,穿梭其中,琳琅滿目。他們單知道成品戴在頭上是什麼樣子,第一次看見原形的,等於上課來了。商細蕊見多識廣,神態淡定,把簪子舉在燈光下細看成色,說道:「款式也就那樣,您老的手藝是越來越精了,這批毛色不錯啊!」獨眼謝擼著自己腦門笑:「這年頭,手藝要次點兒,哪還能維持到今天呢!話說回來,這些年全靠商老闆抬舉,肯光顧我們小店,給我們當了金招牌!嘿!聽說是您畫的花樣子,年輕小姐太太們就是不梳頭的,也要買兩支髮簪擱在梳妝盒裡!」

  商細蕊微微笑著,有備而來,此時從袖管裡賣關子一般緩緩抽出一卷油紙,朝獨眼謝揚了揚,為了配雪之丞送的蝶簪,他專門畫了一套以蝶戀花為題的頭面:「收著仔細做,我過年前來取。要是走了一點樣兒,我的脾氣您可是知道的。」獨眼謝打開一看,樂得直叫喚,喜不自勝地把畫紙掖在懷裡,怕被人偷描了樣子去。商細蕊的審美觀,實在很高超,而且高得名聲在外,與他有來往的各大繡坊銀樓都找他討主意,就連程鳳台做的綢緞,時常也要聽取他的意見革新花樣。

  幾人在作坊裡坐了一刻,兩個小戲子算是開了眼界,商細蕊依舊目不斜視,心態淡然,唱戲相關的一鱗一爪,他是一百樣精通,這間小小的作坊裡,絕沒有能讓他新奇的事物,很快就要告辭。獨眼謝不甘心,好像讓商細蕊這樣打道回府了,就是丟了面子,欠了人情,想了一回,咬咬牙,說:「商老闆,您今天帶朋友來我這玩,那是給我臉!我不能讓您白來,我這就給您瞧個絕的!」轉到後房,親自捧出一隻籠子來,揭開黑布,裡面居然是四隻翠鳥在那上下翻飛呢!

  這回別說是商細蕊沒見過活物,就是程鳳台都看住了。那幾隻藍盈盈的小傢伙,渾身羽毛泛著鮮活的金屬光澤,鶯啼燕鳴,靈動可愛,像傳說裡神仙的化身,專程來人間經歷奇遇的。程鳳台耳濡目染著北平爺們兒的愛好,喜歡這些小蟲子小鳥的,嘬起嘴唇吹兩聲口哨,很有興趣的樣子,說:「漂亮!做簪子可惜了!留給我玩兒吧,老爺子開個價!」

  獨眼謝說道:「這位爺,您是不知道這鳥兒的習性,嬌貴得上了天了!見光就死,聽聲就亡!這會子經了您各位的貴眼,也就剩個把鐘頭的命了!」

  程鳳台見它們受驚至極,撲騰個沒完,確實不是個好養活的模樣,不禁唏噓:「這要早說,我們也就不看了!看它們一眼,倒把它們看沒了命!」

  獨眼謝笑道:「橫豎得是這個結果,能給您各位瞧個樂,也是它們的造化。都知道活褪的毛顏色才光亮,怎麼叫活褪,別說先生您和倆孩子了,就是商老闆,恐怕也沒見識過。我這一手,如今也算藝絕北平了!您看好咯!」

  作坊的夥計們見師傅要現絕活兒,全都站在一邊充滿期待地圍看。獨眼謝伸手進籠子捉住一隻翠鳥,一手掐住鳥脖子,一手揉摩鳥身子。程鳳台笑道:「您這好,臨死還給做個推拿!」正說著笑話,獨眼謝手中一發力,往下一撥落,鳥兒的一身翠羽脫衣服一樣就脫下來了,露出裡面血絲淋淋的皮肉。這手法之快之巧,果真堪稱一絕,翠鳥被褪毛之後,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覺得疼和冷,瑟瑟發抖地撲騰著翅膀。獨眼謝把它往地上一放,它繞著圈子滿地跑,唧哇大叫,居然還好好地活著。

  夥計們很快活地攆著光身子的翠鳥,不斷發出聲響引逗它玩兒。周香芸慘叫一聲,捂著嘴跑出去了,楊寶梨也是滿臉駭色。獨眼謝像是很滿意他們的驚嚇,吹噓說:「我這份手上功夫,嘿,只有前朝凌遲的能比了!凌遲那是三千六百刀!我這手是三千六百根!功夫到位了,它能不好看嗎?它每一根都是活泛的!」

  商細蕊盯著獨眼謝,像是在琢磨什麼高深的題目,把獨眼謝瞪得心慌意亂,逐漸住了嘴。商細蕊神叨叨圍著他轉了半圈,忽然一伸手,往他後腦勺拔了一撮頭髮下來!這撮頭髮花白乾枯,當風一吹,就四散無蹤了。商細蕊嫌惡地拍乾淨手,獨眼謝哎喲一聲,商細蕊又刷地一下,從獨眼謝懷裡抽出自己的圖畫紙,用那一卷圖紙戳著獨眼謝的鼻子點了一點,轉身就走了。獨眼謝巴巴在後面攆了幾步,到底不敢拉扯他,只得捂著後腦勺衝著程鳳台苦笑:「這位爺您看,商老闆這是怎麼了?好麼秧兒的,揪我一撮頭髮!」程鳳台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說:「你啊!你老人家另一隻眼睛也好不了!遲早也得瞎!」

  獨眼謝受到詛咒,更加摸不著道理了。商細蕊他們快步走出作坊,周香芸倚著牆根哇哇嘔吐,楊寶梨踮起腳尖替商細蕊披上披風繫帶子。程鳳台見楊寶梨神態如常,便從後面一搭他肩膀,對他耳朵邊低聲說了句什麼。楊寶梨答應一聲返回作坊裡去了。程鳳台又把手帕朝周香芸一拋,讓周香芸擦擦嘴角和眼淚。三人上了車等了一等,楊寶梨回來交差了。程鳳台讓他回去給那隻鳥兒一個痛快的,楊寶梨眉飛色舞地說他為了防止獨眼謝故技重施,把籠子裡剩下的鳥兒也一道摔死了。程鳳台皺眉笑道:「你倒是個厲害角色!」楊寶梨賣乖道:「我告訴獨眼謝,咱們班主菩薩心腸,見不得這起活剮造孽的事!再敢這麼幹,別怪班主以後不待見他!」

  商細蕊想起剛才那一幕,喉嚨裡乾嚥了好幾下,強把噁心壓下去:「我現在就不待見他!回去傳話給水雲樓,以後誰都不許上他家買頭面!宰個鳥還宰出花樣來了!顯得有多能耐似的!看得我一身白毛汗!要不是看他年紀大了,我剛才就把他薅禿嚕毛嘍!」

  幾個人都大笑。程鳳台說道吃猴腦,驢皮膏,活烤鵝掌也是這樣的,接著細細地說了這幾樣菜的做法。商細蕊說:「還有你們南方人吃的熗蝦,有的蝦酒量好,醉不透,擱進嘴裡它直蹦躂!」說著露出畏懼的表情來,可以想見,那只酒量很好的蝦是被他遇到的。程鳳台覺得酒量兩個字形容得非常好笑,明明是帶商細蕊出來散心的,這個活寶總能把別人逗樂了,笑著笑著,臉上驀然一凜,他們現在是要出城去造訪一位製作胡琴的名家,路過城門,城門口幾根竹竿高高挑起,上面插著一顆顆死人頭。不用問,都是日本人屠害的抗日者,在那殺一儆百。周香芸也看見了,他坐在副駕上,程鳳台感到他身子劇烈地一顫,便空出一隻手去拍了拍他的,示意他不要說話,不要驚動了商細蕊。周香芸咬住嘴唇,楚楚可憐地望了一眼程鳳台,眼睛裡淚汪汪的。今天這一趟出來,到處都是嚇人的事情,他都後悔死了。

  汽車足足開了兩個小時,趕到城外一處農舍。農舍中兄弟倆加一個嫂子在那做活,見到商細蕊,也是分外驚喜。這家人家姓洪,世代的琴匠,傳到這輩已經第五代了,黎巧松的那把名琴就是洪家祖先的手藝,他家做出來的蛇皮不腐不蛀,有特製的秘方。程鳳台看見院子裡懸掛著幾張蛇皮靜待風乾,張牙舞爪的鱗片花紋。周香芸從蛇皮下面繞過去,往程鳳台身後躲了躲。因為天氣還不冷,大家就在院子裡坐著說話。洪家嫂子擦擦手,喊小叔子與她從後廚端出兩隻托盤,盤中幾碗蛇肉湯,加了胡椒,異常鮮美,另有一碟干烙餅。給商細蕊的一碗特意是沒有蛇肉的,知道他向來懶得摘刺。楊寶梨貪吃,從周香芸碗裡撈出一塊蛇肉塞進嘴裡,周香芸呆了一呆,任由他去。洪嫂子笑道:「商老闆有口福,中午剛燉上的湯,你們就來了!」

  商細蕊笑道:「你們家老爺子呢?喊他出來一起用點。」

  這一家人頓時變了臉色。洪老大說來,才知道老爺子前兩個月過世了,死也不是好死,老頭出門進貨遇到日軍,急著爬牆要逃,被機槍掃射下了。洪家才脫熱孝不久,說這些話的時候,洪老二憤怒難當,眼眶紅紅的放下碗就回屋去了。商細蕊惋惜得不得了,說了一回安慰的話,手在桌子底下朝程鳳台招了招。他們兩個不用說話,程鳳台就懂得他的意思,掏出錢來塞到商細蕊手裡,商細蕊再把份子補上了,簡直一氣呵成的,連一個眼神的交匯都沒有。

  商細蕊來這裡,為了找一把趁手的琴,他最近不唱戲,就想著找點別的玩玩。洪老大給他介紹了幾把琴試試手,商細蕊剛拉了兩下,突然問道:「你們這的蛇皮不是活剝的吧?」洪老大一愣,說:「啊?」商細蕊說:「活剝了蛇皮,還把蛇擱到地上赤膊爬兩圈?」洪老大深吸一口涼氣:「商老闆,您打哪兒來的這話呢?聽得我瘆的慌!」程鳳台忍不住踢了一腳商細蕊坐的凳子,商細蕊不再說話,低頭拉琴。

  人家剛經過喪事,肯定不能拉喜氣的曲子,但是商細蕊拉的這兩首也太過悲慘了,彷彿完整地述說著一個早年喪父,中年喪夫,晚年喪子的故事,悲情程度層層遞進,好人都要給聽哭了。洪老大兩口子剛送了親人,聽見這聲兒,連連的抹眼淚,吸鼻子。最後洪老大打斷他:「商老闆,您要是去拉琴,准比您唱戲火!」商細蕊受到了鼓勵,還要拉一曲白帝城托孤,洪老大說:「商老闆,您高抬貴手,不要再拉了。您拉琴的路數我聽明白了,等琴做得了給您送府上去。」

  一行人吃過玩過,準備回家,上車之前,商細蕊沖周香芸一比大姆哥:「你坐後邊去,後邊寬敞。」他自己坐到程鳳台身邊,重重一拍程鳳台的大腿,好像是一種宣示:「走吧!」程鳳台瞥他一目:「好嘛,你這好比是騎馬,拍一下馬屁股,馬就要給你跑!」商細蕊聽了,又拍一巴掌程鳳台的大腿,嘴裡說:「駕!」把程鳳台氣得。周香芸和楊寶梨坐在後面,直捂著嘴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