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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 1

  這樣過了十來天,總算萬事妥當,新戲《趙飛燕》要上台了!報紙上把勢頭炒得足足的,大街小巷貼滿了新戲的海報,海報上印著商細蕊的一張古妝戲照。程鳳台每凡出門,一路上就能看見不少,但是晚半晌再回來,海報就都不見了,原來是被商細蕊的戲迷都撕了收藏了。他們對他就癡迷到了這個地步。未婚小姐們從報紙上把商細蕊的照片單獨剪下來,夾在書本裡,日記裡,貼身放在小坤包裡,戀他戀得正大光明。他是女子們最完美,最安全的情人。假如被人發覺了芳心所屬,也絕對無可指摘,說不定還會引以為伴,欣喜道:噯呀!你也喜歡他!

  程鳳台佔著商細蕊,常常就有一種矛盾的心態。一時想登報公告,招搖天下;一時想藏著掖著,佳人獨享。在別人的口中無意之間聽見商細蕊的名字,感覺是很微妙的,然而商細蕊太出名了,這樣微妙的時候,總有很多。中午在貴仙居招待幾個外埠商人,本來交完貨就可以回鄉了,人非得要留下看了《趙飛燕》再走——就是非看不可,寧願多耽擱幾天,誤掉幾樁買賣,說:「現在來一趟北平,要沒看過商老闆的戲,那就算是白來啦!這不是,我家丫頭求我帶一張商老闆的簽名照片兒回去,我要弄不來,她得跟我哭鼻子!」程鳳台應和幾句,心情很低調。接著托了程鳳台買戲票,其實他們當然不知道程鳳台和商細蕊的關係,只聽風言風語說商細蕊是跟了程鳳台的姐夫曹司令。這時候,程鳳台就很氣悶地想發個公告,廣而告之了。

  出了飯館去水雲樓,商細蕊最近難得來一次後台,在那兒會見他的御用裁縫,第八百遍試穿戲裝。這一回沒有可改的,總體令人滿意極了。商細蕊喜歡亮晶晶的效果,老戲裝不能大改,只好在頭面上下功夫。新戲的服裝可以隨心所欲地做設計,堆金的,平金的,混孔雀毛捻線的。就說這一次趙飛燕所穿的「留仙裙」,他讓裁縫在衣裳邊沿釘了數千顆的亮片和水鑽,遠看簡直像從水裡撈起來的,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整個人波光瀲灩。商細蕊說以後唱《洛神》也能用得著,但是所有人都覺得,甄宓沒有機會穿得這樣露胳膊露腿,還坦著胸。

  程鳳台繞著商細蕊轉了十七八個圈,摸著下巴不說話。商細蕊勒了頭,眼尾高高地吊上去,吊出了一雙狐狸眼,斜看著人的時候,要多媚氣有多媚氣:「二爺,怎麼樣,好看吧?」

  既然他問了,程鳳台就老實說:「這要是單穿給我一個人看,商老闆露著白花花的肉,細腰大長腿的,是好看。可要是穿著滿天下給人看……」程鳳台連連搖頭:「我都成活王八啦!別問我,我覺不出個好來。」

  商細蕊笑著呸他:「你就不懂你,外行!」

  程鳳台壓低聲音,吃人似的凶巴巴地說:「瞧你這衣裳!外國妞兒跳脫衣舞都沒你騷!」

  商細蕊一聽就發怒:「你還看過外國妞兒跳脫衣舞?!你在哪兒看的!什麼時候!」

  程鳳台一聲都不敢吭。

  沅蘭旁邊聽了,憋不住笑得很,笑完了替程鳳台解圍說:「班主,你唱《趙飛燕》那幾天,人家榮春班要演《摘星台》呢!」

  商細蕊聽了,「噢」一答應,毫無感想。

  他太木訥了,沅蘭不得不把話說透亮:「今天上午你沒到,榮春班可來人了,說咱這戲跟人犯沖了,成了打擂台了!」

  商細蕊對著鏡子觀賞妝扮,漫不經心地說:「我票房都出票了!現在來說唱的對台戲,我也改不了啦!」

  沅蘭笑道:「我也是這麼說的!問他們出票是哪天,咱們對對日子,要我們在先呢,就對不住了;要我們在後呢,等戲演完了,商老闆親自登門賠禮。我這話一說吧,姜家還急眼了!說我們水雲樓理虧不認,倒打一耙!」

  商細蕊莫名其妙:「問問出票日子哪不對?怎麼成了倒打一耙了?」

  沅蘭道:「不就是存心找碴嘛!要換成一般的戲班子,早灰溜溜的自己避開了,哪敢來水雲樓當面叫板!可那是姜家不是!論起來,您還得叫小姜老闆一聲師兄呢!」

  原來商菊貞與榮春班的前任班主姜老爺子乃是同門師兄弟,如今姜老爺子的長子繼任班主,雖然與商細蕊沒有同窗學藝過一天,但這師兄的輩分是坐實了。商細蕊當年入北平,只受過寧九郎一個人的恩惠,那些個師伯師兄光知道拿輩分逞意氣,給他下馬威,一點兒也沒有厚待過他。商細蕊天生一種六親不認的脾氣,只論交情,不論親緣,從此對師門看得更輕了,也笑道:「師兄怎麼了,和我爹同門的多了!我又不認識他!他管不著我,我讓不著他。」說到這裡,很厭煩地道:「我每年三節還給姜老爺子送節禮呢,這就夠孝敬了!他們還想怎麼著!真把我當小輩收拾,我可不幹!」

  商菊貞還活著的時候,一天三頓打也未能真正收拾服帖了他,何況一個掛名的師大爺!沅蘭眼看商細蕊快要犯了強驢脾氣,忙道:「也沒人逼你改戲碼。我的意思是,等《趙飛燕》完了,你就帶禮去一趟姜家吧!這事兒可沒人替得了你,那是你親師大爺!榮春班也是叫得響名號的,咱能不得罪人嗎班主?」

  商細蕊發出含糊的不耐煩的一聲,也不知道他是答應了還是怎樣,旁人也不敢再說什麼。商細蕊試完衣裳,因為要在新戲之前養精蓄銳,不能上台,他百無聊賴地開始消遣程鳳台這個玩票的小跟包。一會兒要吃甜的讓程鳳台給他開車去買,一會兒要聽報紙讓程鳳台給他念,把程鳳台指使得團團轉。他平時當然不是這麼造作的人,今天這樣做,就是為了炫耀炫耀程鳳台對他有多盡心,把前幾天呷的醋都涮回來。幾個戲子望著他倆暗笑,紛紛出言打趣。他們很知道商細蕊這時候想聽什麼話,道:「程二爺對咱們班主的這片心,也就是當年齊王爺對寧老闆可以比了——就是齊王爺,也沒這樣貼心的!其他那些什麼票友、戲迷,再怎麼愛得瘋,也及不上二爺知冷知熱。」又道:「咱們也算個角兒吧?混了小半輩子,怎麼就沒撈著一個程二爺呢?嗨呀!可讓人眼紅死了!」大家真真假假的,一同表示眼紅死了。商細蕊聽了,一直美到心坎兒縫裡,全是蜜糖滋味。斜吊起眼睛看一眼程鳳台,眼神裡三分得意,七分驕傲,眉毛揚得高高的,揚到了鬢角里。

  程鳳台很會意,接茬道:「你們還別說,我伺候商老闆那是有癮的,一天不哄他樂兩回,我都過不了日子!以後誰也別和我搶跟包這份活兒!我包了!」

  大家更起哄了:「喲!您包了呀?您索性把我們班主整個兒全包了唄!」

  程鳳台一晃悠腦袋:「在下正有此意!」低頭對商細蕊道:「商老闆,我就整個兒全包了啊?」

  商細蕊又忽然害羞起來,哼一聲,扭臉不答話。

  到了《趙飛燕》開演當日,程鳳台和范漣中午陪那幾個生意夥伴吃了酒席,晚晌帶他們一塊兒去包廂聽戲。商細蕊所引發的盛況,程鳳台和范漣已經見怪不怪,幾個外鄉人沒有經過此等世面,從進了戲院開始,就在那嘖嘖驚歎,讓程鳳台跟著得意了一回,很有一種與之共榮的感覺。等戲開始了,趙飛燕以一雙小腳著稱,商細蕊踩著蹺,邁著魂步上台,姿態弱柳隨風,好看極了。他的衣裳頭面髮型妝容,全是眾人沒有見過的新鮮款式,舉動之間活色生香,一股子的妖氣,他還沒有開口,底下人全看得呆住了。這也是商細蕊所預期的效果,扮上戲,人就得是一幅畫,不用跳不用唱,只往台上一站,就先把座兒鎮住了,過去的舊戲,在行頭上實在差著一招,商細蕊總覺得它們還不夠美。

  趙飛燕以舞姿絕倫博得帝王寵愛,這一齣戲便是以身段功夫見長。商細蕊唱的跳的,全是程鳳台之前看過排練的。不過扮上妝之後,感覺又有很大不同。他之前雖看過上百遍練習,這一次正式演出,商細蕊仍是把他的眼光心神全副抓牢了過去,商細蕊一跳舞,程鳳台覺著自己比漢成帝還癡呢,剛還和人介紹水雲樓的掌故,到這會兒忽然就住嘴不說話了。范漣瞥了他一眼,看他那一臉的昏君相,垂涎之意太明顯了,不禁替他害臊,輕輕咳了聲喉嚨。

  漢成帝看中了趙飛燕,把她帶到皇宮裡去,君妃之間一番纏綿,演得貼身貼臉,很引人遐想。程鳳台看排練的時候並沒有覺得怎麼樣,現在扮上妝一入戲,感覺就太逼真了,不禁皺了皺眉,很能體會二奶奶看到鄒氏的心情。之後趙飛燕引薦胞妹合德,姐妹二人與皇帝泛舟太液池,飛燕在瀛洲且歌且舞,唱《歸風》和《送遠》。為了還原趙飛燕的「踽步」舞姿,杜七是古今中外的找文獻、找舞伎,沒少費勁,等到設計出來,卻是紙上談兵的文人思路——想得倒是挺美的,跳起來可難如登天!試來試去,怎麼樣也達不到他想像中的美態。商細蕊為此和他吵了好幾架,說他是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兩個人大呼小叫,互相折磨了一陣子,最後竟是被商細蕊學出了那份顫若花枝的意思,使杜七點了頭。今天換了正式的衣裳上台來,杜七坐在遠處,眼神也迷離了。程鳳台端著茶杯直盯著台上,一直到茶涼透了,他也不覺得,曾經老以為是古代人沒有多餘的娛樂,只好看看跳舞,聽聽唱歌,跳得好唱得好,就算了不得了。今天看見商細蕊,才知道跳舞還能那麼好看,那麼勾人,過去看的芭蕾舞探戈舞,簡直就不算個玩意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