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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程鳳台這一夜摟著商細蕊桌上地下的玩了個通宵,怎麼也覺著不夠。一直到了天色發亮,街上賣凍柿子的吆喝起來,才雙雙倒在床上疲憊睡去。他們太累了,一句纏綿的話都沒有,四肢交纏呼吸交抵,睡出了一幅魂夢相依的圖畫。但是這樣也睡不了幾個鐘頭,中午十一點一過,商細蕊肚子咕嚕嚕響著就把自己給餓醒了,睜眼癡癡端詳了程鳳台的睡臉一陣子,終於還是耐不住飢餓,一拳搗在程鳳台肩窩上:「二爺二爺,我餓了。」

  程鳳台翻個身:「找小來要吃的去,我再睡會兒。」

  商細蕊坐起身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撓撓頭髮穿了衣服,下地蹦躂兩下,覺著後面有點兒火辣辣的,但是身姿依然矯健,人也挺精神。程鳳台這人,平時看著像是那種沉迷酒色缺乏鍛煉弱不禁風的少爺,這事上倒是挺猛,可是做完了倒頭就睡,不省人事的。不像商細蕊,辦事情的時候任君擺佈要死要活,事畢之後,倒是一條好漢。

  商細蕊穿了件舊舊的家常衣裳,找小來去要飯吃。小來心亂如麻一整夜,也醒遲了,更沒有心情做飯,散著辮子,看著商細蕊欲言又止,非常不高興的樣子。商細蕊素來有些敬畏她,而且明知道她不樂意程鳳台,昨天還在家裡和程鳳台做了那個事——他過去從來不與男人在家裡宿夜的。現在看小來臉色不悅,訕訕地就要退出房去另謀食物。

  小來冷著臉叫住他,盡量溫柔了聲音道:「商老闆,身上覺得怎麼樣?」

  商細蕊實話實說:「不怎樣,就是餓。」

  小來握住他雙臂又捏又撫,緊緊追問:「昨晚那麼大動靜,他有沒有弄傷了你?」

  商細蕊反手抓著她胳膊,殷切答道:「沒有弄傷我,我就是覺著很餓。」

  商細蕊這人,肚子一落空,就要像餓死鬼附了身似的,變得既遲鈍又愚笨,萬念俱滅,只有覓食一靈不熄。小來兩句話就認了命,知道現在與他說什麼都聽不進,再要問到第三句,他準得急眼了,便坐到鏡前重新把長頭髮編成一條辮子,對商細蕊道:「現在也來不及做飯了,我去後面胡同的飯館給你買個干燒鴨脯,買個紫酥肉,再買個爆羊三樣,好不好呢?」

  商細蕊聽見有肉吃,還有什麼不好的,只催促小來抓緊速度。因為中午的日頭曬化了夜裡的積雪,路上滑腳,來回頗費了點時候。等小來提著食盒回來了,商細蕊餓的眼睛都綠了。幾樣菜小來各夾了一點就飯吃,剩下的全被商細蕊一掃而空,咽的速度趕不上嚼的速度,腮幫子鼓成兩個大包,也像兔子嚼蘿蔔似的。這麼大個名角兒,背著人的做派,真是讓誰都不敢信。

  小來看著他,忽然一笑,低頭吃了一筷子米飯:「商老闆這就吃完了,不給他留一點呀?」

  小來千年難得會說這種關懷程鳳台的話,卻讓商細蕊有點不好意思:「哎呀,忘記了,等他醒了出去吃吧。」

  小來點點頭,一轉之前的憂鬱,笑道:「商老闆吃飽了站起來走走,我收拾碗筷。」心想商細蕊還是原來的商細蕊,是她把這事想得嚴重了。經過昨晚,也不見得就對程鳳台更上心,更犧牲。你看他還不是照樣自顧自的大吃大喝,不懂得照顧人麼?但要是放在多年以前,和蔣夢萍還要好的時候,恐怕再餓也要扒拉一大半菜留給師姐吃。經過心傷,商細蕊是學聰明了,不會對人做到那樣奉獻了。商細蕊對程鳳台的另眼相待,或許僅僅是區分於曹司令薛千山之類的相好。

  小來這樣寬慰著自己,就看見程鳳台睡衣外面裹了件大衣從臥房走出來,手掌搓搓耳朵,道:「雪化了吧?今天可真冷。吃什麼呢商老闆?我嘗嘗。」說著俯身張了嘴,等著商細蕊搛了餵他。

  商細蕊夾了一片冬筍放進他嘴裡,滿足道:「吃肉!」

  程鳳台吃著又脆又爽口的,探脖子一看,幾個碗碟裡哪還有一根肉絲呢?笑道:「好哇,不等我就開飯了。哪還有肉呢?」一面把手伸進商細蕊衣領裡去捏他脖子。

  商細蕊冰得一縮脖子:「肉都被我吃完啦!」

  程鳳台也真餓了,天寒地凍的,老葛還沒來,不耐煩坐洋車出去吃,桌上只有米飯焐在草窠裡,還是熱的,便自己動手拿商細蕊的碗盛滿了飯,拌上燉菜的醬汁,就著一點冬筍片和豆腐乾金針菜,吃得怡然自得。這讓商細蕊和小來都略一吃驚。商細蕊心裡暖融融的,又有一點發酸,雖然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看見程鳳台吃他的剩菜,心裡就會又柔暖又酸楚,只知道目不轉睛地凝望著程鳳台。小來倒是對這位少爺刮目相看,同時也感覺到這人十分難纏,不知好歹,踢不開踹不走。

  程鳳台感覺到商細蕊和小來對他詫異的目光,笑了笑,道:「怎麼,看我這麼吃飯新鮮啊?」

  商細蕊點點頭:「你餓啦!」

  程鳳台道:「是啊。餓了可不就有什麼吃什麼了嗎?」

  商細蕊看著他沒有說話。程鳳台一面吃飯,一面繼續道:「你還把我當盛子雲那樣的少爺呢?我跟他那麼大的時候——比他還小兩歲,跟著夥計到關外返貨,一路上吃的什麼?野菜蘑菇煮鹽巴,硬得崩牙的玉米面貼餅子。偶爾遇見村莊,才能吃頓肉。但是你知道的,鄉下人一般不殺驢牛,給錢都不殺,要留著鋤地。吃的都是快要老死的耕牛耕驢,那肉真是柴得呀……一路幾個月,還不是照樣吃嗎?要是遇見壞天氣被困在林子裡,吃什麼?吃個屁!一天半個饅頭,冷水泡軟了沾鹽吃。還要防著各種毒蛇猛獸,還要防著土匪。」

  商細蕊袖著手都聽呆了。程鳳台仰頭扒完了飯,捏一把他的臉,再拍了兩下:「商老闆其實不算真挨過餓,淨挑嘴吃。」

  他這麼說,商細蕊可不服:「挨過餓!小時候平陽大旱,我餓了好多天!」

  程鳳台只是笑道:「你那是受了傷,不算是真的體會過挨餓的苦頭。」

  商細蕊分不清這兩者的概念,但是他回想回想,被人伢子買進商菊貞手裡以後,還真是沒有挨過餓了。有時候全戲班的人都挨餓,只餓不著他。商菊貞給自己的兒子吃白菜,也要想辦法給他弄肉來,說是他唱武生的,要吃得好一點,筋骨才會長得結實。商細蕊幾乎就沒有三天不見肉的日子。到了十二歲,小來被撥去伺候他,他連衣裳都不用自己洗了,每天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只知道一門心思地學戲。對照同輩人周香芸在雲喜班的生活,商細蕊的童年雖然辛勞,卻算是蜜糖水裡泡大的了,要不然,也養不出他這一副天真爛漫的個性。

  商細蕊有點疑心程鳳台是在與他開玩笑,因為程鳳台現在油頭粉臉身嬌肉貴的,著實難以聯想他所吃過的苦。商細蕊索性就不去想它了,說:「二爺,我全身黏糊糊的,我要洗澡!」

  程鳳台道:「喲,明天就是小年,澡堂子恐怕都關張了。那讓小來去燒水。」

  商細蕊不干:「你要凍死我!我要有熱水汀!」

  隆冬的天氣在中式屋子裡洗澡,是怪冷的。程鳳台本著誰糟蹋誰清理的原則,剔著牙縫盡心替商細蕊尋找一個能洗澡的地方,看了看懷表:「老葛這老東西,今天肯定睡懶了!等他來了,我們到六國飯店開個旅館洗澡去!有熱水汀,大浴缸,保準凍不著你。」

  商細蕊聽了默默地不接話。小來拿抹布進來抹桌子,眼皮也不抬地道:「商老闆不便去那種地方。」——尤其跟你。後半句話小來沒有說。

  程鳳台立即很敏銳地聯想到,商細蕊過去肯定在旅館開房這件事上落了把柄給街頭小報,受到過無情的八卦。轉頭似笑非笑看著商細蕊:「商老闆名氣大,無緣無故去那種地方,是容易被人傳閒話。」

  商細蕊是想什麼要什麼的急脾氣,急起來就差滿地打滾:「我不管!反正要洗澡!哎呀不洗澡就要難受死啦!怎麼過年啊!」

  門外老葛已經來了,兩短一長按了三聲喇叭做信號。程鳳台思前想後把心一橫,一拍大腿起身道:「走!洗澡去!」

  小來忙把商細蕊衣裳脫了,取來一件雪青色的錦緞外袍給他穿上。商細蕊繫著扣子,道:「暖和嗎?」

  程鳳台一攬他肩膀:「暖和極了!」

  小來收拾了一些衣物毛巾等待要跟上,程鳳台笑道:「說他是個享慣了福的少爺,他還不認賬。洗澡怎麼還讓小來姑娘跟著。姑娘交給我吧,我伺候他!」說著接了東西和商細蕊並肩出了門。小來也不遠送,他們一出去,就把門合上了。

  老葛給他們開了車門,先笑道:「商老闆這一身可真精神,顯得您秀氣,白淨,跟擦了粉似的,氣色真好!」

  商細蕊摸了摸自己的面頰:「真的呀?」一面低頭鑽進了車子裡。

  程鳳台笑道:「真的呀!我說你好看你還不當回事,老葛總沒假的了。」

  老葛也算摸清楚這倆人的脾氣了,只要程鳳台和商細蕊在一起,他見著商細蕊就抹了一嘴的蜜,不管誇得在不在點兒,只要是好話,商細蕊就馬屁全收。商細蕊一高興,程鳳台自然心情愉快,再好說話沒有了。老葛隨後請罪:「對不起二爺,今天我來晚了。」

  程鳳台嗐了一聲:「快過年了,家家戶戶事兒都多。明天准放你的假!今年紅包領雙份的!你是最辛苦的了。」

  老葛喜上眉梢,謝過之後問道:「二爺,去哪兒呢?」

  程鳳台道:「去小公館。」

  老葛心裡一禿嚕,還當自己聽錯了,扭轉臉望著程鳳台。小公館裡養著個什麼玩意兒,程鳳台別不是忘了吧?

  程鳳台一點下巴,表示他沒有聽錯:「走吧。」

  老葛點點頭,懷著你敢死我就敢埋的心態上了路。路上就聽見程鳳台謊話連篇,做功不比商細蕊在台上差。

  程鳳台看了一眼商細蕊:「老葛!停車!」

  老葛不明所以,吱呀就剎了車,聽他示下。

  程鳳台道:「換個地方吧,不去小公館了。」

  老葛心想二爺您終於知道保重自己不惹禍了,哎地一聲,答應得很痛快。

  商細蕊奇了:「為什麼不去小公館了,小公館是什麼地方?」

  程鳳台百味雜陳地又看了他一眼,為難道:「哎呀,不大好說。以後有機會再詳細地告訴你——老葛,車子調頭吧!」

  商細蕊憑著多年來在梨園行練就的八卦敏銳度就知道裡面有事兒,眼睛蹭蹭地冒著光,一把摟住程鳳台的胳臂:「啊啊啊!二爺你快說你快說!你不說我哪兒也不去啦!」

  程鳳台佯裝堅貞地支撐了一會兒,終於在商細蕊拳腳相加之下屈服了,提防似的瞅了一眼老葛,商細蕊跟著也瞅了一眼老葛,然後會意地把耳朵湊過去了些,生怕給他聽見了秘密。老葛心想這他媽干我什麼事兒呢?程鳳台那張嘴,抽爛糊了也說不出半句真話,你當我想聽嗎?

  程鳳台低聲道:「你知道我小舅子為什麼二十好幾了還沒結婚麼?」

  商細蕊想了想,躊躇道:「因為……因為他喜歡男人?」

  程鳳台都給氣樂了:「你這是哪兒聽來的閒話?不要亂說。哎!是因為他喜歡了一個女人啊!」

  商細蕊驚訝:「哦?是有夫之婦,唱戲的?難不成還是窯姐兒?」

  商細蕊為何有此一問,原來範漣也是個不安分的。早在與商細蕊相識那會兒,混跡於平陽梨園界,手面十分大方,乃是大洋堆出來的名票,又會交際,性子又沉穩,誰都願意與他結交一二,不免就沾了一屁股的情債。但是他為人向來低調,過去是和水雲樓一個女戲子有過一段情,商細蕊才多知道了些。現在說他有了心上人,商細蕊習慣性的淨往這些方向聯想。

  程鳳台歎氣:「差不多吧……是舞小姐。」

  商細蕊哪知道那麼洋氣的詞,正色點頭:「是哪家的五小姐?」

  程鳳台心說咱倆這就跟說相聲似的,我還是捧哏的那一個:「不是在家裡排行第五。是舞廳裡陪人跳舞的舞。」

  這麼一說商細蕊就明白了。

  「我剛來北平的時候,就在東交民巷那裡買了個房子做投資。范漣不敢把舞小姐帶回家去,問我借了房子安置著。這都快三年了。」

  商細蕊驚呼:「范二爺居然在養了她三年!我們一點兒風聲都沒有!這不成了閻惜嬌的烏龍院嘛!」

  老葛在那兒暗笑,琢磨著還真是的。

  程鳳台道:「所以你千萬保密,待會兒見了人不要多話,不要盯著人多看。我們參觀一下范漣的閻惜嬌,洗了澡就走。」

  商細蕊點點頭,接著雜七雜八問了許多關於范漣和舞女的八卦。程鳳台半真半假一一答了,裡裡外外把自己撇了個一乾二淨,好像他除了是個不收租子的房東,就是個包庇小舅子的姐夫,反正不管哪個角色都是很義氣的,而且也很有保密的義務。老葛就不得不佩服他家二爺,順便把那些話也牢牢記在心頭,不要等商細蕊想起來了問一句,自己給他穿了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