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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夢經年

白霧如煙。

又依稀是雪,就那麼紛紛揚揚地灑下來,披了一身,卻不覺得冷。

姜沉魚想:這場景,似乎在哪裡見過。

卻終歸是想不起來。

於是前行。

路途漫漫,蜿蜒,鬆軟,雙足踩在上面,便像是被霧覆住了一般。某種力量在阻止她前行,又有某種力量在催促她前行。她被這麼兩股力量糾纏著,脫不了身,也不願脫身。

因為,意識深處,好像有點知道,前方有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然後便看見了一隻船,透過迷霧若隱若現,漸行漸近。

一人立在舟頭,衣訣翻飛,飄飄若仙。

待得更近些,可見他朝她轉過身,舉手,屈膝,弓腰,深深叩拜。

彷彿還說了句什麼,卻聽不真切。

姜沉魚眼中,一瞬間便有了眼淚。莫名悲傷,不知原因,似委屈似不甘又似永遠不願回憶起來的淒涼。

「娘娘?娘娘?」胳膊處傳來溫暖的力度,將她震醒。

一瞬間,迷霧消退——那人不見了,小船不見了,所有的一切都不見了。

姜沉魚猛然驚醒!

入目處,是懷瑾焦慮擔憂的臉龐:「娘娘,你又做噩夢了。」

姜沉魚下意識地抬起手,便在自己臉上摸到了濕濕的淚。

夢境中那種悲傷的感覺並未散去,依舊縈繞在身體深處,隱隱約約,卻真實存在。她想起那人立在船頭拜她,心臟便又是一陣抽搐。

「娘娘。」懷瑾將溫熱的濕巾捂上她的臉,柔聲道,「要不,就起吧?」

「什麼時辰了?」

「申時二刻。」

「申時?」姜沉魚一驚,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懷瑾點頭道:「嗯。娘娘睡了整整二十個時辰,期間還有點低燒,幸好都退了。太醫說了,娘娘這是疲勞過度,又趕上最近天氣驟冷,寒氣入體,所以才昏睡的。幸好終歸是醒了,還來得及出蓆子時的大典。」

姜沉魚一聽「大典」二字,連忙掀被下床:「我睡過頭了,也不知那些東西都佈置妥當沒有……」說著匆匆走到門口,剛將房門打開,看到門外的景物,聲音便戛然而止。

天色陰霾,雪花飛舞,明廊長長,宮燈紅亮——其實很多年前,這樣的畫面也曾映入眼底,那時候的她,坐著轎子進宮看姐姐,猶自任性地評價壁雕的龍鳳,嫌它們俗氣,再然後,昭鸞公主出現,親熱地叫住她,帶著她去看熱鬧,也就是那一天,她見到了曦禾夫人……

往事歷歷,明明還在昨天,怎的一轉眼,就變成了當年?

遠遠的,有人在放煙花,天空被焰火映出五色斑斕的光。

姜沉魚定定地看著那些光,彷彿癡了一般。

懷瑾在一旁笑道:「意外吧?晚上的大典可不用娘娘太操心啦,有人一早就井井有條地佈置妥當了。據說今年宮裡用的焰火都不是璧國自產的,而是專程從宜國購入的呢。其中還有一箱,是宜王指明送給娘娘的,待到娘娘等會兒出席大典時就放。」

大典,其實是璧建國以來的一種習俗——每年除夕,皇帝都會帶著重要的妃子走上城樓,親自點放長明燈,與百姓同樂,共度年關,並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因此,可以說是很隆重的一樁儀式。

圖璧一年,昭尹帶著薛茗點燈;圖璧二年,昭尹帶了姐姐;圖璧三年、四年,他帶的都是曦禾夫人,而今……終於輪到了她。

終於輪到她姜沉魚走上城樓,昭告天下百姓,當今璧國,最重要的女子是哪一位。

然而……這樣的結局,卻不能令她有半分欣喜。

眼前彷彿再次浮起夢境中的畫面——白霧縈繞的舟頭,那人朝她叩拜,拜得她的心,都碎了。

圖璧……七年了。

七年風雨飄搖,這個國家幾經動盪:先是王氏挾前太子逆反,被鎮壓;後昭尹逼薛氏造反,復鎮壓;再是姬家衰退,姜家崛起……一路走來,滿目血腥,不忍睹視。風水輪迴,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圖璧四年時,滿朝文武,又有幾人能料,繁華散盡,最後竟會花落姜家。

落在了她姜沉魚的頭上?

站在與人等高的百卉朝陽銅鏡前,姜沉魚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壓在鴉般深黑的髮髻上的,是藍田白玉雕琢、嵌以九十九顆南海紅珠的絕世皇冠;披在纖細豐盈的雙肩上的,是用天山銀狐製成的鳳翎風氅;拖在裙裾後的,是七十二霓彩絲編織的天羽宮紗……要多尊貴,才能集天下珍物於一身?又要有多尊貴,才能般配得起這般隆重的行頭?

但為何她望著鏡子,卻獨獨只看見了自己的左耳?

左耳處,一顆長相守,悠悠蕩蕩,孤孤單單。

姜沉魚不忍再看,轉身而行。兩名女官上前攙扶,另有二十八名宮女緊步跟隨。

殿外,身穿盛裝的儀仗隊肅穆林立,帝王威嚴,撲面而至。

在女官的恭迎下,姜沉魚踩上祥雲寶車,兩旁鐘鼓響起,長長的一記號角聲過後,車伕馭動駿馬,緩緩朝城樓開去。

金黃色的流蘇和紛飛的雪花交織著,在她眼前一蕩一蕩。

車馬最先行過端則宮。

此宮建在湖上,四不著岸,活脫脫就是座袖珍孤島。

想要進宮,只能從正東方的渡口划船過去,從湖岸抵達宮門,最快也需一刻鐘時間。

據說是因為姬忽性情怪僻,又討厭宮廷禮節,故意將自己的住所建得如此遺世獨立。她不喜歡被人拜訪,也不願意拜訪別人。因此,宮裡頭大部分人對她都只聞其名、不見其人。

姜沉魚凝望著碧瓦紅牆的端則宮,那個在當年被當做神話來聽的人物,那個文采精絕讓四國文人盡失顏色的才女,那個自己仰慕了一輩子的男子的姐姐……

幾曾想過,傳奇背後的真相竟是那樣。

世事譏嘲,莫過於斯。

過了洞達橋,便是寶華宮。琉璃在夜雪中依舊絢爛,燈影宛如水流在瓦上涔涔流淌,艷到極致,也靈到了極致。

——就像它曾經的主人一樣,美得無可挑剔。

可是,所有的光都是來自外界的,窗紙深深,屋內一片漆黑。

裡面,已經沒有人了。

曾經歌舞昇平、醉生夢死的寶華宮,如今成了一座死宮。

風吹日曬,春去秋來,這裡終將被光陰摧折,變成廢墟。

不會再有第二個妃子入住此處了。

因為,她姜沉魚不允許有第二個妃子入住此宮。

這世間也不會再有第二個女子配住此宮。

寶華宮過後,行約三刻,才到嘉寧宮。

——她曾經對此地是何等熟悉。

在這裡,她行了對身為貴人的姐姐的第一次朝拜之禮,拜完之後,姜畫月一把摟住她腰托她站起,笑意盈盈道:「妹妹勿需多禮,以後拿這兒也當做還是咱們的家一般隨意吧。」

她相信那時候的姐姐是真心真意地說的這句話。

然而,姐姐天真,她也天真。

深宮內院,一個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連自己的前程都不可得知的妃子,怎麼可能使之為家?

院前的臘梅早已枯死。兩個宮女身穿素衣跪於庭前,遙遙朝她叩拜。

姜沉魚忍不住又伸手抹了抹自己左耳上的明珠,想起那一日,姐姐從匣中取出此珠,滿臉溫柔地交給她時的場景,心中一酸,連忙將垂簾放下,不願再看。

馬車馳過玉華門、景陽殿,到了天端十二階。

所謂的天端十二階,乃是以景陽殿為圓心,按十二時辰方位均勻展開的階梯,分別為子陛、丑陛、寅陛、卯陛、辰陛、巳陛、午陛、未陛、申陛、酉陛、戌陛和亥陛。

而姜沉魚的馬車,停在了正向朝南、比其他十一階都要寬闊的午階前。

一名小太監快步上前將一玉雕的踏石放在門下,姜沉魚踩著踏石走下車,扶著大太監羅橫的手,輕提裙擺,步行下階。

空中大雪依舊紛飛,但地上卻一絲殘雪都沒有,雪花飄落到雕有九龍奪珠圖案的石階上,便立刻融化了。據說,此處鋪的乃是平溪暖玉,天然恆溫,冬暖夏涼。尋常人一席難求,而皇家奢華,卻用它來鋪地。

姜沉魚心中微微歎息。

十二階走完,前方城樓處文武百官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鐘聲悠悠,羅橫出列,拖長了嗓子高聲道:「吉時已至,大典開始——」

百官齊齊叩拜:「天祐圖璧,吾朝繁興。」

姜沉魚從侍官手中接過長明燈,慢慢走上城樓。樓外頓時喧聲四起,像波浪般依次擴散,彙集成了一片。

透過圍欄,姜沉魚看見隔著護城河,百姓們正在河岸的空地上列隊等候,見到她,興奮高喊。

她伸出一隻手,輕輕一壓,聲音便立馬停止了。

所有人都靜靜地望著她,無數雙眼睛透過紛飛的雪花投注在她身上。

——所謂的「萬眾矚目」,也不過如此了。

羅橫將一卷黃軸高舉過頭,呈於她前,姜沉魚卻搖了搖頭,推開卷軸,前行一步,舉起長明燈,讓底下的百姓能夠看得更加清楚些。

然後,平視前方,開口吟道:

大明之神,

夜明之神,

五星列宿周天星辰之神,

雲雨風雷之神,

周天列職之神,

五嶽五山之神,

五鎮五山之神,

基運翔聖神烈天壽納德五山之神,

四海之神,

四濱之神,

際地列職祗靈,

天下諸神,

天下諸祗,

煩為吾運爾神化,躬率臣民,庇佑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政通人和,百廢俱興。豐年祥兆,此燈長明。

特此上尊,望神宜悉知,謹告。

說罷,將燈線點燃,只聽滋滋幾聲,長明燈在氣流的驅使下緩緩上升,底下民眾一片歡呼。

與此同時,焰火四起,而正北方,一簇巨大的藍光飛天竄起,在空中綻開,變成了一條大魚。

「哇……」連城樓上的侍衛們都抬起頭張大了嘴巴驚歎。

藍魚游弋了幾下後,二度綻放,變成幾十朵大小不一的梨花,緩緩墜落。

姜沉魚心知這便是之前懷瑾所說的宜王特地送來的焰火了,驚艷於這天工絕技的同時,心中浮起的,卻是隱隱約約的惆悵。

那一日的情形歷歷在目,連對方衣上的褶子,眉間的蕭索都清清楚楚——

赫奕道:「我會等你三年。三年裡,無論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都可以來找我。」

她答:「若我不改變主意呢?」

赫奕笑了笑,那樣一個明朗灑脫的男子,笑起來時,眼神卻憂鬱如斯:「那麼,我就要大婚了。」

後面的話他沒有再繼續往下說,但她又怎會不知道?

再過三年,赫奕就三十歲了。一位君王,三十歲了還不大婚,還無子嗣,是無法向子民交代的。

舉國重壓,饒他赫奕一向肆意縱性,也扛不住。

他赫奕扛不起。

她姜沉魚更扛不起。

所以,所謂的三年之約,也不過是最後鏡花水月的一腔癡念罷了。

赫奕。赫奕。赫奕啊……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恩情,是還不起,還不得,不敢還的。

長明燈裊裊上升,偌大的天空,就好像只剩下了那麼一盞燈,點在天與地之間,點在乾與坤之內,點在每個人心中。

身披袈裟的皇家僧侶鼓起手臂,撞響銅鐘:

當——

當——

當——

一連十二下,樂聲四起,焰火璀璨,原本只是圍觀的群眾,突然湧動起來,每人手中都多了一盞燈,點亮後,高高舉起,從城樓上看下去,正是八個字:「芳辰永好,壽與天齊。」

姜沉魚吃了一驚。

不錯,正月初一除了是新年伊始以外,還是她的生日。

一轉眼,她就十八歲了。

再遙想及笄那年,恍如隔世。

羅橫在一旁低聲道:「這些都是薛公子的安排。」

姜沉魚不禁轉頭,見薛采跟著百官站在階下,低眉斂目的沒什麼表情。而這時,羅橫已跪倒在地,高聲喊道:「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壽與天齊,萬歲,萬歲、萬萬歲。」

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壽與天齊,萬歲,萬歲、萬萬歲……

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壽與天齊,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聲聲,依次傳遞。

姜沉魚驀然轉身,見在場所有的人齊齊屈膝,叩拜於地,於是上天入地,一瞬間,再沒有人,比她站得更高。

姜沉魚終於想起了夢境中,那人叩拜時說的話——

他說的是:「別了,皇上。」

一夢經年。有淚如傾。

姬嬰姬嬰,你是否早就預料到了我的命運?所以在夢裡與我告別時,就宣告了我的結局。

姬嬰姬嬰,世人說你是白澤輪迴,為了扶植明君特地入世。原來,你要扶植的君王其實不是昭尹,而是我……

是我啊!

你磨煉我,教導我,逼迫我,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走上這帝王的寶座。成就這乾坤的主宰。

然而……

然而……

然而……

君臨天下非所願,共挽鹿車終成空。

我姜沉魚心心唸唸的,不過是,能夠被你喜愛。像一個女子被一個男子那樣的喜愛啊……

眼前的一切,與之前夢境中的那個畫面恍惚重疊在一起。

空中,宜王所贈的焰火燃放正燦;

地下,外傅之年的薛采遙遙相望。

圖璧七年,便在漫天大雪、錦繡煙花中,款款而至。

這一年,是姜沉魚臨朝稱制整整三年後,在群臣三上萬民書懇請稱帝的局勢下,榮登帝座的第一年。

元月初七,女帝自稱睿帝,定原都千秋為神都,改國號,梨。

四國歷史,被再次更寫,而這一次——

姜梨的時代到來了。

大結局

梨晏三年,冬。

鵝毛大雪飛飛揚揚,將整個皇宮都披上了厚厚一層銀裝。頤非踏進百言堂的時候,姜沉魚正在與薛采低聲討論些什麼,而其他人都在默默做事,紅泥火爐裡的柴火燃燒正旺,偶爾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顯得整個密室格外祥寧。

「不對不對,我這明明算的是距永川三百七十二里,怎麼到你那兒就成三百六十九里了?」姜沉魚捧著一本書冊,困惑不已。

薛采也露出幾分驚訝,想了想,回答:「也許是測量有誤?」

頤非抖了抖覆滿雪花的裘衣,湊到薛采身後探頭看:「在做什麼呢?」只見薛采手裡也拿著一份書冊,密密麻麻的全是數字。

姜沉魚招手道:「花子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在測繪璧國最新的版圖,但有幾個地方得到的數據不太一樣,你幫忙看看是怎麼回事。」

頤非的眼角微微一抽,歎息道:「喂喂喂,不要真的給我起這種難聽的名字啊,聽著就差一個叫字了……」

「你若不喜歡花子,叫非子也可以。」薛采埋首於數字間,沒有抬頭。

頤非翻了個白眼,過去往桌旁一坐:「就差個三里地,有什麼關係的,你們還真是閒得無聊,居然自己做這種小事。喂,我倒是帶來了一個天大的趣聞軼事,你們聽不聽?」

姜沉魚和薛采全都表現缺缺,尤其是薛采,還打了個哈欠。

頤非討了個沒趣:「算了,反正也和梨國沒啥干係,最多宜國的子民發愁罷了。」

聽到宜國兩字,姜沉魚抬起頭來:「宜國怎麼了?」最近沒聽聞那邊有什麼大事發生啊。

頤非嘿嘿一笑,露出一副「怎麼?這會兒想聽了?可惜我卻不想說了」的表情,蹺起了二郎腿,再順手給自己倒了杯熱茶。

薛采頭也不抬道:「能傳到他耳朵裡的,必定只是些東家長西家短的瑣事,不會有正事。」

「啊,這次你可錯了。我所說的這個,不但是大事,而且多多少少,與梨國,甚至與丞相你,也有點關聯。」

姜沉魚心中好奇起來,卻又不願遂了頤非的願,便在室內掃了一圈道:「紫子呢?」

「來了來了,臣來了!」說曹操,曹操到,密室門打開後,紫子跟在羅橫的身後匆匆走了進來,如此酷冷的寒冬,他竟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一進門,邊參拜邊興沖沖道,「皇上,宜國出事了!」

在場眾人聽到這裡,無不轉頭去看頤非,露出「瞧,沒有你也沒關係」的表情。

頤非眼見得自己被紫子搶去了風頭,只得摸摸鼻子,嘿嘿笑道:「果然,在這類消息的靈通程度上,紫子是不會落後於任何人的啊。」

「紫子,什麼事你慢慢說。」姜沉魚吩咐道。

紫子用衣袖擦了擦汗,也顧不得坐,忙不迭地說開了:「是這樣的,十一月初七,乃是宜王赫奕的壽辰,而他今年,已經三十歲了。」

姜沉魚聽到這裡,忽然想起了赫奕曾經對她說過的話,隱約猜到了他們所謂的出事,是指出了什麼事。不知為什麼,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但真到了要面對這一刻時,手指還是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然後開口時,聲音也有點發乾:「宜王……選了誰……當皇后?」

會是誰呢?

宜國之內,有哪位名門千金,可以配得上那位風流倜儻的君王?

哪個女子,可能陪他下棋?可能為他彈琴?可能陪他出行?可能輔佐他治理好宜國天下?

不管如何……既然赫奕選擇了她,那麼,那個人,必定是能夠做到的吧。

姜沉魚垂下了眼睛,心裡酸酸澀澀,究竟是何感覺,連自己也分不太清楚。就在這時,一句話傳入耳中:「宜王誰也沒娶。」起先,聲音還是朦朧的,若隱若現,但突然間,平地一聲驚雷,六個音,字字鮮明起來。

「你說什麼?」她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一旁的薛采終於從書冊裡抬起頭,卻是白了她一眼。

紫子見自己成功地引起了君王的反應,非常自豪,挺起胸膛又大聲說了一遍:「宜王誰也沒娶。」

六個字,字字皆美。

如雪化了,如花開了,如陽光穿出了雲層,如嬰兒長出了新牙……那麼那麼的美麗。

姜沉魚只覺自己的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好快,然後,聽見自己的聲音,如小雪初晴、苞蕾待開般孕育著歡喜:「為、為什麼?」

「是這樣的,從半年前,宜國的老臣們就開始為他們的皇上選妃,挑選了大概三百餘名名門閨秀,一一畫成畫像,呈到他面前讓他挑選。而宜王陛下左挑挑右撿撿的,不是嫌這個的眉毛太粗,就是嫌那個的耳垂不好看……總之說出來的理由,能讓人氣死。最後老臣們無奈,就問他喜歡什麼樣的。於是乎,宜王陛下就……」紫子說到這裡,眼睛彎彎去瞟薛采,忍笑道,「做了件跟薛相一樣的舉國震驚的事情。」

薛采見把話題扯到了他身上,就不高興地皺起了眉頭。

姜沉魚是何等人物,一點即透,「啊」了一聲道:「不會是他也用曦禾夫人的畫像堵了悠悠眾口吧?」

紫子立刻撲倒:「吾皇聖明!回皇上,宜王用的就是這招。因此,現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原來宜王陛下也曾一心覬覦吾國的曦禾夫人,難怪夫人在世時,他偷偷來了璧國好幾次!如今,街頭巷尾都在流傳一本《杏花夢》的話本,裡面影射曦禾夫人一生顛倒眾生,與數位帝王將相的情感糾葛,用詞生動活潑,居然還不難看,微臣買了一本,皇上要看看嗎?」說著,從懷裡摸了本藍皮的書出來,討好地遞到她面前。

「……」姜沉魚定定地盯著書上寫得歪歪扭扭的「杏花夢」三個字,眼皮一陣跳動,最後僵硬地將它推開,對薛采道,「我們繼續吧。向陽山高九十四丈,是真的麼?」

薛採點頭:「曾經過百,但風霜侵蝕,如今已經變矮了。」

紫子見無人再理會他的話,只好落寞地把書收回懷裡,乖乖地找座位坐下。

頤非湊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說道:「我這兒還有未刪節版的,看不看?」

紫子頓時嚇了一跳,連忙去看姜沉魚臉色,見她神色如常,應該是沒聽到剛才那句話,這才放下心來,也不說話,只是朝桌子底下伸出了手。

頤非眨眨眼睛,豎起一根手指:「一本一百兩。」

「你……」

「嫌貴啊,那不賣了。」頤非挑了下眉,轉身作勢欲走。

紫子連忙拉住他,二話不說塞了塊銀子過去。

頤非嘿嘿一笑,也從懷裡取出本書遞了過去。一切都在桌下發生的神不知鬼不覺——卻沒有逃過薛采的眼睛。

他的眉頭皺得越發深了,最後瞪著姜沉魚壓低聲音道:「他們如此胡來,你也不管管?」

姜沉魚嫣然一笑,異常好脾氣地說道:「食色性也,禁是禁不掉的,便由著他們去吧。」

薛采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哼」了一聲,不滿道:「你不過是聽說赫奕成不了親,所以心情大好罷了……」

由於他的聲音實在太小,因此姜沉魚一時間沒有聽明白:「嗯?你說什麼?」

「沒有,我什麼都沒有說。」薛采卻不再說話,將目光轉回到了書冊裡,再不抬頭。

外面的雪,下得越發大了。

轉眼間,就又到了除夕。

新野已經四歲,卻遲遲不會說話,性格也比較內向,總是獨自坐著發呆,看上去一點兒都不活潑靈敏,急死了一干宮人。

除夕這天一大早,姜沉魚就到了太子寢宮,親自幫他穿衣服。他雖然其他方面晚熟,個子卻長得頗快,眉眼集合了昭尹和姜畫月的優點,非常非常俊美。很多宮裡的老人們說,甚至比當年的薛采還要好看。因此,給他挑選衣衫,也是極其用心:一件小棉襖,襖面紅底黃花,繡著四爪小金龍的暗紋,襖裡杏黃底小粉花,袖口和領口都滾著一圈雪白的貂毛,映照著一張嫩生生的小臉,說不出的可愛。

姜沉魚瞧著好生喜歡,不由得戳了戳他的臉頰:「粉妝玉琢,說的就是你呢。」

新野睜著一雙黑如點漆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她,五官明明靈秀得緊,但表情還是呆呆的,也不知道聽懂了沒。

姜沉魚心中暗歎一聲,幫他把帽子戴上,然後牽住他的手道:「走吧。皇姨帶你去剪梅。」

所謂的剪梅,乃是近幾年逐漸興起的一種習俗,在除夕夜前,剪一枝梅花埋於地下,寓意「剪走霉運,讓不祥回歸塵土」。

皇宮中本沒有紅梅,為此還特意栽種了幾株,就在恩沛宮外。

姜沉魚自從做了皇帝後,就搬到了景陽殿,歷代皇后的固定住所——恩沛宮就空了。此時走到無人居住的恩沛宮前,見宮女太監一早就準備好了,正等在樹下。而白雪皚皚的背景裡,幾株梅樹傲雪而開,點點嫣紅,風景極為雅致。

宮女捧著烏木托盤上前,掀開紅巾後,裡面放著一把嶄新的剪刀,剪刀上還繫著七彩絲帶。據說這絲帶的顏色也有所講究,花花綠綠,看上去很是喜慶。

太監架好梯子,姜沉魚拿起剪刀爬梯。

說起來,這其實是個挺討厭的風俗,尤其是——每年的第一刀,都得皇上親自剪,而且剪的梅花越高越好。宜國和燕國倒沒什麼,皇帝都是男的,但到了璧國和程國這裡,兩位女王都要為此頭疼一番。

去年姜沉魚縛手縛腳地踩著裙子上梯,差點兒摔下來,因此今年就穿了一身騎馬時穿的胡服,踩著馬靴上梯,果然不像去年那般窘迫。

一時間她心中大感得意,爬到最上面那格後,踮起腳尖去剪了最高的那枝梅花。

地下眾人歡呼四起。

姜沉魚低頭朝新野搖了搖手裡的梅花,結果腳下的橫木突然就斷了,從中間一裂為二,她立刻身姿不穩,滑了下來。

「皇姨——」一個清稚的聲音最先響起來。其他人這才驚呼出聲,紛紛上前搶救。

「皇上,你沒事吧?」

「皇上,怎麼樣了?摔疼了嗎?」

被眾人圍住的姜沉魚,卻顧不得滑落時腳崴了一下,急急推開眾人,一拐一拐地走到新野面前,顫聲道:「新野,剛才是你……叫我嗎?」

新野大大的眼睛裡依舊殘留著恐懼的神情,然後,撲上去抱住她,哇地哭了。

姜沉魚怔了一下,然後蹲下身,回抱住他道:「新野,原來你會說話!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再叫一聲聽聽!」

「皇姨……」怯生生的聲音,因為之前沒說過話的緣故,顯得非常僵硬。

但姜沉魚卻像是聽見了世間最美麗的天籟一般,喜極而泣:「太好了……太好了……新野!太好了……」

新野不是啞巴,也不是弱智,他會說話了,會說了,而且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呼喚她。

姜沉魚忽然覺得,姜畫月賜予她的所有傷痛,這一刻,全都在新野身上得到了補償。

「新野,好乖,好乖……」

她幸福得流下淚來。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一旦安定,時光就會過得很快,水去雲回,轉瞬間,又過了兩年。

梨晏五年,上天終於沒有再一如既往的慷慨相待。

首先是開春四月,姜夫人在睡眠中平靜地結束了自己因被謊言環繞而幸福單純的一生。姜沉魚自然悲痛萬分,為母親舉行了風光大葬。姜仲沒有回姜府,而是選擇了在夫人的墓旁蓋了個小屋,每日裡釣魚種花,過起了隱者的生活。

到得入夏後,瘟疫爆發,不過短短兩月,就感染了包括寒渠、漢口在內的七座主要城池,每天都有上百人死於疾病。

姜沉魚一連派出了七十名大夫藥師跟隨軍隊前往七城,但都沒有得到很好的控制,最後,薛采於朝堂之上,請命親自前往視察。

姜沉魚猶豫了很久,最後同意了。

薛采一去,就是半年。

半年內,姜沉魚僅能憑借呈遞回來的奏折和七子的隻言片語,得知他的消息。

據說,他最先去的是寒渠城,在那兒與江晚衣碰了頭。入城後,並不先看染病的人,而是巡視了一番城池,最後發現寒渠城內水溝湮閼歲久,淤泥停蓄,造成天氣一熱,就蒸為癘疫。因此,興工清理溝渠。

同時,專設六疾館,將染病的人通通隔離。此舉引起極大的反對,謂之不仁。薛采二話沒說,將帶頭反對的人丟進了六疾館,自此鴉雀無聲,無人再敢反抗。

此後,他還做了一系列諸如「設立漏澤園以掩埋染疾屍體」、「但凡掩埋屍體達百人者則給予黃金十兩作為獎勵」的措施,最後在他同江晚衣的共同努力下,到冬天時,瘟疫總算過去了。眼見得每天死的人越來越少,近萬人在江晚衣研製出的藥方的療治下得以存活,一場舉世震驚的悲劇卻發生了——

薛采,被感染了。

用藥無效。

而他自知治療無望後,說了一句「吾是百官之首,當以身作則」,便自己主動搬進了六疾館,再不外出。

帝都的姜沉魚於早朝時聽到此奏報,立刻從龍椅上跳了起來,面無血色,然後眼疾發作,視線一黑,暈了過去。

滿朝文武,一片驚亂。

姜沉魚醒來後,立刻下旨要前往寒渠,不顧眾臣竭力反對,帶著潘方與貼身侍衛們,一行百餘人快馬輕車地趕往寒渠。

等她抵達寒渠,已是十日之後——

「草民江晚衣,參見皇上。」聞訊趕到城外接駕的江晚衣和一干官員,正要叩拜,卻被姜沉魚一把扣住手臂,拉了起來。

「薛相呢?」

「薛相還在六疾館內……」江晚衣的話還沒有說完,姜沉魚已命令道:「帶朕去六疾館。」

他還沒說什麼,身旁的大小官員十幾人,已紛紛跪下道:「不行啊!皇上乃萬金之軀,千萬不能去那兒啊!若連皇上也被感染了,可怎麼辦啊!」

姜沉魚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只是直直地盯著江晚衣道:「師兄,你帶我去!」

「皇上……」

「師兄!」姜沉魚一下子喊了起來,瞳孔收縮滿臉堅毅,「難道朕放下國事千里迢迢不眠不休地趕來這裡就是為了看你們這麼一幫人哭的嗎?」

這句話實在太有力量,江晚衣無法反駁,最後,只得長長一歎道:「好吧。皇上請跟我來。」

於是,姜沉魚終於到了六疾館前。

那是一片建在郊外荒蕪之地的平房,由於是匆匆搭建而成,因此非常簡陋。四周光禿禿的,連棵樹都沒有。東風呼嘯,烏鴉啊啊地叫著,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

江晚衣遞給她一枚丹藥道:「為了以防萬一,還請陛下服下此藥。」

姜沉魚接過來,身旁的太監正要試藥,她卻一口吞下,跳下車朝大門跑了過去,這一刻,她忘記了自己是璧國的皇帝,是行不露足笑不露齒的貴族女子,她只是用她最快的速度拼上全力地跑著,邊跑邊喊:「薛采!薛采!」

但是,六疾館的門,卻緊緊關閉著。

姜沉魚拍門:「薛采!薛采!來人,給朕開門!把門開了!」

隨行的侍衛們露出猶豫之色。

姜沉魚怒道:「你們敢違旨?」

侍衛們連忙上前,正要撞門,一個聲音清脆清亮清晰地從門裡傳了出來:「不許進來。」

姜沉魚立刻反應過來那是薛采的聲音,便拍門道:「薛采?是你嗎?快開門!是朕啊!朕來了!」

門的那邊,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緩緩地說了一句:「皇上……請回吧。」

「開什麼玩笑?難道朕放下國事千里迢迢不眠不休地趕來這裡就是為了看這麼一堵門嗎?快給朕開門!」她再次搬出了這個理由。

但薛采顯然不是江晚衣,也不是任何一個其他官員,他就是他,冰璃公子薛采。因此,他還是沒有開門,淡淡道:「微臣有疾在身,若皇上靠近,會被傳染。君臣之禮雖然重要,但皇上的健康更重,臣不敢做這千古罪人。所以,皇上還是請留給微臣一個清白之名吧。」

「薛采!」第一聲喊出來時,是憤怒,但喊到第二聲時,就轉成了十足的委屈與悲傷,「薛采……你不要使性子了,你開開門好不好?朕、朕……真的很擔心你……這十天來,朕生怕自己晚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了……你開開門吧……」

淒慘的哽咽聲,連一旁的眾人都不忍再聽。更何況她以九五之尊,這樣哀求一位臣子。

身旁熟知她和薛采關係的,看得是不甚唏噓;而不熟悉的或者是頭次見皇上的,則是目瞪口呆——完全不敢想像,竟然會有這樣對皇帝不敬的臣子。

面對姜沉魚的哭求,薛采依舊不為所動,口吻淡得幾近漠然:「皇上,這個門我是絕對不會開的。你死心吧。」

「你!你!你敢抗旨!」姜沉魚氣得跳腳,「朕殺你全家,抄你九族!」

「臣的家人早就死光了。」

「你你你!」姜沉魚叫不動他,便轉身命令叫得動的臣子,「你們過來,給朕把這道門砸開,重重有賞!」

侍衛們還沒來得及動,薛采已冷冷道:「若皇上因此染病,你們全都要抄家滅門,有膽量的就過來吧。」

侍衛們面面相覷,頓時全都不敢動手。

姜沉魚又怒又痛,只得自己拍門,她拍得是那樣用力,以至於整個手掌都開始紅腫了起來:「薛采,你竟敢這樣對我,你混蛋!你不是人!你忘恩負義!你無視皇威……」她把能想得出的詞通通罵了一遍,罵到聲音嘶啞,罵到力氣用盡,最後雙腿一軟,沿著門壁滑坐到了地上。

「皇上……」薛采之前一直默不作聲地任由她罵,直到此刻,才緩緩開口道,「皇上,國不可一日無君,你……快回去吧。」

姜沉魚毫無形象地坐在地上,摀住自己的臉,渾身戰慄。

薛采靜靜地等了一會兒,聽不到她的回應,便又道:「微臣有兩件事情要告訴皇上,但之前沒想到皇上會來,所以已經托朱龍寫成奏折帶回帝都。這會兒,也應該到了。皇上回去後,看了奏折就會明白。」

姜沉魚仍是不回應。

薛采的聲音恍如歎息:「皇上……你……真的……不該來的。」

「你少廢話!」姜沉魚恨聲道,「朕來不來,豈是你能評價的?」

「皇上,微臣……時日無多了。」他忽然軟軟地來這麼一句話,姜沉魚一震,然後眼淚就流了下來。

身後的太監,討好地想上前送手帕給她,姜沉魚回身道:「你們全部退後,離得遠遠的。我與薛相說話,不許你們聽!」

眾人連忙退後百丈,此地空曠荒蕪,又快入夜,一干人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地等著,遠遠望著那對君臣,心裡怎麼想的都有。

而當事人自己,卻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目光,撲在門前哭得一塌糊塗:「薛采,你開開門吧。我就見你一面,見完你,我就走。你開門吧……薛采,你不要這樣對我,不要這樣對我好不好?」

薛采的呼吸聲透過門板,依稀傳了過來,這一刻的他,會是什麼表情?心裡,又在想什麼呢?

看不到的容顏,揣摩不了的心思。那孩子於她而言,從來就不是下屬,不是弟弟,而是兄長,而是依靠啊!

姜沉魚泣聲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幾天腦袋裡想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我為什麼要派你來寒渠?是我害了你,你要是死了,我一輩子都會為此內疚與自責——是我,是我讓薛采年僅十五歲的生命,死在了異鄉!」

「十五歲……」薛采重複著這三個字,彷彿也有點癡了,「微臣……三個月前,滿十五了。」

「是的,八月初八,我送了禮物給你,你收到了嗎?」

「嗯。」停一停,又道,「我很喜歡。」

姜沉魚送給他的,是她親手畫的一幅畫,畫的是圖璧二年父親大壽時薛采與姬嬰比試的場景。

那是她初見姬嬰的一幕。

那也是她初見薛采的一幕。

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一幕依舊在她腦中鮮活,每個細節,都清清楚楚。於是,她畫了下來,讓人從帝都送到了寒渠。

薛采當時完全沒有反應,所以她還一度想過也許他不太喜歡這份禮物。但此刻,親耳聽他說「我很喜歡」四個字,為何在歡喜的同時,卻又字字鑽心?

「薛采,你開門,我窮盡天下之力,也要救你。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我不會讓你的傳奇,在十五歲時就終結!所以,你開門吧!」

薛采深深地吸了口氣:「沉魚。」

姜沉魚原本準備再次拍門的手,頓時停在了半空。

薛采叫……叫……叫她什麼?

他一向不是用敬語,就是連名帶姓一起叫,而像此刻這樣只說兩個字,還是第一次。

姜沉魚怔怔地回應:「什麼?」

「十五歲。」薛采又說了一遍這三個字,然後,聲音一下子變得非常柔軟,也非常淒涼,「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也正是十五歲。」

雖然姜沉魚在姜仲的壽宴上看見了薛采,但她當時躲在簾子後面,薛采並沒有看到她。後來,他把曦禾打到了湖裡,然後衝到景陽殿前請罪那次,其實也應該是初見,但當時薛采只顧得上請罪,根本沒有注意到旁觀的人群裡,還有一個她。

他們真正的面對面第一次對視,是在薛采被貶成奴,姜沉魚帶他去冷宮見薛茗時。她還記得她當時伸手給他,他卻後退了一步,說:「薛采是奴,不敢執小姐之手。」

那一年——她十五歲。

姜沉魚的心,一下子顫顫地繃緊了。

「我不喜歡八,你知不知道為什麼?」

姜沉魚搖了搖頭。

薛采似乎遲疑了一下,但最後還是說了:「因為,我和你之間,整整差了八歲。」

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睜至最大。

薛采輕輕一笑:「很震驚嗎?其實我也是。當我有一天,忽然發現我竟然對八這個數字如此厭惡的原因,是因為把你我的年齡相減,就是這個答案時,我自己,也很震驚。」

「薛采……」姜沉魚忍不住喊了他的名字,但喊過後,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如果,我早出世八年,圖璧四年的大年初一,當你及笄之時,四國之內,最與你般配的人,其實不是姬嬰,而應該是我——不是嗎?」

姜沉魚覺得有只無形的手,在這一瞬,揪住了她的心臟。

「八年……無論我如何早熟,無論我如何神通,無論我如何努力地用別人三倍的速度在成長,但是,這八年,我卻怎麼也跨不過去……」薛采的聲音越發低迷,宛如夢囈,「對於生命,我透支得太多,所以,現在償還的時候到了……」

「什麼償還?什麼透支?」姜沉魚一下子又著急了起來,「你才十五歲!你應該還能活八十五年的!我不許你這麼說!」

「面對現實吧,沉魚。你這一輩子,每次遇到不想面對的事情就選擇逃避,但這一次,我不許你逃避。」

姜沉魚又是一震。

「你給我聽著,我接下去要說的話很重要——姬忽的下落我已經找到了,具體內容我讓朱龍帶去給你了;而如今朝臣之中,有幾個人可以大力栽培,有幾個人需要趕緊撤職,你自己心裡很清楚,但為了保險起見,我也都寫在那上面了……五年來,我繼承姬嬰的遺志,每日日理萬機辛苦操勞終於得到了回報——如今,國內國泰民安,四國關係良好,短時間內不會有戰事。所以!」他的聲音忽然激動了起來,一字一字道,「你若想退位嫁人的話,是時機了!」

「你說什麼?」姜沉魚萬萬沒想到他要說的竟然是這個,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但薛采的聲音,卻越發高亢清晰和急迫了起來:「你喜歡赫奕不是嗎?但因為你們彼此的身份,所以不能在一起不是嗎?現在,你有機會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姬忽是四國譜的主人,這五年來為了迴避你,她選擇了隱居,但只要你再次邀請她出山,並將新野相托,她還是會幫自己的侄子的。而你母親也已經去世了,也是時候請你父親回來了。他們兩個,一個是稻草人,一個是老狐狸,雖然都很薄情,但對新野,卻都會盡心盡力。所以你,也終於可以從這個大漩渦裡抽身了。」

「你……你……」姜沉魚說不出話來。

「沉魚,有句話可能比較殘酷,但卻是事實——你不是當皇帝的料。這五年來,你之所以能當得順水順風,除了因為你寬宏大量,廣得人心之外,更有一部分原因是——那些齷齪的、骯髒的、你不願意面對的事情,我都替你做了。現在,我要死了,除非你再啟用姜仲幫你,但是,你必定是不願意再面對他的,所以……是時候急流勇退了。嫁人吧,沉魚。」

嫁人吧,沉魚。

最後五個字,擲地有聲,再不停迴響。

於是一時間,天上地下,便都在重複這五字——嫁人吧,沉魚。嫁人吧,沉魚。嫁人吧,沉魚……

姜沉魚發出一聲尖叫,摀住了自己的耳朵。

薛采的聲音有點哽咽,卻又硬生生地忍住了:「我當年逼你稱帝,是因為我有私心,我不想讓你與赫奕繼續糾纏下去,我怕你真的丟下一切跟他走,所以,我動用一切留住你。我知道姜畫月與蕭羅二人串通,我故意默不作聲,我給她機會與你決裂,其實,如果一直不給機會的話,你們還是能繼續和和睦睦地做姐妹下去的;我知道你兩次去見赫奕,我嫉妒得要命,但是,我一定要給你們兩人了斷的機會,所以我冒著失去你的風險,用自己的馬車給你當掩護……我步步為營,苦心籌謀,我以為……只要再給我幾年,會有希望的。我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哪怕後來一時落魄,但也是備受榮寵,因此,這個世上我得不到的東西,根本不存在——包括你在內。所以,老天終於看不下去,給予了我這最後致命一擊。」

「薛采……」姜沉魚顫抖地按著門,無法想像門的那頭,薛采在說這番話時的表情,他在哭嗎?他唯一一次哭,就是勸她稱帝那次,但那次的他,雖然動情,卻依舊是不激動的。

冰璃。

燕王送的這個稱謂,其實就是薛采的真實寫照。堅忍如冰、剔透如璃。

這樣的一個人,竟然、竟然……竟然喜歡她……

這樣的真相,令得整個天地都為之黯然了。

「你走吧。」薛采頹軟道。

「我不走!我不走!無論你怎麼趕我,我都不會走的!除非你跟我一起!」姜沉魚固執地搖頭。

薛采深吸口氣,有點無可奈何地笑了:「你啊……果然是我的命中剋星啊……」

「薛采……你、你真的喜歡我嗎?那、那麼……」姜沉魚咬著下唇,每個字都說得好艱難,「只要你好、好起來,我、我就嫁給你……我嫁給你,好不好?所以,薛采,你不要放棄,你出來吧,我不信天下這麼多名醫,這麼多奇藥,都救不了你!」

門那頭,沉默了很久。

姜沉魚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再度拍門:「薛采?薛采,你聽見了嗎?你聽到我說的嗎?既然你都籌劃了這麼久,還逼我當上了皇帝,為你我之間鋪通了平坦大道,那麼,怎麼可以就停在這裡呢?你不是喜歡我嗎?那就來娶我啊!娶我啊!」

「來不及了……」薛采的聲音非常非常沙啞,啞到讓人覺得聲線隨時都有可能崩裂。

姜沉魚面色一白:「什麼?」

「你還記不記得曦禾那次,我用被子罩住了你的頭,不肯讓你看?這次……也一樣……」

姜沉魚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薛采,你、你怎麼了?你現在的樣子……很可怖嗎?」

「是的。所以,你不能看。你如果看見了……這一輩子都會做噩夢,並且每想起來一次,就會痛苦一次。而我,絕對不會把這種痛苦留給你。所以……」薛採用她從未聽過的溫柔的聲音,輕輕地說,「不要看。沉魚,不要看。」

「薛采……」

「我言盡於此,你……走吧。」

「薛采!」姜沉魚淚流滿面。

細碎的腳步聲,依稀從門那頭傳過來,然後,是薛采的最後一句話:「其實,你今天能來這裡看我,我是真的……高興的。」

內心深處最後一根弦也因為這句話而崩裂,姜沉魚只覺眼睛忽然就模糊了起來,然後,猩紅色的濃霧覆了上來,將眼前的一切盡數遮掩。

她暈了過去。

等姜沉魚再次醒來的時候,眼睛上蒙著紗布,依稀可以感覺到身處在馬車上,車輪滾動,上下顛簸。

她摸了摸紗布:「怎麼回事?」

身旁,江晚衣的聲音溫柔地響了起來:「皇上,你眼疾發作,這次比較嚴重,所以需要好好療養。而且……薛相吩咐我們送你回京,所以,如今你正在回京的路上。」

「我不走!」姜沉魚掙扎著想坐起來,「我不走,我還要跟薛采說話,我還要……」

「薛相死了。」江晚衣淡淡一句,換來她重重一悸。

「你……說什麼?」

「皇上倒下後,薛相非常著急,吩咐我們送你回京,但吩咐到一半,就沒了聲音,我們連忙派人進去,發現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也就是說……我連他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也許是因為看不見的緣故,姜沉魚變得安靜了,不再像之前拍門時那麼暴躁激動。

江晚衣憐惜地看著她,「嗯」了一聲。

姜沉魚整個人一動不動。

江晚衣輕輕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如果想哭的話,就哭吧。」

「我不哭。」

「皇上……」

「我不能哭。我的眼睛上敷著藥,如果我哭,眼淚會把藥都沖掉的。」姜沉魚在說這句話時,聲音雖然顫抖著,但表情卻冷靜得可怕。

江晚衣摸了摸她眼上的紗布:「再有三日,拆掉紗布,皇上就能重新看得見了。」

「我知道。所以,我不哭。」姜沉魚反握住他的手,像是握著自己最後的依托,一字一字道,「我要快點好起來,然後,我要親自送薛采走。傳朕意旨,將薛相的屍骨燃燒成灰,然後,取起骨灰裝盒,帶回帝都。朕,要親自為薛采主持大葬!」

冬日的陽光,透過車窗照到她臉上。雖然看不到眼睛,但那堅毅的唇角、緊繃的下頜,無不一一透露出這位女王的意志與決心來。

江晚衣心中肅然起敬,再也沒有說話。

梨晏五年,丞相薛采受帝命赴七城處理疫情,不幸染疾,甍於寒渠。帝聞訊流涕,命將相體火化,運骨灰歸京。

十二月初一,帝親為相賜葬。

相入土日,大雪如泣,舉國哀殤。

帝失臂膀,大病,三月後駕崩,禪位太子新野,命前相姜仲、前貴嬪姬忽輔佐之。重改國號璧,年號新平。

後人為作區分,將梨朝之前的稱為前璧,將梨朝之後的稱為新璧。

美人的畫像懸於壁上,衣裙輕揚,被風一吹,彷彿要從畫上活生生地走下來一般。

但因為天天風吹日曬的緣故,某些地方開始發黃,令得她在傲絕世人的同時,又多了幾分說不出的寂寥之意。

這幅畫像,就掛在宜國最繁華的大街一家名叫「龍鳳樓」的酒樓二樓。而這個酒樓的老闆不是別個,正是宜王本人。

自從兩年前他掛出這幅畫像,杜絕了一干大臣想給他說媒的心思後,也吸引了無數文人騷客來此,他們有的是來看看傳說中的曦禾夫人究竟是長啥模樣的,有的則是來將之與自家女眷暗中比較的……人人都聽說了那麼一幅畫像,人人都跑到那裡吃飯。總之,赫奕此舉,不但成功推掉了自己的婚事,還大賺了一筆。

但,也徹底地耽擱了他的終身。以至於宜人提起自己的皇帝時,都是一副長輩般犯愁的模樣:「你說說咱們皇帝,歲數都不小了,還那麼挑。怎麼就不肯找個女人踏實下來呢?」

「你知道啥,現在皇上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人管多好。而且他雖然沒娶妻,紅顏知己、一夜風流那必定是少不了的,嘿嘿,這才是做男人的最高境界啊:有權,有錢,有女人,還有自由!」

「但沒個子嗣的終歸不成啊。」

「怕什麼,咱們還有小公子呢。反正皇上長年累月也不在皇都,要沒有小公子,他能那麼舒坦嗎?」

「也對。小公子真的很厲害啊……對了,他今年也該有十六歲了吧?也可以成家了吧?你說,咱們宜國,哪家的千金能配得上咱們小公子啊?」

「唔,這個嘛,就得好好想想了……」

這樣的討論聲,在酒樓裡比比皆是,聽在某人耳中,便忍不住泛出了點笑意。此人身披黑色的斗篷,沿著樓梯匆匆走上二樓,走到了畫像前。

畫像裡的女子,站在銅鏡前,從背影看身姿極盡曼妙,秀髮如雲飄逸,而從銅鏡裡又可以看見她的臉——眉深唇艷,非人間顏色。

這幅畫像,從薛采傳到赫奕,幫兩個出色的男子都擋掉了婚事,由此可見,畫得有多麼的美。

然而,身穿黑斗篷的人站在畫像面前,看著由自己親手勾勒出來的這個神話,卻深知——她所畫出的,不過曦禾夫人的七分。

也許是她站在畫像前的久久凝望,引起了幾個客人的注意:

「啊?你看,又有人對著那幅畫像發呆了。」

「別看了,每年不都有這麼幾個愣頭小子的,已經不稀奇了……」

「啊!快看!」

「有什麼好看的……」

「快看啊!那人把畫像摘走了!」

「什麼?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偷畫像!」

整個一樓的客人們全部沸騰了,看向二樓的焦點所在,猜度著是哪個不怕死的,竟然連這畫像都敢強摘。

但從他們的角度往上看,都只能看見那人的黑斗篷,從頭蓋到了腳,竟是連一絲肌膚都不肯示人。

立刻有店夥計衝上樓準備擒拿。但這時,黑衣人說了句話:「聽說,若想嫁給宜王陛下,就需得比這畫像上的人美,對嗎?」

聲音細細軟軟,清靈如煙,綿延如水,又脆磁如鈴。

——女人?

在場眾人全部呆住了,店夥計也停在了原地。

然後,黑衣人又說了第二句話:「那麼,我來應徵了,請帶我去見宜王陛下。」

酒樓裡死般的安寂了一會兒後,爆發出一片嘩然。

在眾人的嘩然裡,酒樓掌櫃走上樓梯,對黑衣人拱一拱手:「小姐請跟我來。」

兩人很快就消失在了樓梯的拐角處。

「那是個女人?女人!她比畫像還美?」

「既然敢掀那畫像,肯定應該是吧。不然可是欺君,要砍頭的……」

「天啊,剛才怎麼就沒把她的斗篷扯掉呢?好想知道她長什麼樣子!」

「別傻了。如果那人真的比曦禾夫人美,且真的成了宜國的皇后的話,她的容貌能輕易就讓你見嗎?」

「話雖如此,但還是好想知道啊啊啊啊啊……」

哀歎聲、驚訝聲、好奇聲以及七嘴八舌的聲音彙集在一起,令得酒樓比平常越發熱鬧。

而此時,黑衣人,已在酒樓掌櫃的帶領下,進了二樓的其中一個房間。

兩名侍衛上前準備搜身,裡室的赫奕擺了擺手:「不要唐突美人啊。你們退下,讓她進來。」

黑衣人慢慢地走到了他面前,距離一丈處停下。

赫奕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後,笑了:「你運氣真好,竟然朕今天還真的在這裡。」

「不要小看我在宜國的人脈。」

「哈哈。」赫奕開朗而笑,「我自然是清楚你的勢力的,只不過我卻不知原來這些勢力如今還能為你所用。」

侍衛們聽到這裡,算是明白了——原來這位姑娘和皇上竟是舊識!

黑衣人拿起畫像,緩緩道:「我聽說,要想嫁給你,就需得比她美。」

赫奕笑吟吟地看著她。

黑衣人放下畫像:「可我沒她美,還能嫁給你嗎?」

赫奕的眼神一下子幽深了起來:「把斗篷脫了吧。」

黑衣人緩緩解開帶子,雙手一鬆,原本從頭罩到腳的斗篷就如水一樣地滑到了地上。

侍衛們在見到來人的容貌後,無不睜大了眼睛。

赫奕環視了一下眾人的反應,微微一笑:「如果你在看到這些人的反應後,還不夠自信的話……」他站了起來,走過一丈的距離,停在來人身前,抬起手,輕輕地拉住了她的手,「那麼讓我告訴你,在我眼中,曦禾夫人,根本不及你之萬一。」

那人戰慄,顫聲道:「三年之約已過……又是兩年,可還有效?」

赫奕柔情無限地凝視著她:「對你……我想應該是永遠有效的吧……」

停一停,叫出她的名字:

「小虞。」

新平一年,有女子揭了龍鳳樓上的曦禾畫像,自稱容顏比伊更美。宜王見後,果然大悅,遂娶之,藏於深宮人未識。

新平二年,宜王禪位其侄——宜人暱稱「小公子」的賢王——夜尚。

宜王攜其後退隱後,四海經商,好不愜意。

新平三年,有史官懇請重書璧史,落筆於姜沉魚時,詞多詆毀,謂之禍國。

璧王新野適逢九歲,看後,命人杖責之。

史官大慌,欲做修改,璧王卻於朝堂上,淡淡道:「就這樣吧,不用改了。」

於是,璧史記載——

梨王姜沉魚者,前璧右相姜仲小女,容貌甚麗,為璧王昭尹所喜,娶入宮中,賜封淑妃,後又晉封為後。伊善謀權術,心狠手辣,兼涉文史,極富才氣。於加冕當夜,毒殺璧王,令其臥病不起,趁機臨朝稱制,掌握政權。圖璧六年,璧王病逝,姜氏姐妹爭權,伊得丞相薛采相助,殺其姐,自此得以即位,自稱睿帝,改國號梨。

梨晏五年,薛相病逝,不久姜氏亦甍。

後附評述:

梨王在位期間雖然做了許多好事,但她先殺夫後殺姐,並連其父也不放過,因為與姜相意見相左,而將他罷免,數年不得歸京,因此此人可以說是寡情冷血之至。泱泱圖璧,險些毀在這一婦人之手,哀哉痛哉!望後人引以為鑒……

「青山遠近帶皇州,霽景重陽上北樓。雨歇亭皋仙菊潤,霜飛天苑御梨秋。茱萸插鬢花宜壽,翡翠橫釵舞作愁。漫說陶潛籬下醉,何曾得見此風流……」

悠然的語聲,在青翠蒼柏間輕輕迴旋,輕袍緩帶的男子邊吟邊行,顯得說不出的愜意。

他身後,一個丫環模樣的人攙扶著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女子聞言一笑:「瞧你如此高興,重陽將至,難道你就半點沒有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憂愁麼?」

男子迅速回身,示意丫環退開,自己攙住了女子的手道:「我有嬌妻在身邊,又有未出世的兒子在等待,有什麼可憂愁的?」

女子眨眨眼睛:「你就這麼肯定是兒子?」

「女兒更好,像她娘一樣美麗,就又是一個禍國的料。」

女子剛待要笑,這時前方來了十幾人,看樣子也是來登高踏青的,那些人全都做文士打扮,邊走邊談論道:

「啊,你聽說了嗎?璧王命人新編了前璧史冊,裡面把梨王寫得可壞了!」

「她本來就禍國殃民,依我看,那麼寫還輕了呢。」

「難怪她死後自己的墓前沒有碑。不像前唐時期的武後一樣還立了塊無字碑。」

「武則天再怎麼樣,也沒對丈夫下毒啊,比起姜沉魚,可仁慈多了。」

「可我也聽說那毒不是梨王下的,而是那個所謂的四國第一美人曦禾夫人下的。」

「得了吧。哪有人會下毒下到自己身上去的?別忘了曦禾最後死得有多慘……肯定是姜沉魚嫉妒她的美貌,璧王一病,她就立刻把曦禾給處死了,還對外宣稱是病死的,誰信啊!」

「那看來這個姜沉魚果然是大禍水一隻啊!」

「幸好老天有眼,讓她也病死了。作孽太多,就是這種下場。」

「我覺得,讓她病死還便宜她了,這種惡毒婦人,就該拖出來遊街凌遲鞭屍才解恨啊!」

「算了,誰叫咱們皇帝心慈手軟呢,不管怎麼說,他可是那女人一手帶大的,就跟母親一樣……換了我也左右為難。可憐的皇上,才九歲就要面對這些……幸好他還有疼愛他的外公和姬太后……」

文人們的談論聲漸行漸遠,誰也沒朝這邊看上一眼。

而等他們都走得看不見了,丫環才「呸」了一聲,恨恨道:「這些所謂的讀書人最是討厭,亂議時事,胡說八道!」

男子嘻嘻一笑:「那依懷瑾看,應該怎麼罰他們?」

「嗯……讓他們都去種田!看他們還有沒有這個閒情逸致!」

男子露出驚悚之色,轉向女子道:「你這個丫頭,還真是夠狠啊!」

女子微微一笑。

懷瑾不滿道:「小姐,他們這麼說你,你都不生氣嗎?還有,皇上是怎麼搞的,竟然同意讓史書這樣寫你!還有老爺,他怎麼也同意呢……」

女子柔柔地打斷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為了鞏固政權,把過錯都推到前朝之上,是明智之舉。」

「可是……」

「沒關係。反正……姜沉魚已經死了,後人如何評述她,她也無所謂的。」

「對嘛對嘛!」男子湊了過來,目光裡滿是欣賞,「我家小虞最是想得通透,所以才能每天都如此幸福。」

小虞抬起頭,仰望著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男子,眸光閃爍著,有點感慨,又有點感謝:「我的幸福……難道不是夫君所賜嗎?」

兩人縱然已經成婚多年,但此刻對視,依舊是情意綿綿。

一旁的懷瑾早已習以為常,轉過頭去當做沒看見。

女子忽然發出一聲輕呼。

男子頓時變了臉色,急聲道:「怎麼了?」

「寶寶……踢我了……」

「走,我讓小周他們把車趕來,我們快回去!」男子說罷就要叫人。

「別……別這麼急急躁躁的……只是踢了我一下而已,又不是要臨盆……」女子被他的反應逗笑,橫了他一眼,「你總是不讓我出門,都把我給憋壞了。今日好不容易肯帶我出來爬山,說什麼我也要到山頂了再說。」

「我哪是不讓你出門。」男子滿臉冤枉,苦笑道,「是你之前胎位不正,動不動就嘔吐,你師兄說你氣虛體弱,不易多行。」

「師兄師兄師兄,你到底是聽他的,還是聽我的?」

「我當然是……」男子說到這裡,眼珠一轉,忽地俯下了身,「聽我們家雙黃連的嘍!」

一旁的懷瑾「撲哧」一聲笑出來,捂唇道:「姑爺真不厚道,竟給未來的小少爺起這麼難聽的名字!」

「雖然難聽,卻是獨一無二的貼切啊。你想,我曾經是皇帝,而我的夫人曾經也是個皇帝,兩個皇帝連起來,有了這個孩子,可不就是『雙黃連』麼?」

「你怎麼不叫雙蛋黃?」女子嗔了他一眼,轉身前行。

男子居然還很認真地想了想:「雙蛋黃……好像也不錯啊!」

「喂,我只是隨便說說的!若你真敢這麼起名,我可不依!」

「哈哈哈哈……」三人往山上走著走著,竟又遇到那幫文人下山,他們的討論聲仍在繼續,卻是換了另一個話題——

「聽說程王上月被暗殺死了?」

「嗯,而且聽說就是她的兄長干的。」

「她的兄長不是都死了嗎?」

「還有一個逃亡在外呢。就是那個害死咱們淇奧侯的!」

「哦……好像叫頤什麼、頤非來著?」

「對!他可真夠能忍的啊,整整十年,終於被他復國成功了。」

「果然是狼一樣的男人啊……」

議論聲遠去了。

懷瑾想起那個被評價為「狼」一樣的男人的真實面貌,不禁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哪兒是狼啊,分明是只孔雀!」

「十年……」男子的眼中則滿是感慨,「原來,已經十年了……」

「是啊,我風雲變幻的十年,卻是頤非臥薪嘗膽的十年。」女子說到這裡,也露出了複雜的表情,「他雖然表面笑嘻嘻的沒個正經,但真的是個很了不起的男人。幸好,他也不是我的敵人。」

男子詭異一笑。

女子不禁道:「你笑什麼?」

男子悠悠道:「頤非不可能是你的敵人的。」

「你為何如此肯定?如果我當年不肯答應收留他……」

男子打斷她:「你一定會收留。因為,你發過誓要為師走報仇,絕不原諒頤殊。那麼,還有什麼比收留頤殊的眼中釘肉中刺更好的報復辦法呢?」

女子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後,嫣然而笑:「你果然很理解我呢。」

「而我之所以說頤非不可能與你為敵,除了你們的敵人相同以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

「是什麼?」

男子忽然賣關子,不肯說了。

「快說啊!快說快說……」

「不說。」

「赫奕!」

「大丈夫說不說,就不說。你叫我的名字也沒用。」

一旁的懷瑾,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來轉去,然後也笑了。其實,那個原因她也知道,不過小姐……好像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呢……

小姐果然是很遲鈍的人啊。

當年眼睛裡只有一個姬嬰。別人對她的心思如何,完全不知道。如果不是姑爺最勇敢地第一個表白,估計今天跟小姐在一起的,就不一定是姑爺了。

這樣說起來,最可惜的就是丞相,他要是早點兒說就好了,偏偏臨死前才說,害得小姐哭得眼睛都差點兒瞎掉了……

一想到當年種種,她打了個寒噤,再看一眼前面依舊詢問不休和詭異地笑就是不說的兩個人,一種情緒慢慢地從腳底升起來,軟軟地蔓延到全身。

這種情緒的名字就叫——幸福。

千秋功過,後人評說。

幸福歡喜,卻在今朝。

新平二年冬,程頤非稱帝。四國歷史,再次更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