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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 2

  程鳳台疼得一抽涼氣,心裡卻緩緩湧出一股很深的憐子之情,又酸楚,又溫柔。他耐著痛,一手按著商細蕊的後腦勺一邊還去親吻他的頭髮。本來臭唱戲的爭攤較勁互相傾軋,在程鳳台眼裡頂不上個屁大,可就是那麼心疼,教四喜兒說對了,看見商細蕊難受,他就心疼得發慌,就想把自己整個兒地投餵給商細蕊這只瘋獸,被他活活嚼吃了才能解了這份疼。商細蕊咬夠了一大口愛人的皮肉,喉嚨裡喑喑做聲盯著程鳳台,程鳳台那雙在夜色中溫情脈脈的眼睛。

  商細蕊又一低頭,深深的和程鳳台做了一個難分難解的吻。商細蕊猶如回到少年時侯那麼怯懦弱小,心想我名聲再大,一旦有個高低好歹,只有二爺待我是真的不離不棄,初心不改。我掙了那麼多年的名聲是什麼,都是假的呀!程鳳台心想這個小戲子看起來是金玉滿堂,無比的繁華無比的熱鬧,真正心裡荒苦的時候,守著他輾轉反側的也只有一個我了。這樣衣衫不整地在冬夜裡纏綿一處,兩人都生出一種宇宙洪荒相依為命似的感覺,心中的恩愛親暱一夕之間增添無數,不可對外人語。

  第二天鈕白文趕了個不早不晚的來到商宅,不料那兩個人糾結了一夜,天亮才合眼,這會兒還摟著做大夢呢!鈕白文朝臥房窗戶張望了一下,對小來輕聲道:「還睡著?」小來答聲是。鈕白文更把聲音壓得低些:「程二爺也在呢?」小來嘟囔著小臉,羞於啟齒。

  鈕白文知道只要有程鳳台陪著商細蕊,商細蕊就沒有大毛病,欣慰地點頭笑道:「讓他們睡,讓他們睡。今天太陽好,我在院子裡曬曬太陽,你忙你的。」小來給沏了壺茶,鈕白文真在那巴巴曬了一上午的大太陽。屋裡那兩個醒了也不知道有客人來,在床上竊竊私語,嬉笑打鬧。商細蕊胸中塊壘橫亙,哪有心思和程鳳台玩笑。程鳳台故意逗著他,說胯下那套好東西被商細蕊磨破了,抓著商細蕊的手讓給揉揉。商細蕊一把握住就是用力一捏,程鳳台嗷的一嗓子,把鈕白文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按耐不住好奇心,耳朵湊在窗戶邊,就聽見商細蕊隔著窗戶很嚴肅地說道:「誰讓你鬧我的!我弄死你!」

  鈕白文心神不寧地喝著茶,滿腦子禁不住地胡思亂想:都說乾旦「受欺負」,現在看來,乾旦能紅到商細蕊這份上,反倒有人上趕著「被欺負」了。程二爺……沒想到啊!

  又過了三刻,商細蕊喊小來打水洗漱,小來進房告訴鈕白文來了,商細蕊一邊刷著牙一邊讓鈕白文進來說話。他倆雖不是外人,鈕白文這樣走進漢子們偷奸的屋裡,感覺還是怪彆扭的,長話短說,悄聲道:「昨天晚間我和寧老闆通了電話。」商細蕊聽見寧九郎,擦臉擦到一半就停住了,恭敬聆聽著,寧九郎當眾說的話裡無非是些寬慰,鈕白文轉告完畢,接著說:「還有,清早那幾位老闆打發人來說了,說下午上你這坐坐,我看是來找補人情的。你怎麼個意思呢?」鈕白文怕商細蕊使脾氣,搶著勸道:「我說還是見上一見,顯得咱大度嘛!」

  商細蕊想了想,點頭道:「見!當然見!」他把毛巾投在水裡,抬頭細細地照了照鏡子,然後俯身把水潑在臉上,辟里啪啦拍著臉頰,使自己氣色看上去好一點,不能在同行面前憔悴了。他商細蕊什麼時候都得是昂首挺胸風光無兩的!

  程鳳台在廂房裡咳嗽一聲:「你幹嘛呢!抽自己嘴巴子玩兒?——誰來了?」

  商細蕊憨兮兮地回嘴道:「噢!我不告訴你!」

  他倆的這份親暱讓鈕白文更尷尬了,程鳳台快起床了,這樣照面撞破奸/情,豈不羞臊,以後要裝傻都不能了。鈕白文主動避去後街買些肉食葷菜,有心挨延一陣,等到提著菜回來,程鳳台果然就起來了。程鳳台披著商細蕊的家常厚棉襖,惺忪的一張睡臉,坐那吹著一杯茶喝。他不敢隨意走動,起床才發覺,那一套雞/巴蛋真的被商細蕊磨禿嚕了皮,蹭著褲子就疼,窩囊死了!見面了互相問過好,程鳳台的態度無比自然,像這個家的男主人一般,又是招呼落座,又是招呼吃菜,鈕白文倒覺得自己白多心了。飯桌上講到過一會兒老闆們都要來拜會,程鳳台忍著一點雞/巴疼,冷笑得哼哼的,難怪看見商細蕊穿的是會客的衣裳:「他們倒挺有臉的!」他扭頭對商細蕊說:「你不是會鬧瘋嗎?別窩裡橫啊!等會兒他們來了,我看你用門栓把他們都打出去,啊?」

  鈕白文一聽就急眼了,舉著筷子動作很大地擺了擺,心想這程二爺不說勸勸,怎麼還拱火呢!他心裡遺留著商細蕊少年時魯莽的印象,還是不夠瞭解商細蕊。梨園行不會容下一個真瘋子。商細蕊只對著最親近的人為所欲為,對外人他是恭謙讓得不得了的一個君子,很有理智也很謹慎的,講話辦事都在道理上。

  比方現在,商細蕊就很淡然地不受挑釁,嚥下口熱湯,一臉的慈悲為懷,體恤眾生:「那種情況下明哲保身,不是錯。別幫著一塊兒罵我,就算是朋友了。」

  這份通情達理的,鈕白文重重地點了點頭:「昨天那是礙於輩分,幾位老闆不好說什麼,心裡想必是明白的。就連我,剛一開口就挨卷——連我都沒說出一句整話來呢!」

  程鳳台看不慣他們含糊是非,高瞻遠矚地對梨園行發表了許多批評,冷笑道:「真有一套!當場不說話,不開罪姜老闆;現在說些好話,不開罪商老闆。唱戲的都太會做人了,也太容易做人了!」商細蕊知道他昨天被強按著「辦了」一頓,雞/巴疼心情不好,因此並不和他計較或者頂嘴,只顧自己悶頭吃飯。鈕白文很虛心地聽著牢騷,然後微笑道:「這正是梨園行了!不像二爺,獨個兒雇些兵,有幾把槍就能把買賣幹起來,您敢跟整個商會叫板,說斷來往就斷來往,誰都礙不著您的眼。梨園行可不就是花花轎子人抬人嘛!戲檯子短,青春更短,結果就是誰都離不開誰,誰都嫉恨誰。」

  程鳳台笑了:「鈕爺把話說得明白。」鈕白文也笑了,兩人碰了個酒杯。下半晌,到了唱戲的老闆們睡醒吃飽出來活動的時候,果然三五結伴來到商宅,嘰嘰喳喳站了一堂的人。程鳳台曾經覺得戲子們是很神秘很詩意的,如今得知內情,根本懶得看他們的嘴臉,在臥室倚在床頭看報,留了一耳朵聽外頭的動靜。鈕白文怕商細蕊應付不來這些,還像個大師兄似的陪在旁邊應酬著,就聽見一群人義憤填膺地聲討姜家。商細蕊很爽朗地向他們道領情,和和氣氣地送走了他們,整個過程中對答待客周到極了,鈕白文毫無插嘴的餘地。程鳳台忖著自己在場面上做生意談買賣都不及商細蕊這樣會周旋,他是要憤而罵人的脾氣,商細蕊事到如今,明裡暗裡都沒有罵過姜家一句話。

  戲子們談說了大半個小時才走,小來剛把茶杯撤走,第二撥慰問的又來了,使得熱茶都來不及燒上來。這行裡傳話速度向來一流,這會兒估計整個北平梨園界都知道姜商叔侄打仗了。有一部分戲子雖說是為了找補人情,懷著虛情假意的用心;另外一部分則是純粹打抱不平,厭惡姜家的霸道,憐惜商細蕊的委屈,絕不能對他們關門謝客的。眾人在正廳裡談話,大概這一批戲子和商細蕊特別地有交情,話頭一開,言之不盡,把程鳳台堵臥室裡出不來。他一天一夜沒回家,心裡怕二奶奶怪罪,倒想回去看一眼了,好容易熬到最後這一批客人也走了,程鳳台立刻想要告辭,就見商細蕊一掀門簾,嘴角眉梢一團憂愁的孩子氣,方纔的八面玲瓏一點點都看不見了,二話不說把程鳳台攔腰一抱,下巴擱在他肩上,低聲嚅嚅地說:「煩,煩死了,我心裡都快煩死了……」

  程鳳台無奈地歎氣,摸著商細蕊的腦袋,說什麼都不能在這時候讓他一個人呆著。

  兩人草草吃過晚飯,洗漱了就上床去躺著。一床被子裡肢體相纏,喃喃細語地說著話。程鳳台只要瞌睡了一停嘴,商細蕊就不樂意地蹬腿兒:「說,你繼續說,一靜我心裡就難受!」程鳳台這幾年閒暇時,早和他說盡了生平見聞,連小時候出疹子的疤都給商細蕊看過了。這會兒只能搜腸刮肚,開始說道別人家的隱私。依照遠近親疏的程度,首先一個倒了霉的就是上海的女鄰居趙元貞,然而趙家也是頗為傳奇的一家人,很有幾件可以傳頌的事跡。說到二奶奶與趙元貞鬥氣,借了二少爺一泡屎噁心她,商細蕊很俗氣地見笑了,評價道:「好玩兒,她後來怎麼樣了?」

  程鳳台道:「後來我為了做買賣,就跟著曹司令來了北平,偶爾才和她通個電話,不知道她怎麼樣了。」說著笑了笑:「反正她這個人,日子過得沒什麼變化。」

  一直講到下半夜,趙元貞的故事講完了,本來一個二十來歲的閨中女子也沒有那麼多奇妙事情可以說,講了這大半夜,已經是程鳳台口吐蓮花了。程鳳台困得閉著了眼睛,商細蕊蹬他都蹬不醒,便翻身趴到他身上去咬他的鼻子:「別睡!和我玩兒!」程鳳台捂著鼻子睜開眼,皺眉笑道:「我真是作了孽了,家裡三個少爺從小到大我也沒好好哄過一晚上,居然報應在你手裡……你怎麼就不累呢?」

  當年在平陽受傷之後,商細蕊連著一個月徹夜難眠,天亮了才勉強瞇瞪兩三個小時——這也是後遺症之一了。當然他不會和程鳳台說明,只是一味地磨人。換在平時,程鳳台再好的脾氣也不會容著他這樣無理取鬧,肯定要呵斥他了。但是這一回,商細蕊實打實的吃了虧,師出有名,很有資格撲騰一番。照例陪著說話到天亮時分,兩人補眠睡得正香。杜七剛剛結束了一場徹夜豪賭,趁著興頭一路登堂入室闖進來,見到床上的人,他皺了皺眉毛,敲敲門框把人都驚醒了,然後朝商細蕊手指頭一勾:「出來!」

  程鳳台煩得翻了個身。商細蕊自知脾氣沒有杜七大,出於欺軟怕硬的心理,只得放低姿態忍住睏意,穿了衣裳去說話。那又是一番長談。杜七夜裡在酒桌上聽見風言風語了,這謠言傳得沒邊沒譜,不知是姜家哪一位子弟往外吹出來的風,說商細蕊的鼓上舞偷了姜家密不外傳的仙人步法,所以才把師大爺惹惱了!杜七一聽,當場拍桌子將姜家父子一頓痛罵,罵得是日祖宗操老婆的,公開要結下這份仇恨,把傳謠的人弄得也臊眉搭眼的。

  聽到這裡,商細蕊也忍不住要怒斥一句「放屁」!杜七一聲高一聲低在那喝罵著,鬧得程鳳台無法入睡。等到杜七發完酒瘋,打道回府睡覺去了,程鳳台和商細蕊已雙雙過了困勁。中飯擺上桌才吃了兩口,大門啪啪啪地又響了。

  商細蕊受驚了似的擱下筷子擦擦嘴準備迎客,一邊說:「我現在聽見敲門就害怕!」

  程鳳台嘲笑道:「你該裝一扇國際飯店的旋轉玻璃門,那客人來了多方便啊!」

  來人卻是李天瑤,一手拎了一罈子紹興黃,另一手拎一隻燒雞並滷味牛雜,哼著小調子很自在很落拓的樣子,一點兒也不把自己當外人。他和商細蕊相識已久,商菊貞在世時,他曾在水雲樓搭了兩個月的班,就這兩個月裡,不聲不響地拐走了一名師姐。老班主因此記恨他,雙方各居南北,互不往來。但是他大概還念著點舊交情,不然在梨園會館也不會出手相助了。商細蕊心懷感激,待他是格外地客氣。

  李天瑤見到程鳳台在此,也不問一句方便不方便,叨擾不叨擾,就笑說:「合著這些天不唱戲,咱哥倆一道陪程二爺喝一杯!」程鳳台見到他也是特別地禮遇,不但起身相迎,還親自把酒拿去廚房讓小來熱一熱。李天瑤見程鳳台短短兩天的工夫,眼下一片淤青,臉色也白了,嘴唇也枯了,走路的姿勢彷彿是有點夾著蛋似的,不禁詫異地一咂摸嘴,扭頭一眼一眼地重新審視商細蕊,感到非常驕傲。賓主之間酒過三巡,李天瑤才說:「我這趟是來和商老闆告辭的,明兒就準備回南京過年去。」他望著商細蕊,嘿嘿一笑:「北平戲界被姜老爺子這麼一抖擻,矯枉過正都亂成一攤吊毛了!咱那小地方,清淨!橫豎封箱也封了,商老闆要不然,同我走一趟散散心?」

  商細蕊頓時露出一種悠然嚮往的微妙表情,猶豫道:「恐怕走不開,我這幾天客人多。」

  這時候就看出商細蕊性情裡的老實了。程鳳台瞅著他一笑:「正是因為客人多,你才更應該走。正好趁著過年,等北平這一攤吊毛理順了,塵埃落定了,你再回來。」

  李天瑤也望著商細蕊微笑著,這樣淺顯的道理,商細蕊略微一想也就明白了。當天夜裡收拾行李,知會親友。第二天輕裝簡行投奔李天瑤去南京,連小來也不帶。路上程鳳台親自開車送他們到車站,到地方了向李天瑤連連拱手,鄭重說:「李老闆,人就拜託給您了,您多多費心照拂他些,我感激不盡!」

  這樣將商細蕊當個小孩子一樣珍而重之地托付,李天瑤很有些感動,向程鳳台回了個禮,豪爽笑道:「程二爺放心,商老闆回家要是短了一片指甲,您儘管拿我是問!」

  商細蕊闖蕩江湖這麼多年,上天入地無所不至,何時受過這份愛惜,見到眼前這一幕,自己也覺得挺害臊的,在那瞅天望地假裝沒看見,心裡卻生出幾分安逸。程商二人臨別之前又悄悄捏了一把手,李天瑤也假裝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