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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 1

  這年夏天開始,全北平都過著提心吊膽的艱難日子。短短一個多月裡,城中的大小店舖,十成之中竟已關張兩成。路上行人神色緊張,沿街百業荒蕪,三伏天裡居然生出寒冬才有的瑟縮氣象。戲園子裡也有日本人作亂的,戲到一半,士兵衝進來聲稱抓捕抗日分子,吆五喝六推推搡搡,把座兒挨個搜查過來,好好一場戲攪得稀爛。他們鬧完一走了之,戲園子可有好幾天緩不過勁來,各行各業被揉搓得說不出的苦。

  這時候梨園界有一種聲音,最先是由在上海的俞青發出的。就在北平淪陷後不久,上海抵抗失敗,全面落入日本人統治之中。俞青是個真正的讀書人脾氣,對唱戲全然出於情懷,不是謀生吃飯的態度,眼下國家告急,同胞危矣,還要她每天塗脂抹粉,仍舊歡歡喜喜地上台去做戲,給大家看個高興,那是萬萬不能夠。她的浪漫情懷一下就收起了,很快變賣頭面和珠寶,隻身跑到香港去。唱戲的身份,到了香港,一文不值,俞青一邊還慷慨資助著一個□□報社,日子逐漸過得很清寒了。她的品格和骨氣,不是做給別人看的,開始只有少數幾個好朋友知道她的下落。她的經理人風塵僕僕熟門熟路直奔水雲樓,對商細蕊痛心地說:「俞老闆糊塗啊,那麼好品相的點翠頭面,還有這貓眼石的,急著三鈿不值兩鈿就要賣,我說這事哪能著急呢?一著急,價錢辣辣往下壓!就想帶來給您商老闆看一看,您是識貨的行家,何況還有一份交情在裡面,絕不能虧了俞老闆!」接著便把俞青往下的打算說了,聽得商細蕊暗自咂舌不已,心說俞青不愧是給將軍耳刮子的女人,好大的氣性,不免也有些敬佩她,當場就要錢貨兩訖,全部買下。還是程鳳台比較有社會經驗,越是手忙腳亂,越是要留心防備,怕這經理人靠不住,讓商細蕊打個電話與俞青交接。電話一通,商細蕊先喊:「哇!俞青啊!你不唱戲了,以後要做什麼呀!」俞青沒想到經理人會替她求到商細蕊面前去,好像她是仗著交情殺熟來的,非常尷尬,不想多說,有意的岔開話題。商細蕊是個傻的,一岔也就被岔開了,兩人東拉西扯好多話,互相說著戰時的遭遇,句句說不到正點子上。最後是程鳳台忍不住了,勾勾手指,商細蕊意猶未盡地把話筒交給他,程鳳台笑道:「俞老闆,好久不見,我是程鳳台。您那些頭面商老闆看見了,愛得什麼似的,還不好意思跟你開口要!我替他說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您就捨了他吧!」一邊約定了日子將款子匯入俞青原來的花旗賬戶。俞青訥訥地不知說什麼好,程鳳台不待她想出反悔的說辭,就把電話掛了。

  商細蕊說:「你前幾天還說現在只有黃金可靠,我們為什麼不給俞青金條?」

  程鳳台吃驚地看著他:「這個時世,你要俞青一個單身女子帶著金條去香港?這路上不是要她的小命嗎?」

  商細蕊一想,才察覺自己的不周到。難怪俞青過去收包銀也全是走銀行的,他過去還嫌女人家麻煩,現在回想,俞青大概也是這樣一層出於安全的考慮。當下很是讚賞地摸了一把程鳳台的下巴,沒有程鳳台,他對生活的瑣碎可就找不著北了。

  轉過天與杜七碰面,商細蕊把俞青的事情和杜七說了。杜七一向就很看得起俞青,此時更加肅然起敬,讓商細蕊研墨,用他一筆好字給俞青寫了一封信,大致是鼓勵她的志氣,讚許她的作為,要她有困難就開口,杜七絕不推辭,附信一張支票,一首即興的五言詩,把俞青誇得英烈一般,鄭重地蓋了杜七的私章。商細蕊這時候插嘴說:「呵!你要俞青一個單身女子帶著支票去香港!你這是要她的小命啊!」

  杜七懷疑商細蕊根本沒鬧明白兌支票是怎麼一回事,橫他一眼並不搭理,只說:「俞青這一封箱,要愧死梨園行中多少鬚眉!」他號稱是戲奴,拜唐明皇做祖師爺的,面對家國大事,這時候也暴露出讀書人的芯子。商細蕊無動於衷。杜七打趣似的說:「你這些年攢了不少錢,要不也學學俞青的榜樣?」商細蕊使了個大表情,眉毛都飛起來了,沒有想到杜七會有這種荒謬提議:「我唱不唱戲,和國家打不打仗有關係?要有關係,不唱倒也值了!」杜七手指點著商細蕊:「都要亡國了!你在那唱戲高樂,歡聲笑語……」商細蕊截住他的話:「我那是樂嗎?我那是黃連樹下彈琵琶!趕明兒就只唱《荒山淚》、《二堂捨子》,看你還有什麼話說!」杜七笑道:「我是無話可說。你這麼平白無事還招罵的人,如今有俞青在那比著,好自為之吧!」

  杜七也是一張烏鴉嘴,說完這話到了初秋,商細蕊立刻有禍事臨頭。一名少女看了夜戲散場,回家路上被兩個日本兵拖到死胡同裡侮辱了,姑娘過不去這坎,扭頭就上了吊,活活把她娘心疼瘋了。這件事情歸根究底是日本人造的孽,旁人空餘悲憤,無可奈何。壞就壞在姑娘臨死時,綰了頭髮換整齊衣裳,把商細蕊的一張票根一張相片好好地壓在心口上,是個芳魂牽念的意思。輿論風向這樣東西,也是欺軟怕硬,這樁案件他們沒法把日本人怎樣處罰,居然轉而責罵商細蕊乃至梨園界——刀口上度日了這群戲子還在唱大戲,尋開心!這下好!尋出人命來了!

  有那麼一回,瘋老太太在記者們的簇擁下直闖水雲樓後台。老太太神志不清,看見年輕男人就撲上去聲淚俱下討說法,控訴她閨女是因為迷戀商細蕊才糟了難的,問商細蕊知道不知道她閨女愛了他許多年。商細蕊怎麼會知道,商細蕊連那姑娘都不曾謀面過。但是記者們就愛捕捉這樣的鏡頭,有意把老太太推到商細蕊面前,由著老太太捶打商細蕊,想看商細蕊將對此發表點什麼感想。商細蕊還有什麼可說的,他早給嚇懵了,目瞪口呆的,脊樑骨針扎一樣冒著冷汗,心在腔子裡狂跳不止,手指尖都涼了,活像這人是自己殺的!

  那天程鳳台回到家裡,就見冷灶幽燈,一片寂靜。小來坐在餐檯邊與趙媽縫戲服上的珠子,奶娘抱著鳳乙來回踱步哄著。程鳳台站在灶邊吃了口宵夜,問商細蕊在哪兒,小來不響,趙媽指指樓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商老闆今天臉色不好,早早的回來了,晚飯也沒有吃!」

  自從日本轟炸上海,程鳳台的紗廠被炸掉半間,程鳳台也開始忙碌起來。他早就知道,說起來是一起做事,只要他投錢,等到真的出了岔子,范漣這個不中用的東西兩手一攤兩眼一翻,萬事都推給他的。另外戰時交通不便,程鳳台還有許多自己的貨物來往要忙,幾天不回家是常有的,回來了和商細蕊也是朝夕不相見。他聽說過這回的事情,憂心地輕手輕腳上樓去,脫衣服上床,從後面摟著商細蕊。商細蕊一點兒也沒睡著過,此時一骨碌翻身,和程鳳台摟了個面對面,額頭撞得程鳳台鼻子生疼。商細蕊眼淚汪汪的歎口氣出來,人小心大的可憐勁。他這回又挨了許多辱罵,這倒不算個事,他挨過的罵就多了!可是這一條人命壓得他心虛氣短,坐立不安。程鳳台摸著他汗濕的頭髮說:「覆巢之下無完卵啊商老闆,都怪世道不好,你可別把這事往自己身上攬!」

  商細蕊說:「那姑娘怎麼就尋死了呢!」

  這話一連問了幾遍,程鳳台也是無語問蒼天:「你們唱的戲裡不都講究個節義?就當這姑娘是自個兒成全了節義吧,不跟這邋遢世界裡耗著了。」

  商細蕊想了想,搖搖頭:「我現在一閉眼就看到她來找我,陰魂不散啊!就是冤的!她不是不能有個好結果。」

  程鳳台問:「怎麼樣算是她的好結果呢?」

  商細蕊沉默一會兒,忽然揚□□嗓音,說:「我可以娶了她啊!我要早知道這件慘事,把她給娶了,她還忍心尋死嗎?」

  程鳳台佩服極了商細蕊的腦筋,愣了愣說:「那該換我尋死了,你也救救我吧,商老闆!」說著直去啃商細蕊的脖子窩,商細蕊露出點笑模樣:「誰還管你死活!顧不上!」程鳳台就要解了商細蕊的褲腰帶當場上吊給他看,商細蕊主動要求勒死他,兩人苦中作樂似的打鬧了半天,累得很快睡著了。

  這晚對程鳳台說的話,商細蕊一點也不是開玩笑的,這個戲癡子,常常一不小心,就活到戲裡面去了。他當真要去找姑娘的父母表達心意,要娶他們閨女的牌位做老婆。幸好事先被沅蘭知道了,立刻通知了杜七和鈕白文,說「班主要發瘋了,要娶聶小倩」。這二位趕到,哭笑不得,摁著商細蕊指著鼻子訓斥了一頓,給他講道理聽。這個事情不管商細蕊是不是真心實意的,外人只會認為他在惺惺作態,利用死人給自己添故事。商細蕊被罵得垂著頭,大氣兒也沒有一聲。但是經過這件悲劇,梨園行開始認真考慮罷戲的提議了,最先響應的就是姜家的榮春班,不但身先士卒,還召開了一個類似發佈會的玩意兒,把同行和記者招來吃喝一頓,順便指桑罵槐把商細蕊譏諷一遍,說某些人是小人重利,掉錢眼子裡了,捨不得這如日中天的名氣,而姜家知大義,曉氣節,共赴國難,絕不苟且。底下人紛紛給叫好拍巴掌,像聽了一場好戲一樣。這好戲卻沒能夠傳進商細蕊的耳朵裡,商細蕊被一條人命壓著,別說沒心思唱戲,他連聽戲也沒心思。有一個深夜,程鳳台回家來,路口蹲著兩個人,燒著一盆火。老葛驚訝地說:「二爺您看,這不是商老闆嗎!」

  程鳳台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瞇縫出一條線,一看還真是的!這時候北平的秋夜又涼又靜,商細蕊和小來主僕兩個在那燒紙錢呢!這也不是清明,也不是冬至的,陰風吹起紙灰揚得老高。程鳳台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上前壓低聲音,見神見鬼地說:「商老闆,這是在做什麼呢?」

  商細蕊不回答,眼睛盯著火堆,朝他一撇下巴:「你回家去,待這礙手礙腳的!」

  程鳳台不作聲,看他們化了一會兒紙,其中有一包紅紙包,描金畫銀的,外封上面大字寫著:「商門董氏,魂下受用。夫商細蕊敬奉。」這位董氏,分明就是前陣子憾死的姑娘名諱,然而竟冠了姓。商細蕊一意孤行,自說自話,還是給死人做了丈夫了!程鳳台看到這些,心裡一陣惡寒,說不出來的悚然之感,捉住商細蕊的胳膊就往家裡拖,嘴裡咬牙切齒地說:「商細蕊啊商細蕊!你可真是個神經病啊!」

  商細蕊每逢受到刺激或者感到壓力,人就變得有點呆。這幾天也是垂頭喪氣的樣子,任由程鳳台把他拖到家裡,洗漱上床,整個過程不發一語。等到躺在床上了,程鳳台還是罵罵咧咧,說要喊醫生來給他吃點治神經病的藥,罵了一陣,沒有反響,轉頭看見商細蕊肩膀一抽一抽,湊過去一看,商細蕊竟然哭了,商細蕊是很少哭的,因為強,受多大委屈也不哭,哭了就等於認輸了。此刻他紅眼睛紅鼻子,眼淚不停地流,壓抑著哭聲喊了一句二爺。程鳳台的心都被他喊碎了,隨著他的哭腔,也是一抽一抽地疼,眼眶止不住地發酸。

  商細蕊說:「二爺,你說是不是我害死她的啊?那天她要不來聽戲就好了!」

  這可要了程鳳台的命了!

  商細蕊枕著程鳳台的胳膊模模糊糊睡了一宿,早上睜眼一看,程鳳台居然醒的比他早,在那裡支著頭望著他,居然沒有出門。商細蕊頓時就感到點安慰,說:「你今天不忙啊?」程鳳台說:「你這個樣子,我再忙也不忙了。」言下之意,是要為商細蕊耽擱幾天事業了。商細蕊對程鳳台最沒有良心了,他才不管程鳳台掙錢也好,虧本也好,臉蹭著程鳳台的脖子說:「早該別忙了!又不是錢不夠花!今天你就陪我好好逛逛!」他幾天沒刮鬍茬,太刺應人了!扎得程鳳台直縮脖子,吃過早點絞一把熱毛巾,對商細蕊一點頭,笑道:「商老闆,我伺候伺候你?」商細蕊摸一把下巴,挺不願意的躺沙發上:「又不上台,還剃鬍子,你要刮破我的臉,一頓臭揍……」程鳳台一巴掌把毛巾拍他臉上:「都成了毛桃了,邋邋遢遢的!」程鳳台剃鬍子的手藝,也是不怎麼樣,東一道西一道的,像給桃子搓毛。楊寶梨和周香芸到來的時候,商細蕊花著臉哼哼一聲。二人手裡提著兩盒花色糕點,說是雷雙和昨天送來的御廚之作,他們不敢吃,又怕擱壞了。楊寶梨看著商細蕊,捂著嘴在那樂,商細蕊的目光掃過去,楊寶梨只好說:「班主這一嘴的白沫子,活像偷吃了奶油蛋糕!」周香芸給他一肘子,怪他不懂規矩了。程鳳台笑了:「嗯,像他。」商細蕊擦乾淨嘴,來不及要吃甜糕:「你們吶,嘴上沒毛的兔崽子!」楊寶梨饞極了,眼睜睜看著商細蕊大嚼大吃。程鳳台兩手濕的,彎下腰來張開嘴,商細蕊便往他嘴裡塞了一塊。楊寶梨也不自覺地張了張嘴,周香芸又給了他一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