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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程鳳台結了與兩位舅子的飯局,再趕去商細蕊那裡就遲了。程鳳台跳上車子看了一眼手錶,催道:「快!六國飯店!」

  老葛愣了愣:「二爺,您不是還要和商老闆聽戲嗎?這可遲了。」

  程鳳台手指頭很焦急地敲著膝蓋,說:「正是因為遲了才要去。走吧!」

  六國飯店是外國人造來給外國人玩樂的場所,餐點都是西式的,巧克力專門從英國進口過來,蛋糕做得那是相當地道。程鳳台也沒工夫等廚子裱花樣,只教他在蛋糕坯子上濃濃地糊上半寸厚的巧克力醬,放在盤子裡端上來看,像是一隻沉重敦實的大木樁似的。那廚子畢生沒有做過這樣醜陋的蛋糕,那麼些巧克力,吃一塊下去準得膩乎死個人,於是很不放心地跟出來想要看一看主顧,一是為了好奇,而且心想提出這種怪要求的人,不要是來找碴的。

  程鳳台瞪著蛋糕,也覺得太簡單了,商細蕊看見一定要說做得沒誠意。揣摩片刻,心裡有了主意。他從餐桌的花瓶裡抽了一支紅玫瑰出來,剝下花瓣往蛋糕上一灑,褐色的巧克力襯著艷紅花瓣,倒是有種不一樣的諧調好看。程鳳台眼睛一瞥又瞧見了廚子胸口別的一個徽章,金碧輝煌地刻著幾個英文字母,他念頭一動,便把人家的徽章摘下來嵌在蛋糕中央。這只徽章似乎是廚子界一個榮譽的象徵,非常珍貴,但是程鳳台有權有錢的樣子,廚子也不敢惹,臉上剛剛表現出一點為難和痛心的神情,程鳳台多給了一點錢就打發了,並說:「這徽章你另做一隻鍍金的吧。我要這個是救急的!」說完親手捧著蛋糕,讓老葛飛車去商宅。

  到了商宅已然是過了約定時間近一個小時。商細蕊平常是個再緩和不過的人,然而就有一個不耐等待的急脾氣。如果要他等候什麼,不過幾分鐘就要暴跳如雷六親不認。這一個毛病全水雲樓的人都知道的,如果誤了點兒,戲子們寧可告病假曠了戲,也不敢去挨他的狂怒。商細蕊一開始在院子裡踢踢踏踏來回溜躂著發牢騷罵人,後來就摔杯子跺地的。小來說不如你自己先去戲院吧。商細蕊一擰脖子:不!我就要看看他能晚到什麼時候!

  等程鳳台一進屋,小來也說不出心裡是同情多一點還是幸災樂禍多一點,複雜地瞅了他一眼,直接進自己屋裡關了門,等著不久之後商細蕊的咆哮怒喝。程鳳台是被人奉承慣的老爺,兩個人說不定要吵一架了。可是等了半天,外面只有噥噥軟語。商細蕊的聲音起初還有點硬氣有點火氣,後來漸漸地蔫下去,哼哼唧唧的不知道在撒什麼嬌。就聽見程鳳台在說:「真的……我和常之新能有什麼話好說呀?都是在飯店等你的蛋糕。不信問老葛!飯店剛辦了一個大使夫人的壽宴,巧克力都用完了,等了很多時候才從別的地方運過來。……說了要給你買蛋糕就一定要買的,不能等下回補!商老闆,我答應過你,我是絕不會騙你的,哪怕是這樣的小事也要一絲不苟。說了今天給你買蛋糕,就必須要買到,不論有多麼麻煩!」

  小來出於女性的直覺,聽著覺得這些話屬於花花公子花言巧語的範疇,只有遲到是真的,其他全是在胡扯。老葛成天跟著花花公子,卻還是佩服死他家二爺了,扯謊扯得如此誠摯懇切,這北平城再找不出第二個去,真令人擊節讚歎。

  商細蕊吸吸鼻子,道:「我寧可不吃蛋糕,也不要等。」

  程鳳台兩手搭著他的肩用力一搖:「好!以後保證不教你等著了。」回頭喝道:「老葛!還愣著!走哇!戲園子去!」

  商細蕊上戲園子還捨不得他的蛋糕,抱在懷裡珍而重之,像抱著一隻大娃娃。待他們出了院子的門,小來才想起來追出去囑咐兩句話,但是看著那對攜手相伴的背影,卻什麼也說不出口了。商細蕊那麼笨,笨得被人隨意地騙,只要牽著他的手,他哪裡都肯跟著去。小來現在越來越明白,程鳳台恐怕是很難趕走的了。

  戲園子的好戲向來是放在後半場上演,之前錯過的回目也沒什麼可惜的。商細蕊在戲園子門口聽程鳳台念了水牌,便徹底平靜下來,也不皺眉毛也不嘟囔嘴了,笑瞇瞇很期待的樣子,說:「《思凡》還沒演呢。我就是來看《思凡》的。」程鳳台在心裡舒了一口氣,心想還好沒演呢,不然我罪過可大了!

  到了包廂入座之後,程鳳台指著蛋糕比劃了幾下,對小二道:「拿下去切了。這樣對切。知道了?」

  但是商細蕊攔著不讓切,只叫拿一隻勺子過來。他吃東西是從來不讓人的,把蛋糕扒拉到面前揭開盒子,看見洋洋灑灑的玫瑰花瓣先是愣了一愣,然後兩根手指捏著花瓣,一片一片很嫌棄地摘出去,費解道:「為什麼在巧克力上撒花瓣?」

  程鳳台清清嗓子裝無辜:「大概是那個……點綴點綴的意思吧。」

  商細蕊道:「哦。就和咱們做菜灑蔥花一樣。」

  程鳳台的創意大受打擊,悶聲道:「嗯。差不多吧。」

  商細蕊道:「咱們的蔥花還有點香。這還不如蔥花呢,怪噁心的。」摘乾淨了花瓣,最後挑出那只徽章,徽章沾了巧克力,商細蕊放進嘴裡舔了一遍,忽然呸地吐到地上,徽章叮噹一響,滴溜溜滾得不見蹤影。商細蕊痛得捂著嘴,含含糊糊罵道:「這缺德玩意兒!上面竟然有根針!」

  程鳳台立刻掰開他的嘴衝著燈光細看,就見他舌尖上被紮了一個小洞,絲絲地冒著血。不禁又是羞愧又是後悔,全怪自己花樣多,笑道:「喲!破了點兒皮,沒事沒事,不礙著唱戲。」這時候勺子送過來了,商細蕊抿了兩下嘴,惡狠狠地開始大勺大勺吃蛋糕。

  之前的那些都還罷了,商細蕊今天要看的重頭戲是一出昆曲,名叫《思凡》。大概就是說一個叫色空的小尼姑名空未必空,到了豆蔻年華,佛門關不住春心,下山去尋找如意郎君了。演尼姑的戲子挑簾飄然上台,瘦伶伶的身段很有幾分風流裊娜。程鳳台一凝神,坐直了身體準備認真觀賞。商細蕊把勺子叼在嘴裡,也往台上注目,但是過了不多會兒,他又開吃勻速且大口地吃起蛋糕,不再留意台上了。

  程鳳台看戲看出點味道來,瞥見商細蕊埋頭吃蛋糕吃得臉都看不見了,皺眉笑道:「商老闆,您別光顧著吃啊!倒是給品品戲,讓我也長長學問!」

  商細蕊只顧舔著勺子衝他微笑。

  「商老闆覺得這位怎麼樣?原小荻的關門弟子不是?我看著不錯,腰真軟。」

  商細蕊說:「唱得還湊合吧。身段兒實在是……」他一歎氣,後半截就不說了。商細蕊有這樣一個好習慣,不知道是怕惹是非還是為人的厚道,他從來不與人評論現世的同行,但是如果有人願意誠心追問下去,他還是願意指點一二的。

  程鳳台就追問道:「身段兒怎麼了?我看很好呀!」

  商細蕊憐憫地看著他:「二爺,您那眼睛,就什麼都別看了——您那眼睛是出氣兒使的。」

  這一句是北平市井的俏皮話,程鳳台又氣又笑,用力捏他腮幫子,把他臉都捏紅了:「得,吃著我的喝著我的,還拿我打趣!你很好!」

  商細蕊笑著躲開,台上的戲已經演了一大半了,台下的蛋糕也吃掉一大半了。商細蕊幾乎只往台上瞄幾眼,都不費心細瞧他的。

  程鳳台又問:「這戲究竟怎麼了?就這樣不入商老闆的眼?」

  商細蕊歎道:「唱得真還湊合。身段真醜,越看越醜,怎麼會有這樣醜的人。他是怎麼會紅的,想不通。」

  程鳳台難以確信地往台上看了又看,不能相信商細蕊的批評,覺得那真是個小美人兒。

  「二爺您說,這唱旦的要緊的第一條是什麼?是得像個女人啊!除了嗓音之外,座兒看他一眼就覺得他是個女人。那才夠功夫!」

  程鳳台琢磨琢磨,說:「我覺得他很像女人。」

  商細蕊點頭道:「噯!就差在這兒了,二爺這樣的外行也才瞧著像,卻不能以假亂真。懂行的看著得差多少了?」

  商細蕊輕輕的打了一個嗝兒,吃飽喝足,也是散戲的時候了。程鳳台看來商細蕊的這番評論近乎於吹毛求疵,很難認同,也很難理解。商細蕊舔著手指上沾的巧克力醬,歪著腦袋,眼神天真而又傻乎乎地望著程鳳台:「怎麼,二爺還不明白吶?」程鳳台懷疑這些理論都是他自己發明出來的,笑道:「我是真看不懂這裡頭的門道。不過商老闆說不好的,一定是好不到哪裡去。」

  商細蕊笑道:「我也是光說不練,近幾年都唱京戲去了,二爺沒見過我的《思凡》。改天亮給你看看。」

  程鳳台擺手笑道:「別,商老闆上得台來我就光看人了,戲的好壞就更看不懂了。」

  商細蕊道:「那趕明兒帶你去看個好的《思凡》。不用懂門道,您看了他的,再一比較就知道了。」

  商細蕊嘴裡吃食一停,針尖大的傷口又覺著有點痛了。他咬字唱詞兒精準如毫,或許就是因為唇舌比別人更加敏感的原因,像報紙上寫他的話,舌頭上長著一百零八條筋呢!這一陣痛使得他緊緊抿著嘴。可巧方才唱《思凡》的小戲子聽人報說商細蕊來瞧戲了,興沖沖卸了妝,跑上來謁見他。那一種心情就與商細蕊見原小荻無異,眼睛放著光,嘴角帶著笑,羞紅了臉頰,一雙手都侷促不安地無處可放。可是人家小戲子比商細蕊放得開多了,直追著商細蕊要評價。商細蕊對他是滿肚子的失望和不屑一顧,舌頭又痛,懶怠多言,等小戲子說得差不多了,才慢騰騰明知故問來一句:「哦!你師父是哪位呀?」

  小戲子回說原小荻。商細蕊便逮了話頭,道:「原小荻我知道,他的戲非常好,尤其是《玉簪記》,生旦都來得,樣樣有造詣。我記得我第一次聽他戲還是在梨園會館,真是驚才絕艷……」

  這樣把他和原小荻為數不多的幾次交集慢慢數來,岔話都岔到上一輩去了,那小戲子還不罷休,依然追著問:「師父當年是手把手地教導我,您瞧著,如今比我師父又怎樣呢?」

  商細蕊嘴角一抽搐,心想你連我這關都過不了,還敢與你師父比吶?真真的沒有自知之明。於是他什麼話也講不出來了,只能以一種茫然而無奈的微笑瞧著小戲子。在他感覺裡,這個微笑比冷笑和氣許多,而又能夠表達出與冷笑一樣的冷酷效果,應該能使對方心知肚明知難而退的。不料他做這個表情,實際表達出來的效果就是在發愣發呆。那戲子見他發愣發呆,也只好陪著他一起發愣發呆。兩個人窘之又窘地對望了一陣,那戲子還是耐不住了,剛一張嘴還未出聲,程鳳台上前做出不耐煩的樣子,道:「哎哎哎!哪有追著問的,懂不懂規矩啊?」

  那戲子也是被人千捧萬捧的角色,馬上有點變臉色了,強笑著問商細蕊:「商老闆,這位是?」

  商細蕊看著程鳳台:「這位是清風大戲院的董事。」這話不是撒謊,程鳳台有兩成清風戲院的股。

  程鳳台笑道:「商老闆抬舉我,我就是您一跟班。」說著一躬身,手臂一橫,做了個請的手勢:「商老闆,時候不早了,咱回吧?明兒還有戲呢!」

  商細蕊便忍著笑,很拿架子地拂了拂衣裳,站起來抱拳道:「嗯。是不早了。蔡老闆不送,商某告辭。」

  那小戲子也來不及說什麼,就被商細蕊溜走了。這兩個人出了戲園子都忍不住笑,心裡有一種戲耍了別人的惡作劇感覺。

  程鳳台道:「商老闆,今天才發覺你很傲氣嘛!對同行,你也不是一視同仁的嘛!」

  商細蕊說:「那不是,我只對名氣大過本事還沾沾自喜的人看不大上。」

  商細蕊在車裡握著嘴偷笑,程鳳台見了又以為他是舌頭疼,或者明知道他不是舌頭疼,偏要當做是舌頭疼。含情脈脈地看著他,然後托起他下巴親吻了他,那種慢慢吮碾的淫靡的親吻,把他舌頭上的傷痕舔了又舔,全是巧克力殘餘的香甜。

  「商老闆,還疼不疼了?」

  商細蕊眼神都散了,不答話,摟住程鳳台又深深地吻下去。他們現在的逍遙生活,就是如此這般看個小戲親個小嘴,溫火慢煮,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