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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 1

  第二天程鳳台起了個早,其實也不能算很早了,刷牙吃過早飯,也有十點多了。對著鏡子往領口裡掖一條絲巾,三少爺一步一蹣跚地走過來,抱住父親的大腿,抬頭望著他,玉雪可愛的。

  程鳳台樂道:「哎!臭小子,叫爸爸。」

  三少爺努力地叫道:「趴噗……」因為是個爆破音,吐沫噴了程鳳台一褲子。程鳳台哈哈大笑,抽開腿,摸摸孩子頭頂心柔軟的頭髮,然後把他抱起來掂了掂份量。手裡托著這麼一點點的一個小人,也看不出個脾氣和相貌,就是白軟和胖,心想如果不是二奶奶那麼著緊,肯把兒子讓他帶著隨便養養,慢慢的一天一天把小人養出個形狀來,倒還是有點意思的。小孩子也就這段時候最好玩,大到十來歲就沒意思了,尤其父子之間會特別生分。正這樣想著,大少爺二少爺這兩個就快要大到十來歲的男孩子進來給父親請安了。近日大學堂罷課遊行,連他們也受到波及停課了。兄弟二人被拘在家中,成日裡焦不離孟,唸書寫字。

  程鳳台道:「你們把弟弟看好,別讓你媽老抱著他,你媽身體不好。」

  大少爺答應了,含笑望著父親,好像有話要說。

  程鳳台道:「也別老給丫鬟老媽子抱著,抱得路都不會走了,軟的跟個丫頭似的。你們當哥哥的,平時要多帶他玩,教會他講話。」

  大少爺又答應一聲,默了一默,才道:「爸,我們幫著媽帶弟弟。你也帶我們出去走走吧。」

  程鳳台扭頭看看兒子們,二少爺拘束地躲在哥哥手臂後面,大少爺笑得很靦腆。程鳳台心裡不大願意帶孩子,因為倘若帶出去磕著碰著,頭疼腦熱了,二奶奶又要和他沒個開交了,但是兩個孩子平時也極少開口向他要些什麼,笑了笑,推搪道:「去問你們媽,她肯放你們出去玩,我就帶你們。」

  想不到這天二奶奶約了人來家裡打麻將,正也沒空看孩子。兩位少爺一央求,她就答應了。程鳳台只好硬著頭皮帶孩子們去後海吃吃喝喝玩了一圈,買了一些東西,逛了公園,玩得兩個孩子熱汗淋漓,興高采烈的。下午把孩子們送回家歇午覺,心裡面還惦記著一個更大的孩子,直接就去了商宅。

  程鳳台心裡的大孩子商細蕊,此時真的像一個巨嬰一般仰臉安臥在院中一張籐榻上,顴骨緋紅喘吁吁的。小來在後面替他打著傘,面前一隻小方幾,上邊擺著茶壺毛巾折扇西瓜,還差一塊醒木,就能是說評書的檯子,現在充當著他的龍書案。沅蘭十九分頭把持著水雲樓的內務,此時是必然要插手的,同兩位大師兄分坐兩邊,團團圍住中間一個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二月紅,形成三堂會審的局面。

  戲子們通常過著晝夜顛倒的生活,商細蕊昨天氣得十萬火急,卻是一個人都抓不著——大家應了商細蕊的號令,躲著吃喝嫖賭奠念侯玉魁呢!誰願意專程跑這一趟聽他發邪火!今天不約而同美美地睡了一個懶覺,一直磨蹭到下午才把二月紅押解來。這個時候商細蕊已經給氣病了,鼻血嘩嘩地流,嗓子也毛掉了。本來唱戲的人嗓子沒有不帶點暗傷的,他每年秋天就容易犯咳嗽,嚴重的時候足足要咳滿一個月。但這回純粹是氣出來的上火的毛病,病得飛來橫禍,有點冤枉,那就更氣人了。

  程鳳台進門一看這情形,就頓住了腳,笑道:「喲!商老闆處理家務事,我就不打擾了。」

  商細蕊張開嘴要說話,喉嚨裡嘶嘶作響,咳嗽兩聲,惱恨地皺緊眉毛瞪著眼睛——他明知道他盼著他作伴!沅蘭看這眼色,連忙站起來,笑道:「二爺可不是外人,來這兒坐吧,也沒把富裕椅子了。」

  程鳳台慢慢踱進院子,道:「師姐坐吧,我站著喝口茶涼快涼快。」說著直接拿起商細蕊的茶壺啜了一口,茶裡全是一股敗火藥的怪味兒,喝不慣。打開折扇扇呼兩下,扇出一面金光——是台上用舊了的一把泥金牡丹扇子。

  沅蘭回頭斂了笑,惡狠狠地質問二月紅:「你接著說!」

  二月紅前頭已把姦情交代了清楚,還有什麼可再說的,沅蘭這樣不依不饒地逼問,顯然是要給二月紅一個小姑娘家家的沒臉了。難怪沅蘭這樣憤恨,本身梨園行裡嫉賢嫉能嫉風頭的劣根性,再加上女人對年輕貌美覓得良婿的女人的那一層妒忌。沅蘭在北平混了這麼些年,也沒能沾一沾薛千山這塊肥肉。商細蕊雖也與他勾搭過一手,倒讓人氣得過,畢竟那是商細蕊!她二月紅算是哪個陰溝裡爬出來的東西!毛也沒長齊的賤丫頭!

  商細蕊根本不關心他倆是怎麼勾搭上的,他就關心他倆怎麼能拆散,好留著二月紅繼續為水雲樓效力——主要是為了給他搭戲。關起門來在自家師兄師姐面前,他不講理的毛病全使出來了,什麼寬和,友愛,忍讓,寧九郎教他的那一套混梨園的為人行事統統一邊拋,艱難開口道:「你別嫁,留下來,我保著你。」

  程鳳台聽他那嗓子,毛得扎人耳朵,不禁有些憂心。商細蕊的嗓子壞了,使人感覺就如同絕世的美人被刮花了臉蛋,絕世的高手被廢除了武功,特別揪心,特別悲劇。他每次喉嚨不爽快,程鳳台都懷疑毀成這樣了還能不能再唱戲,但是每次過了一陣子也就恢復如初了,不得不說是一種天生麗質。

  二月紅六神無主地看向十九。十九很知道商細蕊今次的意思,所以難得跟鋸嘴葫蘆似的不與沅蘭針鋒相對。她總不能為了幫著二月紅,去和商細蕊對著干吧!十九挑起一邊眉毛專心喫茶,不與二月紅對眼,心想小丫頭慌什麼?薛千山已經當眾公佈了婚訊,他還能留得下你?要是這樣都能把人留下來,倒真算班主大人的本事。兩位大師兄則是事不關己,不聞不問。一個揉著核桃閉目養神;一個嗅嗅鼻咽哼哼小曲兒,自己給自己沏碗好茶葉滋溜滋溜地喝。整個兒都是北平城裡甩手老爺們的派頭,坐在那裡撐個場面。

  沅蘭成了商細蕊的代言人,一拍茶几,啐到二月紅臉上:「班主都發話留你了,你就要點兒臉吧!還真指望著薛家吹鑼打鼓八抬大轎呢?做你娘的春秋夢!人那是白睡完了逗你吶!再說了,你和水雲樓簽的關書沒到期,咱們不放人,薛家也不能明著來搶——你要再不識相,往後也不讓你登台了,就讓你老死在戲班裡!」

  二月紅一味跪著哭,也不知道是太陽曬的,也不知道是抽噎得憋的,小臉漲得通紅通紅。沅蘭罵得熱血沸騰,也通紅的臉。程鳳台見識到他們同行之間的冷酷,不好插話,心裡唯有鄙夷。他是挺見不得這個的,一群人在這擠兌一個小姑娘,這算什麼事兒呢?一手拍拍商細蕊的肩要往屋裡去睡會兒,商細蕊牢牢地攥住他的手,就是不讓他走開,心裡面被二月紅哭得煩死了,同時也覺得沅蘭擠兌的方向有點偏差。商細蕊的意思是嫁人等於跳火坑,只有跟著他唱戲才是唯一光明的道路,怎麼被沅蘭說得跟窯姐兒從良要贖身,老鴇子抬價不放人似的!

  商細蕊翻身起來淅瀝呼嚕悶頭吃西瓜,他吃西瓜籽兒也不吐,好比是豬八戒吃人參果,程鳳台懷疑他連鹹淡也沒嘗出來。吃完一片,嗓子涼透了,啞著嗓子簡短道:「告訴她路金蟬。」

  十九和兩位師兄都是一愣。沅蘭也呆了一呆,然後刷地回頭瞪住二月紅。二月紅在她的厲目之下一索瑟。

  自打商細蕊接手水雲樓,前後已經嫁掉了七八個女戲子,有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姐妹,也有搭班來的戲子。一律是給人家做姨太太。其中最好的結果也就是生兒育女,不鹹不淡不悲不喜地做著小老婆。路金蟬的結果算不上最壞的,但是最典型的。當年兩情相悅還未過門那會兒,為著應和她的名字「金蟬」,男方用黃金打造了一隻鵝蛋大小的實心知了送到後台來捧她。盒子一打開,明晃晃一大塊金磚似的光彩奪目。細看蟬翼由金線織就,紋路又清楚又細密,做著一個振翅欲飛的樣子。墨玉鑲的兩顆蟬眼兒,連腿上的倒鉤都栩栩如生。據說是宮裡的手藝,這份心思真叫難得。當時大家都很羨慕,商細蕊在曹司令齊王府那邊看過不少珍奇異寶,見到這隻金蟬也看住了,托在手裡瞧了半天。路金蟬的丈夫便笑道:商老闆,你放了這個肉做的路老闆給我,我照這模樣兒給你打一個金子做的戲子,你看行不行?周圍戲子們齊聲起了個哄。路金蟬笑得非常得意。但是婚後真正過起日子來,丈夫待她不過也就那麼回事,可不比婚前把她捧到天上,連陪伴她的時候都比婚前少了。而路金蟬漸漸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孤立無援的環境之中,舉家上下都是原配夫人的人馬,許多雙眼睛盯著她,就看她什麼時候出了格,好動手收拾她。不負眾望的,在戲班子裡養成的張揚個性,習慣了追捧與掌聲,使她也很難脫離熱鬧多彩的生活,成為一個相夫教子的平凡婦人。唱著戲的時候想嫁人想安逸,嫁了人又拚命的想唱戲。為此落落寡歡,喜怒無常,時間久了丈夫也就不待見她了,在家中日子越發難過起來。為了過一嗓子癮頭,票了一出堂會,立刻被造謠說與男戲子眉來眼去,在後台捏手。因此挨了丈夫一頓耳光,打聾一隻耳朵。後來生下孩子,嗓子身段全毀掉了,真的是想走回頭路也不能夠了。

  那一個大雨天,路金蟬又不知怎麼和夫家慪氣,蓬頭散髮地跑到水雲樓後台來給商細蕊跪下了,說只要能回來,哪怕登台不開口,當個龍套也可以。商細蕊看她瘖啞啞的嗓子,浮腫蒼白的臉,定愣愣的眼睛,人不人鬼不鬼的都脫形了,一面震驚女人生育以後的變化,一面考慮是不是要把她收下來。還沒等他想分明,夫家就派人把路金蟬拖走了。路金蟬在雨裡用喊救命的聲調喊著商細蕊的名字,把所有人聽得肝膽發寒。商細蕊也跟著追出去,淋在雨裡高聲道:她想要唱戲!你們得讓她自己做主!沒有人理睬他,已經到了這一步,已經陷入了這樣的家庭裡,一個女人哪還做得了自己的主!

  沅蘭連嚇帶詐唬說了路金蟬的往事。在座一位師兄還對這位美麗的師妹記憶猶新,惋惜地歎了一聲。這一聲給故事徒添現實淒涼的佐證。程鳳台就見二月紅的臉色從通紅轉成白,頭低低地垂下去。

  沅蘭在商細蕊吸溜吸溜吃西瓜的背景中,拍著自個兒胸脯痛心疾首道:「就說我!雖不敢和班主比,我大小也算個腕兒吧?不是沒人捧啊!不是沒人跪著娶啊!快三十的人了,我為什麼不跟他們走?我不是個女人?」說到這裡她眼圈一紅,手絹一抹鼻子,接著說:「你道行還淺著呢!娶小的有錢男人,哪個不是喜新厭舊的?能有幾個靠得住!像一般女人,沒個謀生的本事,掛男人吃一口飯那是沒辦法!我們自己能掙,不趁著年輕的時候攢夠了錢,到人家裡去隨人揉圓搓扁?你又不是他正頭夫妻,再沒靠山,沒積蓄,沒手段,你就等著受氣吧!路金蟬不比你伶俐千倍百倍?得了一隻金知了也才這個下場。你這個笨的,得讓薛千山給你打一條金龍金鳳凰才保得住身家!」

  沅蘭口氣不善,這一番話卻是正理。程鳳台和商細蕊這些混久了的人都明白。給人當小老婆不是不可以,但是赤手空拳涉世未深的進入一個宅門給人當小老婆,輕則傷心,重則傷命。商細蕊覺得二月紅是在跳火坑,也是旁觀了許多例子之後得出的預測。

  二月紅聽到這裡,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捂著嘴痛哭出來:「我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了!」喊完這句話,羞憤得彎了腰,簡直要伏到地上去哭了。

  眾人望著她的肚子,都是神色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