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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稱帝

姜沉魚抓緊韁繩,顧不得迎面吹來的風直將她的髮髻盡數吹散,長髮披散下來,四下飛舞。她只是紅著眼揮鞭,催促白馬加快速度,眼淚隨顛簸流了一些出來,又很快被風吹乾了。

她的騎術其實並不太好,但此刻伏在馬上卻是異常沉穩,連跟在她後面的朱龍看了,都有幾分驚訝。

如此大概過了一盞茶工夫,宮門到了。

門前的侍衛們正要攔阻,姜沉魚馬鞭一揮而下:「沒眼力的奴才,連哀家都認不出了嗎?」

侍衛大驚失色,連忙跪下行禮。

姜沉魚翻身下馬,一邊快步進門一邊厲聲道:「所有人都給我跪下!跪在原地不許動!」

幾個原本想偷偷轉身離開的侍衛頓時嚇得「撲通」一聲跪下了。

「有妄自敢動的,斬!有通風報信的,斬!有敢出聲示警的,斬!」她生性溫婉,鮮少有如此嚴厲的時刻,因此,這一連三個斬字說出來,所有下跪的人都感應到了肅殺之氣,撲面而至。

姜沉魚無視跪了一地的下人們,逕自大步往前走著。羅橫聞訊匆匆趕來,剛喊了一聲娘娘,就被她一鞭子嚇得咕嚕跪下了。

「我再說一遍——」姜沉魚冷眼環視著眾人,一字一字道,「除了朱龍,其他有妄自敢動的,斬!有通風報信的,斬!有敢出聲示警的,斬!」

眾人見連宮中權勢最大的羅橫都跪下了,頓時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全身顫抖,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

姜沉魚一路快步走到了嘉寧宮。

殿前的兩名宮女看見她,剛想開口,她嗖地一鞭劈過去,抽在兩人身旁的空地上,宮女們頓時花容失色,撲通跪下。

姜沉魚飛起一腳,將殿門推開,屋內,姜畫月正在給新野蓋被,聽聞聲音抬起頭來,看見她,表情明顯一白,但很快就露出一絲笑容道:「妹妹……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姜沉魚沉著臉走進去,環顧著室內其他的宮人們,冷冷道:「你們全都退下,在外頭跪著,沒我的吩咐,不許進來。」

宮人們忙去看姜畫月,姜沉魚眉頭一皺,喚了一聲:「朱龍。」

朱龍立刻上前,一手一個,「嗖嗖」兩聲,丟出宮去,那兩人發出一聲慘叫,也不知道是摔到了哪兒。其他人見此情況哪還敢再有所猶豫,紛紛而逃。只有奶娘,抱起新野還在遲疑。姜沉魚立刻將冰冷的目光轉向了她:「你也出去。」

「是……」奶娘顫抖地抱著新野往外走。經過她身邊時,姜沉魚忽然把手一攔:「放下太子。」

「什、什麼?」奶娘還在震驚,朱龍已從她懷中一下子抽走了新野,動作迅速輕柔,熟睡中的新野沒有醒過來。

「把孩子還給我!」姜畫月立刻急了,衝上前去想要攔阻,姜沉魚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口中道:「你們退出去。」

朱龍一手抱著新野,一手抓著奶娘,強行將其拖出宮,緊跟著,「吱呀」一聲,宮門被重重合上。

姜畫月掙扎著尖叫道:「把孩子還給我!你們想幹什麼?你們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對太子動手!」

姜沉魚忽然鬆開手,姜畫月來不及收力,一下子前衝,栽倒在地,再回頭看她時,眼神裡就多了許多驚懼:「沉魚!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啊!」

「我幹什麼?」姜沉魚素白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看著這個自己最珍惜也最維護的姐姐,心中一片冰涼,「我反而要問問姐姐,你想幹什麼?」

「什、什麼?」姜畫月閃過心虛之色,但猶自嘴硬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大晚上的發什麼瘋,快把新野還給我……」

「姐姐也知道是大晚上,月黑風高夜,適合發瘋,也更適合殺人,不是嗎?」

姜畫月繼續裝傻:「我不陪你無聊,我要去找新野……」說著就往門口走。

姜沉魚冷冷道:「你這個時候應該找的不是新野,而是張大東、陸小周、賈小九他們吧?」

姜畫月整個人一顫,停下了腳步。

「哦,不對,這些只是小囉囉,也許你沒聽過,那麼下面兩個名字你肯定知道——羅與海、蕭青。」

姜沉魚每說一個名字,姜畫月的眼皮就一陣跳動,手指也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姜沉魚看見她的這個反應,心中更是失望,失望過後,則是深深的悲痛。內心深處有什麼地方裂開了一條縫隙,開始涔涔地往下滴血。而她,卻只能硬生生地挺住,不能喊疼,也不能治療。

「為什麼?」姜沉魚開口,每個字都像是浸淫在了鮮血裡一般,「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姐姐?」

姜畫月一動不動地站著,沉默了好一會兒後,開始冷笑:「為什麼?你說呢?」

「我不明白,所以我才要問你!我已經準備讓新野登基了,他馬上就是璧國的皇帝了,而你,他的生母,將會和我一起分享這份榮光……」

「很好,你終於說到問題的關鍵了。」姜畫月打斷她,秀媚的眉眼,一旦深沉下來,就顯得說不出的殘忍,「事實是——我根本不願跟你分享。或者說——你憑什麼跟我一起分享?」

「姐姐……」

「不要這樣叫我!」姜畫月咬著嘴唇冷笑,「每次聽你這麼柔兮兮地、表現得好像很親密地喊我,我就覺得噁心!我噁心了你很久了,姜沉魚!」

姜沉魚的睫毛悸了一下,一個事實開始浮出水面——畫月她,知道了……

「我根本不是你的姐姐!不是麼?你早就知道這點了!」姜畫月總算把這句話說出了口。

於是,原本還在姜沉魚腦中一團朦朧的事件瞬間就變得清晰了,一條一條井然有序地並列在一起,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極力按捺下心中百感交集的情緒,問道:「你怎麼知道的?是杜鵑告訴你的?」想來想去,也只有杜鵑會透露這個消息給她了。杜鵑當時果然在撒謊,她留在帝都果然是另有圖謀的,她既然要為養父母報仇,就絕對不會放過姜家,而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唯一能報復姜家的方法只有——畫月。

是了,她把事實告訴了畫月。於是,畫月就崩潰了,再被人一唆使,就做出了這等愚蠢的事情。

太愚蠢了,太愚蠢了,太愚蠢了!

姜沉魚的身體因為失望和憤怒而開始發抖。

而一旁的姜畫月顯然誤解了她的反應,恨聲道:「是誰告訴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了啊!我的整個人生算什麼?你告訴我,到底算什麼啊?我說為什麼兄妹三個裡我最不受寵愛!我說為什麼非要我進宮!我說為什麼進了宮我卻不能受孕,原來,是你爹在我的飲食裡下了藥!想讓我不孕終身!姜仲他還是人嗎?你告訴我,他是人嗎?」

姜沉魚心痛如絞,一時間說不出話,而姜畫月便將她當成了默認,笑得更是悲涼:「但老天有眼,讓我畫月在那樣的百般陷害裡還是有了龍種!哼哈哈,哇哈哈,哇哈哈哈哈……姜仲老狐狸了一輩子,竟然也會失算啊!而他最最失算的是,我福大命大,沒有難產而死,反而順順利利生下了太子!」

姜沉魚想起了那一日,畫月最終平安誕下新野,當時自己進去看她,她抱住自己哭著說對不起,那時候真以為一切已經苦盡甘來,真以為姐妹可以和好如初,真以為從此就日出雲開再無心結……

多天真。

多麼天真的自己啊……

姜畫月看著她,表情忽然一變,由悲涼轉成了刻薄:「姜沉魚,你以為,你讓新野登基我就會感激你麼?真可笑,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新野,可是皇上的唯一血脈啊,皇上死了,本來就該他登基不是麼?而你,連跟皇上肌膚之親都沒有的女人,憑什麼跟我平起平坐?你把皇上弄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挾天子以令諸侯了那麼多年,夠本了。你還想霸佔著那位子到老麼?」

「所以你就殺了皇帝,然後還要殺我?」姜沉魚輕輕地問。

姜畫月眼中有一瞬間的心虛,但很快就又變成了冷酷:「是。反正皇上都已經那個樣子了,還不如讓他早點走的好。夫妻一場,我也算對得起他了。」

姜沉魚的聲音更加低迷:「那麼我呢?你對得起我嗎?姜家就算再怎麼對不起你,但你捫心自問,我姜沉魚對你如何?」

姜畫月定定地看著她,然後,搖了搖頭:「姜沉魚啊姜沉魚,看來你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啊……哦不,應該說是,你永遠那麼無辜,永遠是大善人,從來只有別人對不起你,沒有你對不起別人的份……真可笑!你自己做了些什麼你最清楚了。別的不說,光你和曦禾那女人聯合起來給皇上下毒,就夠讓你被千刀萬剮了!」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小步。

姜畫月的五官開始扭曲,充滿了怨恨:「你為了姬嬰那個不愛你的男人,竟然對當朝天子下毒,作為臣子,你罪無可恕!你為了另一個男人,竟然對自己的丈夫下毒,作為妻子,你該浸豬籠!你為了一個外人,竟然弄死了你的姐夫,作為妹妹,你還有什麼臉見我?還口口聲聲說沒有對不起我!你殺了我丈夫,就等於是毀了我的一生啊!」

姜沉魚又後退了一步。

「你看看,嘖嘖,好無辜的表情啊,你知不知道?每當看見你這樣的表情我就覺得噁心,我噁心死了,好想吐!」姜畫月說著,做出嘔吐的樣子。

姜沉魚顫聲道:「所以,你聯合外人來殺我麼?」

「外人?什麼外人?如果你指的是沒有血緣的話,你不也是個外人嗎?姜沉魚。」姜畫月故意把姜那個字喊得很重,聲音裡滿是嘲諷。

「那麼,我可否請問一下,我死了後,你如何收拾殘局?」

姜畫月呆了一下,然後露出倔強之色,大聲道:「什麼殘局?你死了,當然是扶植新野為帝……」

姜沉魚的聲音一下子蓋過了她:「然後你就名正言順地晉陞為太后臨朝稱制,處理國事,等到新野大了,能獨當一面了,再把權力還給他——你認為,會這樣嗎?」

「你什麼意思?」姜畫月警惕地瞪著她。

這回輪到姜沉魚嘲諷一笑。

「你笑什麼?」

姜沉魚又笑了一聲。

「你到底在笑什麼?」姜畫月怒了。

「我笑——你果然是個愚蠢的女人。而且,不得不說,是我生平見過的最愚蠢的。」

「你說什麼?」姜畫月氣得撲了過去就要打她,但姜沉魚輕輕一閃,她就撲了個空,摔在了地上。

姜沉魚就那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淡淡的表情,卻有著比任何鄙夷、嘲諷更傷人的力量:「你以為宮裡的事情就像你的家事那麼簡單?打罵幾個下人管教一下臣子就能令他們乖乖聽話,按照你的命令去做?你以為羅與海跟蕭青就那麼向著你,只要你許了他們榮華富貴,他們就成了你的狗了?你以為一個女人,又要帶孩子又要處理國事,能夠面面俱到?」

她還沒有說完,姜畫月已吶喊道:「姜沉魚你不要瞧不起我,你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

「我有薛采。你有麼?」姜沉魚涼涼一語,令得姜畫月重重一震,「你不會真的以為羅與海蕭青之流的能與薛采相提並論吧?薛采可是白澤的新主人,而白澤在璧國意味著什麼,你應該也很清楚。」

姜畫月「哼」了一聲,許久才道:「你以為薛采就那麼向著你麼?如果我放他姑姑出冷宮,就算他不會幫我,但起碼也可以不與我為敵。」

「好,就當是這樣。可我還有整個姜家的靠山,你有麼?」

「你!」

「我文有薛采,武有潘方,朝野之上,有整個姜氏,朝野之外,還有江晚衣,這些……你都有嗎?」

「你!這些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也可以慢慢收買!」

「我還與宜王、燕王都有交情,你有嗎?」

「你……」

「最後一點——」姜沉魚朝她走了一步,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眼睛冷冷道,「你派來殺我的人全部死了。而我,卻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命令宮裡所有的人全部給我跪著,沒有命令不許起來,還抱走了你的兒子,璧國未來的皇帝——這,就是你和我之間的差距。」

「你!」姜畫月尖叫一聲,再次撲了過去。

這一次,姜沉魚沒有避開,反而反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緊緊箍住。

雖然姜沉魚沒有學過武功,但是前往程國那一趟歷練,令她眼光精準,觸感明銳,又豈是姜畫月這種久住深宮的人可以比擬,因此,姜沉魚這麼一箍,姜畫月便無法動彈了。

「讓我告訴你,如果我死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姜沉魚貼近她,保持著可以感應到彼此呼吸的距離,用極為堅定的聲音緩緩道,「事情就是:我死了。新野的確會成為璧國的皇帝,而你也的確會晉陞為太后,但是,你們兩個孤兒寡母,要人沒人,要權沒權,滿朝文武都非舊部,根本不會聽從你的命令。而你所依仗的羅蕭二人,就會借此向你勒索更高的官職,更多的權力,你若乖乖聽話還好,你一旦有所抗拒,他們就完全可以將你囚禁,然後,以你的名義為所欲為。他們會和其他臣子彼此爭權奪勢,若贏了你就是他們的傀儡,若輸了的話則連你和新野也會變成陪葬品,從此天下大亂……」

「你、你、你……」姜畫月嘶聲道,「你胡說!」

「我是不是胡說,你心裡清楚!」姜沉魚用力一推,姜畫月便再次倒在了地上。姜沉魚望著地上狼狽不堪的她,想起自己曾經跟父親為了保大人還是保孩子爭得面紅耳赤;想起自己在出使程國前是多麼絕望卻又滿懷柔情地擁抱她;想起少女時代的一切一切……恍如隔世。

「你把天下當什麼了?你把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太平盛世當什麼了?甚至……你把新野當什麼了?你竟然為了一己之私,要將他放置在那樣一個危險的境地裡,讓羅、蕭之流的賊子去左右他的前程,讓他成為四國的笑柄!姜畫月,你是豬嗎?不,連豬都比你聰明,你根本沒有任何頭腦!而像你這樣無智、無德、無恥、無可救藥的人,竟然也敢跟我爭,簡直是我的恥辱!」最後一句話喊出去的時候,姜沉魚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卻不知是為了自己,為了新野,還是為了姜畫月,甚至是為了……這圖璧江山。

她深吸口氣,上前打開了宮門。

夜晚的風立刻爭先恐後地湧了過來,姜沉魚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門檻處,看著依舊跪在外面一動不動的宮女太監侍衛們,目光徹冷,緩緩道:「傳哀家懿旨——姜貴人德行有失,不足以勝任教育太子之事。從今日起,太子由哀家親自照顧,未經哀家允許,不許姜貴人私見太子,更不許她出此門一步!」

「遵旨——」

「遵旨——」

「遵旨——」

恭順的聲音依次傳遞,伴隨著殿內姜畫月驚慌失措的尖叫聲,奇異地與江沉魚之前所做過的夢境,重疊在了一起……

我夢見很多宮女太監衝進嘉寧宮,強行抱走了新野,說是要交給皇后——也就是我撫養。姐姐當時倒在了地上,哭著往前爬,想要回她的孩子,但是沒有用。然後,她就瘋了,關在柵欄之內,披頭散髮,滿臉血淚地喊:「把孩子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

天命……不可違。

這一刻,姜沉魚心中,油然升起了對命運的恐懼。

很多事情,無論你多麼不願意,多麼不甘心,甚至多麼不捨得,還是會被一步步地,逼到絕境,逼得你不得不反抗,不得不放棄,不得不硬起心腸,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十足冷酷,卻又最終成功了的人。

姜沉魚沒有再理會姜畫月的哀嚎聲,帶著一種視死如歸般的凝重表情回到了恩沛宮,然後對裡面的宮人道:「你們全都出去。」

宮人紛紛退下。

懷瑾臨走前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辯解些什麼,但在看到她的表情後,還是選擇了沉默,乖乖地低著頭出去了。

厚重的宮門緩緩關上。

燈光從四面八方照過來,照得整個屋子沒有死角。而姜沉魚就沐浴在亮如白晝的燈光下,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一個花瓶前,抓起來,狠狠往牆上擲去——

「匡啷——」花瓶應聲而碎。

她再走到另一個花瓶前,抄起,一擲;抄起,一擲;抄起……

匡啷匡啷……

不一會兒,地上就到處都是碎瓷。而她仍不罷休,衝過去將帳幔一扯,用力撕開。

哧哧哧……

不夠!不夠!這些遠遠不夠!

這些聲音,完全不能抵消她心中的痛苦!還有什麼?還有什麼?

姜沉魚四處觀望,把能摔的全部摔了,把能撕的全部撕了,把能毀的全部毀了,如此砸到無物可砸,撕到無物可撕,毀到一室狼藉後,再也忍不住,撲倒在地失聲痛哭。

明明一切都可以好好的!

明明本來可以很幸福的!

她甚至放棄自己的未來準備將所有心血都投注在新野身上,守著他,守著圖璧江山,就這麼和姐姐相親相愛地過下去的……

為什麼要逼她?

為什麼要把她最美好的夢想親自砸碎在她眼前,讓她看見赤裸裸、血淋淋的事實,每個細節,都滲透著醜陋和骯髒!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薛采的話於此刻重新浮現,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他會叫住她,然後對她說:「若是他日發生了什麼,你只需想起今夜,你說過的這些話即可。」

他是在提前給她服藥,好讓她在痛楚襲來時稍有抵抗之力,但他卻不知道,那藥根本沒有用,她還是痛得撕心裂肺,痛得肝腸寸斷,痛得恨不得一千次、一萬次,就這樣死過去!

因為太過痛苦,一個想法忽然冒了出來,輕輕地問:「我可不可以再原諒畫月一次?」

再原諒一次,然後,一切都還可以照著原來設計的藍圖走下去——

新野還是皇帝。

她和畫月還是太后。

天下太平,朝臣溫順,一起都順順利利。

——只要她肯忘記今晚所發生的事情,再原諒畫月一次。

姜沉魚開始往前爬,用手臂拖動著自己僵硬的身體一點點往前挪,挪過滿是碎片的地面,無視自己的鮮血淋漓。

如果這麼這麼痛苦,那麼,原諒畫月不就好了嗎?

原諒她,不去怨恨她竟然要殺自己,不去計較她那麼自私,不去介意她那麼愚蠢……原諒她!

姜沉魚發出一聲尖叫,眼眶再也承受不住那種緊繃的壓力,開始號啕大哭。

哭得想把心臟也吐出來。

哭得想把血液全部噴干。

哭得像是窮盡了十輩子的悲傷一樣,毫無節制。

而就在她如此悲痛欲絕的哭聲中,宮門輕輕地開了,一個人,披著燈光出現在了門口。

姜沉魚沒有抬頭,也沒有停止哭泣,繼續號啕。

那人反手關上宮門,然後一步步,很慢,卻很沉穩地朝她走過去,最後停在她面前。

姜沉魚看到了他的鞋,小小的一雙白鞋,鞋頭上繡著圖騰,卻不是白澤,而是鳳凰。金黃色的鳳凰,鮮紅的火焰,令得她的目光也幾乎燃燒了起來。

她吃力地、用力地、無力地抬起了頭。

入目處,是薛采異常溫柔的臉:他看著她,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光,最後伸出手,捧住她的頭。

「稱帝吧。」

薛采如是說。

姜沉魚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嚎。

「你只有真正具備了壓倒一切的力量,才能親手創造你想要的幸福。」薛采說著,眼淚慢慢地滑出眼眶,「稱帝吧。」

他的眼淚滴到了姜沉魚的臉上,於是,姜沉魚的哭泣,就神奇地停止了。

宮燈無風輕搖,一瞬間,恩沛宮內,光影重重。

一個月後的某天傍晚,一輛馬車秘密地馳出宮門,進了京郊外的一處園林。

半個時辰後,另一輛馬車也進了該處園林。

車內的人彎腰下車,提燈相迎的人,依舊是懷瑾。

「陛下,請跟我來。」

同一條曲徑小路,蜿蜒盤伸。同一個錦袍華衣的貴客,默默跟隨。同一首琴聲從雅舍內悠悠傳出,但來客的表情,卻一下子悲傷了起來。

懷瑾將他領到門前,躬身道:「奴婢就送到這兒,陛下請自己進去吧。」

便連這句話,也是一模一樣。

來客心中,輕輕地歎了口氣,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這一次,琴聲沒有停,但彈琴的人,卻將琴換了個地方,不再擺在外廳,而是內室。

內室與外廳的屏風也撤走了,只垂了一重薄紗。

隔著紗簾,可以看見姜沉魚坐在裡面垂首彈琴,琴聲越發動人。

來客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直到她一曲彈完,才輕輕鼓掌。

姜沉魚收手,凝望著來人,片刻後才輕輕道:「你還是來了,陛下。」

「我還是來了。」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赫奕低下頭,苦笑了一下:「我也以為自己不會來了。」說罷,在外廳的桌旁坐下了。桌上擺著茶壺,他就拿起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沒想到,倒出來後,發現竟然是酒。

他頗顯意外地看了姜沉魚一眼:「寒夜客來酒作茶麼?」

「也許是因為『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你要我醉?為什麼?」

「因為……」姜沉魚的聲音低迷了起來,「有些事情,也許只有醉了,我才會說,也只有醉了,你才會聽。」

赫奕原本還打算喝的,但一聽這話,便放下了酒杯,對著紗簾後的影子注視了半天,才開口道:「其實……我已經知道你想說什麼了。」

姜沉魚低聲道:「你不知道。」

「不,我知道。」赫奕勾起嘴唇,自嘲一笑,「不要小看朕在帝都的人脈啊……」

「那麼,陛下都知道了些什麼呢?」

「我知道你姐姐與人勾結,想要置你於死地。但是他們太天真了,就憑他們那點兒三腳貓的伎倆,是逃不過薛采那隻小狐狸的眼睛的。為了逼你死心,面對現實,薛小狐狸故意按兵不動,放任他們胡來,卻在最關鍵時刻出現,令他們功敗垂成,也讓你,看清了一切……」

這下輪到姜沉魚自嘲:「連陛下都知道的事情,我卻直到他們動手要殺我時才發覺……看來,我真的是璧國消息最不靈通的人啊。」

赫奕凝視著她,放柔了聲音:「薛采只是想保護你。他雖然人小鬼大,有時候不知道他到底要的是什麼,求的是什麼,但有一點很明顯——他願意輔佐你,也有能力輔佐你。你能有這麼一位丞相,真是讓無數人都艷羨呢,尤其是燕國的那位。」說到這裡,忍不住笑了。

姜沉魚聽了卻沒有笑,而是別過了臉垂首看地:「所以,殿下認為我今天邀你前來是為什麼?」

「反正不會是還債。」赫奕想了想,還是拿起了那杯酒,一口飲乾,「好酒!夠辣!」

「為什麼陛下認為我不是還債呢?」

赫奕又倒了一杯,再次仰頭喝乾,嘴裡含糊不清道:「你就快登基了,我就算再怎麼荒唐,也知道一位帝王,是還不起人情債的。」

姜沉魚的聲音變得有些古怪:「那陛下為什麼還來?」

赫奕仰起頭,怔怔地望著紗簾上方的一盞燈,呢喃道:「誰知道呢……也許,我只是在等一個奇跡?不知道呢……我、我……哎,你還是當我沒來,你也不在這裡吧!」說罷,索性拿起了整個酒壺,往喉嚨裡倒。

姜沉魚忽然起身,走過去,慢慢地拉開了紗簾。

赫奕的手停在了半空,酒從茶壺的壺嘴裡流下來,偏離了他的嘴巴,淋在他的衣服上——他,呆住了。

因為,姜沉魚穿的,乃是一件薄如蟬翼的紅衣,玲瓏的身軀在燈光的照耀下若隱若現,頭髮完全打散了,柔順地披在肩上,完全是一副大家閨秀卸妝後準備睡覺的樣子。

茶壺裡的酒流乾了,然後,「匡啷」一聲,掉到了地上,骨碌碌地滾開。

赫奕舔了舔發乾的嘴唇:「你……」

「陛下上次走的時候說——除非能償還給你想要的東西,才可以再次約見你。而我,既然再次約見了你,為什麼陛下就認為,我一定是個賴賬之人呢?」姜沉魚慢慢地走到他面前,眉目如畫,再被燈光一照,在清麗不可方物之餘,更多了幾分嫵媚。

「你……」赫奕卻彷彿變成了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面對心儀的少女,手足都無措了起來。

「陛下,你要的……是我吧?」姜沉魚說著,慢慢去解自己的衣帶。

赫奕卻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繼續做下去。他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抬起頭,直視著她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還債。」

「你!我……你……」

「陛下,我是個不喜歡欠別人債的人,但我真的欠了你太多太多……想還你錢,但你不要;如果讓我給你璧國,我又絕對不肯那麼做,幸好……我還有我自己。」姜沉魚素麗的臉上有著異樣的平靜,而那平靜卻令得赫奕的心,都為之戰慄了起來。

「小虞。」

「小虞。」

「小虞……」

他一連喊了三聲,然後,久久沉默。

在沉默中,他慢慢鬆開了姜沉魚的手,起身走到窗邊,將原本關閉的窗推開,初冬的夜風吹了進來,將室內溫暖與旖旎一同吹散。

「你……不是你自己的。」凝望著漆黑無星的夜空,赫奕如是說,「小虞,也許你還不知道帝王真正意味著什麼,那麼作為過來人的我來告訴你——它意味著全天下都是你的,唯獨你自己,不是你的。」

姜沉魚一怔。

「所以,你這份謝禮,我不敢收,也不會收,正如我之前說過的那樣,就當我今天沒來,而你也不在這裡……這樣,日後起碼在想起今天時,不用後悔。」

姜沉魚淒聲道:「你不喜歡我麼?」她是鼓足了多少勇氣才能做到這個地步的?換上從來沒有穿過的紅衣,約見一個男子,來她的香閨,然後把自己當成禮物,奉獻出去。

若說當年她對姬嬰告白時,還是一個少女的心態;那麼今天,她是以自己是一個女人的覺悟來見赫奕的。然而……赫奕和姬嬰一樣,都拒絕了她。

「我不喜歡你?」赫奕轉過身,看著她,唇邊噙著苦笑,眼瞳越發輕軟,「小虞,讓我告訴你當我不喜歡一個人時會如何。我不會因為看到她的來信就滿懷喜悅,不會因為得知她的消息而悵然若失,不會因為要來見她而忐忑不安,不會因為與她告別而依依不捨,更不會,在她主動送上門時,要控制住自己全部的慾望用最後一絲清醒說——不行。」

姜沉魚的眼睛濕潤了起來。

「不行。小虞,你知不知道這兩個字,此時此刻,我說得有多麼艱難?」赫奕看著她和自己的距離,笑得越發苦澀,「甚至於,我都不敢再靠你近一點,我怕再近一點,我就會克制不住,就會忘記你的身份,也忘記自己的身份。有一句話,我已經說了兩次了,現在,我來說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今夜,我沒有來。而你,也不在。」

一陣風來,紗簾飛舞,也吹起了姜沉魚的一頭秀髮,筆直朝後飛去。

空間瞬間拉遠,時間變得靜止。

她和他,站在房間的兩頭,只不過是五六步的距離,卻是隔著兩個國家的溝渠。

姜沉魚閉了閉眼睛。

然後轉身,背對著赫奕道:「陛下,其實此地不僅僅只有酒和琴。」

「嗯?」

「我還擺好了一副棋。」

赫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然後露出一抹微笑悠然道:「朕的棋可是下得很好哦。」

「真巧,我也是。」姜沉魚嫣然一笑,睜開眼睛回眸道,「那麼陛下,長夜漫漫,要不要與阿虞下一局棋?」

長夜漫漫。

兩個人靜靜地下著棋。

摒卻了一切凡塵俗世。

放棄了一切羈絆慾念。

只有知己相逢的欣喜。

只有高山流水的坦然。

——宛如他與她的初見。

「雖然知道是妄念,不過……」第二日,當晨光映上窗紙,當棋局也終於走至結局時,赫奕幽幽地說了一句話,「我還想看看,命運裡是否還會有奇跡——所以,我會等你三年。三年裡,無論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都可以來找我。」

「什麼主意?」

「將天下的利益凌駕於自己之上。也就是說——當你改變主意之時,就是你不想再當皇帝之時。」

「若我不改變主意呢?」雖然稱帝非她所願,但是既然她已決定稱帝,就不可能朝令夕改,半途而廢。

「那麼,我就要大婚了。」赫奕是笑著說這句話的。

三年。

三年後,赫奕就三十歲了。

這三年會發生怎樣的風雲變幻,姜沉魚不知道,但有一點很清楚——作為璧國的女帝,全璧國的男子都可以成為她的,可赫奕,永遠不是璧國之一。

同理,身為一個皇帝,全天下的女人赫奕都可以娶,獨獨除了同為帝王的她和頤殊。

事情至此,就像桌上的這局殘棋一樣,已走到了死局。

赫奕……赫奕……

原來你我,也今生無緣啊……

圖璧六年冬,姜貴人與廢後薛茗先後病逝。後大開恩典,賜伊二人與先帝合葬。

朝堂之上,群臣上書懇請稱帝,後拒之。

越三日,定國寺高僧夜觀星相,驚曰:風之花開,帝王星現,卻懸於雲後,異於平時,若不撥雲正名,恐生不祥。

群臣再上萬民書,後歎,終允。

至此,圖璧終結。

——《圖璧·皇后傳》

【第六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