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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裂錦

圖璧六年的中秋,在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中款款而來。

八月十四這天中午,姜沉魚正在給昭尹餵食時,羅橫通報道:「娘娘,貴人求見。」

姜沉魚放下藥粥,剛命人放下簾帳,姜畫月便在宮女的引領下走了進來:「臣妾參見皇后。」

「姐姐休要多禮,快請坐。來人,看座。」姜沉魚走出去,邀她在外廳的桌旁坐下,看著雙頰豐滿的姐姐,不禁高興道,「姐姐產後恢復得不錯,氣色真好呢。」

「自從我聽你的話不再吃那種藥後,就感覺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姜畫月說著,有意無意地看了內室的帷帳一眼,才又道,「我剛接到書柬,原來母親和父親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如果沒有意外,今日申時左右到家。所以我來問問你,要不要明日一起回趟家?」

「當然要。我也接到了書柬,正準備去找姐姐商議此事呢。可巧姐姐就來了。」自從接到母親的書柬,得知她目前一切都還安好,姜沉魚好生高興,因此便安排了回家省親之事,一想到明日就能見到母親,心情就難以平靜。

這時,門外傳來些許爭執聲,姜畫月連忙道:「啊,那是我的奶娘。」

姜沉魚命令道:「讓她進來。」

一奶娘模樣的女子抱著個哇哇大哭的嬰兒走了進來。姜畫月上前接過嬰兒:「新兒,怎麼了?不是讓你乖乖在家等著娘的嗎?怎麼哭了呢?」

奶娘憂慮道:「老奴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太子殿下突然就哭了,怎麼哄也哄不住,只好帶來找娘娘了。」

姜沉魚在一旁見那嬰兒長得是粉妝玉琢,實在可愛,不禁嚮往道:「能不能讓我也抱抱?」

「當然。」姜畫月轉身將嬰兒遞了過來。

姜沉魚小心翼翼地接住,搖了搖,嬰兒停下哭泣,看了她一眼,嘴巴一歪,又哭開了。

「哦哦,乖,不哭不哭,皇姨在這裡……姐姐,他是不是餓了?」

「不應該啊,剛吃過奶。」姜畫月見她抱也沒用,便將新野重新接了回去,柔聲哄了一會兒道,「妹妹,我有個不情之請……」

「姐姐請說。」

姜畫月的目光朝內室飄了過去:「是這樣的,新兒自從出生以來,還沒見過皇上。你能不能讓他見見自己的親生父親?我知道皇上現在昏迷不醒,本不該提這種要求,但是……」

姜沉魚有點猶豫,但看到哭個不休的新野,心中一軟,便點頭道:「好。來。」說罷,起身帶路。

兩人一同走進內室,姜沉魚示意宮女拉開簾子,簾子拉開後,昭尹那平靜的睡容就出現在了姜畫月眼中——

他躺在那裡,頭髮、臉龐都非常乾淨,看得出被護理得很好。

看著他柔和的、放鬆的表情,真的很難想像,這個人,已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年。

想及昔日的恩愛場景,姜畫月的眼眶一下子紅了,低頭對懷中的嬰兒道:「新兒,別哭了,來看看,這就是你父王。他睡著了,睡了很久很久,所以都沒顧得上跟新兒說句話,但是沒關係的,等你再大些,他就會醒了,到時候會帶新兒去很多很多地方玩兒的……好不好?」一邊說著,一邊將新野湊到昭尹臉旁。

嬰兒彷彿聽懂了她的話,忽然停止了哭泣,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床上的昭尹。

姜畫月見他有所反應,不由得喜道:「妹妹你看,真的有效。新兒不哭了呢!」

姜沉魚在一旁看到這神奇的一面,心中不由感慨血緣果然是很奇妙的東西,這麼小的孩子,難道也會因為感應到父親的氣息,而變得平靜嗎?

姜畫月輕拍著新野道:「新兒乖,要健健康康地長大,長大了,就可以跟父王說話啦。父王最喜歡最喜歡新兒了,乖啊……」

新野目不轉睛地盯著昭尹看了一會兒後,忽然嘴巴一歪,又哭了起來。

姜畫月慌了:「哎呀哎呀怎麼了啊?不哭不哭……算了,我還是先帶他回宮吧,也許到了熟悉的地方,他就會好些了。」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往外走。

就在這時,「匡啷」一聲,重物落地。

姜沉魚回頭,原來是一旁侍奉的宮女打翻了床邊的臉盆。宮女自知闖禍,連忙跪下用一種很惶恐的表情道:「娘娘!皇上他……他……」

「他怎麼了?」姜沉魚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就發現昭尹臉上,兩行清淚緩緩地流了下來。

他……醒了!

頃刻剎那,一股巨大的恐懼自腳底湧起,姜沉魚幾乎驚叫出聲,但她最後控制住了自己,瞪大眼睛,看著眼淚緩慢地滑過昭尹的臉頰,流到了枕頭上。而昭尹的其他部位,依舊一動不動。

她上前一步,抓起他的手開始搭脈,只覺脈象時快時慢非常奇怪,以自己的水平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便沉聲道:「傳太醫!」

宮女們匆匆奔去叫人。

姜畫月在一旁焦慮道:「妹妹,皇上這是……要醒了嗎?」

「不知道。」

「可是,他流淚了,他有反應!」

「不知道。」

「皇上?皇上?」姜畫月忍不住上前幾步,騰出只手去撫摸昭尹的臉,「皇上?你感覺得到嗎?我是畫月……我帶了太子來看你,他叫新野,剛七個月大,還不會開口說話……」

哇哇啼哭的新野,懷抱希望的姜畫月,和床上雖然在流淚卻依舊沒有清醒痕跡的昭尹,形成了一幅奇怪的畫面,姜沉魚看著那幅畫面,只覺自己像是個局外人,隔著一重紗在俯瞰眾人一般。但事實上,昭尹的任何舉動、是生是死都有可能令她粉身碎骨。

姜沉魚深吸口氣,沉聲說了第二個命令:「傳薛相。」

又一撥宮人應聲而去。

過不多時,江淮領著兩名太醫匆匆趕到,剛要行禮,姜沉魚就道:「別跪了,快看看皇上怎麼了?」

江淮等人連忙上前查看,但剛把手指搭到昭尹脈上,臉上就露出一種非常古怪的表情,怔住了。

一旁的姜畫月催促道:「太醫?怎麼樣了?」

江淮踉踉蹌蹌地退後半步,撲通跪下,顫聲道:「微臣來遲一步,皇上他已經……已經……駕崩了……」

姜沉魚只覺耳朵深處「嗡」了一聲,接下去的話,就再也沒聽到,與此同時,她的視線陡然一黑,依稀聽見有人驚呼道:「娘娘!娘娘你怎麼了?」但無邊無際的黑暗漫天遍地地蓋了過來,她頓時失去了知覺——

暗幕裡,許多個縹緲的聲音蕩來蕩去。

「娘娘?娘娘……」

「妹妹?妹妹……」

「沉魚?沉魚……」

然而,沒有一個是她想要的,或者說,是她期盼的。她在求什麼?求的到底是什麼?

「姜家的小姐?」是這個嗎?是這個嗎?

「天色不早,嬰送小姐回府吧。」是誰?是誰?

「小姐約嬰前來,必為有事,既然有事,是誰約的又有什麼關係呢?」是什麼時候?是什麼時候?

「是嬰事起唐突,匆匆傳訊,希望沒有打攪到小姐的正事……」不,不要這句,不要這句。她要的不是這句,不是,從來不是啊!

但是,那個人,從來沒有按她希望的方式喊過她,從最開始的小姐,到後來,最親密時也不過叫了一句「沉魚」。

那個人,是別人的「小紅」,但卻永遠只是她的「公子」……

姜沉魚覺得自己的腦子昏昏沉沉的,有點兒知道是在做夢,卻又醒不過來。再然後,暗幕逐漸散開,依稀出現了淡淡的影像:一個非常瘦弱的孩子,拖著一樣東西,非常吃力地往前走。

四下裡一片靜籟無聲。

那孩子跌跌撞撞,那樣東西實在太沉,而他又實在過於瘦小,因此每走兩步,就要停下歇歇。

場景逐漸推近,地上的東西逐漸清晰,原來是個女人,一個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的女人。心中靈光閃過,一瞬間,她好像有點兒知道自己究竟看見了什麼,某種熟悉的氣息近在咫尺,側頭一看,大吃一驚——

昭尹,就站在她一步之遙的地方,與她並肩而立,靜靜地望著那一幕,看著那孩子不停地拖啊拖就是不肯放棄。

「皇上……」她聽見自己顫抖地開口,心中害怕到了極點,也紊亂到了極點。

但昭尹卻好像完全沒有發現她一樣,只是靜靜地看著遠處的少年,兩行眼淚從他的眼眶裡流了下來,他不笑的樣子,看上去好生哀傷。

「皇上……」她忍不住朝昭尹伸出手,想拉他的衣袖,但下一瞬,卻發現自己抓住了那個孩子的手,瘦骨嶙峋,徹冷如冰。而那孩子抬起頭看她,口鼻模糊,卻有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

「幫幫我……」孩子哭了,「幫幫我……我娘喝醉酒掉到湖裡了……幫幫我……」

她心裡因這句話而好生難過,正想答應幫他,孩子突然換上一副猙獰的表情,朝她大喊:「為什麼要害我?為什麼要害朕!姜沉魚,你竟然敢給朕下毒!你竟然敢篡奪朕的江山!你不得好死!你會嘗到報應的!」

報應——

報應——

報應——

淒厲的嘶吼彷彿具備無比強大的力量,就像一隻冰冷的手,伸過來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誰來救救她?救救她!只要一句話!一句正確的話,她就可以從這個夢魘裡逃出去了!快說啊,快說那句正確的話……

就在她這麼掙扎時,一個清脆的有點尖刻又有點冷酷的聲音突然穿破重重迷霧,像道閃電一樣的劈了下來:「昭尹死了。你還不醒?要逃避到幾時?」

迷霧瞬間散去,姜沉魚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入目處,是懷瑾欣喜的臉:「娘娘!你醒了!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姜沉魚有點木然地轉動視線,大紅色的帳幔旁,一襲白影醒目如雪,依舊是深沉的、帶點冷淡的表情,依舊是尚屬於孩童的、稚嫩的年齡,然而,只要有那麼一個人在,就會覺得莫名的心安。

她掙扎著支起身坐了起來,一開口,聲音沙啞:「薛采……你,剛才說什麼?」

薛采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可終於肯醒了。再不醒,皇上都沒法下葬了。」

姜沉魚只覺腦裡一陣雷聲轟鳴,忍不住捧住了自己的頭。對了,她在昏倒前,太醫說昭尹死了……那不是做夢……但是,為什麼?

明明聽見了新野的哭聲,所以流下了眼淚;

明明對外界的事情開始有了反應的……

為什麼突然間,就死了呢?

他死得太不甘心,所以才到夢中來質問她、報復她麼?

姜沉魚頭痛欲裂,忍不住呻吟出聲。

一旁的薛采忽然上前,將一碗湯汁端到她面前,命令道:「喝下去。」

姜沉魚看了那好像清水卻散發著淡淡藥香的湯汁一眼,皺了下眉,但沒問什麼,乖乖地喝了下去。說也奇怪,那湯汁一經飲下,清涼的感覺就迅速在體內散發開來,連帶著頭疼都減弱了很多。

她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

「毒藥。」

「真的?」

「假的。」薛采瞪著她,「看你下次還敢不敢不問清楚是什麼東西就吃下去。」

「但這不是你給的麼?」

薛采怔了怔,有點被感動了,但立刻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道:「就算是我給的,也不可以亂吃。」

「原來你竟多疑到連自己都不放過了……」

「那是因為……」薛采眼中閃過一絲異色,然後非常嚴肅地壓低了聲音道,「你馬上就要成為一國之帝了,而週遭有很多狼虎視眈眈地看著你,等著撲上來吃了你。」

姜沉魚重重一震,攏發的手便停在了空中,過了好一會兒,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似的轉頭盯著薛采,輕聲道:「你在說什麼?」

「有很多狼虎視眈眈地看著你,等著……」

「不是這句,是前面的。」

薛采吸了口氣,沉聲道:「你,馬上就要成為一國之帝了。」

姜沉魚雖然全身虛弱無力,但聽到這話也還是驚得一下子跳了起來:「你說什麼?誰要為帝?」

「你啊。」薛采的聲音在近在咫尺的距離裡,聽起來清楚得幾乎可怕,「就是你,姜沉魚。」

「你開什麼玩笑?」

薛采湊了身,平視著她的眼睛,冷冷道:「我沒有開玩笑。昭尹死了,你就是下一任帝王。」

「開……開什麼玩笑!」姜沉魚終於怒了,掀被跳到了地上,也顧不得赤著雙腳,急聲道,「在我昏過去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你會產生如此瘋狂的想法?皇上呢?皇上的遺體現在在哪兒?不、不對……今天是十五嗎?母親回家了啊,我要去見她……」她的頭突然一陣抽動,疼得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她怎麼了?她到底是怎麼了?

薛采一把扣住她的手,用的力道幾乎讓她尖叫出聲,但如此徹骨的疼痛,奇異地抵消了頭部的疼痛,她顫顫地抬起眼睛,望著他,看見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哀傷。

「薛采……」

「最後一步了。」薛採用一種她從沒聽過,或者說他從來沒用過的溫柔的聲音道,「只差最後一步,走過去就可以了。姜沉魚,你走了這麼這麼久,放棄了那麼那麼多東西,難道,只是為了停在這裡嗎?」

「但是……我……我不要當皇帝……」也許是他的聲音太溫柔,也許是他的眼神太親切,姜沉魚忽然就哭了出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取昭尹而代之。我只是想要個公道,因為他太過分,他把自己不幸的童年全部歸咎在公子身上,並去深深地傷害公子甚至最後捨棄公子……失去了公子,我太痛苦,我必須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才能抵消那種痛苦。所以我選擇披上替天行道的虛偽外衣,捲入齷齪骯髒的政治,去搶奪天下人都要的權勢……我壓根兒不喜歡每天都上早朝,我也不喜歡批奏折,我更不喜歡開口閉口都要哀家愛卿……這個樣子的人,不是我,不是我姜沉魚啊!」

「但你卻做得很好。不是麼?」薛采的眼裡有很濃很濃的悲傷,那令他看起來難得一見的柔軟。

「薛采,我剛才在夢裡看見昭尹了,我夢見他變成了小孩的樣子,好可憐,真的好可憐……我好後悔,我後悔我什麼機會都不給他就讓他變成了一個活死人,我後悔我都沒有給他一個可以改過自新的機會,其實作為一個帝王,他比我更合適,也更出色,我、我不應該搶他的東西的……薛采,他死了,他現在死了,我再怎麼愧疚都於事無補了,我好後悔,我真的真的好後悔……我不想再要了,我什麼都不要了……」

「你只是負罪感作祟罷了。昭尹死了,所以你覺得對他有愧,所以不肯進一步登基,但是,聽我說——你一定要登基。」薛采的口吻很嚴肅。

但此時的姜沉魚,根本什麼都聽不進去,只是不停地搖頭:「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我要見母親……對了,我什麼都不當了,什麼都不管了,我要回家跟母親在一起,我要陪她度過她最後的生命,我要當一個好女兒……」說到這裡,她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外走。

薛采低吼道:「那這江山怎麼辦?」

「根據我朝曆法,傳給新野。」

「他才一歲!」

「有你們輔佐他,可以的。」

「你覺得這有可能嗎?朝野上下誰會聽他的?」

姜沉魚的腳步停住了,呆滯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緩緩轉頭道:「你說得對……好,那我就和姐姐一起臨朝稱制,繼續替他看著這個江山,等他慢慢長大。總之,我絕對不要自己稱帝。這是昭尹的王朝,我要還給他的兒子。」

薛采露出極端失望的表情。

兩人就那麼彼此對視著,很長一段時間不說話。

大概過了半盞茶工夫後,薛采垂下眼睛,終於開口了,聲音陰沉得可怕:「那麼,請恕我不能再陪在太后左右了。」

姜沉魚心中一沉,急聲道:「什麼?」

「再見。璧國的太后。」薛采冷冷說完這句話後,轉身就走。

「等等!我不許你走!」

薛采停下腳步,揚唇諷刺一笑:「只有最強的王者,才可以命令我。而你,如此懦弱的一個女人,還是抱著孩子繼續做閤家和睦的夢去吧。」

姜沉魚連忙去拉他,卻只抓到了他的一截衣袖,然後只聽「刺」的一聲,袖子裂了。薛采看都沒有看破碎的袖子一眼,就大步走出了恩沛宮。

只剩下姜沉魚,呆呆地看著手中的半截衣袖,分明是氣候怡人的初秋,卻在這一刻,冷如冰窖。

薛采再也沒有出現。

姜沉魚一開始還覺得他只是在跟自己慪氣,但隨著時間一天天地流淌,薛采遲遲不見時,才知道,這一次,他是來真的。

昭尹的大葬是由姜畫月一手操辦的,她這才發現其實自己的姐姐也很有能力,那麼瑣碎複雜的事情,愣是井井有條一絲不苟順順利利地處理妥當了。因此,一方面,心中對於讓位放權的念頭更加堅定,另一方面,又被薛采的事情弄得心緒不寧,怎麼也沒辦法專心處理朝政。

有時候想想,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可笑:竟然和一個九歲的小孩慪氣。但薛采……於她而言,從來就不是小孩那麼簡單啊……

姜沉魚有時候甚至覺得,因為薛采的存在,從而令她覺得公子還沒有徹底離開,還有一部分永遠地留在了世上,留在了她身邊。

但現在……連薛采都走了……

姜沉魚一連幾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睡夢中聽見門響,總覺得是薛採回來了,但一睜開眼,又是失望。

她這種患得患失的樣子,最後連握瑜都看不下去了,便道:「娘娘,你幹嗎那麼在乎那個小薛采啊。那傢伙老神在在的,眼高於頂,看不起人,對娘娘也呼來喝去,毫無做臣子的樣子。這種奴才,少一個是一個,免得大家到時候都有樣學樣,還以為娘娘好欺負呢。」

她沒有回答。握瑜不會懂的。不會知道,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曾經陪你一起經歷過最痛苦的階段,那麼,他就成了你的不可或缺。

對她來說,薛采就是那個不可或缺。

世事多麼神奇,這麼多年,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走到現在,那麼多人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來去匆匆,消失無蹤。

只有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身邊。

如今,他轉身離去,身邊那個地方,就空了一大塊,再也補不上。

怎麼辦……怎麼辦……

懷瑾倒了杯茶,遞到她身邊,輕聲道:「娘娘,喝茶吧。」

姜沉魚低頭,又是大溪菊茶,一顆心頓時變得更加糾結了起來。像自己這種喜歡了一種茶都會一直喝下去的人,若是適應了一個人,卻突然又沒了,怎麼忍受啊……

「娘娘,要不……你去看看丞相吧。」

姜沉魚一顫:「什麼?」

懷瑾笑了笑,笑容裡有清澈如水的洞悉:「娘娘和丞相慪了這麼多天氣,也該氣消了。娘娘既然那麼捨不得丞相,就放下架子去和好吧。我想,丞相也許也在等娘娘呢。」

姜沉魚「啊」了一聲,發起怔來。

「娘娘,丞相雖然有經天緯地之才,是個百年不遇的神童,但,他畢竟太小了,有很多地方他可以做得很好,但有的地方,他做得不好,那是因為沒有人教他。娘娘,想想看,他七歲就全家滅門了,爺爺奶奶,父母親戚,全死了。現在連娘娘也不理他了,娘娘覺得,他現在自己一個人在家裡,守著那麼幢孤零零的府邸,難道不是也很可憐嗎?所以……」

懷瑾的話還沒有說完,姜沉魚就跳起來衝了出去,邊跑邊喊:「備車!備車!我要去丞相府——」

懷瑾說得對。

其實薛采比她更可憐。起碼,她還有父母姐姐,可薛采,除了一個還在冷宮裡的姑姑薛茗,就再沒有親人了。

如果自己真的在意這個人,不捨得他離開的話,就應該去努力留住他——這樣積極的手段,才是她姜沉魚一貫的行為啊。

薛采,這個世界上一定有兩全其美的方法的。我不當皇帝,但你也不要走,好不好?好不好?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抓著自己的衣襟,像抓著最真切不捨的希望。

一盞孤燈映寒窗。

竹枝在晚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沙沙聲響,越發顯得四周幽寂。

黑色的剪影映在白色的窗紙上,也彷彿靜止了一般。

——當姜沉魚踏入姬府,由崔管家引進內院,遠遠看著書房時,見到的便是這麼一幅景象。

薛采始終沒有搬出姬府,雖然成為丞相後,他本可以擁有自己的府邸,但他卻拒絕了。關於這點,姜沉魚心裡挺理解,換做是她的話,也會選擇留在姬府的。不僅僅因為這裡有公子留下來的氣息,更重要的是,姬嬰的府邸確實很方便,離皇宮很近,交通便捷,而且府內設施一應俱全,設計合理,無論做什麼事情,都能用最少的時間得到最高的效率。

但此刻,當她親眼看到薛采在姬府中的景象時,卻又覺得自己錯了。因為,呈現在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淒涼,住在這裡,怎麼會快樂呢?

崔管家跟在身後道:「自從薛相接手此地,就把下人們全都解散了,只留下我和一個做飯的廚娘。我平日裡只是幫忙做些日常的清理,其他事情是插不上手的。」

姜沉魚凝望著書房窗紙上那個伏案看書的人影,低聲問道:「他一直是這麼一個人嗎?」

「薛相性格比較孤僻,每日裡,只有他的下屬們前來例行議事,鮮少有人拜訪。而且……」崔管家說到這裡,歎了口氣,不知是傷感還是其他,「他不怎麼信任別人,沒有他的傳喚,我們都不得擅自進入他的房間。」

姜沉魚的心,越發沉重了幾分,她揮揮手,示意崔氏退下,然後獨自上前推開了書房房門。

正如窗紙上看出來的,薛采正在看書,聽聞聲響,也不抬頭,依舊埋首書籍之中。

他既然不招呼她,她也就不開口,先在書房裡踱了一圈。書房同她上次來看的,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看樣子,薛采也在刻意地保持原狀。掛在牆上的弓,也沒有被摘走,薛采還沒有準備好麼?

姜沉魚默默地觀察了一段時間後,踱到了書桌旁,探頭一看,薛采正在看的書是《六祖壇經》,便緩緩背誦了其中一段:「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恩則親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若能鑽木出火,淤泥定生紅蓮。苦口確是良藥,逆耳必是忠言……」

果不其然的,背到這裡,薛采發出一聲嗤笑,目光卻依舊膠凝在書內,不肯看她。

姜沉魚索性伸出手壓住了那本書,道:「你見我來此,所以故意看這本書暗諷我麼?有什麼話為何不當我面直言?」

「我與太后沒什麼好說的。」薛采從她手裡抽出書,轉向另一邊繼續看。

「虧你還是璧國的丞相,當知亂喊這類稱謂,可是要砍頭的。」

「那就砍吧。」薛采十分地不以為然,「反正兩年前我的頭就該砍的了。」

「薛采!」姜沉魚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書,怒道,「看著我!」

薛采抬起眼睛,半耷拉著眼皮睨她:「太后有何吩咐?」

「不許這麼陰陽怪氣地跟我說話。」眼見薛采又要嗤笑,姜沉魚也不知從哪兒來的想法,身體先意識地伸過手去揪住了他的耳朵。

薛采恐怕一輩子都沒被人這樣對待過,頓時怔了。

而姜沉魚這才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怎樣失態的事情,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薛采的耳朵,僵在了原地。

兩人大眼瞪小眼彼此無聲地看了一會兒。

最後還是姜沉魚先自清醒,慌忙把手收回來,尷尬地藏到背後,咳嗽幾聲道:「總之,我是特地來看你的,你……不許擺著一副門神臉給我看。」

薛采靜靜地看著她,眼瞳深黑,彷彿是毫無表情,又彷彿是因為有太多表情所以反而解讀不出來。

姜沉魚的心,忽然間就軟了,放柔聲音道:「薛采,你一向明理,那麼,今日我便來跟你說理。如果你能說服我,我就聽你的話,但如果我說服了你,你就得聽我的,乖乖給我重新回來上朝。你……同意嗎?」

薛采定定地看了她半天,將目光轉開。以姜沉魚對他的瞭解,知道他這樣就算是同意了。於是她深吸口氣,正色道:「那麼我先說。薛采,我不願意稱帝,原因有三。第一,女子為帝,於國而言是禍。雖然現世已經有了一位女帝——程國的頤殊,但是,大家是怎麼說她的、怎麼看她的,我們都很清楚。我姜沉魚沒有這個勇氣,敢去挑戰數千年來的禮法傳統。」

薛采沒有任何反應。

姜沉魚又道:「第二,如果我稱了皇帝,你讓新野以後用什麼樣的身份繼承圖璧呢?我若為帝,江山必改,從此皇族姓姜不姓季,那麼按照律法,除非有人半途奪權,否則下一位君王也會姓姜。我不能讓姜家走到這一地步,背負起篡權改國的罪名。就算我能一時用鐵腕控制時局,但百年後,史書會如何寫我?如何寫姜氏?又如何寫新野?這對他,實在是太殘忍了。薛采,這麼多年來,因為繼位這一事由而被毀掉的孩子還不夠多嗎?昭尹如果沒有被送進宮,他不會性格扭曲,公子和曦禾也不用分離;頤非如果沒有早年亡母,就不會陰陽怪氣,瘋瘋癲癲;頤殊如果沒有被其父強暴,就不會陰險縱慾、寡情冷血;甚至……還有你。薛采,一個安定的童年對一個人來說有多麼重要,你應該比其他人知道得更清楚。我們已經是無可挽回了,但是,我們起碼可以把幸福和快樂留給下一代,不是嗎?我不能這麼自私,只想著自己啊,我要為新野考慮,我更要為天下百姓的安居樂業多多考慮。」

薛采的目光閃爍了幾下,好像有點兒被說動了。

姜沉魚將手中的經書,慢慢地放到了桌上:「第三,薛采,你知道嗎?昭尹生前對我說,如果我真想為了新野好,就應該將他過繼過來,變成我的兒子,親自撫養。當然,那個時候情況不同,昭尹還活著,也許其他妃子也會有別的子嗣,所以,想要新野成為太子,皇位唯一的繼承人,那麼,由皇后來撫養是最名正言順的。現在的新野已經沒有這種後顧之憂了。但當時,我聽了昭尹的話後,心裡很難受,那天晚上,我就做了夢。我夢見很多宮女太監衝進嘉寧宮,強行抱走了新野,說是要交給皇后——也就是我撫養。姐姐當時倒在了地上,哭著往前爬,想要回她的孩子,但是沒有用。然後,她就瘋了,關在柵欄之內,披頭散髮,滿臉血淚地喊:『把孩子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我從那個夢裡醒過來,渾身戰慄。」

薛采的唇動了幾下,然後抿得更緊。

「薛采,我醒來後就對自己說,那個柵欄裡的人,是我姐姐,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卻有手足之親的姐姐,我不能讓她真的遭遇那種境地,我不能毀了她的一生。昭尹可以對姬嬰無情,頤姝可以逼死她的哥哥們,但我不行。如果我也那麼做的話,那麼我跟他們——那些我所鄙夷的人,又有什麼區別呢?所以,昭尹死了,這個皇位,就是新野的,不能,也不允許有任何節外生枝。你能明白嗎?」

薛采默默地拿起經書,轉身將書插回到了書架上,然後,就保持著那個背對著她的姿勢,輕輕地、一停一停、異常艱難開口道:「我……只是……想讓你嫁人而已……」

姜沉魚的眼睛頓時睜大了——不得不說,她想過了無數種可能,獨獨沒有想過,薛采執著的理由竟然是這個。

燈光照著薛采的脊背,也將他的影子重疊到了書架上,如此看上去,就像有兩個他一般。而他背對著姜沉魚,始終沒有回轉身,低聲道:「昭尹死了,新野登基,你就是太后,注定要老死宮中,孤獨一生。但是,你才十七歲,未來的路還很長很長,雖然……姬嬰死了,但是,你會遇到其他的會珍惜你、對你好的人——只要你有那個機會。而稱帝,是你最好也是唯一的機會。當了女皇后,你就可以有座後宮,你可以任意挑選自己喜歡的丈夫,你……就可以幸福了……」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幾不可聞。

姜沉魚鼻子一酸,忍不住上前,就那樣從身後抱住了薛采。

薛采比她矮一個頭,她抱著他,像抱著一個孩子——而事實上,他也確實是個孩子。

「傻瓜……傻瓜……」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又是感動又是酸澀,「你怎麼會想到這種理由呢?竟然還為這樣的理由跟我慪氣,不理我,讓我難過了好幾天……傻瓜……」

薛采一動不動,任由她抱住自己,臉龐藏在了濃濃的陰影中,任誰也無法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

「我……」姜沉魚斷斷續續道,「我不要嫁人了,真的。也許在你,和其他所有人看來,我都是個苦命的女人,想嫁的人,不喜歡我,死了。娶了我的人,也不喜歡我,也死了。作為國母,我還沒有完全長大就已開始衰老;他日做了太后,更是一生就這樣過早地枯萎了。但是,傻瓜,為什麼你不知道呢?我這裡,這個地方……」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因為曾經住著一個人,一個那樣美好的人,所以,我雖然孤獨,但不空虛啊。」

她將薛采的身子扳了過來,捧起他的臉,用無比溫柔卻又哀傷的目光,就那樣直直地看著他道:「正如你所說的,只有比曦禾夫人更美,才能成為你的妻子……」

薛采的眉毛蹙了一下,出聲反駁:「我那只是故意刁難……」

姜沉魚笑了一笑:「但換成我,便是真真正正的曾經滄海難為水。」

薛采又沉默了,長長的睫毛覆了下去,遮住眼睛。

「所以,薛采……」姜沉魚的手放下去,改去拉他的手,如此四手相牽,彼此傳遞著體溫,「我們和好吧。好不好?」

薛采的手明顯顫了一下。

姜沉魚這才露出一點點委屈的表情,低聲道:「我可不可以把我們之前的事理解成是在吵架?如果可以的話,那麼,我可不可以請求不要吵架?薛采,如果現在問我這世上最不願失去的人是誰……我的答案,是你。」

薛采的呼吸明顯緊了起來。

「我若失去了母親,因為潛意識裡知道總會有這麼一天,所以我會做足準備勇敢地繼續走下去;我若失去了姐姐,雖然悲傷但會更努力地去照顧新野,讓她沒有牽掛;我若失去了其他人,都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方式彌補和割捨,但是……我若失去了你……薛采,你知不知道,你於我而言,不止是你啊。你是我十三歲時愛上公子的理由;你是我為公子報仇的副手劍;你還是我成為璧國皇后以來的第三隻手……」說到這裡,姜沉魚合攏雙掌,將薛采的手包在了裡面,凝望著他的眼神,一字一字道,「既然此生注定讓你我結緣,那麼,就絕對不允許被天命之外的事情所破壞。我們,和好吧。」

薛采久久地注視著彼此交握的雙手,最後,生硬地點了下頭,就當是同意了。

姜沉魚的笑容一下子燦爛了起來:「那就這樣說定了,你明天就得回來上朝。」

薛采又輕輕地「嗯」了一聲。

姜沉魚凝視著他,幽幽一歎道:「你……有時候真像我的哥哥呢……」

薛采的眼角開始抽搐。

姜沉魚撲哧一笑:「但更多時候只是個不懂事的小弟弟罷了。」

薛采立刻將手從她手中抽了出去,然後皺起眉頭,瞪著她。

姜沉魚眨了眨眼睛,故意打趣道:「其實啊,你不知道吧?當太后的雖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嫁人,但其實也可以有後宮,收羅一大堆男寵的哦。比如先秦時的趙姬與嫪毐;比如北魏時的馮太后與王睿李沖李奕等臣下;再比如……」

薛采迅速坐回到了書桌旁,一邊拿起書箋開始回信,一邊冷冷道:「娘娘如果沒什麼其他事的話就請回吧。微臣很忙。」

姜沉魚見目的達到,便掩唇笑著轉身準備走人。剛走到門口,身後卻傳來薛采的聲音:「等一下。」

她回頭,眸光流轉:「什麼事呀?薛弟弟?」

薛采對她這個稱呼卻沒什麼反應,嚴肅的小臉上有著一種奇異的憐憫:「你今天所說的話,我每一個字都記住了。」

「所以?」見他這麼一本正經,她反而覺得有點不安。

「所以,若是他日發生了什麼,你只需想起今夜,你說過的這些話即可。」

「嗯?」越來越不明白了。

「沒什麼事了,你走吧。」薛采說完,低下頭又開始寫字。

姜沉魚一頭霧水地看了他一會兒,心知若是他不想說,就算她繼續追問也沒有用,算了,反正遲早會知道的。一想到她和薛采冰釋前嫌了,心情不禁又好了起來,一路上微笑著出了府。她坐上馬車,在車內也想著薛采剛才的一系列反應,想到他那句——「我……只是……想讓你嫁人而已……」心中甜甜的,又酸酸的。

甜的當然是薛采竟會為她考慮到這種地步,這個眼高於頂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孩子,卻會一心一意地為她著想,多麼溫暖,多麼感動。

酸的則是其實正如他所說,成為女帝她才有機會得到感情上的歸宿和幸福。而太后……所謂的男寵一說,不過是一場戲謔罷了。她不是那樣的人。她清楚這一點,薛采也很清楚這一點。

母親,對不起啊……女兒這一生,看來是真的與生兒育女、舉案齊眉無緣了……

剛想到這裡,馬車驟停,突如其來的衝擊力,令得她頓時坐不穩,朝旁邊栽倒。顧不得胳膊的疼痛,她連忙掀起窗簾探頭問道:「發生什……」

才說了三個字,聲音就戛然而止。

一支長箭嗖地破空飛來,幾乎是貼著她的臉頰,釘在了車壁之上。

姜沉魚連忙縮回車內,緊跟著,外面響起了侍衛的叱喝聲和兵器相接的打鬥聲,偶爾還有受傷倒地的悶哼聲,亂成一片……

姜沉魚縮在車中,揪住自己的衣襟,忍不住瑟瑟發抖。她此番出宮乃是臨時起意,因此帶的護衛並不多,而且淇奧侯府又近,原本以為不會有什麼大事,不曾想竟然就會遇到伏擊。

是誰?

是誰要暗殺她?

一時間,腦裡飛閃過了無數個念頭,但每一個,都殘忍得讓人害怕。

「噗」的一聲巨響後,一把刀砍進了車壁,緊跟著狠狠一拉,整個車廂就像個紙盒一樣散了。車壁倒下去後,姜沉魚終於看到了外面的情形——

她所帶的二十名侍衛已經全部倒在地上,模樣可怖地死去。

僻靜的長街風聲嗚咽,十幾名蒙面黑衣人呈圓形朝她聚攏,將她圍在了中間。

這是姜沉魚生平第二次遇到伏擊。

上一次,是在程國。那次起碼還有師走在她身邊,因此雖然慘烈,卻並不感到太害怕,而這一次,則是徹徹底底地只剩下了她一個。

這些人想做什麼?他們有想要的東西嗎?如果可以對上話的話,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但其中一名黑衣人抬起手做了個殺的姿勢,姜沉魚的心頓時沉到了谷底——他們想要的是她的命!所以根本不會給她任何機會!

眼看著眾殺手四面八方地朝她撲過來,姜沉魚不由得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然而,就在她閉眼的一瞬間,耳旁風聲呼嘯,無數種複雜的聲音乍然而起,想像中的疼痛並沒有如期降臨,姜沉魚一呆過後,緩緩睜開眼睛——

只見那十幾名蒙面黑衣人保持著前撲的姿勢,一動不動,露在黑巾外的眼睛則充滿了恐懼,說明他們還沒有死。

怎麼回事?

發生了什麼?

姜沉魚連忙轉身,就看見了朱龍。

朱龍的手指悠然地從其中一名黑衣人胸口收回,然後側過身來對她拱手參拜:「屬下救駕來遲,還望娘娘恕罪。」

「你……你、你從哪裡來的?」她閉眼之前,四周根本沒有人啊,就算朱龍輕功再好,也不可能橫飛十幾丈瞬間就出現在了這裡,不但如此,還連點十幾人的穴道制服了他們。

朱龍依舊畢恭畢敬道:「回娘娘,屬下一直藏在娘娘的馬車下面。」

姜沉魚驚駭地去看那個已經四分五裂了的馬車,唯獨車底還好好地安在輪子上,也就是說,朱龍之前就藏在車底下?

「你為什麼會藏在我的馬車下面?還有,他們都是誰?他們為什麼要殺我……」

「這些問題,還是由主人來告訴你吧。」

「啊?」姜沉魚一怔,繼而順著朱龍的目光回頭,就看見長街盡頭,慢慢地走出了一隊人馬,清一色的白衣颯爽,肩披圖騰。

——白澤。

是白澤。

姜沉魚的心揪緊了,然後就見一個小小的人影,跟在人馬之後,慢慢地,悠然地,用一種從容不迫的氣度朝這邊走了過來。

「薛采……」是他。

他……也來了……

薛采走到她面前,揮了揮手,十二名白衣鐵騎立刻下馬,將那些黑衣人五花大綁,掀去他們臉上的黑巾,露出真實面容來。

薛采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冷冷一笑:「羅大人,好久不見啊。」

該人約摸三十出頭,長得又瘦又小,臉上還有個銅錢大小的痦子,模樣有點眼熟,但姜沉魚一時間,卻想不起他的身份。

那人怒目圓瞪,幾乎要瞪出火來,卻苦於穴位受制,不能說話,因此只能恨恨地瞪著薛采。

薛采轉過身,平靜地說了一句話:「殺了。」

綁住那人的鐵騎應了聲是,手起刀落,頭顱就一下子掉了下去,一股血柱飛出來,盡數潑在了他身後的柱子上。

姜沉魚大吃一驚,沒想到薛采竟然什麼都不問就開始動手殺人。而其他的黑衣人也顯然被這一幕給驚到了,臉色煞白。

薛采背負雙手,慢吞吞地在黑衣人面前一一走過,邊走邊道:「張大東,你的表妹還在窯子裡等著你拿到錢去贖她麼?陸小周,跟了羅與海十年,他可總算肯提拔你了啊,只可惜你的武功,還是半點進步都沒有呢。賈小九,娶了蕭將軍的女兒,也不能讓你一步登天麼?怎麼還要自己親自來殺人啊……」他每走過一個人面前,就說出對方的身份來歷,直將對方本已毫無血色的臉,說得更是面如死灰。

薛采挨個兒說了一遍後,轉身冷笑道:「你們以為我會嚴刑拷打,要你們說出主使者是誰麼?你們以為能仗著那點兒見不得人的秘密要挾我麼?那就大錯特錯了。你們每一個人我都清清楚楚,你們身後的靠山是誰,想達到的目的是什麼,我通通一清二楚……所以,我根本就不需要對你們逼供,也根本不需要什麼證據。不過——」說到這裡,他有意無意地瞟了站在原地整個人都已經徹底呆住了的姜沉魚一眼,目光中閃過一抹很複雜的眼神,再度看向眾黑衣人時,就多了幾分邪惡,「我今天心情不錯,所以決定饒過你們其中的三個人。你們哪三人先開口把今天的事件真相說一遍給我們的皇后娘娘聽,我就放了誰。其他人,哼哼。」他雖然沒說其他人會怎樣,但是鮮血淋漓的頭顱還在地上,下場如何,已很明顯。

因此,眾黑衣人彼此對望一眼後,爭先恐後地喊了起來——

「娘娘!是羅與海羅大人指使我們來刺殺娘娘的!」

「羅與海是收了蕭將軍的好處,說是事成之後升他當二品大官……」

「姜貴人與蕭將軍已經聯手,只要除了娘娘,扶植小太子登基,姜貴人就會啟用我等……」

「我只是想拿點錢去救我表妹而已啊,嗚嗚嗚嗚……」

一個個聲音,非常紊亂地交匯在一起。

姜沉魚怔怔地立在原地,只覺得偌大的天與地裡,忽然間,就只剩下了她一個人,誰也不在了。她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聽不見。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眾黑衣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越說越亂,越說越雜,最後薛采喊了聲:「停!」這呱噪聲才得以停止。

薛采揮揮手,鐵騎們就押著那些黑衣人離開了。

他這才走到姜沉魚面前,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後,朝她伸出手。

姜沉魚的睫毛顫了一下,目光從他的手,往上看到他的眼睛,然後,一把將他的手拍開。

薛采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沒有生氣,只是看著她,淡淡道:「羅與海和蕭青勾結起來,唆使姜貴人對你設下的這個暗殺之局,原本定在八月十五,你回家省親那日執行。但那天出了點意外,你因為震驚於皇上的去世而暈厥,此後一直閉門不出,羅與海無計可施,苦等了許久。而在那之前,他和姜貴人暗中收買了給皇上擦身的宮女,給他下了另外一種毒藥,讓他提前死亡。也就是說,從半年前開始,他們就在策劃這一切了。我接到消息後,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所以只是默默觀望,暗暗部署,沒有說破。」

「然後你就故意給了他們這個機會?」姜沉魚終於能開口出聲,聲音卻乾澀得可怕,「你串通了我的侍女懷瑾嗎?讓她遊說我來看你,並將消息放了出去,讓那些人以為有機可乘,於是埋伏在這裡等著殺我嗎?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感謝你?謝謝你救了我?」

「我只是用事實告訴你——許多狼都在暗中虎視眈眈,等著吃了你。而其中最大的那隻狼,名叫姜畫……」

「夠了!」姜沉魚吶喊出聲。

薛采再次露出那種悲憫的目光,動了幾下唇,卻不再說話。

姜沉魚摀住自己的臉,只覺身體裡像燃燒著一把火一樣,灼熱得快要炸開,必須要做點什麼才能宣洩出去。於是她轉向朱龍,沉聲道:「你送我回宮!」又走到一名鐵騎面前,「把你的馬給我!」

鐵騎連忙將韁繩呈上。姜沉魚一把接過來,翻身上馬,然後狠抽一鞭,白馬吃痛,撒蹄狂奔。

朱龍看向薛采,薛采朝他點了點頭,朱龍這才也翻身上馬,追了過去。

長街漫漫,兩騎白馬一前一後地飛快奔馳著,清脆的蹄聲一下一下,彷彿能將人的心也一起踏碎了。

而薛采望著兩人的背影,眼神深幽,有點期待,又有點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