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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

  老太太第二天吃過早飯,就讓大太太和二太太留下說話。善桐本來還想仗著自己臉面,死乞白賴一邊聽著,不過到底還是畏懼大伯母,恐怕惹來一頓數落,便只好怏怏地退出去,尋善桃、善櫻一道,三個人埋頭做針線。

  心裡有事,針線就做得不,走了幾針,善桐又問善桃,「二姐,你安徽那住慣了,回老家來還習慣不習慣?我看你臉上都起了皮呢。」

  江南濕潤,和西北乾燥天候比是要宜人多了,善桃雖然嚴肅,畢竟也是個女兒家,摸了摸臉,眉頭一皺,「可不是?我也察覺到了,只是也不知該怎麼辦,家裡又不像是安徽,平日裡還喝些敗火涼湯,為了這事鬧到大廚房去特地給我開小灶,也是沒有事。」

  和大太太一樣,開口都是無懈可擊大道理。其實只要給得起賞錢,大廚房還巴不得天天開小灶了,再說,身為大房女兒,底下人還正愁著想轍來討好二姑娘呢。善桐很有幾分受不了,但看善桃白嫩臉上那一點點瑕疵,卻也看不過眼,便道,「南邊時候,恐怕天氣熱,二姐也不愛用大油香脂塗臉,咱們這兒干呢。我和善喜、善櫻都用是老天成油膏,裡頭加了羊油,是滋潤。回頭我讓六州給你送半盒去。」

  善桃掃了妹妹一眼,眉頭頓時擰了起來。「老天成東西那樣貴,你們尋常也用得起?三妹、六妹,你們怕是還不知道吧,那一盒油膏少說是要三四兩銀子呢,難道你們平時也和南邊那些個鹽商太太一樣,穿是思巧裳、戴是寶慶銀呀?」

  她倒沒有多少指責意思,看得出來,確是吃驚,可偏偏就是因為這樣吃驚,才叫善桐不好回答——老太太居家雖然簡樸,可對善桐卻足夠大方,王氏不用說了,雖然私底下和女兒說起來,也都是愁著二房私房銀子不夠使,但吃穿用度上是絕沒有薄待過善桐姐妹。老天成脂粉、奪天工衣裳,都是京城時候善桐就用慣了。她從未覺得這些享受有什麼特出於人之處,被善桃這麼一說,反倒是無話可回了……她不知道回什麼話,才能把場面給圓過來。

  還是善櫻打破了這片刻尷尬,小姑娘恐怕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善桃話裡蘊含著信息,她比善桃還吃驚,「二姐姐,不至於吧。不說咱們家,就是善喜妹妹,善婷姐姐,也都是用老天成呀——不過我們倒是不穿思巧裳衣服,要不是纖秀坊,要不就是奪天工,纖秀坊是咱們自己家生意,多少得幫襯點不是?三姐,正好秋天裡裁縫也該來了,我看正好給二姐添置幾件衣服。回頭你和祖母說一聲,那就全有啦。」

  善桐被善桃這一語點醒,這才注意到大太太和善桃身上確就是那兩件頭面衣裳,從前她還以為是來得急行囊簡便,可現她不這樣想了,藉著善櫻話頭,便忙道,「死丫頭,你就知道攛掇著我去說……你是自己也想多添幾件衣服了吧?」

  這才緩開語氣,笑著對善桃道,「畢竟咱們家也算是大戶了,出入時也要照顧到家裡面子,就是祖母儉省人,也有好些個值錢衣裳呢。家裡當然都打扮得樸素,出門時候卻不能落人後頭,也就是一年做幾件頭面衣裳而已。都是秋後請裁縫過來添置——就是老天成,那也是因為他們家貨確好,也經用,雖然貴些,但倒是要比別家便宜貨值當。」

  善桃這才稍微意平,她爽地嗯了一聲,「那我就先偏著三妹用了,等娘給我買了,再送還回來。」

  幾姐妹就垂下頭來又做起了針線,只是這一回,善桐再也不敢隨便出聲了,倒是善桃自己,做了幾針,又很是不解地喃喃了幾句,「一盒就要三四兩銀子,爹一個月也就是二十兩銀子不到俸祿……」

  善桐聽耳朵裡,忽然就覺得臉上好一陣發燒,她這才想起來:大伯官聲清廉,是有名楊青天,這些年來要靠家裡不斷補貼銀子,就是因為任上不肯收受官商賄賂。當然他不需要向上打點,支出也不會太多,但就靠著家裡貼補,和大秦官員那點不值一提收入,要支撐起一個四品架子來,想必一家人是慣了清苦日子。三四兩銀子對善桐來說根本都不算是數,她自己私房這些年來,也都攢了有五六十兩了,可善桃來說,卻實打實算是一筆開支了。

  就是片刻之前,她還覺得善桃多少有些假正經嫌疑,哪怕是現,她還依然不大喜歡這個老闆起一張臉來,小小年紀,就同她母親一樣嚴肅二姐。可善桐如今也確對大伯母和二姐多了一股敬意,她突然想到了幾年前母親對自己一番教誨,「窮人都叫他海青天,同僚卻叫他海閻王,他一言一行是俯仰無愧對得起天地對得起律法,可那又怎麼樣?這樣人是清到頭了吧?他沒有一個朋友,沒有做出一點成績……」

  是啊,海瑞固然一輩子是沒能幹下多少大事,可他做錯了嗎?如今官場爛成這樣,追名逐利如蒼蠅吮血,小四房二太太,自己失意成那個樣子,還是有一群人繞著她巴結、繞著她打轉,桂太太就好像土皇帝,頤指氣使做派惹人討厭,可身邊人卻還是對她話如奉綸旨……

  善桐第一次覺得母親說法並不是那麼正確,不再像金鐲子一樣,就是火煉都煉不出一點雜質來。固然她不喜歡大伯母和二姐正經,但卻也不能否認,她們是跟著大伯安徽過著窮日子。那個鹽商遍地富可敵國安徽省,大伯守著個楊青天名聲過著清貧日子——她理解父親,也並未因此失卻了對父親一絲尊敬,但確確,現善桐已經明白了大伯不易,她懂得了海瑞這種人這份不易,是值得尊敬、值得嚮往。

  可捫心自問,善桐又覺得自己其實也頗為矯情:如果她和大伯母易地而處,她能不能守得住這份清貧,小姑娘自己都不知道了。再說進一步,是否要因為尊敬這份堅持,便放棄將來分家一事上,預先為二房爭取利益,善桐也都還未能下定決心。畢竟憧憬遠天邊,而缺錢帶來落魄,卻是實實,近眼前。

  回了自己院子,她就派六州送了兩罐老天成羊油膏過去,「都是姐妹,就說不必還了,二姐姐要是用得還好,就給我做個荷包吧。還有這兩身衣服,我穿著顯得臉色不好,都沒過過水,二姐姐先對付著穿兩天,等秋天裡裁縫來了,做了衣裳再還我。」

  善桃落落大方,第二天就穿了善桐給衣服,陪大太太去同宗房吃酒,臉上起小皮屑沒幾天也消了下去。王氏過了幾天,給了善桐一瓶西洋花露水並一根金玉魚寶簪,「你大伯母說多謝你體貼你二姐呢。」

  她沒大當一回事,可善桐是留了心,再看大太太時,便留心到她手上一個玉鐲沒了蹤影。善桐心底不免惻然,和母親談起來,「大伯一家清廉,家底是真薄了幾分。眼看大伯母手裡掌了家務,還沒有多少活泛銀子,日子過得還是那麼清苦。」

  王氏就沒有女兒這麼心熱了,「他們一家清廉高潔,是他們事,別管著別人怎麼過日子就行了。你大伯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人家小四房和我們只有情沒有怨,也要嫌棄一番……到頭來還不是要借小四房勢往上爬?這世上真能一清到底又有幾個呢……只別和你四嬸一樣做得太過露,大家心照不宣也就行了。」

  善桐第一次覺得母親話帶了刺耳,她沒有接腔,悶了一會才問,「四嬸又怎麼著了?這幾天倒是看她沒什麼精神,也不知怎麼回事。」

  「是你祖母不准她往小四房跑了,心疼那些輸出去私房錢唄。」王氏不緊不慢地道,「也確是下了血本,聽她院子裡丫鬟口風,這幾個月來,她輸出去二百兩不止。」

  二百兩而已……善桐一陣不以為然,旋即又想到四嬸陪嫁不多,不禁一陣惻然。卻不敢再給母親看見,她深知以王氏性子,是肯定會對自己心軟報以訓斥,便只好垂下頭去,一邊加針一邊聽王氏道,「你想必也聽說到風聲了,朝廷這一兩年間似乎要再度選秀充實後宮。小四房那一位和你四嬸說了,想賣我們一個人情,善桃或者是你若想應選,其實門第也是夠得上。不過你們兩姐妹之間嘛……你長得要嬌柔一些,你爹品階也高,說起來和小四房大爺也就差了一步……」

  善桐頓時就住了動作,吃驚地瞪大眼來,脫口而出,「可小四房自己不是也有女兒,這種倒——」她勉強地轉了口風,「好事,輪得到咱們家?」

  「那位說,小四房五姑娘十有**是要說給平國公許家,太子斷斷不會和發小搶媳婦,這話倒也沒錯。餘下兩個姑娘都是庶出,身份不夠,就算要爭,也爭不過我們……」王氏一邊說一邊冷笑。「你大伯母和我一聽就明白了,這一位是和大伯子不齊心啊,變著手段,還是要挑撥兩房間關係。要不然,她能說讓娘家人給操辦這事?給小四房大爺送一封信,什麼事都辦妥了。你祖母當時就發話了,以後咱們家人,沒事都不許上小四房去說話。」

  善桐也很明白過來了:楊家能出一個未來妃嬪,對整個家族來說都是極有利消息。若是小四房大爺有意推出自己或者二姐,只怕早就親自寫信遞來了消息。到現都沒音信,肯定還是想把這個妃嬪留自己房內,小四房二太太鬧上這一出,要是自己家裡還真上當了,只怕為了這事,就要和小四房之間鬧了生分。

  「這個人怎麼這樣!」善桐便用格外怒火遮掩了自己心中後怕:對於紫禁城內生活,她並沒有絲毫興趣,一想到一輩子就只能望著一個地兒藍天過活,小姑娘就覺得還不如死了算了。「挑撥離間,對她有什麼好處?難道我們得罪了小四房大爺,她還能從中漁利,再得回小四房二叔寵愛不成?」

  「她有什麼盤算,那是她事。」王氏淡淡地道,「不過這麼一來,就是你四嬸都明白了一點,江南總督一房,是肯定已經看不上她了……就是老太太沒發話,恐怕她都不會再和那位往來了。這不正心疼著銀子麼?這幾天沒好臉色算什麼,還好老太太始終還是偏心四房,不然,大房秋後算起明細小賬來,她臉色才好看呢。」

  善桐望了母親一眼,見母親面上雖然還帶了笑,但神態中已經多了一股說不出不屑。她也想隨著母親一道數落四房幾句,可不期然又想到了過去幾個月確上演過事實:不管出於什麼動機,但過去幾個月裡,母親和小四房二太太有所走動,那是誰也否認不了事。

  而如今這位色厲內荏二太太,被證明已經是個內裡被淘空了繡花枕頭,就算沒有祖母發話,母親恐怕也再不屑搭理她了吧……

  她不願再想下去了,便扯開了話題,「也不知道爹什麼時候才能定下差事,再回家來住幾天,一晃眼就是幾個月不見,還有哥哥,現跟隨權神醫走到哪裡了——也不來個消息……」

  王氏果然被她勾得惦記起了善榆,正取出善榆來信——都被翻得毛了邊兒——和善桐一封封地看著說著時,望江從外頭進來,王氏耳邊低語了幾句,王氏便露出訝色,向善桐道,「你中午別回去吃飯了,這兒吃吧。」

  等望江出了屋子,才向善桐解釋了一句,「這話按理也不該被你知道,不過你也大了……你四嬸這幾天似乎給你四叔採買了一個通房丫頭,這件事老太太一直還不知道,我們也不好說。這不是現紙包不住火了?老太太正發火呢,你這時候過去,不大方便。」

  善桐一下就瞪大了眼——這個四嬸,做事真是讓人越來越猜不透了。

  她瞥了母親一眼,見母親已經掛上了胸有成竹微笑,本來想問,可話到了嘴邊又縮了回去。善桐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過了對什麼事都很好奇階段了,有時候比起故事背後醜惡,她倒寧願什麼事都停留表層,雖然虛了些,可畢竟還能維持一個虛假平和。

  (今晚提早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