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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 2

  程鳳台心道薛千山啊薛千山,畜生啊!先奸後娶也就罷了,居然還鬧個先孕後娶。怪不得小姑娘臉上始終帶著懼色。十五歲的姑娘家,自己當孩子還沒當夠呢,這就要當媽了,能不怕嗎?

  小來收了陽傘想把二月紅攙起來。二月紅動也不動,只哭得傷心。

  商細蕊從瓜瓤裡抬起頭,不知二月紅的傷心從何而來:「不會來不及。你不要怕,我去和薛千山商量,他不會勉強你。」

  程鳳台一咂嘴,拍了一巴掌商細蕊的後背,合著他真是什麼都不懂。

  沅蘭也不急於向商細蕊解釋,一回頭盯住十九,冷笑道:「這是你的護著的人,都要下蛋了,你不知道?」

  他們的規矩是陪人睡覺這不叫個事,不慎懷了身子則是十足的下賤胚,懷了身子還敢瞞而不報自謀出路,就是欺師滅祖裡佔了欺師二字,足夠活活打死了。十九氣得也變了顏色,上前反手抽了二月紅一巴掌,沒有打到臉,只把頭髮給掠出一束來垂在臉上飄飄蕩蕩,看著卻比挨了一耳光還要淒風苦雨。

  商細蕊這下也聽懂了,把西瓜一撂,地動山搖地咳了好幾聲,然後豁然站起來,怒道:「墮了!」

  眾人聽在耳中,都以為他是要把二月紅「剁了」,心中一駭,不知商細蕊何時具備了此等流氓氣質。程鳳台也詫異這戲子看著挺老實,想不到遇著忤逆之事忤逆之人,下手還挺黑的啊!這時就聽見院子裡咕咚啪嗒接連幾聲強人入室的動靜,原來是臘月紅從牆外一躍而入,帶著摔碎了好幾塊青瓦。二月紅被押來受審,他哪裡能放心,尾隨而至攀牆偷看,看得一頭冷汗,及至這裡,再也忍耐不住。臘月紅視死如歸地闖進院子,跟師姐身邊一跪,把師姐往身後一擋:「班主要剁了師姐!先剁了我!」

  商細蕊瞪起眼睛:「我要剁她?是要她墮了孩子!」扭頭看看碎了一地的瓦片,皺眉道:「我教你功夫,你來我家上房揭瓦?!」

  沅蘭他們也很氣憤臘月紅不懂規矩,唯有程鳳台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商細蕊背著手走了兩步,猛一轉身,繼續說:「讓你師姐把孩子弄掉,是為了她好,你不要插嘴。二月,你到底怎麼著?」

  二月紅連連搖頭,她很怕嫁不成薛千山,要把孩子沒名沒分的生養下來;也怕嫁成了薛千山,有路金蟬一類的命運在前頭等著她。但更怕墮胎,這搞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再說骨肉相連的一條性命,怎麼能捨得!

  商細蕊滿面怒容地走到二月紅跟前停住腳,居高臨下望著她。臘月紅把師姐護得更緊一點,就聽見他在頭頂上炸雷:「你這孩子!跟你說了一大篇!你怎麼都沒往心裡去啊?就那麼想給人當小老婆嗎?薛千山總不在家,你能有什麼好日子過?」忽然之間語調一轉,花言巧語的拐孩子:「留在水雲樓,我保你明年出師,還給你漲月錢,給你單獨住一間房,好不好?」

  商細蕊在水雲樓的同輩人裡算是年紀小的了,難得賣一回大輩兒,賣得無情無義,人心向背。他忖著嫁了人固然是就此失去一員良將,留下來生下孩子,則要冒著嗓子倒掉身段走形的危險,一搞不好,一棵好苗子就徹底糟踐了。哪怕保養得當,至少也得有兩年練不得功夫上不得台。二月紅正當齡的年紀,兩年的時光千金難買!所以為了雙方考慮,薛千山留給她的小孽種還是墮掉為好,這沒什麼可猶豫的。

  商細蕊自以為道理很正,然而這不近人情的這一面展露出來,讓在場幾位心裡都一禿嚕。沅蘭之前叫囂得那麼厲害,聽見要打胎,同為女人還是有點感同身受似的怔了一怔神,覺得寒絲絲的,嘴上慣性地嘟囔道:「留著野種,是不如墮掉算了!」聲音卻一徑低了下去,不多說什麼了。程鳳台不知道他們梨園行對女戲子是怎麼定的規矩,心道這他媽也太王八蛋了,為了區區一嗓子戲,值得搭上一條人命的嗎?

  二月紅心裡冷得真是哭也哭不出來了,虛弱得直搖頭:「班主,我不……這不行……」她額前垂下的那束頭髮蕩在臘月紅的脖子根上拂動著,把臘月紅的心都搔得揪起來——他弱小,溫情的姐姐。

  商細蕊道:「這有什麼不行的?這點疼你挨不了?」

  這哪裡是挨不挨得疼的事兒!

  臘月紅昂頭喊道:「班主!您就開開恩,讓師姐嫁了吧!」

  商細蕊怒斥:「閉嘴!這裡沒你說話的份!」拔高音量又喊道:「二月紅!」這一聲都把毛嗓子喊出破音來了,像個大花臉的腔兒,聽著格外憤怒。

  二月紅怕得一抖,倏然抬頭,對上商細蕊一雙清亮得不含一點人氣兒的眼睛,是冷的硬的,是這人世間之外的,冥頑不靈的,總之就是不像一雙血肉之軀的眼睛。她在水雲樓蒙商細蕊親自教習了三四年,自以為很知道商細蕊的脾氣,今天看來,商細蕊竟比她原來所知道的還要不通人情一百倍一千倍。遙想到過去傳言說商細蕊自己的親師姐要嫁人脫離水雲樓,商細蕊如何心狠手辣活脫了人家夫妻一層皮,就憑自己與他的這點師徒情分,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二月紅一頭一臉的虛汗,把額頭抵在臘月紅的後背上。臘月紅心痛到一定程度,心急到一定程度,以一股初生牛犢之力衝起來撞了商細蕊一腦袋,撞得商細蕊往後連退了幾步。沒想到他竟真的敢動手!

  臘月紅指著商細蕊鼻子,怒吼道:「你們怪我師姐?!你們憑什麼怪我師姐!薛千山找她,是她自己願意去的嗎?她不願意去你們說風涼話不管她,出了事倒賴她!」

  商細蕊揉著胸口彎腰咳嗽半天,程鳳台又心疼又好笑,替他順著背,低聲罵道:「哎喲我操……都屬瘋狗的。」

  瘋的還在後頭,臘月紅操起桌案上的西瓜刀,朝著眾人一揮舞。沅蘭他們驚呼一聲跳起來躲開。程鳳台沒想到臘月紅是動真格的發飆,立刻大驚失色地往身後護著商細蕊,小來也拚命把商細蕊往後拉。臘月紅那把刀尖先指著沅蘭,比劃了兩下,隨後直挺挺指住商細蕊,瞪著他一字一字咬牙切齒:「我師姐嫁人嫁定了!誰再敢打她的主意,要她受苦,我……我!!!」

  眼看一刀揮下,不知要向誰頭上砍去,二月紅攔腰抱著他,嘶聲哭道:「臘月!不能啊!」

  臘月紅大喝一聲使勁一刀,把面前茶几給劈碎了!緊接著商細蕊如同脫籠的野狗橫竄出來,大喝一聲一腳飛起,把臘月紅踢翻在地,一柄西瓜刀從手中拋出老遠。到底臘月紅才吃幾兩飯,怎麼能是商細蕊的對手。當年在平陽,商細蕊還唱武生那會兒,他那套拳腳也算地方一霸了,尋常人高馬大的流氓一個打五個不成問題。進了北平指望斯文唱戲,想不到身在自己家裡,還有跟他吊子的!也不管臘月紅的指責有沒有道理,先打回來再說!踢翻了臘月紅還一屁股坐到人家背上:「你敢打我?」說著欠了欠屁股,又重重往下一坐:「叫你打我!」

  臘月紅一咳嗽,咳出一口血來,這是要被坐扁了。

  眾人不知現在應當是該驚,還是該笑,反正不能眼睜睜看著商細蕊就這麼著坐死一個大活人!手忙腳亂要把商細蕊拉起來。商細蕊強氣上頭,紋絲不動,這輩子除了他義父和曹司令,他還沒挨過別人的打!太氣憤了!太委屈了!一巴掌接一巴掌揍著臘月紅的腦袋,一邊不斷地抬屁股墩他。臘月紅小雞仔似的瘦瘦的少年,快要被他搞死了。

  小來他們拉扯著商細蕊,道:「商老闆,你起來吧!要出人命了商老闆!」

  兩個師兄攥著手裡的把件捨不得撒手,只用胳膊肘一邊一個試圖架起他,被他掙掉後,忍笑道:「師弟!小師弟!得了得了,咱犯不著跟他小孩子使這通毛驢脾氣!啊?咱把驢脾氣省著點兒花!」

  沅蘭和十九也站旁邊勸道:「教訓他還用你堂堂一個班主自己動手?留著給師傅抽板子吧!」

  唯有二月紅根本插不上手,只顧哭得撕心裂肺。

  程鳳台都快要笑死了!上前散開眾人,抱著手臂笑意盎然地看著商細蕊,眼睛裡彷彿在說:你那麼大個老闆!干的這事兒可笑不可笑?商細蕊也抬頭望了望他,然後把頭一扭,又墩了臘月紅一下,彷彿在說:不用你管!

  程鳳台挑挑眉毛,擄袖子捏住他脖子後面一塊皮肉向上提。商細蕊頓時就覺得一股酥麻自脖頸之後蔓延開來,使他渾身發軟,手腳發僵,失去戰鬥能力,像一隻貓一樣手舞足蹈兩下,就被提起來帶走了。程鳳台一邊提著他脖子往屋裡走,一邊對身後眾人打招呼:「散了吧,都散了吧各位,有事明兒再說。」

  師兄師姐們目瞪口呆地看不懂商細蕊何時添的這樣罩門,他們一起長大的,怎麼居然不知道?他們當然不知道。別說他們不知道,連商細蕊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原來就有的毛病被程鳳台在床上發覺出來了,還是和程鳳台在一起以後才有的。也說不准這是只有程鳳台才拿得住的訣竅。

  程鳳台一直把人提溜到床上去,商細蕊在床上順勢翻了個跟頭,嘴裡發出一長串氣惱的聲音,唔哩唔哩,還帶著尾音。恰在此時,胡同不知哪家養的一條狗也如此這般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吠了一長串,狗兒嗓音洪亮,比商細蕊高了不止一個調門,然而腔是一樣的腔。程鳳台愣了愣,不敢確信,聚精會神地聽。商細蕊對聲樂敏感異常,狗叫第一遍的時候他就覺得了,心裡一窘,想道程鳳台肯定又要打趣他。於是把頭蒙到枕頭下面,繼續苦惱地哼哼。

  果然程鳳台聽分明了以後就樂不可支,拍著商細蕊的屁股道:「哎!商老闆!你聽,你街坊在和你唱對戲呢!還是商派的!」

  商細蕊怒道:「呸!那是你街坊!」

  兩人同住著一趟街,程鳳台很大度地認下來:「是,那是咱街坊。原來商老闆的腔是隨了咱街坊!」

  商細蕊在不高興之中憋出一個不高興的笑,一閃即逝,隨後怒道:「氣死我啦!那個賤人!」待在水雲樓這種地方,能學會不少罵人的骯髒話。但商細蕊是極少說的,氣急了也就是「賤人」和「不要臉」。不知道這一句「賤人」罵的是誰,反正跑不了是那對師姐弟。程鳳台笑兩聲,在他身邊枕著手橫躺了,悠哉地說:「我說你們水雲樓可真有意思。你呢,是師姐出嫁了要殺人。他呢,是師姐嫁不成了要殺人。淨出要人命的師弟!人家孩子可比你懂事多了啊!是吧?你倆要換個個兒,那就天下太平了!頭一個老懷大慰的就是蔣夢萍。」

  商細蕊很不滿意地哼哼唧唧。

  程鳳台問他:「你那什麼二月紅,真有這麼好?」

  商細蕊從枕頭裡悶悶地「唔」了一聲。

  女孩子演旦角兒那是渾然天成的,不像男孩子需要專門下一番苦力學習異性的舉手投足,因此二月紅是比師兄弟們走得前頭了。功敗垂成,氣出了商細蕊的淚花兒。

  程鳳台道:「那麼二月紅和小周子誰更好?」

  商細蕊琢磨道:「唱工倒是差不多。要論做工,當然還是小周子的好。二月紅武旦差了點。」

  程鳳台笑道:「商老闆覺得,拿小周子換一個二月紅,划算不划算?」

  商細蕊猛然從枕頭裡翻身出來望著他:「范漣把小周子要出來了?」

  程鳳台道:「正是因為范漣要不出來小周子。范漣又不好這口,他要小周子做什麼用呢?還不是把小周子要出來唱戲,四喜兒人精一個,心裡明白著呢,他不願意小周子出道,哪肯放人?」

  商細蕊失望得很:「范漣這個沒用的傢伙!還敢跟我嬉皮笑臉的!那怎麼辦呢?」

  程鳳台道:「我看四喜兒這態度,只能強壓他一頭硬跟他要人了。要強逼四喜兒無非財勢兩樣。這事兒我不合適,我和你們戲界沒交情,說不上話。范漣也不合適,他那明哲保身不沾是非的,不肯得罪人。杜七呢一個文人,錢是有,勢力不夠,四喜兒不怕他。他脾氣也不好,準得和四喜兒談崩了。只有讓薛千山去,又不怕被訛錢,又和你們梨園行走得近,又在場面上混得開,必要的時候,這貨也能耍一耍流氓啊!」商細蕊低頭忖著。程鳳台緩慢的老謀深算似的接著說:「讓你那大師姐沅蘭去和薛千山談。記著一個錢字也別提,就說二月紅太好了,太有本事了,少了她,你水雲樓簡直不行了。唯有一個周香芸才能勉強替補她。要來了周香芸,水雲樓一個字兒都不要白放了二月紅。」

  要從四喜兒手裡挖走小周子,那典身錢大概能值了兩個二月紅。這還叫不提錢吶!面上是不提,背地裡可得了大便宜了!這個道理商細蕊能想得到,於是不住地點頭。

  「其實沅蘭要是說得好,能把二月紅吹上天了,換兩個小戲子也是換得到的。商老闆還想挖誰的牆腳?可不能是已經出了名的啊!」

  商細蕊眼睛一亮,撲到程鳳台身上撒歡:「有!真有!不出名!有一個!唱青衣的!腔兒特別好!」

  程鳳台攬著他的腰,這真是小孩兒的娃娃臉,一會兒陰一會兒晴的,剛才雷霆之怒狂風暴雨,這會兒樂得跟跟朵花似的。商細蕊用更大的力氣回抱過去,合抱著翻了一個乾坤顛倒。程鳳台伏在商細蕊身上,親著他的臉和脖子。可是商細蕊一定要扳過程鳳台的臉來使兩人對望著:「二爺,你真是我的狗頭軍師!」

  程鳳台笑道:「我全中國的買賣都做遍了!你這一個戲班子才多大點屁事兒!殺雞用牛刀哇!」

  商細蕊兩手胡嚕胡嚕程鳳台的頭髮,把他原來上了發油的很漂亮的髮型都弄亂了,一面認真道:「狗頭軍師,摸摸你的狗頭!」

  程鳳台氣得一笑,低頭就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