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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商細蕊進後台沒有多久,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今日又來了一位遲到的貴客,北平程府的舊主人——齊王爺居然來給嬸嬸拜壽來了。這位齊王因為當眾發表過一些反對黨國的言論,被蔣委員長威脅得躲在天津不敢冒頭,今天可是吃了豹子膽了。

  齊王爺四十開外的歲數,衣著錦繡,姿容英偉,架勢很大地帶了幾個佩槍的護衛。他一來就在冰涼的石板地上給老福晉風風火火地磕了三個響頭,道:「嬸子萬安!侄兒來遲了!侄兒不孝啊!」他哪裡不孝了,冒死拜壽,簡直比人親兒子還要孝順。

  老福晉看到他,吃驚之外覺得很感動。她一向以為齊王爺是她丈夫那邊的內侄,與她談不上什麼天倫親情,想不到今天看來,齊王爺倒是很把她放在心上。老福晉教安王爺攙起他來,道:「難為你記得這日子。路上平安?」

  齊王爺悲痛道:「您老人家哪次壽辰我曾忘得?便是下刀子,侄兒也要來的。如今家國江山失落了,族中長輩漸漸稀少,同輩們散落天涯,我就是前朝的一個孤魂野鬼!只有您是我的親娘,是我的主心骨!可恨一時失言被困在天津,不能侍奉跟前,我悔啊!」

  這番男兒心跡鏗鏹頓挫,聽得旁人都感動,何況是從齊王爺這個身份的人嘴裡說出來,何況又是說給親嬸子聽的。年紀大的人向來比較心軟,老福晉的目光裡漸漸透出一種傷感和柔軟。齊王爺一揮手,身後護衛揭開手裡捧的檀木盒子,呈上一尊尺來高的金絲水晶觀音。難得這麼大一塊水晶,品相還能那麼好,金絲根根勻稱分明,扇形鋪排在觀音娘娘的身背後,真像一叢熠熠閃耀的佛光似的。程鳳台和范漣很是見過一點好東西的人,也覺著今天開了眼界。

  旁人只驚異於佛像的質料稀有,唯獨老福晉認得這是儲秀宮暖閣裡的擺設。那年紫荊城的夕陽從窗欞外照射進來,照在這尊觀音像上大放光芒。她還是年輕的安王福晉,進宮來給太后請安,看著觀音像似乎要像冰凌子一樣被太陽給照溶化了,滿屋子的珍奇異寶,只有這一件在放著光。轉眼滄桑變遷,她才知道被溶化在夕陽裡的不是這尊水晶菩薩,而是他們三百年的大清國啊!

  老福晉仔細看著齊王爺,含淚道:「你比過去瘦多了,是在天津悶壞的!哎!就你那嘴!」她一根手指點著他:「聽個戲還動脾氣,和小時候一個樣兒!一把年紀了,什麼話都忍不住,非得強著來!你還能強得過槍把兒?!看一齣戲就激得你大喊大鬧,那些話是現如今能嚷嚷出來的嗎?九郎也是,過去看著多有眼力介的孩子,出了宮,也學得不安生了。造那出殺頭的戲!」

  齊王爺很乖順地一低頭,彷彿很受教的樣子。

  老福晉轉頭對安王爺道:「我看齊親王的事,也不算什麼了不得的,只缺個圓場的人往那邊說說好話。皇上都被他們逼出京城了,總不能把愛新覺羅趕盡殺絕!你們是自家弟兄,能扶持的地方,得幫扶一把才是。」

  安王爺萬般不願招攬齊王爺惹下的禍事,無奈他是個孝子,額娘這樣說,他只得答應了。程鳳台看著這一出,向范漣偷偷笑道:「我聽說這齊王爺渾濁悶愣,今天看來不傻嘛!回頭還能編個戲——《借佛拜壽》。」

  范漣道:「他是有點二愣子。不過這世道有誰是真傻?真傻的不早被人騙乾淨了嗎?他能把王府賣了個好價錢,還能守住自己那份家財,就不算傻。」

  程鳳台一想起他的王爺府就肉疼,懊悔道:「你也覺得他價兒高了吧?哎,他是不傻,我傻。」

  范漣道:「你那是不願委屈我姐姐,千金買她一笑,這才是大丈夫。」

  范漣最會替他姐夫開脫解憂了,程鳳台頓時釋然:「是的。想到是為了你姐姐高興,我這心裡就舒服多了。」

  這時齊王爺與老福晉安王爺說完了話,往范漣這裡過來打招呼,拱手道:「范二爺,久不見了。」

  范漣是出名的交友廣闊知交天下,到一個地方,凡是有點身份或者有點獨特的人物他很快就交上朋友了,與齊王爺自然也略有些交情。范漣又把程鳳台引見給齊王爺,大家聊了幾句,他們之間的交點不過還是那座王爺府。

  齊王爺道:「程二爺住著還舒服吧?」

  程鳳台老覺著他如此高價購下王府,齊王爺看他的眼光就像在看個傻缺,在這種心理作用之下,便給自己找了個借口,以示他慧眼識珠,王府物有所值:「還行,除了有點冷。那座花園實在得人意,內人很喜歡。王爺開個高價,也是有道理的。就那幾塊太湖石市面上也少見了。」

  齊王爺笑道:「價兒高不是因為花園。程二爺應該知道,我額娘投井死在那裡。可是後來的事您就不知道了。當年從西安回來,只從井裡撈上來幾件衣裳,我額娘的屍首早給泡化了。後幾年總有丫頭看見我額娘的影子在跨院裡轉悠。她那是含恨而終,芳魂不散吶!賣宅子的時候我就想,不能賣賤了,賣賤了對不住我額娘。」

  范漣聽得毛骨悚然,又有點想笑,這一股對沖的情緒噎在胸口,半張著嘴傻乎乎地看看齊王爺,又看看他姐夫。齊王爺的神情非常認真,並不像是開玩笑或者故意噁心人,甚至可以從他臉上看出一種耿直和誠實。

  程鳳台一時之間也有點發呆,擰眉瞪眼地看著齊王爺:「你……這……」

  齊王爺對程鳳台一拱手:「您安坐。本王先失陪了。」

  待齊王爺走遠了,程鳳台回過味來,一拍椅子的扶手:「我操他大爺!」

  他這一聲嗓門挺大,周圍的客人們都探頭看他,連安王爺都看過來了。齊親王的大爺乃是先帝爺,程鳳台欲操之而後快,這罪過可不小。

  范漣忙按住他的手臂,勸道:「姐夫。得了。他是真愣!真愣!不是涮你!誰都知道他愣!」

  其實事到如今,范漣也不明白齊王爺究竟是真愣還是裝愣。他這樣七竅玲瓏都看不明白的人,別人就更沒指望窺得真相了。

  齊王爺是一個謎。

  商細蕊被鈕白文撮去化妝間,在門口就被安王爺那不成器的兒子堵著了。安貝勒守了許久才見著商細蕊,樂得不知怎麼好,嘴裡倒豆兒一般與他說話:「商老闆,在酒席上怎麼沒見著您吶!我還想好好與您喝兩杯呢!您躲哪兒去了?這就不給面子了!那道醬爆鯉魚你吃了嗎?從杭州馬不停蹄運過來的,一天沒耽擱。還有那道芙蓉田螺……哎!商老闆!」他看商細蕊對他不甚慇勤的樣子,便伸手去撈了一把商細蕊的胳膊,沒撈著。

  鈕白文十分頭痛,又怕得罪了安貝勒,賠著笑臉略攔了攔:「貝勒爺,今兒這日子非同尋常,誤了商老闆的戲那可沒法兒交代,您還是座兒上看去吧。」

  安貝勒推開他:「我與商老闆說說話怎麼就誤了戲了,起開!商老闆,商老闆……」

  商細蕊哪稀得搭理這玩意兒,敷衍兩句腳步不停地往化妝間裡走。眾戲子見他來了,都很熱情地與他問好。商細蕊和氣可親,大而化之,在行內的人緣是很不錯的。只有一人躺在籐椅上,臉朝天捂著熱毛巾毫無反應,身旁小几上一套煙具,化妝間的空氣裡還殘留著方才鴉片的甜味。商細蕊猜到這就是奉詔進戲時,一起嗓門驚死了宮裡幾隻金絲雀的侯玉魁了。

  說起侯玉魁,那可是梨園史中排得上號的名伶奇優。商細蕊進京時他已告隱,商細蕊慕名而不得,只能收了兩張唱片,三天兩頭拿出來播放揣摩,一會兒跟著學,一會兒對著唱,神交已久。如今心儀的名角兒近在眼前,商細蕊心口突突狂跳,耳朵也發燙,像個頭一次赴約會的小姑娘。

  侯玉魁剛剛抽了兩個煙泡,此時正在舒爽,顯然不是邀戲的好時候。鈕白文輕聲細氣地附在他耳邊道:「侯老闆,您歇著?精神頭還成?我那兒有一盒上好的滇煙,回頭給您送府裡去。」

  侯玉魁不答話。

  鈕白文依舊撅著屁股奉承道:「侯老闆,您老乃是天下第一生!空前絕後震響中華!今兒啊,我找了天下第一旦來配您吶!保準您倆人來一出絕唱!您猜猜是誰?」

  侯玉魁還是不理。

  鈕白文被冷落了,臉上訕訕的挺不是意思,朝商細蕊招招手。商細蕊站過去,紅著臉兒,羞答答的:「侯老闆。我……商細蕊……」

  誰能想到萬事不入心的商老闆也有這樣扭捏的時候,在場的幾個戲子看著都笑了。商細蕊被他們笑得更害羞了。

  侯玉魁哼也不哼一氣兒,使人懷疑他是不是睡著了。鈕白文弓下身子,幾乎是哈著氣在他耳根上說話:「要說商老闆的旦角兒那可是夠了罡風了。嗓子又亮又脆,調門兒轉得那叫一絕!呵!您是沒聽過!難得還會演,還會打!年紀小小,已是咱們梨園行掐了尖兒的能人,就沒有比他好的了……老福晉的意思是,請您二位來一出《武家坡》,您看怎麼著?」

  侯玉魁就那樣雷打不動地打著盹兒,細聽還有鼾聲,把鈕白文和商細蕊都整得茫然了。還是安貝勒護著商細蕊,一把揭開侯玉魁的毛巾,笑道:「侯老闆!老侯!天亮了!醒醒嘿!」

  侯玉魁面目是老來瘦的那一類人,腮頰凹陷進去,眼眶的那一圈骨頭明顯地凸出來。因為常年吸大煙,臉色泛著一層暗青。他厭煩地拿手背遮著光亮,悠悠然吊起眼皮瞧瞧安貝勒,拉長聲道:「喲呵!貝勒爺!不往前頭去陪著老福晉,又來後台招貓逗狗吶!」

  安貝勒到後台來只為著商細蕊,侯玉魁這麼一比,商細蕊彷彿就被劃成貓狗之流了。安貝勒很不安地看看商細蕊,商細蕊對此類言下之意弦外之音,自然是毫無察覺的。他只聽得懂字面上的那層意思,再往下深一寸,他就可能聽不出了。

  鈕白文忙湊上前:「侯老闆,這戲……」

  「什麼戲?今兒不是《定軍山》?」

  「老福晉另點了《武家坡》!我這就伺候您扮上?」

  「哦……《武家坡》,《武家坡》是出好戲啊!誰的王寶釧?」不等鈕白文再誇一遍,侯玉魁便皮笑肉不笑地擺擺手:「哎!鈕爺,咱們有言在先。您可別兔子堆兒裡刨個粉頭給我,啊?糟蹋戲!我都這歲數了,跟這伙兒賣屁股的搭著唱,我丟不起人!」

  這回商細蕊聽出他話裡的意思了,臉上的紅潮逐漸褪去,抿了一抿嘴,很不是滋味。別人說他什麼都還好,侯玉魁這樣說他,特別的心涼特別的委屈。

  他聽出來了,大家就更聽出來了。以侯玉魁的傲性,往下恐怕還有更難聽的話,戲子們怕商細蕊當眾難堪,能避的都避了出去,走不掉的就正襟危坐只管給自己扮裝,做出一個充耳不聞的樣子。這兩位角兒要是掐起來了,保準又是一樁大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