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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傍晚下雨大家都把曬在外面的衣服收回來了,你怎麼沒收?」

  「忘了。剛才從廁所回來才看見。」

  「你平常的好記性呢?藏半個包子夜裡都記著啃完它。」

  何小曼連稍息都不敢。

  郝淑雯端正標緻的臉上出現一個獰笑。

  「那個東西哪去了?」

  「什麼東西?」

  「你藏的東西,你知道。」

  「我沒藏東西。」

  「好意思做,就要好意思承認。」

  「承認什麼?」

  「承認什麼,我哪兒知道!」

  「……」

  「嘿,問你呢!」

  「……」

  郝淑雯指著襯衣,「你在這件襯衣下面藏了什麼?」

  「……什麼?」

  「廢話!你藏的你知道啊!」小郝給她氣笑了。

  走廊兩邊的門都開了縫,縫隙漸漸變大。

  詢問陷入僵局。郝淑雯只好重來。

  「是不是把那玩意兒燒了?」

  「……」

  「藏在襯衫下的東西被你燒了?」

  「……誰燒了?」

  「哦,沒燒。那哪兒去了?」

  「……」

  「大家可是都看見的,啊。」

  何小曼眼淚流下來,可以看成是被冤出來的眼淚,也可以看成是被窮追猛打即將全線崩潰而求饒的眼淚。小曼眼睛看著前方,但並不看著她面前的未來分隊長。她的目光在郝淑雯身上穿了個洞,去尋找逃遁的出路。假定她能來一個現在時髦的「穿越」,穿越幾十年,來到二十一世紀的北京王府井,就是跑斷腿也找不到無襯墊乳罩。她那個剛被銷贓的乳罩假如拿到此地,大概沒人敢相認,那也叫乳罩?!那是多麼單薄可憐的東西!塞著兩塊黃顏色搓澡海綿,塞著小曼對自己身體的不滿,塞著對改良自身最大膽的作弊。怎麼能讓她承認這樣的作弊呢?要她承認不是太殘忍了嗎?郝淑雯是太殘忍了,你長了這麼豐美的胸,你當然鎮壓在胸上作弊的可憐蟲!何小曼的目光在郝淑雯完美的胸口上穿了個洞,又在小郝身後走廊盡頭的牆壁上穿了個洞,還是找不到逃遁的出路。眼淚滴成了珠子,可她就是不低頭不認罪。我們所有人在秋天的夜晚打著串串寒噤;我們都是可憐蟲,一旦有一個可憐蟲遭殃,危機就被轉嫁了,暫時不會降臨於我們,我們也就有了短暫的安全。於是我們要確保這個可憐蟲遭殃的時間長久一些,把我們的危機轉嫁得長久一些。

  「我們好幾個人都看見了。」門內的某女兵站上了證人席。

  「他們男的都看見了!都在怪笑!」這個證人很悲憤。

  門內的女兵們跟走廊上的三個人組成了一個審判庭。郝淑雯又開口了。

  「幹了那種事,還要撒謊。」

  「我沒撒謊。」

  「她撒謊沒有?」郝淑雯向走廊兩邊的門掃視。

  「撒了!」陪審團異口同聲。

  「再問你,撒謊了沒有?」

  寂靜中,何小曼的眼淚干了。

  「問你呢。」

  「我沒撒謊!……」

  何小曼突然咆哮起來。涼颼颼的秋夜出現了亂氣流。

  郝淑雯被這一聲吶喊暫時鎮住。大家都從這句咆哮裡聽出「策那娘!」聽出比這更髒的弄堂下流話,聽出她用這句話罵山門罵大街。這隻小老鼠一向躲躲閃閃,靜靜悄悄,從來不知道她還會叫!從來不知道她身體某處藏著這樣一聲叫!

  「沒撒謊你叫什麼叫?!」

  何小曼繼續看著前方。

  「有種干,就有種承認!撒謊抵賴……」

  一聲號叫打斷了郝淑雯。何小曼無詞的號叫更可怕,剎那之間讓你懷疑她由人類退化成了猿,叫聲淒厲至極,一口氣好長,一米五八的身體作為笛管,頻率高得不可思議,由此你得到一個證明,正是她的短小使她發出如此尖銳的聲音,想想知了、蛐蛐、蟈蟈、金鈴子之類。郝淑雯給她叫傻了。我們都傻了:她這樣叫,一個字也沒有,什麼意思啊?後來我瞭解了她的身世,覺得這聲無詞的號叫在多年前就開始起調門,多年前就開始運氣,在她父親自殺的時候,或許在弟弟揪住她的辮子說「辮子怎麼這麼粗明明是豬屎橛子」的時候,也或許是在她母親識破了那件被染黑的紅毛衣以及兩個絨球如何做了豐胸材料而給了她兩耳光的時候……

  何小曼號叫的時候,臉色紫紅,印堂卻青白,鼻子至嘴巴的三角區同樣發青,但她的眼睛仍然是穿過郝淑雯的;小郝把一件洗塌了筋骨因此疲軟無比的針織衫做睡衣穿,肉粉色,原先應該是紅色,由於洗過太多水完全像張煮軟的餛飩皮粘貼在身體上。想像一下,小郝那夜間不設防的身體就在那下面,那些輪廓,那份飽滿,她的高炮師長父親和軍醫母親給了她這身體,以及那身體後的依靠。只要這世上郝淑雯存在著,對於何小曼就是殘酷。小郝這樣的天體和何小曼這樣的豐胸把戲,一個當然要戳穿,一個當然要號叫。

  女兵們對何小曼的歧視蔓延很快,男兵們不久就受了傳染。至今我還記得一九七六年夏天的惡熱。等夏天過去,人們對那場酷暑有了別種理解:那種毒熱原來釀著大地震,釀著大人物們的大謀算,天災和人禍老天是先知的。可此刻的我們渾然不覺,在大變革前夕的非人酷暑中,為八一節排練新舞蹈:《紅軍飛渡金沙江》。舞蹈的高潮是所有男舞者把女舞者托舉起來,女舞者一腿跪在男舞者的肩膀上,另一條腿伸向空中。所有人都被自己的汗水沖淋,地板濕漉漉的似乎也跟著出汗。平時就愛出汗的何小曼看上去油汪汪的,簡直成了蠟像,正從頭到腳地融解。快要到托舉了,錄音機裡的音樂越發煽情,軍鼓銅管一塊發飆,女舞者們起范兒,男舞者們趁勢托腰,一個半旋,所有女兵都是「楚腰纖細掌中輕」地舞到男兵手臂上,而錄音機突然啞了。編導楊老師從他坐鎮的籐椅上站起,我們都看見籐椅座上留了個濕漉漉的臀部印記。楊老師問那個跟何小曼搭檔的男舞者怎麼的了。這是個北京兵,叫朱克,已經持續鬧了三年轉業,他回答楊老師說,他沒怎麼的呀。楊老師一手用毛巾擦汗,一手舞動著半截香煙,把托舉動作的要領又細說一遍,煙灰灑在我們的汗上。然後他跟所有人說:「我知道大家都很熱,但是請不要恨我,恨害得你們重來的人。」

  他把煙頭塞回嘴角,一邊回到籐椅前,在濕漉漉的臀部印記上坐下來。操控錄音機的人摁下播放鍵,音樂再次飆起,楊老師大喊一聲:「開始!」

  我們再次起范兒,重複那套動作,音樂卻又停了。楊老師將煙頭往腦後的窗外一扔,指著朱克和何小曼,「你倆怎麼回事?!」

  何小曼看著嘴冒青煙的楊老師,又看看朱克。

  朱克說:「舉不動。」

  朱克鬧了三年轉業,不好好練功,整天練健美,往那兒一站就是針灸肌理塑像。

  楊老師看了他一會兒,說:「你這麼鬧,就更不會讓你轉業。」

  朱克說:「我鬧什麼了?鬧肚子,沒勁兒,再給人家摔壞了呢。」他下巴歪歪,意思他罷工是為了何小曼好。

  楊老師說:「舉不動可以,至少把動作來一遍。」

  大家再一次重來,起范兒,托腰……楊老師噌地站起來,籐椅小而楊老師塊兒大,本身是靠籐子的彈性將偌大的臀部擠進兩個扶手之間,現在起身起得太急,加上汗水和空氣濕度把他和籐椅都泡發了,因而他向朱克逼近的幾步,籐椅的兩個扶手仍然夾在他屁股上。

  楊老師走到朱克跟前,夾住他的籐椅才光噹一聲掉下來,翻倒在地板上。楊老師這才意識到剛才的狼狽,回身一腳踹在籐椅上。地板被我們的汗潤滑,籐椅順著那滑溜勁向牆根溜去,又被牆根撞了一下,彈回來一尺遠。

  我們都知道楊老師為什麼急成那樣。朱克剛才大致做了一遍規定動作,但他做他的,跟何小曼毫無關係,手離何小曼的身體數尺遠。

  楊老師讓所有人原地休息,把朱克和何小曼單獨調度到大廳中央。又胖又大的楊老師在這種天氣最是受罪,無端也有三分火氣,此刻火得兩拳緊握,胳膊肘架起,看上去是京劇的花臉提銅錘的架勢。我們估計那是因為他胳肢窩裡全是汗,那樣空著提銅錘可以讓胳肢窩多少流通點兒空氣。

  「朱克,你給我做十次!舉不動,可以,不過其他動作一分折扣也不准打!小何,準備好……走!」

  朱克卻蹲下來,頭抱在兩手之間。

  「你到底想幹什麼?!」楊老師站在了朱克面前,嗓音幾乎壓沒了,只剩牙縫裡絲絲的出氣聲,響尾蛇發起致命攻擊之前的絲絲聲。

  朱克向楊老師抬起痛苦的臉,「楊老師您行行好,給換個人吧。」

  楊老師不明白。我們雖然熱糊塗了,但還是有些懂朱克的意思。

  楊老師此時四十五歲,是我們團第一號舞蹈權威,創作和編排舞蹈的才能使我們常常忽略他的體重。他轉臉問何小曼:「朱克說換誰?」

  何小曼不說話,根本就沒聽見楊老師的提問似的。

  朱克又開口了,說:「您換別人托舉她試試。」

  楊老師叫了另一個男舞者的名字,要他跟朱克調換位置。這一位乾脆笑嘻嘻地拒絕楊老師的調度。

  楊老師:「你們都怎麼回事兒,啊?!」

  楊老師嗓子裡那條響尾蛇又絲絲響地發出總攻威脅了。

  朱克站起身,臉上的痛苦更深刻,「您老的嗅覺沒事兒吧?聞不出來呀?」

  楊老師瞪著朱克。男兵們開始竊笑。

  朱克指著何小曼:「讓我托舉她?多不衛生啊!您自個聞聞,她整個是餿的!」

  大廳裡靜一下,緊接著就笑聲大作。

  楊老師叫我們「安靜」,叫了好幾聲,我們安靜了,他說:「太不像話了!怎麼能這樣說自己的同志呢?!還是個女同志!」

  一個男兵怪聲道:「朱克同志是愛衛會的。楊老師原諒他。」

  整個這段時間,何小曼就那樣看著正前方的牆壁,比任何人都局外。意思似乎是,你們好好商量吧,總會商量出結果的,什麼結果我都無所謂。

  男兵們很理解朱克。我們那時多年輕啊,誰的身體裡沒有一條青春的蟲在拱動?誰不被那蟲拱得心底作癢?一旦我們身體裡那條青春蟲子拱得緊了,男女間哪怕以眼神觸碰一下都是好的。一切都可以是觸碰的名目,借自行車時交接鑰匙的手指頭在對方掌心多賴一會兒都是一種纏綿。男兵平時是不能隨便觸碰女兵的,觸碰得有正當名目。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個正當名目,在這個「冒酷暑堅持排練」的響噹噹名目下,不僅可以觸碰,還可以摟抱!手公然正當地摟抱在柔軟纖細的少女腰肢上,那些纖細腰肢在那一瞬間也有了短暫的歸屬,我們身體裡那條蟲總算拱直了,總算聲張了它存在的正當意義:難道不可以青春嗎?我們這樣一群矯健稚嫩的大牲口不就是青春本身?而青春本身能抵消多少罪孽!有了這樣正當的名目,可以往正義摟抱裡走私多少無以施與的纏綿?楊老師功德無量地為我們設計了這個托舉,我們終於可以假公濟私地享受剎那的身體纏綿了,而朱克發現,發給他的纏綿對象是何小曼。抱何小曼比沒的抱還糟。他寧可放棄這個摟抱的難得機會。

  楊老師說:「那你告訴我,朱克,是不是換個人你就願意舉了?」

  朱克不說話,但意思是:那可不,換誰都行。

  楊老師抬起頭來,掃視我們全體,但誰的眼睛也不跟他的目光對接。

  就在這時,何小曼的新搭檔出現了。從男舞者隊伍的尾巴尖上走出一個人來,走到何小曼身邊,說:「楊老師,我跟朱克換位置吧。」

  劉峰。我們的好劉峰。每次缺德傢伙們偷吃了包子餡,劉峰都會把空空的包子皮夾到自己碗裡。他兩手輕輕搭在何小曼的腰上,等著楊老師下達「開始」的指令。

  可是楊老師一動不動。也許我們對何小曼的作踐震撼了他,也許劉峰的仁慈感動了他。我們倒不覺得劉峰的行為意外,平常髒活累活都是劉峰搶著幹,何小曼不外乎也是劉峰的一份髒活累活。劉峰為大家做過的好人好事還少嗎?這是又一次為大家做好人好事。楊老師似乎被這場奇怪的事件消耗盡了,突然就疲憊不堪地撂下我們,垂著頭往排練廳大門外走去。走到門口,他才又想起我們還沒有發落,轉過身說:「解散。」

  有人問解散了幹什麼。楊師頭也不回地走出去,一邊說:「愛幹什麼幹什麼吧。」

  在這樣的毒熱中,我們什麼都不愛干,頂不愛幹的就是排練這個動作激烈得抽風的大型集體舞。大家在半分鐘內就散盡,唯有劉峰和何小曼剩下來。因為劉峰對何小曼說:「咱倆練幾遍,下次排練就走熟了。」

  女兵們往大門口走,打算去攔截一輛賣冰棍的三輪車。女兵們總是把冰棍販子拽進院子,然後把一車冰棍買空。從排練廳的窗口,能看見劉峰把何小曼高舉起來。排練廳的一面牆由八塊鏡子組成,鏡子是次品,稍微拉開距離,照出的人形就是波紋狀。舞蹈隊一對最矮的男女在鏡子裡走形走得一塌糊塗,但十分協調般配。到了第二天排練,劉峰和何小曼跳得默契和諧,被楊老師請出隊列,給所有人示範。

  示範結束,楊老師似乎想考考我們,「剛才他倆跳得怎麼樣?」

  我們都說,不錯不錯。

  「這說明了什麼問題?」

  沒人答得上來。

  「說明了只有他倆,還保持了我們這支隊伍的優良傳統;我們團是經過戰火考驗的!」

  楊老師是給我們逼急了,逼出這番豪言壯語。楊老師跟「白專」就隔著一根虛線,常常叫我們少擺高姿態,腿踢不上去,高姿態都是空的。楊老師今天豪言壯語沒完沒了。

  「當年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就是我們這支隊伍,把演出送到了最前線,我們這支隊伍的精神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三不怕臭。」朱克在下面小聲補充。

  「苦和死都不怕,還怕臭嗎?」這是那天排練結束後男兵們的補充。當時他們在水房裡洗冷水澡,等劉峰洗完出去後補充的。男兵們洗冷水澡的時候問劉峰:「味兒是餿得可以,不過抱在手裡感覺怎麼樣?」劉峰的回答是:「低級趣味。」

  後來發生了「觸摸事件」,男兵們背地裡說:「只低級沒趣味啊——連那麼餿的人他都要摸。」

  批判會開完,劉峰被下放基層了。那是一九七七年暮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