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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結局

  卷二:六國卷第九十三章一統(大結局)
  大軍巍巍如綿延鐵牆,矗立在碧落山腳。
  號稱神山,多年來深受世人膜拜,可望而不可及的碧落,第一次迎來了帶著敵意的目光。
  那些沾滿殺場血跡的軍靴,即將狠狠踏上那些從無人觸碰的青翠草木。
  秦長歌下馬,出神的看著前方一小塊白玉石碑,上面簡簡單單書:「碧落」兩字。
  字跡飄逸瀟灑,若有仙氣,是千絕始祖創立此派時親手所書,但凡被派遣下山的弟子,臨行前一定要向這石碑三叩首,而遠涉紅塵再也不能回歸的弟子,思念師門時,也只能到這石碑之前為止,遙遙對著山巔叩首,若是再進一步,便視為判出師門。
  千百年來,從無人有犯此門規,事實上,千絕門門規是所有弟子的金科玉律,所有人從進門伊始便被日日告誡,誰也興不起一絲叛逆的念頭。
  那麼……不妨從我開始吧!
  帶著一絲冷笑,秦長歌緩緩邁前一步,素白袍角,越過了那道玉碑。
  從現在開始,我把我自己逐出門牆了,既然我已經是千絕棄徒,那麼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秦長歌一腳踩上玉碑,下了第一個命令:
  「砍樹!」
  碧落神山山腳很多陣法,貿然進去只會被困死只有先砍掉,大軍接令出動,從自己面前的樹一樁樁砍起,那些生長多年的樹木,漸次轟隆隆倒下,再被後續軍隊拉走。
  秦長歌不打算躲躲藏藏,不打算溫良恭儉讓,既然不顧一切踏入了碧落山腳,既然已經撕破那層師徒面紗,還那麼客氣做甚?
  秦長歌的打算就是,樹攔,砍樹;人攔,砍人!
  什麼事情動用軍隊來做,都雷厲風行效率非凡,很快碧落山腳就成了白地,樹木不斷滾落,樹幹露出慘白的斷面茬口,那一線白色不斷向上延伸,似一條玉龍,盤旋猙獰,呼嘯騰身上衝。
  砍了一半,半山之上忽起厲嘯,嘯聲如雷滾過天際,震得砍樹的士兵齊齊手軟,隨即天際青色流光一閃,幾條青色人影如鬼魅般出現在樹梢,衣袖一拂,便有士兵慘呼著滾落下去。
  秦長歌瞇眼注視著那幾個青布衣的男女老少,想起傳說中世代守護天機之門,卻從不出現在任何人面前的無名家族,自己也只是知道而已,不想今日殺上山來,果然見到了。
  一聲輕嘯,馭劍而起,秦長歌飛身縱上那些人對面的樹梢,目光森寒的將那些人一一打量,那些人面色木然迎上她的目光。
  山風呼嘯,秦長歌黑髮狂舞,目中厲色一閃又滅。
  衣袖一拂,道:「殺!」
  勁弩和火器隊如鐵青色大潮湧上,紛紛在調整角度,那些深黑的管筒對著那些人,隨時等待著發射出帶著烈焰和鋼鐵寒光的殺機。
  那些人不避不讓,佇立不動,連眉梢都沒動上一絲,彷彿修行的概念裡,多年來只有守護碧落這個目標,為此生自然也可為此死,以至於失去任何起落悲歡。
  秦長歌看他們也如看那些樹木一般——攔在前面,就死吧。
  對戰一觸即發,沉滯的靜默裡,似乎能隱約看見即將流出的鮮血,敵人的,或者自己的。
  「噹!噹!當!」
  三生脆響,若石磐之聲,突然自山巔遠遠傳下。
  那些僵立的青衣人齊齊抬首,看向上方,隨即忽視一眼,也不看那些虎視眈眈的衛隊,青袍一卷,如彈丸般向後一射,消失在樹叢深處。
  秦長歌皺眉看著他們突然撤退,而山巔此刻石磐之聲未絕,一時心中微微有些迷惑——千絕門撤去守衛,為何?
  接下來始終沒有任何人出來阻攔,秦長歌遙望那個雲遮霧罩的山巔,在心中盤算著門中現在都有哪些人,大師兄是應該在的,師父師祖,年紀都老大了,不知道有沒有羽化掉?劍仙作為與石門淵源極深的散仙,大抵也是在的,自己下山前,師門還有二師兄和三師兄,至於後來有沒有再收弟子,那就不知道了。
  論起武功,這些人自己沒一個是對手,就算整個天下也沒有對手,既然到了這個地步,秦長歌也不在乎了,殺就殺吧,已經被殺第一次,還怕殺第二次嗎?
  不問個明白,才叫死不瞑目。
  第二日微微下了小雨,山路泥濘,正好有砍下的樹樁踏腳,秦長歌默然揮手,帶著精選出來的護衛和精兵,直奔山巔。
  東方第一層天,碧霞滿空,是為碧落,遠在高天之上,群峰之巔。
  到了山巔已經沒有路,秦長歌自然無所謂,一路飛身上去,那些功力不足的護衛和精兵只有慢慢爬,先行一步的秦長歌一抬頭,忽然咦了一聲。
  千絕山門,矗立眼前,大門,居然是開著的。
  那門上雲霧升騰,千蛟飛翔,於茫茫雲海七彩霞光籠罩下宛如要破門而出,直升天際。
  秦長歌愕然看著那門——大陣呢?門口的璇璣陣呢?還有,為什麼開了正門?千絕門正門輕易不開,自己當年下山還是從邊門走的,難道是打開正門等我去廝殺?
  山頂的風分外猛烈,自大敞的正門中呼呼刮過,門內一如既往雲霧繚繞,看不見諸般景物。
  既來之則安之,到了這一步,哪有過門不入的道理,秦長歌一甩衣袖,跨過高達兩尺的門檻,慢慢步入久違的師門。
  洪鐘突起。
  接連九響。
  聲音沉穩厚重,破雲裂霧,在高遠闊大的群山之間遠遠傳開去,回聲嗡嗡不絕,如起千百鐘聲,波浪迭迭般迫過來。
  九響金鐘,正門大開——秦長歌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想起門規中似乎有這麼一條,當帝王親來拜謁,當以此禮迎之。
  印象中千絕典籍記載的這般的禮節使用只有過一次——前元第三代皇帝元明帝,自幼得千絕門二十二代弟子董疏葟輔佐才坐穩帝位,君臣情分非同凡響,董疏葟在帝位穩固後掛冠而去,一開始不知所終,元明帝親自上碧落神山尋找董疏葟下落——就是那次,金鐘九響,正門大迎。
  秦長歌突然想笑,這叫什麼?千絕門還真是循規蹈矩啊,上門的殺神也按規矩來,再說自己還沒登基呢,就是登基也應該是溶兒啊,自己頂多輔政而已,也值得千絕這麼大禮?
  越想越覺得好笑,好笑得諷刺,忍不住仰首長聲大笑,笑聲如利劍萬柄,四處飛射,在廣闊甬道上遠遠劈開,將那些聚攏來的雲霧再次迫散。
  迫散的雲霧盡處,甬道盡頭,現出肅然而立的麻衣男子。
  他身後一色黑白兩色的拱橋樓閣,軒敞亭台,廊台扶桿雕著青色的浮雕,飛翔的雙翅寬展的奇形大鳥,簡練霸氣,姿態傲然。
  青白黑三色的卵石鋪成九宮圖案,一路延伸至樓台深處,院子裡一色白梅長得茂盛如前,褐色枝幹道勁伸展,高山上氣候寒冷,這個時節依然幽然吐芳,那些黑色的古樸的連幅的長窗,隱隱泛著螢光,廊下垂著燈焰微青的八卦長明燈,直線般一字排開垂天而來。
  一切如前。
  卻已永不如前。
  秦長歌極慢極慢的笑了下,一絲笑意也無的眼睛,盯著那男子,「軒轅吟,別來無恙否。」
  男子微微俯身,「小師妹。」
  「不要這樣叫我,我已不是你的小師妹,你也不是我的三師兄,沒見我直呼爾名麼?」秦長歌淡淡道:「軒轅吟,今日我來,你們想必都知道為什麼,現在只有兩個選擇,第一,你們一個個的攔著,讓我血濺五步或者你們血濺五步。」
  軒轅吟不動聲色的聽著,寬大的衣袖在風中微微搖動。
  「第二,讓我過去,讓我親口去問師祖,為什麼。」
  微微笑了笑,笑容裡滿是修行者的清散意韻,毫無煙火氣,軒轅吟隨即垂目,道:「師祖已於去載羽化,您是見不著了。」
  「那師父呢?不會也羽化了吧?」秦長歌笑得諷刺。
  「師父在太微閣,」軒轅吟道:「他閉關已有數載,連我們也未能得見。」
  「哦,」秦長歌攏手袖中,笑吟吟道:「軒轅吟,我沒心情和你們有謙有讓的廢話,你給我個准話,是打是殺是圍攻?反正今日我便只剩下一口氣,爬也要爬到太微閣前,和咱那師父,哦,我應該叫清玄上人,和清玄上人說說體己話兒的。」
  「小師妹,你從來都是這個性子,」軒轅吟不答她的話,只微笑道:「當年師祖在眾弟子中挑選下山人選,力排眾議選了你,你可知道為什麼?」
  「不會因為我是女子吧?」秦長歌諷刺的一笑。
  「你說對了。」軒轅吟垂目,平靜的道:「你在門中時日不算長,有些事你還未完全知道……不過,千絕門最重要的一條鐵規,你想必也知道。」
  「凡入世弟子,無論怎樣官高爵顯,不得覬覦大位問鼎皇權,否則必以天法懲之。」秦長歌緩緩背誦,譏誚的看他,「……難道師祖是因為女子絕不會問鼎皇權,才選了我?沒這道理吧?前面那麼多下山的弟子,都是男人哪。」
  「我說了,有些事你未必全知道,」軒轅吟負手而立,山風中衣袂獵獵,「在你入門之前,師祖曾經給千絕門後續命運承繼做過推演,得出的結果是必有弟子踐極九五——你知道的,這對於以輔佐帝王,立誓永不染指皇權,並極重聲名的本門來說,不啻於毀滅性的打擊,一旦有弟子違背這條鐵規,千絕門有何面目再面對天下人?有何面目再為帝王師門?」
  「所以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特意選了女子?」秦長歌若有所悟,慢慢道:「……原來如此。」
  「我說到這裡,以你聰慧,當知根由,還有什麼不解的,你去問師祖吧。」軒轅吟讓開身子。
  秦長歌看他一眼,突然道:「那件事,你有沒有參與?」
  「師門的事,就是我們的事。」軒轅吟語調平緩,「我永遠不會回答你這個問題。」
  要到太微閣,必須先經過二師兄的澄心軒和大師兄的出岫居。
  澄心軒內,性冷如冰,卻也最崇拜師門的二師兄帝絕,冷然立於軒門前,注視著「千絕棄徒」施施然而來。
  他身後長劍不擎自鳴,輕響不絕。
  秦長歌對他沒有笑意的露齒一笑,很溫和的道:「帝絕,你是不是很想殺了我?」
  帝絕狠狠瞪著她,半晌咬牙道:「門規有令,無論何種情形下,不得對天命帝王有任何傷害,不得直接染上同門子弟鮮血。」
  秦長歌哈哈一笑,道:「帝王?我不是,同門?我已經不當這裡是師門了,你盡可以一洩憤怒。」
  「師父還沒下令逐你出門牆,你便還算我門中人。」帝絕語氣頗為不甘。
  「是嗎?那真是我的恥辱。」秦長歌微笑走開,走出好遠,聽見身後「卡嚓」一聲驚天巨響。
  掀起眼皮,看見身後一道巨大的裂痕,風吹起的浪潮般向前快速延伸,直至自己腳下,裂縫越來越大,兩側黑白卵石齊齊粉碎,俱都堆成界限分明的黑白粉末,被風一吹,立即散了無跡。
  還是那麼個爆裂脾氣啊,卻只能拿地面出氣,熱愛門規的千絕弟子,真可憐。
  不過武功……實在是越練越強啊……
  秦長歌搖搖頭,一抬頭卻看見慈眉善目,靜立出岫居前等候的大師兄隋霽雲。
  對於這個人,秦長歌實在沒有辦法像對軒轅吟和帝絕那麼不客氣,當年,是隋霽雲下山將她帶到千絕門,碧湖冰冷的湖水裡他教會了她關於千絕門生存的第一課,之後在門內,一開始也是他代師父教授於她,直到她展現了不同於他人的出眾才華,才由師父親自教導。
  他和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千絕弟子,以捍衛天下和明君帝業為己任,以捍衛本門榮光與承繼為己任。」
  捍衛,沒有任何理由和原則的捍衛,哪怕是去死。
  抬頭,注視著這個亦兄亦師的男子,看見他微微染霜的鬢髮,心底忽然起了陣蒼涼的痛,這些雲天之上,聖門中人,也終不能抗拒時光侵蝕,那麼命運呢?裹挾在命運輪盤中的人們,他們是不是也沒能逃脫?
  秦長歌的問話,開門見山。
  「大師兄,當初門中那個觀風使,包括整個計劃中和白淵聯絡的,就是你吧?」
  隋霽雲只是沉默的看著她,半晌悠悠歎道:「天意……天意終究是逃脫不開……」
  他微微側身,也讓開了道路,道:「長歌,師父沒有逐你出門牆,我們永遠不會對你出手,你請吧。」
  秦長歌默然踏過他身側,擦肩而過時突然問,「你在紅塵的第三年,我已復生,你為何沒有趁那最後的機會,試圖找到我,再想辦法讓我再死一次,從此一勞永逸?」
  「我找過,當時已經知道你回來了,但是不能確定是誰,」隋霽雲坦然答,「但是門規有定,帝星之側,一代只能出現一個千絕門人,我是不能到蕭玦身邊尋找的,於是我拜託了劍仙師叔。」
  秦長歌怔了怔,想起當初第一次帶溶兒去上林庵,蕭玦遇刺那事,原來當時上官清潯出現,竟然真的就是為了逼出她來,要不是青殺代攔了那一劍,要不是上官清潯是個散漫無意的人,自己那日就暴露了。
  「上官師叔告訴我,沒找著,當時已到三年回歸之期,千絕山門將閉,此生不會再啟,我若不回去,將永遠無法回歸,我只好立即回來。」
  「後來為什麼沒有試圖再想辦法找我?」秦長歌斜睨著他,「因為按門規,沒有需要派遣下山的弟子或觀風使,便再也不得過問紅塵事務?」
  隋霽雲不答默認。
  秦長歌一揚頭,放聲大笑。
  「千絕門長達百條的鐵規,真是好東西啊,足足保護了我好幾年,保護我到找上門來哪!」
  「那是因為千絕擔負的重任不同他人,這是帝王師門,稍有不慎,出現敗類,將會禍延天下累及師門。」隋霽雲負手道:「你不要以為師門草菅人命或對你不起,不要師門一心一意要殺你,你應當知道,師門做任何事,從來都只是為了千絕的存續和聲名。」
  「我知道,」秦長歌大步走開去,「我就是那個敗類,我已經禍延天下,那又如何?我現在決定了,這個皇帝我做定了,你們拚死不想讓千絕門中出一個皇帝,我就一定要做!」
  她手一揮,跟上來的護衛精兵勁弩隊火器隊快步上前,將三層院子密密包圍,秦長歌冷冷道:「給我留住他們,過來一個人,你們也別下山了。」
  底下哄然應是,舉箭的舉箭抬劍的抬劍,圍住了那三人。
  軒轅吟若有所思神色不動,帝絕不住冷笑,隋霽雲回望太微閣,神色鬱鬱。
  秦長歌大笑道:「願意殺人,就殺吧,看你們殺不殺得完!」
  幾步將他們扔在身後,直奔後院太微閣,昂首看著前方太微的匾額,大喝,「清玄上人,我來了!」
  靜默。
  「告訴我,為什麼!」
  又一陣靜默。
  秦長歌雙手抱胸,往門邊一倚,冷冷道:「上人,不要逼我,我的大軍就在門外,只要我下令,拼著死上個萬把人,還是能把千絕門給燒了的,尊敬的上人,你不是體恤生靈麼?你不是視千絕如生命麼?你忍心這許多人命枉自犧牲?你忍心千絕百年基業被毀?」
  「你來了。」
  難辨男女,難辨老嫩的聲音突然響起,近在耳側,彷彿有人就在身後說話,秦長歌卻連頭也沒回,只看著那黑底金字的匾額,淡淡道:「別廢話。」
  「當年,你師祖以紫薇術數推算,十年之內,千絕門牆必出帝星,並最終禍及師門。」那聲音悠悠飄蕩在整個千絕門上空,忽遠忽近,如暮鼓晨鐘,滌蕩與人心間,「為了避免這等情形,你師祖特地選中了你。」
  秦長歌一挑眉,亢聲道:「皇后不是帝星!」
  「當時不是,你下山前,你師祖還重新推算過,確實不是,」那聲音裡毫無情緒,「但是在你做了皇后之後,有一次你師祖心血來潮對你的命盤重新推演,突然發現星圖有變,你命星將移向紫垣。」
  「我可不可以說這是一個很諷刺的笑話,」秦長歌嗤的一笑,「照你這個說法,我是要謀朝篡位了,所以你們佈局,借助白淵之手殺了我,但是你們不覺得,如果我不死,如果我不重生來要報仇,吞併六國直至如今掌納天下,現在我很可能還是西梁後宮裡的睿懿皇后,那麼,什麼都不會發生,我也不會殺上山門。」
  「不過是天意捉弄而已,」那聲音淡然道:「也許是如此,但是,誰知道就一定不是你之後當真以皇后之身謀朝篡位,壞我千絕門規聲名呢?」
  「好個誰知道,好個莫須有!」秦長歌大笑,「很好,很好,原來如此,因為我『也許』會當皇帝,你們為了維護千絕的規則和聲名,不得不對我出手,但是礙於千絕門人不能屠戮同門的規矩,你們選了白淵這個棋子,這個滿懷仇恨的小子,也許從護衛開始做到國師,其中都有我偉大的觀風使大師兄的手筆,我說呢,我說他雖然驚才艷艷,但有些事也不至於那般清楚,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知道——師祖大人術數通玄,算什麼算不到?」
  那聲音沉默,秦長歌冷笑,「後來怎麼不想辦法對付我了?看白淵一個人對付我夠了?」
  「霽雲回來後我們重新推演,發現你重生後命星已經定位紫垣,而不是當初的侵犯帝星,那時候你已經是天命帝王。」那聲音淡淡飄旋在半空,「千絕門,帝王輔佐之師,永不會對真正的天命帝王有任何大逆行徑。」
  「哪怕這個天命帝王,將來會率領大軍殺上千絕?」秦長歌譏誚的道:「我發現,你們遵守門規捍衛門規,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隨即苦笑一聲,她聲音突然低了下來,輕輕道:「我原先……何嘗不是呢?」
  是的,何嘗不是呢?十四歲奉師命下山,一力輔佐蕭玦登上帝位,讓出後位,甚至違心的為他娶妃子以平衡勢力,滿心裡想著的都是他的帝業……甚至重生以來,依然習慣的以輔臣自居,為他出謀獻策為他治國平天下……一直記著千絕的門規,前世今生都不曾背離那個自小灌輸的律條,連想都沒想過要背叛,結果卻諷刺如此……
  想起來真是好笑,在門中千辛萬苦渡過了十關考驗,到頭是為了被趕著去迎接自己的死亡。
  只能說,千絕門洗腦的本領,比搞傳銷的還厲害啊。
  「最後一個問題,」秦長歌吁出一口氣,道:「我的身世。」
  那聲音突然沉默下去,半晌方自響起。
  「你自己不是已經猜著了麼?飲雪一族,向來只能有一位神女,不想上代神女居然生出了孿生女兒,按照慣例,如果有這種情形,是必須要殺掉一個的,但當時你師祖感應天機,破例出山在天下尋覓佳徒,正好路過冰圈,看見了你們姐妹,兩人根骨都極好,你師祖極難選擇,最後抱走了你,你師祖愛才,覺得你姐姐不能帶走頗為可惜,讓你母親選擇一門武功作為饋贈,你母親當時正在傷心,隨手指了鏡花舞,之後你師祖因為和上官有約,不方便帶著你,便將你寄養在雲州,後來他悟及天道,急急趕回碧落閉關,便由你大師兄去雲州接來你,在你的記憶裡,自然只記得雲州是家鄉。」
  「原來雲州不是我的家鄉……可惜了那四十萬父老……」秦長歌閉目,喃喃道:「師兄接了殺掉我的任務後,便以觀風使的身份下山,他的手上不能直接染我的血,只能借刀殺人,他選擇了白淵作為那把刀,他大約見過玉自熙拚命尋覓冰圈中的起舞女子,將這個消息提供給了白淵;他幫助白淵崛起,擁有了能夠對付我的力量;甚至非歡當時遇上離國內亂導致沒能及時保護好我,也許也有白淵和他的手筆……而且,大師兄的通玄術數窺人內心也是很強悍的……觀人色而知人心,西梁皇室裡那些人暗藏的心思,他大抵也看見了,所以到那時,各方勢力人心被他們兩個巧妙拆解運用,最後成了一個不可逃脫的殺局……」
  她突然睜開眼,道:「那個機關,殺掉我的機關,誰做的?」
  「我。」
  卻不是剛才清玄上人飄渺空寂的聲音。
  這聲音清朗熟悉,淡淡一個字從齒縫間擠出,深深苦痛便仿若有形,撲面而來。
  秦長歌手指冷了一冷,不動聲色的緩緩抬頭,便看見那白衣男子,手拄長劍,自樓閣後緩緩轉出。
  素玄。
  他看起來氣色不佳,神色憔悴,氣息也有點不穩,立於樓閣匾額之下,深深看著秦長歌。
  他目光雲煙翻騰,如蒼茫長河滾滾而來,帶著無盡暗潮風浪,濤光明滅。
  秦長歌向後退了一步。
  碧落之巔,相對的男女,相望無言。
  上次相見,還是朋友、知己,是可以生死與共的信重之人,到了此刻,卻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深深吸一口氣,秦長歌啞聲一笑,道:「師弟。」
  素玄震了震,苦笑一下,沒有回答。
  「我差點以為飲神女是師門那個例外的不入門的記名弟子,不想,還是你。」
  素玄緊緊握著手中劍柄,一字字極其艱難的道:「我……到最近也才知道。」
  秦長歌愕然看著他,道:「可我覺得你好像很久之前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素玄回身對太微閣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氣道:「我的意思是,我到現在才知道,原來我是千絕門的記名弟子,是你的師弟。」
  他看向秦長歌,「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懷疑得很早,確認得很遲,」秦長歌無奈一笑,「當初你說去探望師長,在郢都城郊挽陽亭你趕的那輛馬車,我在機關中看出了熟悉的手法,但是又似是而非,當時我想也許你就是個機關天才,未必所有精巧的機關都出自千絕,而確認,卻是因為那個九連環。」
  對上素玄疑問的目光,她抬手,緩緩在發間摘下一根黑絲,道:「這個東西,是碧落山脈一個叫孤獨峰的山谷裡獨有之物,其實就是一種極其堅韌的樹木的樹皮經緯,經過特殊手法製作後,不懼刀砍火燒,千絕中人常常拿它做各種武器,我重生後,命人給我弄了來做成頭髮粗細用以制敵,然後那日,在那個九連環中,我看見了這東西。」
  她笑了笑,「那個九連環,是大師兄給你的吧?千絕門中人,經常喜歡在各種器具內部弄傷這東西,這樣會更加堅韌不易散落,所以我一看見,便知道,你和千絕有關係,只是我不明白,既然那時沒有千絕門人在世間行走,你是怎麼成為記名弟子的。」
  素玄眼中突然露出悲愴之色,半晌才道:「是上官師叔救了我,治好了我的手,他說自己懶得教弟子,幫我找個好去處,但是他沒有帶我到碧落神山,只是拿了些秘笈給我,說是記名弟子,叫我不要問師門到底是何門派。」
  「上次你離開郢都,是不是聽上官師叔提起大師兄尚在紅塵,想去見上一面,托他帶點禮物給師門,結果沒見著?」
  「是的,差了一步,那時大師兄三年期滿已經回山,上官師叔把日子給記錯了,大師兄只給我留下了一封信。」
  「信中要你想辦法找出我?」
  素玄頷首,神色無奈,道:「大師兄並沒有多說什麼,但是字裡行間卻讓我覺出了不對,後來回來後,看多了陛下和楚兄的神情,看多了你的神態舉止言行,我漸漸猜到了你是誰,那時我很迷惘,我不知道我的師門和你有什麼仇恨,我不想傷害你,我也不願背棄師門。」
  秦長歌苦笑了下,突然不想問那個機關師怎麼回事,素玄是機關天才,八成那機關師他當初學武練習時無意所作,被上官清潯拿來交給大師兄,大師兄又給了白淵,秦長歌自己記得,大師兄當初選學的武藝,沒有機關之術,他是不擅長這個的。
  何必再問呢,那對素玄實在也太殘忍。
  素玄卻自己輕輕道:「我剛才聽你們說話,我突然明白了……當初師叔給我的幾本秘笈裡,我對機關之術最感興趣,曾經做了一個連動機簧,還曾設計過一個多節腰帶的圖,可以利用機關的內部推動機關殺敵,這兩件東西做出來之後,上官師叔說很好,該當拿給我師父看看,讓他高興高興,可我不知道會……」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的機關被拿來對付他心心唸唸要報恩的女子,一次成功了,一次險些成功。
  以白淵的聰明,就算只拿到圖紙,做出精巧機關也是遲早的事,所以素玄的圖紙落到他手裡,被他發揚光大成了絕命腰帶,差點一句殺掉秦長歌等三人。
  秦長歌看著素玄滿是痛苦的眼睛,不忍的調開目光,忽然喃喃道:「我寧願是劍仙殺了我!為什麼不是他?卻要費這麼大周章?」
  「師叔多年前就已立誓封劍,永不殺人了……」素玄慢慢道:「因為他曾殺錯了一個人,所以之後二十年,他劍上從未沾血。」
  秦長歌目光流轉,在四周掃視一圈,道:「劍仙人呢?千絕門礙於門規不能再殺我,但是他可以,最起碼他可以打倒我。」
  「不用找他了,」素玄慢慢舉劍,道:「師叔不會來了。」
  劍平當胸,垂下眼睫不再看她,素玄平靜的道:「我知道你要進去殺師父……那不成,這場最後的爭鬥,就我和你來吧,反正我也算是你敵人,我滅了飲雪族……」
  他一字字道:「千絕門下素玄,請戰師姐秦長歌!」
  秦長歌愕然看著他,道:「你——」
  素玄的神情,讓她立時明白了他的氣息不穩和神情憔悴不僅僅是得知真相,大約,還有一場惡戰吧。
  他先為了她,對自己的亦師亦父的前輩出手,再為了師門,向她邀戰。
  一生困於他人恩情之中的素玄,到得最後,夾於那些顛倒翻覆,難以辨明的恩仇之間已不知如何抉擇。
  長風飛捲,捲起那對拔劍相向的男女衣袂。
  她看著他滿目蒼涼,他看著她滿心無奈。
  秦長歌立於高樓飛簷的太微閣前,看著那明光四射的長劍,耀上自己的雙目,本已被深重傷痕折磨得滿是麻木的心,突然再次深深痛起。
  耳中聽著浩蕩山風將廊下鐵馬吹得錚錚輕響,先是一聲聲琳琅圓潤,到後來越來越急,仿若這人生初初開始時,都滿載恩情希望,溫暖甜蜜,越到後來越見森寒猙獰,悲歌蕭瑟,又要到什麼時候,被命運狠狠最後一撞,撞至片片碎裂,終換得千古事雲飛煙滅,到頭來恩怨都歇?
  走到後來,命運戲弄竟至於此,想報恩的反害了恩人,上一刻的知己注定要成為下半輩子的仇人。
  秦長歌微微的笑起來。
  自己從來不是素玄的對手,即使他先把勁敵上官清潯放倒耗費了一部分真力,依舊不是。
  那麼,就死在這裡吧,自己如果死了,恩怨全消,素玄以後的日子,也許會好過些。
  這個一生為恩情所束縛的人啊……
  緩緩抬劍,一個極其尊敬的起手式,秦長歌慢慢道:「秦長歌,請戰千絕門下,素玄。」
  劍光如明月耀起。
  素玄的劍勢如滿海的粼粼水光,剎那間就到了秦長歌眼前。
  側身斜腰,秦長歌一飄間已經跨越那片海到了對岸,反手一劍行雲流水刺向素玄背心。
  「叮叮叮叮叮叮叮。」
  剎那間連響七聲,七聲裡還有無數相撞的聲音因為速度過快只凝成一聲,兩人轉瞬間已經交手數十招,這場痛苦的決戰,兩個人都不想有滋有味的打下去,秦長歌不玩她那沒完沒了的手段,素玄不用他那舉世無雙的真力,兩人就是以快打快的用劍,劍光兔起鶻落,卻根本不想落在對方身上,總是在不停的擦身而過,不停的將四周柏樹的翠葉齊齊摧毀,再化為深碧色的雨,紛紛落在素裳白衣之上,白影變成了綠影。
  已經是第二百招。
  秦長歌知道自己不可能在素玄手下走過二百招,現在的這種打法,只怕兩千招都分不出勝負。
  而太微閣,那個縹緲遙遠的聲音,再沒響起。
  多麼為難的局,你殺不了我我殺不了你,卻又必須要殺……素玄,我幫你早點解決了吧。
  你是武林第一人,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我……我只剩下了溶兒,溶兒早慧,做個小皇帝,應當是很好的。
  康熙八歲繼位,溶兒也不比他笨,大抵是沒問題吧。
  我……成全你。
  淡淡一笑,秦長歌在素玄一劍刺向前心時,舞劍霍霍護住命門,做出滴水不漏的防禦,按照慣例,素玄的劍勢,一般都會在最後一步才會滑開。
  素玄的劍光,果然順勢滑了過來。
  劍勢將至前心,只差毫釐。
  秦長歌突然撤劍,真力一收再一引。
  白光一亮,長劍以一往無回的去勢,直奔當胸。
  近得已經可以感受到死亡凜冽的寒意。
  秦長歌閉目,輕輕微笑。
  阿玦……非歡……我來見你們了……
  「絲!」
  忽有真力狂湧而來,一拖一拽,拽起秦長歌撒開的手,神奇的將她手中橫撤的劍抬起,向前直豎一衝!
  「哧!」
  劍鋒入肉的細微聲響。
  卻如巨雷響在秦長歌耳邊。
  霍然睜眼,秦長歌震驚的發現自己的劍竟然穿在素玄的左肩琵琶骨內,直穿而過。
  鮮血狂湧,自她掌中長劍流過,積起,再承載不了的不斷滴落在地,迅速積了一大灘,如血月暈紅鋪開,染盡黑白地面。
  秦長歌怔怔看著那自己抬起,刺入素玄身體的長劍,看著自己的手慢慢染上他的血殷紅如許,一時只覺滿眼昏亂,到處都是紅斑耀眼,閃動的跳躍著,宛如楓葉片片飄落,遮蔽視線。
  她踉蹌退後一步,還沒來得及鬆開長劍,素玄已經對她慘然一笑,慢慢後退,硬生生將自己的身子從劍上抽了出來。
  劍鋒摩擦肌骨的吱然之聲,響在寂靜的空氣裡分外清晰,聽得秦長歌心頭發冷,只覺得從手指到腳底都如冰徹骨。
  素玄卻已不再看她。
  他越過她,撩衣而起,向著太微閣緩緩跪下。
  「師父,此身技藝,終為千絕所付……弟子力盡於此。」
  一個叩首,重重落在黑白卵石地面上。
  太微閣靜默無聲,似是對那一對優秀弟子的無奈相拼,對著天下第一人的決然犧牲,完全的無動於衷。
  素玄卻已不需要回答。
  他叩首三次,洒然站起,緩緩回首。
  遠山上夕陽正好,射來無數鑲著金線的絳色霞彩,在群山層雲間翻騰,如金龍穿行於浩野,立於金光下的男子,於風雲開闔煙波萬頃間慨然回首,雖半身浴血,然眉宇間又現卓然曠朗,凌雲之氣再起,俯仰間馭盡長風。
  他朗聲一笑,微微絕巔回聲不斷。
  「世間恩仇快意否,從此再與我無關。」
  無關無關無關……一遍遍巨鼓洪鐘般響在秦長歌耳側,她尚未及回神,素玄已經一振衣袖,從容轉身。
  秦長歌怔怔上前一步,想要說什麼,卻最終不知說什麼。
  素玄卻突然回身,向她回眸一笑。
  那笑容月朗風清,依稀是當初熾焰幫總壇初遇,將石榴一扔,姿態瀟灑迎上來的素大幫主。
  秦長歌濕了眼眶,喃喃道:「你何苦如此……」
  「不該是你,」素玄溫柔的看她,看著這個自己一生尋找一生紀念一生裡心思為她翻湧卻終究必須擦肩而過的女子,「你還有自己要做的事。」
  他微笑,帶著點小小的狡黠和得意。
  「回宮吧,有人在等你。」
  ………………
  「陛下,這件百鸞千珠海水江牙紋正紅禮服,是您等下祭天要穿的,奴才是不是現在就侍候您換上?」
  秦長歌停下批閱奏章的手,懶洋洋看了那需要兩個人才能捧得動的禮服一眼,揮揮手道:「把珍珠全部摘下來,送給太子打彈子玩。」
  想了想又道:「順便把中川剛進貢的千珍膏送到龍章宮,看看祁繁那傢伙,這回找的藥效果是不是好些,上次那個就不錯。」
  想了想又道:「算了,我自己去。」
  扔下筆,踢踢踏踏的去了,留下御衣監和司禮監的太監面面相覷,欲哭無淚的悲號:「天啊,祭天的時辰馬上就要到了啊……」
  那個翹班的人卻根本不理這些團團亂轉的太監,自顧自腳步生風的奔去龍章宮,一邊揚著手中的盒子,一邊道:「阿玦,又有好東西啦……」
  還沒轉過長廊,一團肉球撲過來,扒住她膝蓋便去搶那盒子,「我看看什麼好東西。」
  「沒你的份,」秦長歌奪過來,「去讀你的書,你又逃課了是不?」
  「喂,難道你不是翹班?」蕭太子鄙視的看著一丘之貉的老娘,「我記得今天是你祭天的日子,你到現在還穿著常服,要說懶,誰比你懶?」
  「我看是你們懶,」秦長歌歎氣,「可我有什麼辦法?你爹不肯做皇帝了,他好不容易才醒過來,這身體,我也不敢讓他操勞了,你又不肯做,說要去離國,我有什麼辦法?」
  包子紮在她懷裡,突然靜默下來,輕輕道:「老娘,我不甘心,我答應過乾爹我要去的,我答應過他要給他拿回他的東西,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說話不算數。」
  「對,不能說話不算數,」秦長歌輕輕撫摸兒子光滑的黑髮,悠悠道:「就像你父皇曾經答應過好好陪我一生一樣,他差點毀約,還好,還算他記性好,掙扎著活過來了,不然,我上天下地,也繞不過他。」
  晨風清爽的吹過來,吹起母子一般黑亮的長髮,吹起御花園花香淡淡,吹起更前方的一處花圃裡的菜香,那裡居然辟成了農家田園模樣,池塘田壟,種菜養魚,一方濃密樹蔭下,鋪了青布氈的木椅上,坐著釣魚的男子,陽光射在他身上,一個溫暖閒適的背影。
  秦長歌遙遙看著那個背影,抱著兒子,想著幾個月前,趕回宮卻發現蕭玦未死,原來那日白淵射出的箭,因為被蕭玦對射劈成四半,最後射到他要害時那四分之一的箭已經細了不少,再加上素玄及時趕到,使盡了身上的靈丹,又一直給他續接真氣,護住了他一口游氣未失,只是一直昏迷未醒,並且確實傷重,也不知道能不能活過來,素玄害怕給了秦長歌希望再讓她失望,會使她強撐的一口氣徹底崩潰,乾脆在蕭玦未醒之前,一直隱瞞到底。
  秦長歌回宮後,幾欲喜極而泣,當下便將釋一給的靈丹,和從太微閣裡搜羅出來的靈藥統統用上,這些絕世之藥,終於救回了蕭玦一條小命。
  釋一給的靈丹,秦長歌根本就沒用,她原本打算死在碧落之巔,愛人已亡,要那絕世武功又有何用?
  那日衝進太微閣,卻發現師父在答完她的問話後也已羽化,大師兄隋霽雲率領眾弟子叩別師父,長歎:從此再無千絕。也自斷心脈而亡。
  秦長歌那時只記得素玄離去時的那句話,心急如焚歸心似箭,也不想再為難和這事無關的另兩個師兄,當即匆匆下山,行至一半,聽見千絕大門轟然關閉的聲音。
  她於半山之腰靜靜回首,知道從此千絕之門永無開啟之日,千絕之名,終將湮於塵土,這一代名垂天下的帝師之門,終將成為傳說。
  也只是傳說而已。
  正如自己所經歷的一切,連同那些驚才艷艷的男女們,這些深潛的陰謀和久伏的恩仇,這些因為愛與懷念,相思與別離而墨色淋漓走筆於蒼茫歷史藍圖上的抵死糾纏,在百年之後,也將成為世人口中津津樂道的傳說。
  故事中那些男女,愛過,恨過,來過,再以不同的方式飄然而去,留給世人一個驚艷的背影。
  但是最起碼現在,自己終於抓握住了最後一點幸福。
  蕭玦醒後,因傷重很長一段時間不能恢復健康,他是生死關前走上一遭的人,再也無心皇權,堅決要退位,秦長歌想讓兒子繼位,蕭太子上躥下跳,拚死不從。
  同時百官上表,請立女帝。
  秦長歌無奈之下,只得先挑下了這個別人趨之若鶩,在她看來「很見鬼」的擔子。
  ……懷裡的小身體軟軟膩膩,秦長歌輕輕撫摸著他,想起回宮不久後那個夢。
  夢裡,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問她:「靈元,恩怨已了,胡不歸?」
  她不睬,那聲音陰魂不散,聲聲歎息,「你們本都是九華會上人,何必貪戀紅塵煙火?你和他,居然都死戀人間,該死的不肯死,該走的不肯走。」
  她問:「非歡是不是在九華會上等我?」
  那聲音帶著笑意,道:「不過人間歷劫一場,怎的,你還當真了不成?」
  「如何不真?」她笑,「那些愛恨生死恩怨糾結,那些橫刀向敵拔劍豎天,那些灑出的鮮血,那些付出的深情,那些一路走過的風煙血火,那些一起渡過的輪迴之劫,都真切的在我心間一遭遭輪過,不親歷其中苦辣酸甜滋味,你們這些永遠長生,永遠餐露臥雲,永遠超凡脫俗,不知道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悲切的神仙,是不會懂的。」
  那聲音歎息,突然多了些神往,「聽你說的,很有感覺啊……」
  「所以我只好抱歉的請非歡多等些日子了,我們要遲點回去,」秦長歌帶點悵然的笑了笑,「這一路走來太不容易,而且,溶兒還小哪,我捨不得。」
  我捨不得。
  這一路走來太過艱難,那般百死掙扎才能的來的寶貴溫暖,我捨不得立即放手。
  紅塵多苦,但苦得真實,那些舌尖於刀鋒輕嘗過的滋味,痛後微甜。
  就如此刻,歷劫歸來,每個人心裡都多了幾道傷口,在靜夜回思時隱隱生痛,但是每個人都在努力治癒那傷口,等候某一日,雲散月生,清光遍地,千里共嬋娟。
  這樣,也很好。
  晨風徐徐,前方樹下釣魚的人,仿似心靈感應一般,突然轉身遙遙看過來。秦長歌揚起臉,看向那個方向,露出溫暖的笑容。
  ………………
  尾聲:
  乾元六年七月,西梁大帝蕭玦禪位於皇后秦長歌,是年,改元凌霄,國號大秦,制大秦歷,以乾元六年為大秦歷三七一年。
  大秦歷三七二年,秦長歌聯合北魏法王何不予,以計殺魏天祀,隨即出兵滅北魏,徹底將內川大陸離海海岸東的大片國土盡歸自己掌中。
  大秦歷三七八年,離國大軍楚溶起兵反叛,聞者景從,一路攻城掠地,三月便下京城,離國國君自盡,建熹公主率百官捧降表,迎楚溶入京。
  兩月後楚溶登基,改年號「長歡」。修表與秦通好,約為永世友好鄰邦。
  兩國在秦長歌和楚溶治理下,物阜民豐,國力強盛。
  大秦歷三八四年三月壬戌,乾元帝蕭玦駕崩。
  四月庚申,天降垂虹,白氣貫於天地,陸地東南,紫光如練。
  龍章宮中,正閱覽奏章的凌霄帝忽擱筆於案,默默微笑,然後命宮人備香湯,沐浴更衣。
  浴後修書一封,交予親信宮人,並轉至國相文正廷之手,隨即遣散宮人,垂幕而坐。
  未幾,崩,而顏色如生。
  大儀殿金鐘三十六響,舉國縞素,萬民齊哀。
  有守殿宮人稱,曾於帝崩之時,聞得異香,且天際隱隱有人呼喝:靈元靈元,恩怨已解,塵俗終結,胡不歸?胡不歸?
  是以百姓皆已凌霄女帝為天女臨凡,家家焚香設靈,頌聖祝禱之聲,上衝斗雲。
  女帝遺詔:江山一統,在吾身後,我子蕭溶,天下坐擁。
  蕭溶數日後趕回,於棺前繼位,離國國君,成為大秦朝的新主人。
  次年,兩國合併,修築天塹運河,天下版圖一統。
  定年號:「靈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