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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 1

  二奶奶坐上車子,便向四姨太太問道:「咱們今天去的戲園子,叫什麼來著?」

  四姨太太笑道:「叫『清風大劇院』,六月清風的清風。」

  二奶奶一笑:「水雲樓,清風戲院。一個戲子窩,起個名字還挺雅致。」一向是蛇鼠螞蟻才築窩的。

  老葛打量二奶奶眼色不對,去的又是個要命的地方,今天恐怕沒有善了,心裡替他家二爺七上八下的,賠笑討好道:「二奶奶,您坐好了,馬上就能到。」這趟路線他每天至少要走一遍,熟得不能再熟了,哪兒有小道可抄,哪兒的胡同窄過不了車,他比巡捕還明白。然而路途雖短,二奶奶久不出門,一出門還是覺得很不適應,又兼車內悶熱,坐在那裡直犯噁心。四姨太太在手絹上灑了幾滴花露水,讓她捫著口鼻嗅那香氣,一邊不住地順著她胸脯後背。好容易熬到戲園子門口,還差好大一截子路就過不去了——門口全堵著買不起票和買不到票的戲迷們支著耳朵在那蹭戲聽。這些平民苦力由於經濟所限,普遍不大體面,敞胸露肚的,捲著褲腿的,擼著袖子的,髒臭一堆,揮汗如雨,而且滿口噴髒,不乾不淨。一個拄著扁擔的漢子叫著讓商老闆開開門給大夥兒漏點兒音,還有一個大喊想了商老闆,活活想死了商老闆。

  二奶奶隔著車窗玻璃遠遠地瞧見這番壯觀景象,立刻就後悔了,她這一輩子見過的男人加起來,也沒此時此刻見到的多!簡直心慌意亂的看不得了!無法想像待會兒將要如何穿越過此間牛鬼蛇神,進入商細蕊的妖精洞府。於是更覺著煩悶,蹙著眉尖,熱出了一身的薄汗,拿檀香扇扇出一絲兩絲的風來拂在面上。四姨太太也覺得頭疼了:「老葛,這……」

  老葛道:「二位太太稍等等,我找人安排。」說著探出半邊身子,把戲院門口的侍應招過來,道:「去告訴顧經理,我們家二奶奶和四太太到了,派人去東門口接接。」侍應點頭去了,老葛把車繞到後頭巷子裡,回頭笑道:「這戲院有好幾個門,咱不從大門口擠。」

  二奶奶不露聲色,道:「這兩年你跟著二爺在北平,世面見的不少,戲園子有幾個門倒是特別的清楚。」

  二奶奶輕易不與下人多話,言必有物,都有個所指在裡面,舊式大家庭出來的女人,有些心理功夫上十個混社會的男人都及不上她們,不像程鳳台似的,一高興天南地北能有兩車廢話,每一句前後左右都不挨著。老葛冷汗都要下來了,僵笑著大氣兒不敢喘一聲,心道今天這兩位姑奶奶果然是來搗兔子窩的,二爺怎麼居然就讓她們來了呢!裡面那位小爺也不是好惹的,兩邊誰衝撞了誰,最後都是二爺受罪,自己跟著倒霉!眼下可得好好替二爺兜著事兒!不能瞎答話!可是後來二奶奶也沒有說什麼了,她沒有傻到從老葛那裡套問程鳳台的荒唐,就是老葛願意匯報,她還問不出口呢!繞到東門的一小段路上,她緊著用四姨太太的粉鏡在鼻子下巴補了點兒蜜粉,又把嘴角化開的胭脂擦了擦。四姨太太從來沒見她這樣慎重妝扮,甚至好像還有一些緊張似的。

  顧經理聽說程鳳台的太太來了,放下後台的角兒和座上的顯貴親自迎接,丫鬟老媽子們左右夾護著兩位太太,浩浩蕩蕩錦緞珠翠的一行人,顧經理在前頭領路。旅店戲院這一行的掌櫃最擅長自來熟,顧經理熱切地笑道:「二奶奶您是真稀客,真有眼力!平日不見您賞光,今天一來,趕著大戲!這才是真懂戲!可巧了程二爺的包廂我留著沒讓人動,說什麼也不讓動!您來瞧瞧,這座兒可是絕了!」

  二奶奶一偏頭,微笑道:「咱家二爺聽這口聽上味兒了,在這還有專留專用的包廂吶!」也不知道是對著四姨太太說的,還是對著顧經理說的。

  老葛在一旁直衝著顧經理殺雞抹脖子,眼睛都瞪出眶來了。顧經理伺候戲子伺候貴人,多麼機智伶俐的一個人。戲子心眼兒最多最細,常有小性兒,常要較勁,不機靈不行;貴人脾氣頂大,頂要講究面子,不懂得伏低做小看眼色不行。此時瞥見老葛的神情,瞬間明白了二奶奶此行的目的,心裡打了個突,神色卻不動,為二奶奶拉開椅子,微微躬身笑道:「可不是我埋汰二爺,二爺哪懂戲了!這是因為有劇院的股,去年出面替范二爺頂下的包廂。」老葛連忙偷偷去瞟范漣那邊,裡面不知道坐著哪家的老爺太太,范漣準是忍痛割愛拿包廂做人情去了,不然顧經理也不敢拿來就說,他可真是有份機靈!機靈的顧經理又道:「今天日子難得,我來孝敬兩位太太。先上個果脯八寶碟,梅子薄荷茶,您看行吧?咱這的梅子是鹽漬的,特別清口解暑,別的地方可吃不著。」完了親手給擺上果盤斟了茶。二奶奶有點煩惱顧經理的這份孝敬勁兒,耽誤她和四姨太太講八卦了,與他客氣幾句就打發了他。顧經理表示隨叫隨到,鞠躬盡瘁,一轉身便讓茶童盯緊這一桌,但凡要起堂,先來與他通報,一邊飛跑到後台去。當初原三奶奶和俞青那一出可是讓人心有餘悸,這二奶奶的身份是原三奶奶一個小老婆不能比的,這商細蕊的驢脾氣也是俞青一個唸書人不能比的。要是二奶奶發難,商細蕊真能和她你一拳我一腳對打起來!當初誰都不敢和原三奶奶動手,不就是他心狠手辣把人捉那按住的嗎!便不動手,罵起來也夠難聽的了。

  二奶奶想著別早來,結果還是來早了。戲台上是曹操他們幾個花臉在打仗,還沒輪到商細蕊的鄒氏出場。今次的旦角全由水雲樓出,後台擠著幾個女旦包括沅蘭和十九,已經妝扮好了在閒談。顧經理神色驚慌的跑進來,正與小來打了個照面,小來哎喲一呼,手裡捧著的一壺燙茶險些潑了他一身,顧經理也不理論,只抻著脖子要找商老闆,沅蘭一把攥住他:「班主默戲呢!你驚動他,小心他發脾氣!」

  顧經理定睛一找,果然找見商細蕊對著牆角一面穿衣鏡在甩手絹,甩了兩下,腳上哆嗦了兩步,使得頭上簪釵一陣閃爍,忽然又跟鏡子前直挺挺地立著,站住不動了。彷彿鏡子裡有一個女鬼,時而躥出來附一附他的身,時而回到鏡子裡與他對立無言。這時候誰要去喊他一聲,他準能猛一回頭把人腦漿子拍出來。顧經理沒有這個膽量,只想著眼前這位大師姐是可以拿主意的人,連忙握住沅蘭的肩膀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下,見神見鬼地壓低聲音說:「知道今兒誰來了!程二爺的太太來了!帶著她家四姨太太,還有一群老媽子!」

  沅蘭驚呆了一瞬,與十九對視了一眼,隨即笑道:「來就來唄!那程二爺來了沒有呀?我去看看去!」水雲樓的女戲子以做妾而聞名,對於正房老婆根本不怵。

  顧經理把沅蘭重新按下座:「喲餵我的小姑奶奶!您是忘了俞老闆那一出了哇?這要再跟我後台打起來!」

  沅蘭露出一個滿不在乎的飽含譏諷的微笑,十九眼珠子俏皮地一轉,蘭花指點著顧經理的鼻尖:「那您就再躲一回嘛!躲個一十八載不回還!別我們打架,打碎了您那王八殼!」把顧經理說得怪臊得慌的,看她們的態度,也替她們著不上這份急。沅蘭十九轉頭就撩著幕布去偷看二奶奶了,小來也跟在後面悄悄瞄了兩眼,就看見兩位端莊淑雅的太太夫人插金戴銀坐在程鳳台的包廂裡,左右侍奉著大批奴婢,有著王府福晉的排場,心想這倒真不像是來找晦氣的,倒像是專門來擺威風的。

  十九眼睛直在兩位太太身上戴的首飾打轉,然而座上比較昏暗,也看不太真切,就見四姨太太領口耳墜有幾點鑽石發出的晶光,瘦高個兒穿著一件緊匝匝的短袖旗袍,齊耳短髮燙得卷卷的。一般按照氣質和打扮的猜測,眾人一眼望過去,都以為四姨太太該是程鳳台的夫人無疑,但是如果旁邊那位是四姨太太的話,一個寡婦,似乎又不該穿得這樣喜慶,幾個女戲子不免爭論了幾句。顧經理才抖包袱道:「嘿,都別胡說了,程二奶奶啊,是穿紅的那位。」得意的好像掌握了一個秘密一樣。

  女戲子們果然都嘩然了,連連說想不到程鳳台的夫人居然是這樣子的模樣。也不是二奶奶不夠美麗或者有哪裡配不上程鳳台,反正就是不合適,讓人意想不到,像從兩個故事裡走出來的兩個人,陰差陽錯串了劇,串到一個戲裡去了。寧可說程鳳台娶的是露胳膊露腿的西洋式蕩/婦,也比這一位前朝的大家閨秀讓人信服。有知道程家底細的,此時就把程鳳台的故事大致說起來,幾個男戲子都不免側耳聽住了,對二奶奶出嫁帶來的半壁江山覺得非常嚮往。女戲子們則認定了以程鳳台的性格作風,與這個款式的妻子必定感情不合,躍躍欲試生出勾搭程鳳台的念頭,說他是肯定要在外面有二房的,要有一個與他「般配」的女人,不然簡直「可惜了」。沅蘭始終不置一詞,這時候眼睛一瞪,還沒來得及發話制止,黎巧松提著胡琴從他們這群人的閒言碎語當中大模大樣地穿腸而過。下一場是鄒氏的春怨,商細蕊指定他的胡琴。他的胡琴已經與商細蕊的嗓門搭配得渾然一體了,才沒有個把月的工夫,商細蕊已經離不大開他了,雖然沒有當面讚揚過他什麼話,但是背地裡和程鳳台說:過去覺得哪個胡琴拉得好就能用,願意試試各個胡琴不一樣的味兒。有了小松子才覺得,九郎老侯他們定下一個胡琴,一伺候就伺候幾十年,還是很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