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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自從徽班進京這百年以來,昆曲是沒有原先那麼賣座了。但是北平作為前朝皇都,遺留下大批愛好風雅的科舉文人,他們對昆曲還是非常崇尚的。常常舉辦一個集會,招一個會唱昆曲的紅戲子,一群雅士在廊亭水榭中一邊聽著戲,一邊吟詩作畫,品茶弄琴。過去昆曲界的頭挑原小荻還在的時候,原小荻曾是文人們的寵兒。因為他老成持重,念過一點書,會寫會畫,言談妥帖。文人們的取重自然是同市井小民不一樣的,他們看重這些學識素養超過姿容歌喉。但是現在原小荻一心想要擺脫戲子的身份,這種場合再不出席了,寵兒的頭銜當之無愧便落到商細蕊身上。商細蕊年紀太輕又沒有讀過書,然而勝在乖巧聰敏,詩詞歌賦過耳成誦,又很有點獨特的想法和觀點,紮在文人堆裡,倒是別具一格。想當年,他的御用詞作杜七公子就是在杜明蓊的文墨筆會裡結識的。

  這天商細蕊去董翰林家裡唱堂會,曲過三巡,陪著他們喝茶。文人們談論起來,都說現在京城沒有好的昆曲戲子,商細蕊可能是最年輕的唱昆曲的好角兒了,再往上數,除了原小荻,只有女伶姚熹芙是好的。

  商細蕊一聽就笑了:「姚熹芙是我師傅!我的昆曲就是她教的。」

  眾人異口同聲讚道名師出高徒,並說:「這麼講來,原老闆算是商老闆的師伯啦!」

  商細蕊一愣,馬上就明白了。虧他跟著姚熹芙學了兩年的戲,居然不知道姚熹芙是原小荻的師妹,他和原小荻還有這淵源呢!

  「這一層從沒聽姚師父說起過。大概因為我是她口盟的徒弟,師門子弟有幾許人,沒必要與我作交代。」

  在場有幾位老人臉色微妙地變化了一下,笑道:「姚老闆脾氣豪爽,話頭也多,不是存心不與你講的。她當年在北平,那是了不得的一號人物,愣在京戲堆裡把昆曲□了!比她師兄還強些!後來也因為師門糾葛,一賭氣丟下一攤子事兒跑去平陽了。」

  這一個「也」字用得同樣微妙。商細蕊心眼兒粗,沒留意就過去了。有聽出來的,暗暗打量一眼商細蕊,心想姚熹芙原來也是和師兄師弟戀愛受挫出走的,他們一對師徒除了唱腔,這個事也一脈相承了。

  董翰林笑道:「那幾年也真奇了怪,幾大名角兒輪番跑去平陽那個小地方走穴,平陽是旱災連著兵災,跑去那裡幹嘛呢?」

  虧得幾大名角輪番跑去平陽亮相,商細蕊才有一個偷師學藝的機會。名角兒們冥冥之中似乎就是為了成就一個商細蕊,才有志一同地匯聚到平陽去的。

  董翰林這時鋪開了紙張準備作兩筆詩詞,商細蕊熟練地取過墨錠來研磨,看來是做過很多次了,自己長了眼色,根本不用人囑咐。而這班文人們肯讓戲子伺候筆墨,足見得對商細蕊是多麼鍾愛了。商細蕊低頭磨著墨,道:「昆曲幾百年的底子,我不信京城就找不出一個好的。」

  有人道:「幾百年的底子不假,就說唱京戲的,誰不會來一嗓子昆曲呢?可要唱得入咱們這班老朽的耳,眼下還真是少見。」

  又有人道:「不然去雲喜班淘淘?掌班的四喜兒不是專攻昆曲的出身嘛!門下該有過得去的孩子吧?」

  商細蕊默念了一遍雲喜班的名字,回想到原小荻前一陣子給他推薦過雲喜班裡一個周姓戲子,心裡暗暗有了期待。

  商細蕊從董翰林府上回到家已是晚飯時候,進門就見程鳳台三堂會審似的坐在堂上,堂下站著好久不見的盛子雲。盛子雲是一露頭就被程鳳台逮著了,他當是自己運氣欠好,回回撞在槍口上。他不知道程鳳台現在天天貓在商細蕊身邊,只要盛子雲一露臉,就能撞個正著。

  程鳳台只要板下臉來,商細蕊就覺得他是假正經。忍不住在盛子雲背後朝程鳳台一笑,盛子雲回頭瞧見他了,也忍不住朝他一笑。程鳳台瞪他們一眼,臉上神情非常嚴肅。

  「好啦,人來了,交了東西快回去吧。老葛車在外面。」

  盛子雲哦了一聲,把手裡卷握著的一本戲本交給商細蕊,一面滿臉跑眉毛激情萬丈。因為盛子雲也是個文人,文人多少都有點推崇昆曲。他最近得知商細蕊多唱了兩台昆曲,心裡可高興壞了,連夜給攢了個戲本,故事是從《三言兩拍》裡摘的,自己覺得辭藻華麗文采斐然,覺得商細蕊一定會看得中。

  盛子雲的手剛拉上商細蕊,還來不及交代兩句整話。程鳳台眼皮一夾他們,又教訓道:「六少爺,你程二哥向來是最隨和的人了。看我對我家的孩子們,從來都是上天入地由著他們去的。但你不一樣啊,你哥哥千叮萬囑要我看緊了你不准踏出學校一步,我不能對不起朋友啊!是吧?」

  盛子雲悻悻地撒開商細蕊的手,道:「我曉得的。我這就回學校去。」回頭輕聲並且用力地對商細蕊說:「這本子是我專門為你寫的,要認真看,啊?」

  商細蕊沒有點頭也沒有答應,就是望著他微笑。這微笑令人舒心,彷彿已經是應允的含義了。盛子雲跟著露出一個魂馳魄蕩的失神的笑,然後決絕地壓了壓學生帽回身走掉了。他一走,商細蕊就把戲本子往桌上很不在意地一甩,正甩到程鳳台面前。程鳳台以為是讓他念,翻開第一頁才讀了兩個字,商細蕊就道:「念它幹嘛呀?我不要聽。」

  程鳳台笑道:「怎麼,字都認識了?」

  「不認識。不認識也不要聽。他編不出好本子。」

  程鳳台合上戲本子掂了掂,這樣一本還是挺厚的,內容如何先不論,光說一色整齊的蠅頭小楷就很費工夫。

  「商老闆,您這太辜負人了啊!雲少爺這挺不容易的,要不您看一眼?」

  「不要!就不要!」商細蕊一把拿走戲本子:「這樣的戲本子他少說給了我四五本了!一點意思都沒有……我再也不看他的了!」說著在屋裡團團轉了一圈,找了個犄角旮旯不見天日的地方把本子塞進去。

  程鳳台道:「擱那兒小心讓老鼠啃了。」

  商細蕊拍拍手:「啃了也不可惜。」

  程鳳台皺眉笑道:「商老闆,你就這樣對待深深熱愛著你的票友啊?」

  「深深熱愛著我的票友多了,我該怎麼對待他們才是?」

  程鳳台出於一種複雜的心理,很誠懇地幫盛子雲說好話:「雲少爺在你身上下的心血那是純之又純,你該珍重著點他。」

  商細蕊不以為然地說:「都是一樣的。都是紅薯頭。」

  程鳳台聽不懂了:「怎麼叫紅薯頭?」

  「小時候剛上台,怯場。我師父就對我說,把台下的座兒當成紅薯頭就不怕了。後來我這麼一想,真就不怕了。」

  程鳳台笑著踱到他身後,輕輕說話,把氣往他脖子裡吹:「哦!原來商老闆從台上往下那麼一瞧,下面就是一片菜園子。難怪潑開水喝倒彩全不往心裡去的。」

  商細蕊一回身,看住程鳳台的眼睛:「也不是。二爺在座兒上的時候,就不是。」

  程鳳台心想這孩子真是一張唱戲的嘴,說話也能那麼動聽。偶爾講一句甜言蜜語,情字愛字渾然不沾,就能甜死人。程鳳台其實就愛看商細蕊對旁人薄情寡義,那樣才格外顯得對他情深意重,只有他對他是不一樣的。

  商細蕊完全不察覺自己說了什麼情話,轉頭笑道:「說起來,二爺也很辜負雲少爺啊!雲少爺對你很是敬重,你卻總對他那麼凶。」

  程鳳台道:「不瞞商老闆說,我也看不大上雲少爺。十□歲的大小伙子,正事兒沒有,成天風花雪月雞毛蒜皮的,和同學拌個嘴都得掉眼淚……我跟他那麼大的年紀,押著一隊馬幫關內關外走了八個來回!槍口底下摟錢養家,什麼罪沒受過!」

  商細蕊聽得有點呆呆的,無法將槍口底下討生活這樣的情景與程鳳台聯繫在一起,疑心他其實是在吹牛。因為程鳳台看上去是一點破綻都沒有的紈褲闊綽的少爺,完全不像吃過苦受過累的亡命之徒。

  程鳳台看他不是很信的樣子,道:「改天給你說說二爺的滄桑歲月。」

  商細蕊說:「那都是被逼的。如果家道昌盛,說不定二爺也會和雲少爺一樣。」

  程鳳台想了想,笑道:「商老闆說得是。不過我不會和雲少爺一樣的,我不會做這樣寫個戲本子討好你的文縐縐的事情。我肯定是個游手好閒走雞鬥狗的公子哥兒。」

  商細蕊笑瞇瞇望著他一哼哼:「這個不用假設,你已經是啦!」程鳳台假裝生氣了,搓著手惡狠狠地就要咯吱他。商細蕊忽然叫一聲:「哎呀!差點把正事兒忘了!二爺咱們走!」

  「走哪兒去?」

  商細蕊挽了他胳膊就拖著走:「咱們去找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