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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 1

  程鳳台回到家裡,二奶奶正巧在四姨太太房裡繡花談天。程鳳台不敢使喚丫頭,怕丫頭通報了二奶奶回來囉嗦他,自己靜悄悄地擦了把臉準備歇一覺,就在脫衣服的當口,察察兒老不高興地闖了進來,像個小管家婆似的,張嘴就拔高了聲調道:「哥!你這些天幹嘛去了!」

  程鳳台很有耐性地敷衍道:「哎!我忙!」

  察察兒皺眉瞅了他一眼,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說道:「我知道你在忙什麼。」

  程鳳台驚訝地笑道:「你知道?你從哪兒知道的?」他看見察察兒眼裡那股沉靜老成的神氣,彷彿是真的知道了,便故意說道:「察察兒長大了,連這都能知道。看來是該聽你嫂子的話,給你尋一門婆家囉!」

  察察兒聽見這話,幾乎是跳起來要和哥哥拚命了。她這樣帶著一點異域風格的濃眉大眼,凶起來顯得特別地凶,琥珀色的眼瞳裡像是要迸出冰渣子。程鳳台立刻舉手投降,低聲下氣地哄她:「好妹子好妹子,你別喊,二哥知道你的心。好歹饒我到太太平平過了年,等開春,好不好?」

  察察兒尚未答話,二奶奶一掀門簾進屋來了,這後院全是她的天下,程鳳台想要偷偷摸摸避她耳目,那是不可能的。二奶奶整個人繃著一股興師問罪的凜然之氣,想不到一進屋,就見兄妹兩個鬥雞似的立在那裡。察察兒面帶怒容,程鳳台眼巴巴的,她反而不好發脾氣了,上前攙住察察兒的胳膊,不分是非的替察察兒生氣:「幾天不著家,一回來就惹得妹子不高興。怎麼著你?就那麼見不得咱們?」程鳳台沒敢答言。二奶奶回頭把察察兒軟言勸走了。程鳳台清了清嗓子,佯裝無事地脫了長褲外衫鑽進被窩裡,那被窩冰涼的,凍得他嘴裡嘶嘶吸氣兒,亦不敢當著二奶奶的面要燒炕要湯婆子。他兩天未歸,曉得二奶奶肯定要不樂意了,這時候只有縮頭做人,沒有主動找事兒的。二奶奶在房裡假裝收拾針線,悉悉索索忙忙碌碌,不同他說話,有意給他點臉色看。程鳳台果然不好意思就此呼呼睡去,打了一個大哈欠,心虛地朝二奶奶笑道:「這兩天忙得,可累死我了。」別說他這是撒謊,就算真是忙正事,徹夜不歸家那也是與生意對像結伴鬼混去了,二奶奶同樣沒有好臉子的。

  程鳳台扯不到兩句淡,一歪頭就睡著了。二奶奶這才悄聲斂步,撩開床帳子瞧了瞧他,只見他唇上青須須的鬍子茬,眼眶下面也是青黑的,臉上的氣色很不好,一個食睡不繼,掏空了身子的相貌,不知那個唱戲的男妖精是怎麼折騰人的。二奶奶恨不過他,又心疼他,讓丫鬟灌了一隻湯婆子親手給他塞進被窩裡。程鳳台赤腳挨著,燙得他在睡夢裡一激靈。

  二奶奶道:「外頭再好玩,還是家裡睡得踏實吧?」

  程鳳台喉嚨裡發出一聲含含糊糊的。

  二奶奶這邊打發程鳳台睡了,外頭老葛等著把程鳳台留在車裡的大衣圍巾等物呈交上來方才告退,就是這樣一個日常程序,不知怎麼就在今天見了鬼了,二奶奶瞅著程鳳台的外套就有點發呆,然後把大衣捧在膝蓋上,慢慢抄檢了一遍內外口袋——她過去從來不這樣做的,婆娘將丈夫的外衣口袋亂摸一氣,多欠婦道呀,心裡竟比程鳳台這個在外頭鬼混的更為羞愧。口袋裡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一塊疊好的手帕,皮夾子,打火機和香煙,一張便條上抄了幾個電話號碼,一把袖珍玳瑁梳子。二奶奶一件件看過之後放回口袋裡,最後把那只皮夾子捏在手裡,忖了忖,翻開一瞧就自言自語地笑了:「真是個大爺,出門在外就帶這麼幾張錢。」她發現有一張紙片珍重地單獨插在裡層,不與鈔票貼在一起,便隨手將它抽了出來,那是一張照片,她看了一看,臉上的神情就呆住了。其實她今天翻看程鳳台的東西,也不是為了要抓商細蕊或者別的什麼人的奸/情,她只是想把控住程鳳台,瞭解程鳳台的真實行蹤。而且過去在戲台上遠遠見到的那一面並不足以讓她洞悉商細蕊的真容,京戲的戲妝向來是很濃艷很修飾的。但是二奶奶不用費琢磨,只屑一眼就知道他是商細蕊。就是這樣小男孩式的眉目和神情,彷彿一點壞心眼都沒有的,笑得那麼乾淨好看,像一個受過教養的良家子弟似的。這一切當然只是戲子的拙劣偽裝,二奶奶能夠一眼看穿他的偽裝,然後驚極怒極,直奔四姨太太房裡去。四姨太太看見照片卻沒有認出來,笑道:「喲!這是二爺和誰呀?照的怪好看的!」待她知道真相以後,也是當場嚇了一大跳,驚呼一聲用帕子掩住了口。心想這一對漢子居然這樣囂張,偷情還帶拍照紀念的。這世道也就是這樣了,在作風方面對男性是格外地寬容,連商細蕊這一類半男半女的玩物都不用怵著言論,可以盡情在光天化日之下挎著姘頭,思及至此,便有點自怨自艾了。二奶奶這時候終於從震驚中醒過神來,咬牙切齒道:「你說男人是有多荒唐?帶著一個戲子的照片到處走,那不成了迷戲子的閒漢嗎!簡直鬼迷心竅!傳出去多夠丟人的!我給他那麼水靈的丫頭他不要,偏偏去迷戲子!」二奶奶在那憤憤然,四姨太太無意間把照片一翻,驚呼道:「哎呀,這兒還有一行字呢!」待她看清了那行字,不由緊張得盯了一眼二奶奶,不敢說話了。

  二奶奶見她這般神色,心裡一愣,道:「這寫的是什麼?你念給我聽聽。」

  四姨太太悄聲地把字念了。

  二奶奶問:「怎麼叫伉儷?」

  四姨太太瞅著她的臉,磕磕嗒嗒,躊躇著說了真話:「伉儷就是……就是書面上夫妻的意思。」

  二奶奶愣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把對於程鳳台的不滿瞬間轉移到商細蕊身上,指著照片冷笑道:「他一個男戲子,還想和二爺做夫妻?不要臉的東西!他做夢吧!」

  四姨太太本來以為二奶奶會痛哭或者痛罵,甚至做好了兩口子大鬧一場,自己受點魚池之殃的準備。不料二奶奶罵過一聲之後便不再言語了,自顧在那生悶氣。四姨太太是個蠻老實的人,想著這個時候是不是該罵兩句商細蕊給二奶奶出出氣才好,又怕講錯了話火上澆油。這樣想了半天,在肚子裡攢夠了詞,卻只聽二奶奶恨恨地咬著牙根說了一句:「世上哪兒來的這號妖孽?早晚劈個炸雷,教老天爺劈碎了他!」隨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照片掖在手帕裡氣度萬千地站起來拂了拂裙角,囑咐道:「得了,這事兒別給人知道,啊?我先走了。」四姨太太不禁要佩服起她了,當年她剛進門那會兒不停地和程鳳台吃醋慪氣,現在是越來越有氣量和涵養了,要不然也當不了大宅門的主婦。不管心裡面怎麼滔滔怒氣,她表現得就像沒有的一樣。

  程鳳台一口氣睡了十多個鐘頭,晚飯也沒有吃。第二天中午悠悠轉醒,第一個念頭就是找商細蕊玩兒去,再一想,嗨,人這會兒早到了南京了。過年之前向來是各家最忙的時候,程鳳台也有許多人情賬目要整理,但是他前幾天在商細蕊身上累狠了,忽然閒下來,也沒有幹正事的心情,電話裡約了范漣見面,他兩個說著話就要打趣打趣,程鳳台笑得很,說:「我不跟你這廢話,快出來,把常之新也叫上,我與他有日子沒見了,我們好好喝一盅。」

  范漣在那頭道:「事先說好,之新不愛上那種地方去,你可別給我找罵啊!」

  程鳳台笑道:「我選的地方再正經不過了!常之新准喜歡。要有姑娘對你們動手動腳,我替你們把她打出去!」可見還是要有姑娘作陪的。

  電話剛掛上,程鳳台臉上笑意猶在。二奶奶進屋來瞅了他一眼,自以為料準了他的動向,嘴角露出一個沒好顏色的冷笑:「又坐不住了?」

  程鳳台對著鏡子照了照,扯了扯脖子裡掖的絲巾,向她坦白道:「和范漣,還有常之新,吃個晚飯。」

  二奶奶只管掇過一隻繡繃來繡花,意思是不要聽他的謊話。程鳳台也不在意,對二奶奶很是討好地笑了笑。

  傍晚的時候,程鳳台與他兩個大舅子照約見了面,地方倒真是好地方,一座清靜幽雅的獨門院子,三個旗裝打扮的小姑娘站在一邊侍酒,另有一名琴娘在珠簾裡彈奏瑤琴。常之新進屋來不由怔了一怔,然後目光在房內四周轉了一圈,微笑了一下,果然還是喜歡的。雖然他現在離這些美酒佳人的生活已經很遙遠了。

  范漣咋咋呼呼大驚小怪,假裝自己從來沒有喝過花酒:「怎麼還有姑娘呢!回頭萍嫂子問起話來,問我今晚把之新帶到哪去了,我可沒法交代!」嘴裡說得挺正經的,一雙眼睛卻黏在人家姑娘臉上,嘴角的笑容也不像是個君子。

  程鳳台立刻拍著常之新的肩膀,對那三個小姑娘吩咐說:「你們招呼我倆就行,這個人不用管他。」范漣捶了他一拳。小姑娘們都抿嘴笑了。常之新還未點菜,先去點曲,隔著珠簾和琴娘對談了幾句話。程鳳台和范漣相視一笑,心想今天是真選對地方了。他們男人在一塊兒喝酒聊天,最後除了談女人就是談政治。常之新在衙門裡擔任公職,因為職位使然,不免向程鳳台打聽曹司令的動向,程鳳台不敢隨意張揚機密,按住常之新的手,道是:「常兄,今天我們不談國政大事。你問的這些話我都記住了,將來我有了准信,一定頭一個來告訴你。」

  常之新點點頭,拍拍他的手,笑道:「這也是算是沒話找話。我現在不比你們燈紅酒綠樂子多,每天就那麼幾件工作,乏味極了,沒什麼可拿出來和你們聊的。」

  范漣說:「我早勸你去南京,我給你介紹差事,你又不願意。北平到底有什麼勾著你的?別真是被他們說著了,你是捨不得我們商老闆!」范漣一邊開著這樣低俗的玩笑,一邊拿眼睛去看程鳳台。程鳳台只是笑笑。常之新沒好氣地盯了他一眼。范漣更加得意了,勾住常之新的脖子:「我知道了,那你就是捨不得我了!」

  常之新壓根懶得搭理他,任他勾肩搭背,自己默默地喝了一杯酒,正色道:「別鬧了,我和你們說一件家事。」

  程鳳台見狀一呆,與范漣對了個眼神,范漣清清嗓子正經坐好。常之新又自斟自飲了一杯,接著把姑娘們都遣散了,單留下簾內那位奏琴的娘子在彈一支《秋風詞》,常之新似乎是不忍心打斷了它,趁著琴音,他猶豫地,緩緩地說道:「我不便離開北平,是因為你們萍嫂子。你們萍嫂子身上有些病症,離不開北平老太醫的藥。」

  程鳳台與范漣心頭猛然一驚,聯想蔣夢萍平日裡的孱弱姿態,心猜她是患了某種絕症,還未開口相問,常之新臉色非常痛楚似的說道:「那病便是對著你們,也不好說出口的。那幾年,他們唱戲的命苦,流落在中原幾省,四處都是災荒、戰爭,四處受人欺辱。你萍嫂子為了討生活……也是身不由己,吃了一劑涼藥,把身子給吃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