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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 2

  程鳳台預測商細蕊聽見這種挑刺的話,肯定要跳起來罵街了,就算對杜七礙於情面,那也非得冷哼兩聲表示不屑。不料商細蕊低頭沉思片刻,虛心地點點頭:「你說得對。」

  杜七指著他,道:「反正我敢說,這些個角色當今梨園行是沒有人能越過你了,你就記著一次得比一次越過自己,就成了。」商細蕊心裡也正是這麼想的,不住地點頭稱是。杜七見程鳳台溜溜躂達站在不遠處抽上了香煙,故意又說:「十七八歲紅起來的小戲子那不算什麼,差遠了去了,座兒瞧他們什麼呀?瞧他們個相貌身段!那和粉頭是一路的。真把旦唱絕了,我看至少得三十掛零,不然哪能知道什麼叫女人!那起小戲子跟脫了毛的猴兒似的,連人都不能算!」他曖昧地長聲拖氣地說:「等你改天娶了媳婦,戲上肯定更精一層,你信不信我這話?」商細蕊還在那點頭稱是,也不知過沒過腦子。

  程鳳台把嘴裡的煙頭啐在地上踩滅了,瞪起眼睛刷地望向杜七。杜七心滿意足,擱下茶杯站起身:「我得走啦,晚點兒還有一堂課呢!明天下午,你別忘了來學校!」叮囑一句還覺得不放心,扭頭喊道:「小來!明天下午三點半!可別讓他忘了!」小來從廚房裡跑出來笑盈盈地答應了,把杜七送出門口,接著把茶具也收拾走了,對程鳳台也是不理不睬。

  程鳳台走到商細蕊面前,皮笑肉不笑地彎下腰:「商老闆,要娶媳婦唱大戲?」

  商細蕊抬頭看他,一本正經地說:「不可以啊?」

  程鳳台頓時驚呆了:「你還想娶媳婦?就你這樣的還想娶媳婦?」

  商細蕊脖子一強:「我怎麼了!我長得英俊又有錢,又不少個零件,想要嫁給我的姑娘可多了!」這是事實。商細蕊因為出名,女人緣很旺。只要他願意,隨時都能勾搭一個杜麗娘王寶釧一類的千金小姐與他私奔,至於跟了他以後這份日子過不過得下去,能不能做成長久夫妻,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程鳳台較真了,拉過椅子來坐到他對面,與他宏篇大論起來:「你以為娶媳婦是那麼容易的事嗎?放在家裡給點錢養活著就行了?你當是養貓養狗呢!就是養貓養狗,你還得時不時的給它捋捋毛,牽著溜溜彎,何況一個大活人!回頭不順心,看她不鬧死你!」

  商細蕊剛才面對杜七那麼溫文爾雅,對著程鳳台,又強又臭:「那你為什麼娶了!」

  程鳳台歎息道:「所以我過來人,我勸你呢!」

  商細蕊一昂臉,純粹是為了抬槓:「不行,你娶了,我也得娶。」想了想,嘻嘻笑道:「是不是二奶奶鬧你了?那天回家她怎麼說我?」

  他一心以為二奶奶就算不是真捧他,看他戲唱那麼好,應該也不至於討厭他。程鳳台沒法和他說實話,又不想瞎哄他玩兒,無奈地笑道:「二奶奶沒說你什麼,就問我你是什麼玩意兒投的胎。」

  商細蕊果然聽不出個好賴話,點點頭:「商老闆,仙胎!」

  程鳳台哈哈笑兩聲:「好哇,仙人。晚上你要不去戲院,我們就去看電影吃牛排吧!」一手拍拍他大腿:「給你帶了兩罐子吉百利在車上。」

  商細蕊聽見有吃有玩,拔腿就走,一路上抱著巧克力罐子大嚼特嚼,吃得肚腸都甜齁了,吐沫都是可可味的。程鳳台還惦記著他要娶親的話,此時便說:「你要是娶了媳婦,以後就不能這麼自在了。吶,她要吃巧克力你得讓著她,看電影也要帶她去。」

  商細蕊舔著牙齒含糊道:「媳婦,敢管我,一巴掌拍死!」忽然奇怪地反問道:「誰說要娶媳婦了?我才不娶呢!」

  程鳳台怪聲怪調地「嘿」了一聲,道:「那你剛才是怎麼說來著的?」

  商細蕊咂巴著巧克力:「我隨口說說的,你怎麼總記著,那麼小心眼啊!」

  程鳳台還成了小心眼了。

  兩人在北平城最吃喝玩樂做足全套,直到回家的路上,商細蕊還在回味電影裡的情節,連連說:「這個故事真好,我都看了第四遍了。改成京戲一定好看,名字就叫《藍橋驚夢》!下禮拜我去找杜七說說。」

  程鳳台想著,覺得換成京戲挺好笑的:「把電影改成戲,不得有影迷來罵你們?」

  商細蕊道:「《水滸》、《三國》、《聊齋》,都改了,也沒有書迷來罵我們,怎麼洋人的東西就碰不得了?」

  程鳳台不懂他們戲界的規矩,不好多說,便笑道:「女主角最後一死,倒是很有你們京戲的格調。」

  商細蕊沉思了一歇,道:「不,她一聽見男人戰死了就去殉情,才是咱們京戲的格調。苟且偷生,自毀貞潔,這不好。改戲的時候得教杜七把這段給改了。」

  程鳳台知道商細蕊是個思想很封建的人,有時候呢,卻能夠叛經離道不畏人言,什麼被人唾棄的怪點子他都敢做,無所避諱。總的來說是對人對己,對男對女的雙重標準,故意逗他道:「哦,如果換做你,咱倆的醜聞被爆出來,戲班子不要你了……」

  商細蕊斬釘截鐵地劈斷了他的話:「不可能!不會沒人聽我唱戲的,那姑娘是跳舞沒跳成角兒,才會那麼容易沒飯吃!我已經是角兒了!何況咱們倆是知己,怎麼會是醜聞?」

  程鳳台知道自己這是比錯了。商細蕊一向對自己的才能有著非同尋常的榮耀感,揚言在天橋撂地畫個圈,他往圈裡一站一開口就能吃飽豬肉大米飯。而他和程鳳台真情所至,高山流水,一不圖名利,二不圖財色,那是乾淨得不能再乾淨,高尚得不能再高尚,何丑之有呢?

  程鳳台直搖頭,正色道:「商老闆說得是,咱們倆絕對不醜。」

  商細蕊倨傲地一扭腦袋:「那是!」扭完了又扭回來:「換做我,最後千辛萬苦地把你等回來了,憑什麼還去死?別人愛說什麼閒言碎語,就讓他們去說,儘管說個夠!婦道人家性子軟,才會被舌頭壓死;男子漢大丈夫,還怕這個?只要你不嫌棄我,咱們就能在一塊兒!」他是在謠言緋聞裡活著的人,這方面最看得開,最有意志力。假如有一天沒人說道他隱私壞話了,那才是過了氣糟了糕。但是他也很明白,流言蜚語這個東西,從來是一箭雙鵰,他忽然認真地看著程鳳台,黑眼珠子定定的:「哎……二爺,我要是廢了嗓子落進堂子裡了,你還要我嗎?」

  程鳳台聽到這話,心裡一酸一熱,五臟六腑都酥燙酥燙的,簡直忍不住輕歎出聲。除了剛剛相識相好的時候商細蕊表現得比較甜蜜柔軟之外,後來活像一頭撩蹄子掀角的小牲口,好難得聽見這種服軟似的口吻,還來不及表態,商細蕊已然換了副口氣,自動地替程鳳台回答了:「你詐死坑了小爺,活過來還敢嫌棄小爺,小爺就狗頭鍘伺候,鍘陳世美那樣鍘了你的狗頭!」說著舉起一個手刀劈向程鳳台的脖子,那掌風雖大,落下來的時候卻及時地收起了力道,輕輕砍在他脖子上,但是砍下來以後反覆磨蹭,正是一個磨刀霍霍的手勢。程鳳台差點方向盤都滑出去了,偏開臉躲開他的狗頭鍘,說道:「開玩笑!就你這樣的秦香蓮,用得著狗頭鍘嗎?單手就把陳世美腦袋擰下來了!你是魯智深啊你是!」又道:「這都是扯淡的話。我深山老林裡拚死拚活拿命換來這點家財,現在又有這麼靈光的戲子陪我睡覺,我能去當兵?給我個司令我都不幹!我就守著你。」

  商細蕊輕蔑地說:「你這不是大丈夫所為!」

  程鳳台嗤笑道:「老婆都保不住,都成綠毛龜了,還大丈夫呢!」

  商細蕊對程鳳台的慫樣並沒有很大的意見,因為他們兩個人之中,只要有一個大丈夫就夠了!

  到了商宅門口,商細蕊拍拍程鳳台的腦袋算是道別,摟著另一罐未拆封的巧克力跳下汽車。程鳳台想到常之新所托,探出頭道:「商老闆,下個月勻個空給我,去給個臭當官的唱一出堂會吧?我正巴結人家呢,你賞我個臉。」

  商細蕊哼哼一聲:「不去,你沒有臉。」

  程鳳台笑道:「我哪兒又惹你了?我是真心實意的請你。」

  商細蕊道:「就不去。你昨天挑我鄒氏的眼,今天還說咱們兩個是醜聞。」

  程鳳台驚訝道:「你怎麼都記著?那麼小肚雞腸!我沒有這個意思啊!」

  商細蕊眉毛一擰,給添上一筆賬:「好,你還說我小肚雞腸了!」轉身就走。程鳳台看他虎頭虎腦的把門拍得一片山響吵醒街坊,也沒有去追,笑著發動車子走了。商細蕊找碴不合作的本意是為了引他苦苦糾纏,順便留下過個夜,沒想到他居然真的走了,耳聽得汽車開遠,心裡就真的不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