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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 2

  黎巧松後面就跟著商細蕊。商細蕊這時已然深入戲中,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那是相當地道的女人習氣,他今天踩著蹺,脊樑挺直起來,硬生生比楊寶梨還高出一頭,從眼梢裡居高臨下盯了戲子們一眼。他連眼神都已經變了,也是一股女人的氣息,說不出來的嬌氣嫵媚,含著千言萬語,似怒還嗔,讓人看了渾身皮癢癢,就想被他嗔罵著捲起袖子來擰上一頓肉才舒坦。方才最想給程鳳台當二房的女戲子此時已然頓悟,就怕商細蕊吃醋了掄大嘴巴抽她,默默往後退開一小步,其他戲子們也替她屏氣凝神,顧經理最犯嘀咕,心說這下不用等二奶奶動手,自己就該先打起來了!

  商細蕊走到戲子們當中停下來,搭著楊寶梨的肩,向地下跺了兩腳,把蹺踩踩踏實,然後從衣襟抽出手絹一甩,抹了抹鼻尖的細汗,喉嚨裡咳嗽一聲。這樣目不斜視筆筆挺地站了好一會兒,胡琴一響,就款擺腰肢地上台去了!他是太專心了,根本沒聽見他們嘁嘁喳喳在說些什麼小話。

  鄒氏上得台來,一身黑色戲裝,衣角裙擺大朵大朵的水鑽拼成的萬壽菊花樣,襯著黑底子,因此特別的亮,便是一動不動的時候,也是一片耀眼,腳步拂動起來,全場就看他的了。商細蕊的戲衣一貫是靡費千金,窮奢極侈,再講究也不叫講究。而鄒氏儀態萬千地飄飄上台,還不用開口,下面可就瘋了,叫好的丟綵頭的,也有忍不住嘴巴上喊兩句心肝寶貝兒,吃吃豆腐過過癮的,有日子沒見到商細蕊的戲了,都覺得他今天姿態婀娜更甚往日,而且唱的還是這樣一個風/騷的角色,把人心裡面都勾出病來了。

  二奶奶立刻就皺了眉頭。

  老葛在兩位太太身後站著,看不見二奶奶的表情,但是直覺她不會待見這套,暗暗嘬牙花子心道不妙。

  鄒氏青春守寡,寂寞難言,商細蕊踩著蹺走出一溜兒小碎步,正是風擺荷葉,雨打金枝的風流身段,站定了摘下鬢邊一朵藍菊花捏在纖纖指尖又看又撫把玩一番,張口唱出兩句戲詞:

  ——暮春天日正長心神不定,病懨懨懶梳妝短少精神。素羅帷談寂寞腰圍瘦損,辜負了好年華貽誤終身。

  唱完了不甘不願地一長歎,把素菊插回頭髮裡,氣惱這朵鬢花硬生生耽誤了臉龐上的胭脂好顏色。

  四姨太太不自在地晃了晃身子,有點坐不住了。

  二奶奶回頭笑道:「模樣是真俊,比我們女人還要女人呢!」她特別地注意到了商細蕊手上戴的那只光芒四射的大鑽戒:「這身皮肉也夠細粉的。」四姨太太答了個是,勉強笑了一笑。

  鄒氏坐在椅子上不拈琴弦不展書卷,面朝台下,合著弦子把自己胳膊肩膀捶打揉捏了一遍,這一套動作與胡琴配合得極好,手上每一下功夫都乘著胡琴的音,直接表達出鄒氏內心的渴望,演繹得脈脈騷情。鄒氏獨坐房中,並沒有可以勾引的對象;而商細蕊坐在台上,台下千八百人都是他攫取的目標,他渾身每一根骨頭都透著j□j,每一個眼神都淌著蜜水,無需開口發出鶯鸝之音,一爪一撓都搔在台下男人們的心縫兒裡,使他們叫好的聲兒都變了調子,口裡喊著商郎,心裡想著嬌娘,恨不能跳上台去揉搓他一頓,立時替他解除了寂寞。

  二奶奶也感覺到了,又把兩條柳眉擰了個緊,她本來還不信程美心說商細蕊的那些話,因為知道他們矛盾深,現在可是信了十成十的,扭頭輕聲對四姨太太道:「這還寡婦呢!這是哪門子的寡婦,寡婦夜裡都是這麼過的?」

  二奶奶久居內宅,女人多,心思多,是非多,她說話向來很當心。今天大概是帶著一股子怨憤之情來到這裡,又出了宅門,心境有點不一樣,說話也敞多了,竟然沒有顧及到四姨太太也正是一個寡婦。四姨太太此刻作為一個忐忑的,心裡有鬼的寡婦,簡直吃不準二奶奶是來相看商細蕊的,還是知道了她的秘密,來刺探她的,或者根本是一石二鳥。

  鄒氏揉完胳膊,一瞥眼發現腳上的鞋子沾灰了,便翹起一個二郎腿,撩開裙子一角,在眾目睽睽之下露出一雙三寸金蓮。他連鞋面都製造得飛金繡銀,很抓人的眼睛。座上有人長長地「喲」了一聲,然後有人吹了口哨。舊式女人的小腳,那也是一樣隱秘的所在,絕不肯示人的。因為有神秘感,所以顯得刺激。商細蕊當然不可能裹一雙小腳,這便是他們戲子的「蹺功」。他當年學踩蹺的時候,年歲已晚了,一發狠心在腳上綁了三個月的蹺,吃喝拉撒都踩著蹺過,以至於練得太狠,後來的一段日子連好好走路都不會了。黎巧松這一段的胡琴拉得尤其俏皮,鄒氏合著拍子,腳尖高高挑起,用手絹姿勢好看地一下一下掃拂兩隻鞋面,直到纖塵不染,方才滿意點頭。底下女座們都忍不住讚歎了,因為這正是她們日常的所為所見,被商細蕊拿到台上活靈活現地一演,教人禁不住羞臊著臉兒會心一笑,也不知道這個商細蕊是從哪裡學來的這一手,真是點滴入微了,簡直像是日日夜夜埋伏在她們身邊的人。

  二奶奶不自覺地縮了縮腳,心道程鳳台當年居然還有臉嫌棄她是小腳,他既然嫌棄她,那麼台上這一個算是什麼意思?這招招搖搖的,不是一雙更小的腳?

  四姨太太看二奶奶神情不好,不免凝視了她一會兒。二奶奶彷彿被人察覺了心思,惱羞成怒心直口快地對商細蕊做出一錘定音的評價:「我要說唱戲的沒有一個正派人,姨娘一定要笑話我迂腐了。今天仔細一打量,別的戲子不敢說,就台上這一個鄒氏,準不是正經貨色。」

  四姨太太強笑著輕聲說:「二奶奶,這是演的戲呀!」

  二奶奶望著台上,道:「就算是戲,他把這麼個騷裡騷氣的鄒氏演得這樣活泛,自己能正經到哪兒去?正經人能演得到他這份道行?需得是,才能像。大概齊也就是這麼個人了,差不了多少!」

  老葛在後頭聽了,心裡替商細蕊捶胸頓足的。

  四姨太太不禁要說兩句公道話:「這倒是真的不一定。演什麼像什麼,才叫做工好。二奶奶沒有看過阮玲玉演的電影,她一個正經人家的姑娘,也能把妓/女演得很像。」

  二奶奶不答腔,端茶喝了一口,不知道四姨太太今天為什麼會突然和她唱反調。四姨太太見她沉默下來,驚覺自己是唱了反調,也跟著喝了一口茶,把其餘的公道話都嚥下去了。

  之後鄒氏嚇鼠贏得滿堂彩,二奶奶卻已沒有興味,不但沒有興味,而且看著很厭惡。待到鄒氏與曹操街樓對望,兩人眉來眼去j□j來往,使她不由得聯想到商細蕊與程鳳台之間的種種謠言,想到商細蕊勾引程鳳台,兩人初次見面,是不是也跟台上演的那樣,一個放浪懷春的,勾上一個糊塗貪色的,這樣一想,馬上就覺得台上所演不堪入目至極。本來良家女子對於失貞的蕩/婦就有撲殺之心,何況台上台下情節一致,浪騷的瓜葛到程鳳台頭上來了。與四姨太太剛說了一句:「得了,咱回吧。」被伺候的茶童聽見,立刻撒開腳丫子就跑後台去,顧經理隨即撒開腳丫子就跑包廂來。

  二奶奶在丫鬟的攙扶之下,已經站起身準備走了,看見顧經理,便向旁邊一個老媽子一點頭,老媽子托出好幾卷揣了半天的現大洋,大洋用紅蠟紙包起來,總能有個兩三百塊了。這種看戲的規矩,二奶奶是絕不會掉份的。顧經理畢恭畢敬地替角兒道了謝,正準備接下來,二奶奶忽然一抬手,從頭髮上慢慢把那朵鑲了大東珠的絹花摘下來,擱在幾卷大洋之上,這種帶暗紅的檀香色,最能夠襯托胭脂的嬌麗。二奶奶回頭瞥一眼台上的美人,向顧經理笑道:「您得把話說明白,這是程二奶奶,賞給鄒氏的。」然後頭也不回地被奴婢們簇擁著下樓去了。

  顧經理呆了一呆,就領悟了這一句話的意思:二奶奶既不動手也不動腳,輕飄飄地扇下一個悶聲嘴巴!四姨太太嚥了咽吐沫,心裡有點慌張。老葛只覺得二奶奶果然是厲害,綿裡藏針的厲害,知進知退的厲害,商老闆在戲台之上難逢敵手,在二奶奶這裡,恐怕再活上一輩子也不夠一指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