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鬢邊不是海棠紅 > 第六十四章 · 2 >

第六十四章 · 2

  商細蕊怒得粗重地喘了幾口氣,忽然大喊:「范金泠也配和我比!我把蔣夢萍當知己!她們兩個是在過家家!怎麼配和我比!」喊完了痛苦地捂著肚子蹲下去,憋出了一頭的汗:「我把她當知己!她把我當個寵著玩的小玩意兒!洋娃娃!連一個范金泠都能替代我!她根本就不懂我對她的心!」

  程鳳台知道他這又要犯病了,踩滅了煙頭,彎腰拽了他兩下。他抱著膝蓋就跟個石墩子似的釘牢在地上,竟沒能拽得動他。程鳳台下了力氣使勁一拽,總算把他拖起來,自己趔趄幾步後腰撞在石欄杆上,生疼生疼的。

  商細蕊趁手一把摟住程鳳台,把臉埋在他胸膛裡,嗚咽道:「恨死我啦!」

  程鳳台按住他的頭,吻了一下他的耳廓,輕聲笑道:「可不得恨死了嘛!小孩兒。」

  商細蕊在他懷裡抽噎似的一口一口喘著氣,輕輕哆嗦著。

  等兩個人下去吃飯,眾人都已經動筷子了,范漣在主席上給他倆留了兩個挨著的位子。眾人看見他們,自然是一番寒暄和恭維。只是商細蕊的精神完全耷拉下來了,悶悶不樂地向眾人強做出一個微笑,轉臉看見范金泠歡聲笑語的,就憤恨地直瞪著她。程鳳台一咂嘴,碰碰他胳膊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舀了一碗魚翅湯給他喝,希望他看在美食的面子上暫且擱置仇恨。

  他們倆來晚了,還有人比他們更晚的。杜七風度翩翩地姍姍來遲,身後帶了一名長隨捧著禮物,進到廳堂來,打一個響指往一邊一指,長隨順著方向把禮物交給管家,自己摘下帽子,嘴角一翹:「不好意思范二爺,我來晚了。」

  范漣打心眼兒裡並不是很喜歡杜七這個人。戲子們潑辣一點尚尤可恕,杜七一個讀書人,大學堂裡的教授,居然也和戲子們一般潑辣,這就屬於人品下乘了。這麼個心比針眼細的刻毒文人,不值深交,他覺得還是像常之新程鳳台這樣心胸朗闊的男人比較可愛。但是范漣畢竟極會敷衍場面,平時大家見到面,依然談笑風生的,是交情不錯的朋友。這邊主席上席位已滿,范漣忙叫著加一個座位,薛千山挪了挪椅子,道:「七公子可以坐這兒來。」

  杜七置若罔聞,一指商細蕊身邊,對搬椅子的傭人道:「擱這兒。」

  程鳳台沒什麼好氣色地挪椅子菜碟。商細蕊見到杜七,有點高興:「七少爺!你來啦!最近怎麼樣?」杜七向來是輕浮慣了,坐下來看見商細蕊嘴角沾了一滴湯汁,伸手用拇指一刮,送進自己的嘴裡吮了,笑道:「好得很!我的商老闆。」

  程鳳台看著他就生厭!

  一時觥籌交錯,賓主盡歡。大家站起來舉杯祝願范漣歲歲有今朝,范漣看一眼程鳳台和商細蕊,心想今朝這個生日有這倆貨攙和,過得可窘了,萬萬架不住歲歲如此啊!飲盡一杯正要坐下,薛千山高聲道:「列位慢坐!滿上,都滿上!」

  大家瞧他這紅光滿面的,好像是有什麼高興事要宣佈。果然薛千山道:「趁著今天范二爺的好日子,在下也沾沾光!通告列位知道一聲,本月十八薛某人要娶姨太太了!在座高朋若有空的,可得賞光來吃杯喜酒!」

  范漣剛才與他談了五車的話,也沒聽見他提過這茬,其餘的人就更不知道了。薛千山不比程鳳台和范漣背靠大樹好乘涼,他做生意勤勤懇懇,事必躬親,幾乎不常在北平家裡呆著,北平也就少有他的八卦。只看他一個接一個的娶了九房姨太太,比曹司令還牛氣,算上如今這一個,正好湊個整數。

  馬上就有人問:「薛二爺,新太太是哪家的閨秀哇?」

  「總是悄麼靜聲的就見你娶媳婦了!薛二!別是強搶民女的吧!」

  大家都饒有興味地與薛千山打趣,開他玩笑。他們雖然對於三妻四妾司空見慣,有錢人只守著一個太太潔身自好,暗中總會引起眾人的各種揣測和注目,不是編排人家懼內,就是編排人家有暗疾,偽君子。但是薛千山似乎也娶得太勤快了一點,這又成了另一種笑話了。

  程鳳台和范漣互望一眼,眼神裡帶著些許不屑,心想討個小老婆還用得著拿到別人家生日宴會上來宣佈,這也太能得瑟了。商細蕊隱隱覺著些心情微妙,並不是因為他喜歡薛千山而覺著吃味或者怎樣。自從進來北平城,薛千山一直對他單方面的山盟海誓表忠心,追逐得十分熱烈。商細蕊也習慣被人這樣追逐,也不很放在心上,只把他看做出手闊綽的一般票友。可是今天看他喜氣洋洋有了新歡,還是有點自尊和魅力受損的感覺,真是一種說不得的情緒。程鳳台如果對此有所評判,一定會說他:虛榮!這就是戲子的虛榮!

  眾人還在等薛千山說一說新太太,杜七已抄起筷子面無表情地喝酒吃肉。薛千山眼睛含笑掠過杜七,停在商細蕊身上,親自給商細蕊斟滿了一杯酒,道:「我的新太太呢,就是——哎!商老闆,來來來,把杯子舉起來!」

  所有人都看不懂了,怎麼他娶姨太太還有商老闆的事呢?難道這是要娶了商老闆做男妾不成?

  商細蕊摸不著頭腦地舉杯站起來,被眾人這樣齊齊注視,有點羞澀似的臉一紅。程鳳台心裡暗罵:你他媽跟他害羞個屁!

  薛千山道:「這一杯是我敬商老闆的!承蒙商老闆這麼多年對二月紅的調理!商老闆,來,我先干了!」

  眾人一片嘩然。薛千山看中水雲樓的女戲子,這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水雲樓女孩子眾多,且聲名在外。唱戲的女孩子一般的歸宿也就是小有名氣以後嫁給富人做姨太太而已,水雲樓因此被譏笑成北平姨太太們的發祥地。不過這個二月紅近年來初露頭角,閨門唱得旦可圈可點,都看得出是商細蕊下心思要捧的角兒,還沒唱出個道道來呢,這就要洗手嫁人啦?商細蕊怎麼會甘心呢!

  商細蕊當然不甘心,愣愣地舉著酒杯不知當飲不當飲。薛千山很痛快地一干為盡,沖商細蕊亮了亮杯底。商細蕊此時一點兒微妙的情緒都不剩了,滿心都是被當眾打劫了的震驚,心道二月紅和薛千山好上了……我養了她那麼久!怎麼居然不知道呢!

  杜七奪過商細蕊的酒杯往桌上一頓,動作太粗野,酒都潑灑出來了,然後一扯他袖子把他扯到位子上坐好,一點兒不給薛千山留面子。商細蕊呆呆地還在出神,程鳳台瞅著他微微一笑,又給他舀了一碗魚翅湯,心裡對這件事已經有了計較。

  薛千山琢磨著商細蕊的臉色,道:「商老闆不要怪我挖牆腳。實在是常年在外,不能孝敬老母。老母偏偏愛聽二月紅那一嗓子。我就是為了孝順,也得做成這樁親。」

  薛千山試圖將所有與他有過枕席之歡的女子娶回家去給個名分供養著,孝敬老母卻也不是撒謊。當眾把婚事宣佈出來,可見決心,商細蕊總不見得為了一個二月紅和薛千山這種有實力的商人撕破臉。商細蕊不開心極了,吃了飯急著就要找沅蘭十九她們問個究竟。程鳳台自然要隨侍左右的,范漣本來還想留他們打兩圈麻將,程鳳台向垂頭喪氣的商細蕊一努嘴:「今天他除了跟我睡一覺有點爽快,其他淨遇見糟心事兒了。你別留他,留也留不出個樂子,回頭要有人沒眼色招他兩下,他再衝撞了你的客人。」

  范漣聯想到商細蕊其人其事,連忙起身送他們出門去。杜七嘴裡歪歪地銜了一支香煙,攬著商細蕊的肩走在前頭,一邊送他一邊說:「二月紅那丫頭嘛,是還不錯——也就是個不錯!同批進來的戲子都不差給她,用不著心疼。反正姑娘唱不了幾年還是得嫁人,你當人人都是俞青呢!」

  商細蕊張口欲辯。杜七搶道:「我知道,你是覺著這兩年對她下的心血白費了,沒使夠本,氣不過。薛千山這個王八蛋,北平那麼多戲班子,他非得看中你的人!我也氣不過!你放心,我幫你整死他!」

  商細蕊在潑貨的維護之下很乖巧地點點頭,相信杜七是一定可以整死薛千山的。

  這一路上是商細蕊也不高興,察察兒也不高興,一路無話。程鳳台先把商細蕊送到地方,囑咐了兩句。接著和察察兒回家給二奶奶賠不是。二奶奶氣得抹眼淚,察察兒百般央告,姑嫂二人矯情了半天,連四姨太太也來勸和。家中氣氛那麼緊張,晚上當然也就不便出門了,考校了一下兩個大兒子的功課,抱了抱三少爺,最後與二奶奶舊事重提察察兒上學的事情。

  他們夫妻二人在對孩子的教育問題上有著巨大的不可調和的分歧,為免二奶奶生氣,程鳳台對三個兒子的衣食住行也不敢多管。二奶奶從前同他不高興的時候,早把話言明了,孩子雖是他們合力所得,但懷胎十月,主要功勞歸屬於她自己。程鳳台只配有次等的權利,只許關心,不許干涉。她從頭到尾一套標準的封建思想,獨獨在孩子的事情上,想法非常的先進,敢於挑戰傳統。然而察察兒畢竟不是她的孩子,她對小姑子感情再深,也沒有支配的權利,說著說著,將手中的剪刀針線賭氣似的摜進笸籮裡,道:「我可從來沒有不讓察察兒唸書,我是不願意她出去上學!現在外面多亂哪!男孩子學壞了再改好,那叫浪子回頭金不換!女孩子有個行差踏錯的,這輩子可就全完了!」

  程鳳台覺得二奶奶絕對是危言聳聽,笑道:「這個你不用擔心,察察兒進學校,我讓老葛的閨女盯著她。我問過了,高年級和低年級只隔一層樓。而且是女校,男老師都沒幾個,有什麼可怕的呢?」

  這件事拖了好幾年,二奶奶看這次程鳳台是主意已定,也無法再更改了。晾著程鳳台不搭理他,抱著孩子哄著。

  程鳳台道:「老三都兩歲多了,也不用老抱著。你身體不好,給奶媽帶著吧。」

  二奶奶一理也不理。她一旦真的生上氣,半闔著眼瞼高昂著頭顱,特別一種倨傲冷艷。任憑程鳳台怎麼說好話也絕對不管用,一直要等到時間久了忘卻了才會軟化。程鳳台是寧可熱火朝天的吵個架,也好過這樣冰著人,弄得心裡沒著沒落,大氣兒不敢喘一聲。這天識相得很早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