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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 2

  一面吃飯,程鳳台問他:「角兒,咱們今天怎麼安排?我好給你備車收拾行頭啊!」

  商細蕊笑了一下點點頭:「你問得很好,很自覺,有點兒跟包的意思了。」

  程鳳台擱下筷子向他一拱手:「謝謝商老闆誇獎。」接著掇筷子繼續吃。

  商細蕊道:「這陣子我要排戲,不會客,戲也減了一半了。你跟著我隨時待命!」他剛說完,程鳳台痛得一吸氣兒,拿著筷子的手甩了一甩胳膊,低聲道:「好嘛,你這下手也太狠了,我疼到今天!」

  商細蕊用筷子挑開程鳳台的襯衣,往裡看了看他的肉,毫不心疼地說:「你太嫩了,當年我……」

  程鳳台道:「好了好了,當年你爹拿那麼粗的棒子夯你,你還活蹦亂跳的,是不是?我哪能和你比?我多沒用啊!」

  商細蕊點點頭:「你知道就好。」然後一字一頓,慢慢地,很認真地說:「你以後再敢合夥腸子腥騙我,再敢給別的唱戲的鞍前馬後做事,我還得打死你,你服不服?」

  程鳳台搛了塊紅燒肉放到嘴裡,眼皮撩他一眼,心裡面很虧:「服!特別的服!」

  小來在旁聽了,不禁芳心大悅。商細蕊那沒輕沒重的一把子力氣她是知道的,她倒想扒了程鳳台的衣裳看看他被揍成什麼樣兒了好痛快痛快。然而等她收拾了碗筷,泡了一壺茶送進來,情形整個兒又逆轉了!程鳳台大爺似的坐在太師椅上,商細蕊站在他背後,兩手替他揉著肩膀!程鳳台一臉享受至極,嘴上還在埋怨:「好,就這,再輕點!哎喲!小東西,你打死我……打死我有什麼開心的?你得守寡去!」一邊拍拍他手背:「再輕點兒!捏死我了!」

  商細蕊嘴上不讓人,大聲呸他:「守屁的寡!你做夢吧!」手裡卻一點兒也不鬆懈,給程鳳台這裡捏捏,那裡揉揉。他是個極不知道疼人,也極沒有耐心的粗糙小子,肯勞力給程鳳台捏兩下就算難得,服務超過三分鐘就呆不住了,正好黎巧松周香芸和幾位師兄師姐也來了,他二話不說,撂下程鳳台一溜煙地跑到院子裡去。但是程鳳台也滿足了,站起來跺腳擰胳膊地活動了一遍,美得像吃了仙丹一樣。小來也給氣堵著了,眼睛瞪著程鳳台,覺得商細蕊又被使喚了,又吃虧了。

  杜七給寫的新本子《趙飛燕》大功已成,只欠排練。除了最後走台,他們的排練場地一向是在商宅,就因為商細蕊的懶。商細蕊先和師兄姐們好好地咿咿呀呀排著戲,忽然與一段唱腔較上了勁,盯住黎巧松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試驗其他的格式。黎巧松一直都很配合,商細蕊點一個,他就拉一個,而且還得反覆的拉,使商細蕊反覆的試。時間久一點,師兄姐們都瞧出來商細蕊在鬧病了,紛紛找地方坐下喝茶,不去理睬,只有周香芸非常虛心地侍立在旁。商細蕊在那兒和黎巧松著急,這不行那不對的,黎巧松總是一張陰沉的面無表情的臉,人也看不出來他是生氣了沒有。

  程鳳台看了看手錶,對沅蘭道:「好傢伙,這都快兩個鐘頭了,你們班主真能矯情的。」

  沅蘭悄聲道:「今天算是泡湯了,這還排什麼呀?咱們還不能走,一走他還得發脾氣!一班人全陪他熬性子!」

  程鳳台沖商細蕊一點下巴:「他總這樣?太招人恨了!」

  沅蘭撇嘴一笑:「可不是嘛!」

  程鳳台眼睛向她一溜,壓低聲音道:「大師姐恨不恨他?」

  沅蘭哪敢說恨,喲地笑道:「我可不敢恨財神爺!還吃飯不吃飯了?」

  這話說剛完,黎巧松把琴弓往地下輕輕地一點,看著商細蕊,口齒穩當地說:「班主,您別忙了,剛才試的都不成,還是原來七少爺給定的格式好。」

  商細蕊高高地「啊?」了聲。

  黎巧松繼續說:「您要換格式,就得改戲詞了,這怎麼改都不合適,一改就水了。七少爺的詞兒您還信不過嗎?」

  師兄姐們連同程鳳台,都吃了一大驚,臉上既有點驚恐,又有點興味,彷彿很樂意看見商細蕊被摸了老虎鬚子似的。其實這要換了杜七在場,早把人罵踏實,不許他瞎折騰了。但是他們這些戲子就管照樣兒唱戲,不管好賴,商細蕊想怎麼翻騰都行,就算要他們明天統一改行唱河南梆子去,只要能掙大錢,他們沒有二話也跟著唱。一樣吃著商細蕊的飯,還敢叫板的,這黎巧松可獨一無二了!

  程鳳台也歪著頭興致勃勃地看著他們,心裡想這樣當眾否決他的主意,小戲子一定要炸毛了!

  沒想到,商細蕊愣了一會兒以後,居然很受商量地讓周香芸把杜七定的格式唱來一遍,再把他琢磨的格式細細唱來。聽過對比之後,他低頭思忖了許久,低聲道:「好吧,你說得對。」

  程鳳台在心裡暗暗的納罕了一聲。

  黎巧松依然沒有表情地放下胡琴去喝茶,並沒有被採納意見之後的得意。商細蕊也跑去程鳳台身邊,捧著茶壺咕咚咕咚驢飲。

  程鳳台斜眼看著他:「商老闆,小松子和你對著幹,你怎麼不打死他。」

  商細蕊一抹嘴:「我幹嘛打死他,他說得沒錯!」頓了頓,說明心意:「我只想打死你!」

  程鳳台氣樂了,拿他們練戲的白坯兒扇子給他扇了扇,商細蕊點著他胸膛,咬牙切齒道:「你好好看著我唱,不許和別人瞎聊天兒!等我排完這一段,我要考你的!」合著他台上台下,他總有一股心眼神意縛在程鳳台身上。

  後來他們排戲一直排到入夜,程鳳台果然不敢和女戲子搭話,等眾人散去之後,摟著商細蕊在院子裡親了個嘴。程鳳台用嘴唇一下一下輕輕點著商細蕊的唇和鼻尖,這一吻,吻得點點滴滴,含著耳語呢喃。程鳳台真是愛看他唱戲時候的樣子,水袖一甩,就凌空出塵了。怎麼會有那麼好看的,再也找不到這麼好看的,程鳳台迫不及待要告訴他,他是有多好看了。但是商細蕊絲毫不懂何為浪漫,笑了兩聲,說:「二爺,我來考考你……」

  程鳳台立刻撒開戲子,倒退兩步,找著茬就逃走了。

  過了幾天,小院子裡又換了一批戲子。排練的強度還加大了,商細蕊沒有閒工夫和程鳳j□j處,甚至私下說兩句話的時間也沒有,就看他忙得跟陀螺似的滴溜溜轉,罵胡琴打戲子,商細蕊沾上戲,有著十二萬分的專注。有時候口氣實在不好聽,程鳳台眼看著黎巧松額頭暴起一根青筋,但還是面不改色的,心中暗道這也算是個人物了。周香芸也任勞任怨。唯獨楊寶梨,被商細蕊揉搓過幾天扛不住了,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怨得大哭。商細蕊一叫他不起,二叫他不起,馬上抬腳就去踢他了,罵道:「這點罪受不了,你還想成角兒?」成角兒是他們這行裡最奏效的咒語,最終極的願望,楊寶梨躺倒了喘上兩口氣,瞪起眼珠子一個打挺就起來了。

  程鳳台袖手旁觀著,看都看累了他們,心想難怪杜七也要躲開,這樣一個動作重複練上幾百遍,一句唱詞還未上台就先唱啞了喉嚨,太枯燥了,不單練的人是受罪,看的人也是受罪,強力的重複之下,一切美感都不復存在了。商細蕊那麼貪新鮮,性子浮躁的一個青年人,平時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對什麼都不耐煩,在戲上的耐性卻比誰都強,並且大有樂此不疲,以此為趣的勢頭。凡人看來是受罪的事,對他來說就是玩,玩還有玩得厭的嗎?

  程鳳台看到的商細蕊,多是功成名就以後的亮相,頭一回踏踏實實地奉陪幾天下來,漢成帝后院裡的那點破事,程鳳台知道的比漢成帝本人還細緻,黎巧松的胡琴一響他都要吐了,已經發展到了神經衰弱的先期,和商細蕊打商量道:「商老闆,你看,我也幫不上忙,也沒法陪你玩,坐那兒還怪給你礙事的。」接下來的話不用說,商細蕊就知道,於是大搖其頭,不予批准:「不行。你不許走。」說著,他一本正經的,拿手指從自個兒眼角牽出一條虛無的線,緩緩地拉扯開來,落到程鳳台胸口上,用力點了點,道:「我眼睛的餘光要瞟到你,你就得待在我眼睛裡,哪兒也不許去。」

  程鳳台呼吸一窒,覺得商細蕊似乎是說了一句情話,讓他心神凝住,耐人尋味。但是回想一遍,這句話裡也沒個親啊愛的,商細蕊用講道理的態度,說了一句不講理的話,算不上是情話。幾個戲子卻瞅著他倆捂著嘴偷樂,替他們害臊。一句話裡有沒有情,但看是誰對著誰說的了,他們班主對程二爺,那就是字字含情,罵人也不叫罵人,叫撒嬌。

  打這以後,程鳳台捨命陪戲子,再也不提早退的話,練就了一身在鑼鼓場中看報紙的本領。商細蕊練功的時候,程鳳台就看著他;商細蕊不練功了,程鳳台就看報紙。這樣又過了許多天,這天中午,杜七帶著工人搬運來一隻檯面那麼大的皮鼓,鼓面中央畫了一朵大紅海棠,和商細蕊唱戲時用的底幕守舊是一個花樣。

  杜七湊在商細蕊耳邊,說得眉花眼笑,商細蕊也瞧著那面鼓不住地笑。這鼓還未派上用場,他們好像就已經看見了大獲成功的景象,越想越美得慌。杜七拿出一雙特製的舞鞋,粗看來,很像是跳芭蕾用的,而又不是,它比芭蕾舞鞋可結實多了,鞋底還是硬的,興沖沖地說:「裡頭加了層海綿和皮子,你再試試。」

  商細蕊坐到椅子上蹬掉布鞋,杜七馬上像伺候佛爺一樣,單腿跪地,把他的腳放到自己膝蓋上為他穿舞鞋繫鞋帶。杜七隻有在這個時候最沒脾氣,最低姿態,怎麼挑剔他差使他都行,也是個戲癡子。商細蕊對戲子們道:「小松子留下就行,你們都回去吧,把戲詞背背熟,出錯了就打死!」戲子們領命走了。商細蕊穿上鞋,在地上走了兩步,覺得很跟腳,很軟和,剛要踩上鼓面比劃比劃,杜七咳嗽一聲,眼睛向商細蕊一瞥程鳳台。商細蕊頓悟似的轉身說:「哦,二爺,你也回去吧!」

  程鳳台正準備瞧個新鮮呢,不禁一愣:「怎麼了?」

  商細蕊道:「這出不讓人看,得保密。」

  程鳳台驚訝道:「對我也得保密?」

  杜七恨得一翻白眼,商細蕊則是完全拋去了「你得在我眼睛裡」的誓言,有了大戲,他的眼睛裡暫時裝不下程鳳台了,一扭臉就當了負心漢,特別傷人心地說:「保密啊!你是人不?是人就得保密!快走吧!早點回家吃飯去!」

  程鳳台也不是死乞白賴的人,垂頭喪氣很受傷地退出門外,轉頭還想看一眼商細蕊,小來著眼皮走過來,迅速地關門插閂,不留一點餘地。程鳳台聽見院子裡面想起一串鼓聲,歎口氣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