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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 2

  曾愛玉甩開他直往外走:「怎麼著?肚子裡的賣給你了,我也賣給你了?」程鳳台沒有回嘴。曾愛玉一直沿著東交民巷的街走出很遠,自己也不知道將要到哪裡去,一邊走一邊哭。程鳳台把汽車開得極慢,幾步之遙跟在她身後,走得稍微久一點,曾愛玉腳步居然打踉蹌,體力不支了。程鳳台趕緊不由分說將她抱到車上去,笑道:「你過去可從來不是這樣的。當了媽,反而不懂事了?」曾愛玉鼻尖貼在他襯衫上,聞著那香煙和香水的氣味,越發想要流淚,越發覺得委屈,手臂主動地繞上了他的脖子。

  程鳳台愣了一愣,拍拍她的背,哄了許多好話,一直把她送回臥室看她睡下,就差給她個晚安吻了。表面雖然看起來溫柔無限,心裡已經不勝其煩,待曾愛玉一入睡,他擰著眉毛一陣風似的走了。除了二奶奶和妹妹們,彷彿沒人有這個無理取鬧的資格,他待別人耐性不耐性,靠的不是感情深淺而是涵養,曾愛玉一閃而過的動容全是錯付了。

  被曾愛玉耽誤了這一下午的工夫,這就到了該回家吃晚飯的時候,程鳳台還是忍不住繞去商宅轉了一圈,心想八成是見不到商細蕊的,這個時間他准在水雲樓坐鎮。想不到商細蕊倒真在家裡,和小來兩個人守著一隻燉鍋,在院子裡吃晚飯。程鳳台一來,小來就端著碗走開了。商細蕊瘦脖子扛著腦袋,低頭悶吃,說什麼他都一個字一個字地答,非常糊弄。程鳳台本想和他講兩句話就走,看見商細蕊這個態度,還就不想走了,火起來猛地一拍他大腿:「鬧脾氣,你也鬧脾氣是吧?」他的涵養面對著商細蕊,就完全喪失了。

  商細蕊吞下最後一口麵條,一拳頭捶回去:「我封喉呢。」

  他們戲子常有封喉一說,好比是飯館要修灶,嗓子也和灶頭一樣,一天到晚的架鍋燒火可不行,使狠了就要歇歇。有的戲子在台上使盡能耐,下了台話也很少說,就是為了休養嗓音。程鳳台從來沒有想過商細蕊也會有封喉的一天,眾人的嗓子都是肉做的,唯有他像是鐵打的,唱起戲來連軸轉,一晚上能奔三個園子。在後台教訓戲子,也是聲震屋宇,五雷轟頂。商細蕊這次封喉,因為入秋之後要唱《戰宛城》,搭戲的幾位比如唱花臉的雷雙和,名聲與商細蕊相當,全城的人都盯著這一出,馬虎不得。而商細蕊進了秋天就容易犯咳嗽,只能從現在開始就細心保養起來,每天不離藥茶藥膳,早晨起床先咽一隻生雞蛋,如此等等,很受拘束。程鳳台幾天不見人影,一來還敢對他大聲喊,商細蕊當時就要捶死他,被程鳳台捉住手,笑道:「商老闆,好好說話,你告訴我封喉不就完了嗎?為什麼還要打人?」說著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膝蓋上,按著輕輕拍了拍:「你是有身份的角兒,以後不能這樣不講道理就撩手撩腳的,知道嗎?有理就得好好說理。」

  商細蕊點點頭:「知道了。以後有理就說理,沒理就打人。」

  程鳳台歎氣:「哎,我和你是沒法兒說了。」一邊要回家去了。商細蕊堅持不懈地追問程美心有沒有被氣死,是什麼樣的反應。程鳳台道:「她還不知道吧?她現在很少出門交際了。」商細蕊哼了聲,把鑽戒往褲腿上蹭了蹭,隔了一層布,鑽石刮得肉疼。程鳳台笑道:「逗逗你的你還當真了呢!你想我姐能有什麼反應?我姐就算知道了,最多在心裡慪個氣,要是為了個戒指做在臉上給人看,我姐夫早煩她了。行了,我走了啊。」

  商細蕊每次見到程鳳台來,總是很歡喜;每次要送程鳳台走,總是很淡漠,他從來不和程鳳台像樣說一句道別的話。要按他的脾氣,多日不見,一來就走,他肯定不會答應的,哪怕雙方賭氣冷戰,也非得要程鳳台在他的眼前待著,但是他也不願意為此再和程鳳台吵架,此時就在小院子裡溜溜躂達不理不睬。程鳳台又說了一句:「我走了啊!」

  商細蕊背著身:「哦!」

  程鳳台道:「最近家裡有點麻煩事,你唱《戰宛城》我要是來不了,可不許鬧瘋啊!」這還是防著二奶奶最近心情不好。這些家長裡短的話,是無法和商細蕊解釋得通的。

  商細蕊快步走過來,攥起一隻拳頭杵到他面前,惡形惡狀道:「來不了?你來不了?你認得這是什麼?」

  程鳳台裝模作樣朝那拳頭打量了一番,他旦角兒的手,攥起來白白嫩嫩的一團,好像還帶著水粉的香氣:「我認得這是一隻肉包子。」說罷湊上去咬了一口,咬完就跑,留下一隻牙印。

  商細蕊疼得撒開手,在那發狠地喊:「你敢不來!我就打扁了你!」

  程鳳台跳上車子,倒車到商宅門前,笑道:「商老闆,不許喊,好好養嗓子,等養大了嚇死他們。」說得好比商細蕊的嗓子眼裡養了一隻大老虎。商細蕊大概也真的認為自己嗓子眼裡藏著龍臥著虎,待到啟封開嗓那一天,要驚得在座人等肝膽俱裂,吞吃了他們的心耳神魂,聞言便得意地一昂頭。程鳳台朝他一眨眼睛,拋了個飛吻,踩上油門就走了。

  二奶奶這一向時不常的要敲打敲打程鳳台,和程鳳台使使性子,程鳳台都挺順著,有時候自動地就不出門了。他從結婚的第一天開始,就一直鬧不明白為什麼二奶奶喜歡把他拘在家裡,罵著鬧著留下了他,結果也不是為了和他廝守,二奶奶自己反而總在孩子們那裡帶孩子,或者和四姨太太打牌,偶爾坐在同一間屋子裡繡繡東西,與他也是相對無言。這一天馬上又有更鬧不明白的事情出現了,二奶奶很認真地說要替他娶一房姨奶奶,並且提了幾位人選,其中還包括他青梅竹馬的趙元貞。程鳳台拿不準這是在找茬吵架,還是在刺探著什麼,不管是什麼目的,他是肯定不會接受這種安排的,由大老婆做主娶一個小老婆,太荒謬了!他覺得自己做生意聽戲都要忙死了,家裡三個孩子也煩死了,再添一個老婆,再生幾個孩子,不是要命了嗎?二奶奶看他態度十分堅定,心裡又是安慰,又是犯嘀咕,最後和四姨太太商量說:「我找個空倒要去看看這個商細蕊了,迷得他連正經娶一房都不動心了。」

  這一句話說完就擱著了,商細蕊這一陣子封喉不上戲,二奶奶又要忙著看孩子。等到《戰宛城》開演的時候,幾個生角兒名聲都很響,加上一個商細蕊,等於給座兒們過大年了。北平這幾年能夠轟動全城的事情裡,十件事商細蕊至少佔了八件,連二奶奶在深宅大院裡也聽聞了,便又起了相看相看的心,與四姨太太定好了日子,頭場太熱鬧,人太雜,預備要去看後一場的。二奶奶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最為規範的高門大戶中養成的婦人,偶爾出一次門,也得是丈夫陪著,從來沒有說無緣無故地出門逛個街,吃個飯,消遣消遣。過去在上海是這樣,如今到了北平也是這樣。一個城裡住上好幾年,城門往哪兒開,她也是不知道的。

  這一天卻一早就與程鳳台說:「今天車子留給我,我要出門去。」

  程鳳台道:「去哪裡?我安排安排。」

  二奶奶道:「不用你跟著,我和四姨娘一起去,你留在家裡看著點兒孩子吧。」

  程鳳台聽過了也沒有放在心上,直到午睡以後,二奶奶在丫頭的服侍下重新洗臉撲粉,桂花油梳頭。換上一套妃紅色的杭綢旗裝,繡著石榴花的繡花鞋,因為一年到頭也不出兩趟門,這雙鞋子做了半年也還是新的。幾樣金鑲玉的耳環鐲子,都是前朝宮裡的老物件了。她打扮得這樣富麗,雖然都是過時的裝束,卻並不顯得怪異,妝點細緻了,還比時下開放的小姐太太們多了一層典雅的氣質,如果站在女人堆裡,一定是一眼就能看出不凡的了。

  程鳳台手插在褲兜裡轉到她身後,彎下腰來笑道:「二奶奶穿得這麼好看,這是要出去吃喜酒?」

  二奶奶朝鏡子裡凝視著自己,自己也是相當的滿意。平時在家裡雖說也穿戴得山明水秀,但是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用心地在意過樣貌,她比程鳳台大了五歲,還生過幾個孩子,照理來說該有點顯老了吧?可是現在從一個鏡子裡照出來,還真看不出有什麼差!二奶奶從妝奩裡取出一朵檀色的紗絹珠花,往鬢邊比了比,答非所問道:「這是乞巧節那天安王老福晉讓人送來的。要說還是安王府,現在哪還有師傅耐心做這個,看這顆大珠子!老福晉還把我當小姑娘吶!」

  她不知道並非是現在的針黹師傅沒耐心做細巧活兒,而是因為買它戴它的人越來越少了,年紀大的頭上不戴花,年紀輕的又嫌這樣東西老式,漸漸的也就沒有人去做了。這些事實,二奶奶是不會認可的。程鳳台接過鬢花,笑道:「你本來就不大啊!」一面對著鏡子給二奶奶往頭髮裡簪好了。

  二奶奶偏著頭,往鏡子裡看了看:「怎麼樣?顏色會不會太嫩了一點?」

  程鳳台認真道:「嫩,又嬌又嫩,活活美死了!」

  二奶奶就煩他油嘴滑舌的,瞥他一眼,起身往門口走出去。程鳳台還怪不放心的,還想跟著去,二奶奶非不肯帶他,走到二門口遇到四姨太太等在那裡,四姨太太也勸說:「我們多帶幾個人就好了,二爺跟著我們女人家,多不方便啊!」

  程鳳台笑道:「那也該告訴我去哪兒逛,回頭走丟了我好找你們。」

  四姨太太沒法回答這句話,只能看著二奶奶,二奶奶扭頭向他冷笑道:「你平日都去哪兒消遣,我們今天就去哪兒。」

  程鳳台眉毛一抬:「哦?我去的都是好地方。」眼睛直朝四姨太太看,希望能看出一點什麼跡象來。二奶奶不給他這個機會,挽著四姨太太就上了車,後面丫頭老媽子另外坐了兩輛洋車。程鳳台望著這一行人絕塵而去,心裡砰砰的直打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