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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 1

  商細蕊作為名角兒,自然是有名角兒的譜,越是相好,他還越是要拿拿架子逗逗悶子。請角兒唱堂會的程序程鳳台是目睹過多次的,商細蕊鬧情緒,他只好暫且放下私交,煞有介事備下一件禮物,規規矩矩地前去請角兒,他們既然相好到這個地步,這麼走一遍程序,反而挺有情趣的。

  這天後台也沒有其他戲子,商細蕊在那嘗試一個新妝,幾位梳頭化妝裁衣的師傅們密不透風地伺候著他,聽他發號施令,挑三揀四,也正是一個名角兒該有的排場。就是身上這套衣裳著實新鮮,薄紗的衫子加上繡花抹胸,是一種經過改造的古代服裝。程鳳台掀起他一幅寬大的透明袖子,料子之薄,不用掀就能看見底下的肉,掀起來就看見一條光胳膊,不禁想道這他媽也太露了!是準備招惹誰呢!嘴上未敢表示不滿,只問道:「商老闆,新戲啊?」

  商細蕊望著全身鏡中的自己,愛不忍釋:「新戲!《趙飛燕》!好看嗎?」他身上的這套裝扮是杜七從敦煌壁畫上描下來依樣做的,與尋常戲服大相逕庭,又薄又貼身,能跑能跳,輕便快活,穿在身上簡直恨不得立刻翻出幾個空心觔斗自在自在。

  程鳳台笑道:「等你打扮好了天也冷了,上台不得凍死你?」

  商細蕊道:「你是沒上過戲檯子,那麼亮的燈泡前後左右烤著人,好比曬在六月天的大太陽底下,光著身子都不冷!」

  程鳳台心想就你這打扮,和光身子也不差什麼了。眾人把他伺候停當,程鳳台往旁邊矮櫃子上沒形沒狀地一坐,道:「商老闆,和你商量個事啊!」商細蕊點點頭,大家便很有眼色心知肚明地退下去。商細蕊雙眼仍然緊緊盯住鏡子裡,轉著圈子審視自己,琢磨著還缺一朵額花,兩條眉毛大概也要照著畫兒改一改。程鳳台攥著他袖子角,一面搖了兩下,一面用花言巧語的口吻嗲兮兮地說:「商老闆,給我拉個手?」商細蕊當即響應要求,一巴掌拍上程鳳台的手心,用力與他握了個死緊。程鳳台就覺得手上的骨頭被捏得咯吱作響,就要碎了!連忙吸口冷氣甩開他,氣道:「嘿!唱戲的,把我當賊抓呢!」商細蕊實在太沉湎於這套新裝之中,也沒有回嘴,就顧著臭美了。

  過了一會兒,程鳳台提心吊膽地重新撈起他一隻手握住,這回商細蕊的手溫順服帖地躺在他掌心裡,沒有犯彪子。程鳳台把那手愛惜地握了個滿,翻過來一看,他的手指甲上全塗了鮮紅的指甲油。這一套裝扮真是細緻,連這種枝節都考慮到了。程鳳台卻只覺得有點怪異。那麼修長細白的一隻手,手指尖血紅血紅的,他的嘴唇也抹得血紅血紅的,眼圈掃了一層亮晶晶的銀粉,加上這身打扮,就好像剛剛剖了個死孩子挖心吃的精怪,妖氣四溢,奪人性命,當時就感覺這份蛾子鬧得不大妙。因為根據程鳳台的觀察,總有一部分觀眾和戲評家是絕不會接受他的蛾子的,何況看打扮,這次妖得比哪一次都凶。

  程鳳台搖搖他的手,笑道:「商老闆,你要這麼樣上台,恐怕不止有太陽曬,還會有熱水洗澡呢!」商細蕊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直到看見程鳳台的笑,笑得可壞了,他才明白這份打趣。從程鳳台這裡猛然抽出手,向鏡子做了一個嫵媚動人的姿態,質問程鳳台:「我這身——不好啊?哪裡不好?」

  程鳳台道:「沒有不好,我看你是哪裡都好,吃死孩子都好。他們可不這麼想!」

  商細蕊把披帛一甩,輕輕抽打在程鳳台臉上:「他們愛看不看!再有敢潑我開水的,我就不攔著後台動手了!後台早想揍他們了!」

  程鳳台拽住那一抹披帛:「哦?你後台養著打手,為什麼過去在匯賢樓還要我英雄救美呀?」商細蕊不服氣地要說什麼,程鳳台扯著披帛把人拖到跟前來摟著他的腰:「不和你鬥嘴,和你說正事。商老闆,堂會你得去,好不好?」

  商細蕊馬上把架子端起來,胸脯一挺:「不好,你不是嫌我的鄒氏嗎?」

  程鳳台發覺自己是解釋不清這個事了,苦笑道:「我誇你八百句好話,你沒一句放在心上;說一句不好,你就沒個完啦?杜七還挑你毛病呢!」

  商細蕊說到這茬就要啐他,怒沖沖道:「杜七說得在情在理!你那是滿口胡唚!我的鄒氏比河陽公主好多了!」

  程鳳台道:「是是是,我胡唚。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怎樣?」

  商細蕊從眼角里居高俯下望了他一會兒,輕蔑地一挑眉毛:「小爺沒空!」

  程鳳台笑了笑,往懷裡掏出一方紅綢:「那就別怪我活土匪,要把商老闆拷走了!」說著打開紅綢,拿出一對鐲子,冰冰涼涼地套在商細蕊手腕上。這鐲子由黃金製成籐枝,上面結著碧璽的葫蘆,掛著翡翠的葉子,開口處兩顆星光海珠瑩潤可愛,有價無市。商細蕊有著許多宮內流出的首飾,常常挑一兩件名貴的戴在戲裡,有些太太小姐們不懂戲,光衝著頭面來看他也是有的。他能看得出這對鐲子價值不菲,很合趙飛燕一個寵妃的身份,而且跳起舞來衣袂翻飛,袖口裡露出紅紅綠綠的寶石珠光,想必是好看的。這麼想著,硬是在程鳳台臂彎裡扭轉身體,對鏡子翻了個水袖,對自己讚賞有加地點點頭。

  程鳳台拍拍他屁股:「禮都收下了,可是答應了啊!」

  商細蕊不答話,問道:「那是誰的堂會?要你來當戲提調?」

  程鳳台道:「就是南京那個姓孫的官。嗨!年後和我姐夫坐一桌,聽你開箱戲來著。」

  商細蕊想了半天,想起來了:「他不懂戲,那天姓韓的是真懂戲。」

  程鳳台聽著這話很傻氣:「你唱你的,唱完了領賞回家吃飯!你管人家懂不懂戲!」

  商細蕊不樂意了,覺得這話愚昧混沌,不夠知己,撐著程鳳台的肩膀,把他撐開點距離,大驚小怪看著他說:「堂會又不是公演!我好不容易熬出頭了,才不去幹這對牛彈琴的窩囊事兒!我又不缺錢花!」

  程鳳台把他摟緊了:「我也不懂戲,當年你不是上我家來了?」

  商細蕊心想那是因為自己早從匯賢樓一見就有點兒喜歡他了,雖然沒有達到情情愛愛的程度,但是罕有地覺得他是個風趣的人,願意多親多近。這層意思,他是不會告訴程鳳台的,在程鳳台懷裡鬧騰得翻江倒海,直嚷:「忙著呢!忙死小爺了!沒工夫去!」

  程鳳台咬著牙笑道:「不去?不去就把鐲子脫了還給我!」

  商細蕊是屬貔貅的,擱進口袋裡的財物絕沒有還回去的道理,跟自己人尤其不肯吃虧,手往身後一背,對著程鳳台一邊朝後面退,一邊直搖頭:「沒有了。」程鳳台伸腿盤勾他的腳,使他無法動彈,摟著他又是笑,又是拱著腦袋一通亂吻,吻這只古色古香穿越千年的妖物:「去不去?恩?去不去啊愛妃?」商細蕊躲著笑著,咬定牙關:「不去!打死也不去!朕忙著呢!愛卿不得無禮!」

  他們鬧得一團歡樂,外面十九帶著幾個小戲子推門而入,撞見這一幕,愣了一愣,隨後臉不紅心不跳地當做什麼也沒見著,本來就是這倆小爺們兒不知害臊,後台人來人往的公用地方,是給他們親熱的嗎?要親熱,開旅館去!她衝著程鳳台點頭笑笑,直往裡走,把手裡拎的一隻小坤包甩在沙發上,高聲道:「喲喂班主!咱們水雲樓出大新聞了!您也不問問!」

  商細蕊其實是很知道害臊的,但是聽到八卦的風聲,也就顧不上害臊了,把程鳳台一推,倚到十九的化妝鏡前連聲問:「什麼新聞?誰的新聞?快給我說說。」

  十九點上一支煙,向一個小戲子一努嘴:「快給班主說說!」

  小戲子上前一步,脆靈靈的聲音繪聲繪色地說:「班主您讓咱們每個禮拜輪流探望黎老伯,今兒正好輪著我和黎巧松,咱倆領了貼補他的五十塊錢,買了餑餑和水果罐頭——知道他老人家如今不利索,買的還是起酥皮的餑餑和荔枝罐頭!不費牙!本來都挺好的!誰知道一進門,黎伯看見黎巧松,眼睛也直了,牙關也緊了!黎巧松對他喊了一聲爹,他就過去了!」

  商細蕊大吃一驚:「他死啦?!」

  小戲子一怔,忙道:「沒有,他是厥過去了。送去醫院一檢查,好嘛,又中風了!剩下那半邊也動不了啦!我扭頭就上鑼鼓巷把小來姑娘叫去醫院幫忙了,接著就回來給您報信了!」

  商細蕊發著呆正在消化這件事情,十九已經嘰嘰呱呱和程鳳台談開了,兩個見多識廣有欠操行的傢伙,猜測出數個黎氏父子的恩怨情仇。說著話,黎巧松從醫院回來了。他一進後台,剛才還談得熱鬧的人們全都噤了聲,眼睛只管有一下沒一下地瞅著他。按說他的父親重病在身,他不該離開得這樣早,神情也不該這樣從容。但他橫像個沒事人一樣,一身輕巧地回來了!換衣裳,給琴弦打松香,自己倒茶吃。別人暗中觀察著他,彷彿在窺視著一個秘密。商細蕊則是瞪著大眼睛,瞪得光明正大,一臉忡怔:「喂!你……黎伯怎麼樣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