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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92章

  卷二:六國卷第九十一章情孽
  借你小命一用。
  焰城近海,輕舟之上,秦長歌低聲如呢喃,卻如驚雷響在司空痕耳側。
  司空痕霍然回首,秦長歌已經在他耳側低低說了幾句話。
  目光一閃,司空痕眨了眨眼,秦長歌微笑的看著他,對他的謹慎小心十分滿意。
  然後轉頭,向著白淵,冷笑著舉起裝上霹靂子的弓弩。
  水鏡塵划船加快,白淵一返身,進了船艙,大約是想好好護在女王身邊。
  司空痕突然向秦長歌撲了過去,一把搡開她手中弓弩,霹靂子錚的一聲彈射上天,劃出一道筆直的黑線落入水中,再次炸翻了一堆魚。
  秦長歌大怒,拂袖揮開司空痕再次舉弩,司空痕一跤栽倒甲板上,骨碌碌滾出好遠,卻立即悍不畏死的再次爬起,踉踉蹌蹌的撲向秦長歌手臂。
  秦長歌一腳將他踢開,重重撞在船舷上,司空痕一仰首,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軟癱在地,被晃蕩的船身一搖,滾到了秦長歌腳下。
  「錚!」
  琴音突起。
  自前方白淵座船船艙內傳出。
  輕盈綿邈的琴音,低徊宛轉,柔而不弱,在波浪迭起四散殷紅的水面飄散開來,再緩緩傳入靜默聆聽的人耳中。
  那些牽念……不捨……信任……悲傷……無奈……告別……一絲絲一縷縷都化在了空谷幽蘭似的高遠琴音裡,恍惚間足踏空山,滿山桂子正落,而明月下一朵香蘭,正靜謐著收斂蕊心。
  一陣靜默,隨即,一曲簫音突然生自海上,扶搖而起,直上九霄,在蒼穹星光之間游弋,簫聲中亦滿滿不捨悲傷,卻比琴音多了幾分鬱憤悲涼。
  海風突然靜了靜,層雲突然低了低,鷗鳥無聲自水面掠過,激起月華般粼粼的波光,波濤心頭,綿延無際的水岸在即。
  這一刻萬靈沉寂,聆聽琴簫相合而心事盡訴。
  滾倒地下的司空痕霍然回首,顫聲道:「挽嵐地告別……她在向誰告別……啊不不是我……她不成了……不,不!」
  他全然忘記自己身在何地、打算做什麼,掙扎著便要爬起,秦長歌立即一腳將他踩住,傳音怒喝:「她馬上死不死我不知道,但是你敢亂來,我立刻就叫她死!」
  不待司空痕回答,冷笑一聲,秦長歌第三次舉起弩箭,平端向著白淵的船艙。
  司空痕大喝一聲,一把拽住秦長歌的靴子,用腦袋向她腿上一撞。
  秦長歌猝不及防被撞得身子一歪,隨即定住,手中弩箭一顫,霹靂子電射而出,角度微微歪斜,射向了白淵坐船的船首。
  水鏡塵突然飄身而起,掌中「氣槳」忽然化成一道柔軟的白布,和先前秦長歌一般,四面不靠的包裹住了霹靂子,然後反擲回來。
  秦長歌突然掄起司空痕的身子,半空裡迎上霹靂子!
  「轟!」
  兩船之間,半空裡炸開人體,一剎間爆開艷紅淋漓的血色之花,黑煙滾滾裡,碎肉和白骨如千萬瓣綻開的花絲般四散激飛,掠出深紅的軌跡,隨即紛紛墜落深藍海水,漫天裡下了場血肉雨。
  琴音突裂,戛然而止。
  極度巨響後一陣極度寂靜。
  「啊!」
  前方船上突然傳來一聲大喝,竟是白淵的聲氣,聲音裡不僅有痛苦,還充滿悲傷憤怒,只聽那聲音,便覺巨大的疼痛撲面而來。
  一直在親自掌舵的水鏡塵霍然而起,回身匆忙一瞥間面色大變,然而竟不再過去,而是橫劍一甩飄身而起,直直向前方水面掠去。
  他掌中白光一閃,劃氣成舟,在腳下鋪延成了薄薄的一片,分水破浪,直向不遠外水岸邊一艘船奔去。
  秦長歌厲叱:「給我攔!」
  嘩啦水聲連響,水岸之邊,秦長歌早先埋伏待用的精通水性的凰盟護衛分浪而出,黑色水靠的身體游魚般在水中一轉,已經齊齊包圍了水鏡塵。
  而秦長歌那邊早已在爆炸的那一刻已經放下小舟,秦長歌飛燕般點過小舟,直撲已經停下來的白淵座船。
  將至而未至時,座船之上突然門簾一掀。
  出現的是捂著胸口搖搖晃晃的白淵,他指間鮮血奔流,將一身淡金衣袍盡染。
  他手中拖著一個女子,那女子垂著臻首,一頭青絲月光般傾瀉下來,她一直在咳嗽,拚命咳嗽,捂在嘴上的手指,又長又尖,閃著青紫斑斕的光,隱約還有殷紅的顏色,仔細一看卻是打磨得極為尖利的彈琴的琺琅甲套。
  白淵不看即將到達的死敵秦長歌,不看棄他而去的戰友水鏡塵,只是死死盯著那女子,一遍遍輕聲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那女子低低咳嗽,始終不曾抬頭,伏身的甲板之上,有淡淡的粉紅的血水洇開去。
  她指甲緊緊扣著甲板,慢慢:「……你滅我國、殺我軍、現在、又害死了痕……我……報仇……」
  白淵踉蹌一步,如同再次被重擊,撞上船舷,束髮的髮帶被勾住,白淵霍然一甩頭,淡金髮帶悠然飄開,滿頭黑髮飛揚而起,遮住了這一刻他痛極崩潰的眼神。
  「原來……你都知道,原來……你恨我。」
  「不……」女子低低喘氣,埋首血跡之間,似乎再也無法掙扎得起,「……最近……才想明白。」
  幽黑狂亂,宛如烈火深淵的眼神突然一凝,白淵目光裡的火剎那聚攏了來,化為兩盞幽碧的燈,灼灼的盯著柳挽嵐,「那你……以前……有沒有愛過我?」
  他吃力的一字字道:「你……剛才以琴音訴心曲……我不會聽錯,不會聽錯……」
  他突然大聲狂笑起來,笑聲比那被海風吹得四散的長髮還要紛亂,在水面之上遙遙傳開去,震得明月黯淡,震得波浪驚起,震得更遠處的群山都在不斷顫抖,發出空洞悠遠的回聲。
  然而那笑聲,笑到最後,竟至完全沒有了聲息。
  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
  ……原本可以永永遠遠的守下去,卻因為他貪心的想要得到更多,最終全部失去,如同此刻胸膛中流出的鮮血,一旦奔逝,永不可追。
  ……這一生癲狂半世守護,都化作這離海支流萬千滔滔逝水,一生裡最後一次琴簫相合,到頭來卻成了她暗含殺機的告別讖言。
  那朵珍重開在掌心多年的花,末了,卻在蕊心裡釀出了帶毒的汁,結出色彩斑斕氣味芳香引人採擷的果,等待他一往無回的嚥下。
  愛慾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終至燒手。
  假使百千劫,所作業不亡,因緣會聚時,果報還自受……
  白淵笑至無聲,胸膛上的鮮血卻已漸漸凝結,其實柳挽嵐攻擊極準,正中前心,這個纖纖嬌弱的女子,之所以認得人身要害,還是他為了她的安全,親自手把手教她的。
  只是她畢竟臨近彌留,氣力不濟,雖攻擊的是要害,殺手也未能徹底。
  然而那仍舊是永生難愈的重傷。
  伏倒血跡之上的女王,卻突然對白淵招手,她顫顫伸出的手指,在風中勾勒成一個無限嬌弱的姿勢,宛如月下最後一朵幽蘭花,即將萎謝。
  她低低道:「我……告訴你……」
  白淵疼痛的看著她,慢慢俯下身去。
  她一生的最後一句話,會是什麼?
  白淵滿心裡燒著帶血的火,一寸寸輾轉過那些無辜的血肉,所經之處遍野燎原,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狠毒的折磨,每一個動作都是拆骨裂膚的酷刑。
  然而他還是慢慢湊近那女子,那般淒涼的希冀……她的最後一句話,他想聽……再不聽,此生也將再無機會……
  柳挽嵐突然躍身而起。
  以一個垂死之人積蓄良久最後能拿出的全部力氣,死死抱住了白淵的身子,隨即往船下一躍!
  「夫死,我共亡!」
  剎那間白淵的手已經按在了她的後心。
  剎那間白淵的衣袖振了振,已經搭上了身側船身。
  然而他突然放開了手。
  海風流蕩,柳挽嵐抱著白淵,翻翻滾滾著落下去。
  那一刻快如閃電亦慢如緩行。
  白淵和柳挽嵐在下落。
  小舟上秦長歌霍然抬首,立刻身化流光,掌中長劍白練飛捲,自下而上直直襲向半空中白淵前心。
  劍出,劍沒!
  長劍沒入抱著柳挽嵐的白淵前胸,穿出一個血雨紛飛的洞,秦長歌並不撤劍,連人帶劍直撞過去,巨大的充滿仇恨的撞擊力,將白淵身子穿在劍上帶得向後飛起,離開柳挽嵐下落的身子,咚的一聲撞到船身。
  嚓!
  劍抵白淵,飛越長空,再沒入船身一半,生生將白淵釘在船幫上。
  秦長歌懸於半空,掛在自己的劍柄之上。
  鮮血奔流,順著劍上溝槽,倒流進了秦長歌衣袖之中,瞬間將她素衣染紅,秦長歌卻只在笑,悲涼痛快的笑,她一仰頭長髮飛散,聲音在海面上遠遠傳開去,「你以為她會說,她愛過你?你以為她最後那曲,是在向你訴說離別?白淵,你這樣的人,怎麼配?」
  海風呼嘯,吹起被釘住的那人的黑髮,那遮面的帶著鮮血的發,錦緞般緩緩展開在船舷上,四散飛舞,猶如一面迎風獵獵的旗幟。
  然而誰生命的大旗,即將永久降落,再無升起之日?
  遠處的晨曦隱現微白,剎那間明光渡海,耀亮那人最後的容顏。
  第一抹陽光自天奔下,射上以殉道者姿勢釘在船身還未死去的白淵,那天神般的眉目明滅在萬丈朝陽裡,依舊十萬里江山鬱鬱青青。
  他俯視秦長歌,最後淡淡展開一抹笑容。
  「秦長歌,你很開心麼?」
  他神情睥睨而又憐憫。
  「其實,我們都是被自己信仰並追隨的人所毀滅。」
  他輕笑,綺麗染血的十萬里江山,瞬間被那男子流轉氤氳的華光籠罩。
  「……大家都一樣。」
  舟船開始緩緩下沉,水鏡塵臨去前那一劍,將船搗穿,水漸漸漫了進來,整座船即將沉入這異國海水之中。
  連同那些永生糾纏的愛恨,一世追隨的瘋狂,傾滅繁華的癡心,孤注一擲的毀滅。
  以及那些也許永遠沒有答案的疑問。
  她愛過他否?他得到她否?她是以怎樣的心情去與敵共死,他是以怎樣的心情在最後那剎放開了手?
  秦長歌立於舟上,看著白淵漸漸隨船沉沒,猶如神祇最終獻身於其信仰,隨自己守護過的城池共同傾覆。
  黑髮金衣,消失不見。
  碧水茫茫,司空痕撲倒水中,他並沒有死,被掄起砸上霹靂子的,只是先前秦長歌抓獲的一個俘虜而已。
  他滾倒的那一刻已經被偷梁換柱,而白淵隔著船舷,是不可能看見秦長歌腳下的動作的。
  秦長歌要的,就是在女王面前,「殺」了她最愛的人。
  當女王以為王夫已死,失國失家再失愛的她終於爆發,掙扎著操琴而起,偽作向白淵訴情,引他舉簫相合,再以力不能支的一個裂音,使對她心心唸唸的白淵俯身相護,流光一瞬利鋒乍起,琺琅指甲尖利如十柄匕首,深深扎入了自己一生倚為長城的重臣的胸膛。
  那一刻抓裂的,不僅是血肉,更是白淵多年深情的守護,是他們之間最後的情分緣系。
  柳挽嵐,到得最後,必已心境森涼如死。
  他愛她,所以毀了她,這段時日的千里輾轉,縱使重病纏身,她卻並沒有失去思考之能,當那麼一個深冷的徹悟逼近來,她亦情何以堪?
  就這麼,一起結束了吧。
  她抱著白淵落船那一霎,司空痕已經撲了出去,然而他水性卻不甚好,在水裡撲騰來去幾欲淹死,秦長歌命人將他拎出來,並在四周覓女王的屍首,卻遍尋不著,這裡是通海之水,今日尤其風急浪高,流動翻騰,人落下去,再找到的可能性很小。
  最終凰盟護衛只在水下撈到了一件披風,那淺紫披風在深藍的海水中悠悠飄蕩,乍一看還以為是個人,然而也只是一件她的衣服而已。
  染過佳人香澤,遮過佳人玉肌,從此再也不能接觸佳人體膚的,遺物。
  司空痕抱著那濕淋淋的披風,留給了秦長歌一個蕭瑟絕望的背影。
  秦長歌注視茫茫水面,恍惚想起這位當年和自己並稱「絕巔雙姝」的名動天下的美人,竟然從未曾和自己照面,當她重生,她卻死去,臨死前船頭浮光掠影一霎驚變,她始終未曾看清她的容貌。
  一對絕世麗人,終無相見之緣。
  而離海海水流動不休,將他和她的屍體同時捲入,那些恩怨愛恨,同葬海底。
  也許,這正是她自己的選擇——為司空痕和東燕報仇,陪白淵永久留在這深海之淵。
  秦長歌仰首,海天之上,突然展開一幅畫卷,那是嶙峋山崖,明月西沉,淡金衣袍的男子立於崖巔,微笑對那少年打扮的女子道:「人生最得意處,莫過於享受這般墜落之美。」
  白淵。
  我們都是紅塵逆旅中掙扎的男女,墜落在命運森涼的棋局裡。
  水鏡塵發覺自己有很多機會脫開凰盟護衛水陣,但是每次都在即將突破的一霎,身子一麻。
  明明前方不遠,就是可以靠岸的港口,可是卻如隔天涯,難以企及。
  水底,似乎隱約有些奇怪的游魚,不斷攢動著向他衝來,雖然不怕那東西,但是卻多少影響了他的突破。
  他自小生長於南閔山谷,雖懂水性,卻並不算十分精通,而這次圍捕,卻抽調了焰城本地的凰盟中人,這些在水邊長大的下屬,早早被精明的祁繁選練了水中陣法,在水中發同陸地,分波逐浪,靈活如魚,所以明明武功和水鏡塵相關甚遠,居然也利用地勢和陣法,困住了他好一陣子,給秦長歌爭取了時間。
  秦長歌給他們的任務就是,不用想著傷他,拖上一刻就好。
  水鏡塵涉水而戰,掌中氣劍光芒吞吐,每次將要捅穿某個敵人,對方便游魚般的躲開去,利用水的流動性,身法比在平地上快速許多。
  心底隱隱生了焦躁,水鏡塵微微回首看著那沉沒的船——白淵已經死了吧?
  這個人……居然也會死。
  他早早就認識了他,明明比自己小的白淵,卻深沉聰慧得令人驚歎,最先和他提起水家積弊已深,不破不立的便他,也是他,在他滿心籌劃另建猗蘭,卻苦於財力不足的時候,慨然相助,猗蘭之建,早就開始籌備,所耗財力著實驚人,若非有一國國師傾力相助,以他那點時間,還有那許多牽絆與不便,是斷斷建不成的。
  當然,他知道白淵這個人,斷然不會做沒有回報的事,聰明人的交往是很簡單的,他問他,你要我做什麼?
  白淵當時對他一笑,輕描淡寫,「殺個人。」
  當他知道殺的是誰的時候,他頗為驚異,當他真正去殺人的時候,他更加驚異,千里之外的白淵,是怎麼能掌控狂傲不羈的玉自熙?怎麼令深情出名的蕭玦去挖自己皇后的眼,怎麼利用各方勢力,布就森嚴無縫之網,將那個縱橫天下號稱第一的女子,牢牢罩在其中的?
  更奇妙的是,那還是一場沒有後患的暗殺,居然能西梁皇帝不去為皇后報仇。
  非對秦長歌、對西梁局勢、對西梁高層相互之間利益關係瞭解掌控到非常透徹的程度,是不能布出這樣的局來的。
  白淵是怎麼知道那些深藏在城府深沉的貴人心中的隱秘的?
  當一個人掌控人心,計算到這般精準的地步,那樣的人還是人?
  他因此心生寒悚,不敢背離白淵,畢竟他的事業,確實也得他之助,白淵這人,對敵人狠,對朋友卻一向不錯的。
  南閔之滅,新猗蘭因為他及時抽身得以保全,白淵找到他,要他為他做最後一件事。
  他不是不猶豫的,如今局勢已經不同了,西梁氣焰正烈,氣勢雄大,得罪狠了,難保不會導致他費盡苦心新建的猗蘭再次被毀。
  然而白淵只是淡淡一笑,問他,「水老先生遺體可安置妥當?」
  他當時便在心裡倒抽一口冷氣——采莒劍法是水家禁忌劍法,原本早就毀去,卻在水家先祖密室的棺木下還有一份石刻,那裡是水家子弟的禁地,據說但進石棺密室者必死,父親卻在生前潛了進去,拓印了一份秘笈出來。
  隨即父親便果然開始生病,他趕回去的時候,父親只來得及將劍法傳給他,臨死前父親說密室裡有屍蟲,自己想必已經染上,他當時靈機一動,想著那東西著人即死,當真是最好的武器,於是便想將父親屍體帶著,當時猗蘭將毀,他要走水道離開,為了保存屍體,他把父親挖空了內臟,用油布嚴嚴包裹,到了新猗蘭後,他一直在想辦法引出那深藏在屍體皮膚裡的屍蟲,卻也一直沒有成功,這是他最大的秘密,白淵卻又是怎麼知道的?
  隱約間突然想起,水家先祖密室棺木下有采莒劍法石刻這件事,水家子弟以前無人知曉,父親是怎麼知道的?
  誰告訴父親的?
  這般一想,寒意便流了全身,他看著白淵,就像看見一條盤踞陰暗之中,代表惑昧的神獸魍狐。
  於是有詭鎮之戰,於是有焰城接應。
  ……
  前方黑影交錯,陣法將轉而未轉,一剎間出現了極小的缺口。
  對尋常武林高手來說那縫隙根本無法攻破,看在水鏡塵這種天下有數的高手眼裡,卻等於一個巨大的出口。
  水鏡塵指間劍氣一轉,凝雙戟之形,掠波而來,激飛水浪,分拍那正在交錯的身形。
  一人的身子歪了歪,瞬間滑了過去,只是這一歪便夠了,水鏡塵御劍而起身形一側,已經流雲般的越過那人身側,順手反手一劍,捅入那人後心。
  血光飛濺,那人吭也吭仰身栽倒,身下一片碧藍的海水頓時鮮紅,那群一直跟隨水鏡塵腳下的怪魚立刻瘋狂的撲過來,擠擠挨挨如蛇般絞在一起,拚命撕咬著那人的屍體,卻因為滑膩的水靠而無法下口。
  那人鮮血落了幾滴在擦身而過的水鏡塵身上,水鏡塵頭也不回的前滑,陣法已破,前方就是沙灘,只要上岸,不再受水中無法發揮的影響,他便可以脫身而去,從此再不受任何挾制。
  前方就是淺水,潔白的沙灘一線鋪開,水鏡塵的微笑也潔白純淨,聖潔如蓮。
  腳下突然一麻。
  如同有人輕輕抽了一下腿筋,腿下一軟,水鏡塵大驚——身邊明明沒有任何人!
  一俯首,卻看見一條狀如黑蛇,卻比蛇身粗了些的長形怪魚,從他足下竄出,滑膩的身子一彈一跳間便到了他膝蓋,粗長的尾巴一甩,突然就甩上了他的衣袖,隨即便試圖往他袖囊裡鑽。
  水鏡塵立即振袖,將那魚遠遠甩了出去,甩的時候覺得手臂又是一麻,細看卻沒有傷口,他皺眉看著衣袖,突然想起先前出來時,將原先放在玉盒裡采莒劍譜匆匆裝進袖囊,剛才又沾上鮮血,隱隱想起父親曾對自己說過,沒有經過培養和喚醒的屍蟲不是隨時都會染上人身的,但是遇上鮮血,卻是大毒,中者渾不自知,而體氣異常,但那異常也不是人能聞得見的,卻對海中異獸別有吸引——難道,難道……自己一直在找卻沒找到的屍蟲,並不在父親的屍體內,卻在那劍譜上?
  這一想渾身徹骨冰涼,身子不由一僵,而身後,已有輕笑傳來。
  熟悉的,清脆的,卻又帶著說不出的譏誚和寒意的笑聲。
  水鏡塵心裡一沉——這該死的怪魚,終究害自己遲了一步。
  眼前突然一陣明光飛越,逼射過來,水鏡塵仰首,看見天際朝陽漸起,將晨霧漸漸燒化,化為一片燦爛的金光,金光盡處,層雲盡染,起了一片妖艷灼烈卻又層次分明的紅,水面上掠過一道錦帶般的玫紅色耀目光波,從萬頃煙波盡頭一直延伸到腳下。
  又是明媚的一日啊——如此燦爛卻又如此黯淡。
  心裡,忽然起了丈夫生不逢時的蒼涼,一生裡壯心不改,卻總在為人所制;水家聖人光芒萬丈,卻不敵白國師反頭風雲;重建猗蘭歷盡艱辛,到頭來卻很可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而此刻,滄海之上,姓水卻水性不佳的自己眼見海岸在即,卻被那人那魚絆住無法再進一步。
  身後傳來氣流的湧動聲,無聲無息的接近,隨即四周敵人齊齊抬手,各自吞了一個藥丸。
  水鏡塵長嘯一聲拔身而起,然而身下那一片海水剎那間便成了深紫之色,凝而不散,並且隨著他腳下光劍移動而移動,始終盤旋在他身週一丈方圓。
  不用看也知道這東西不能沾的。
  身後語聲傳來,悠悠帶笑,「這東西,平地上沒用處,專用於水中,只要有水,三日之內都不會消散,三公子,今日你注定要在水面之上,蹈舞至死了。」
  立於輕舟上的秦長歌陶醉的張開雙臂,做了一個欣賞的姿勢,「地面上我不是你對手,用什麼花招都未必困得住神通非凡的水三公子,但是現在,我累也累死你。」
  她一招手,更多凰盟護衛跳下水去,陣法布了三層,水鏡塵冷笑,忽然衣袖一拂。
  衣袖間似有若無一層淡淡粉色煙霧瞬間消逝,清艷宛如桃花瘴。
  秦長歌遠遠坐在船頭,閒閒揮著衣袖笑道:「水公子,今天風向不對啊,而且,你看,你的玩毒花招雖多,但是毒只能飄在風中或水面,而我的人,穿得是很拉風的。」
  所有的下水的凰盟護衛,都穿著塗了油的鯊魚皮水靠,戴著秦長歌一到焰城就命人趕製的仿造的簡易潛水鏡,他們水性極好,深潛水下,水鏡塵布在空氣和水面中的毒,對他們是沒有用的。
  水鏡塵當然也可以潛入水下,避開那團陰魂不散的紫色,然而水下作戰,采莒劍法施展不開,他的功力也會大打折扣,再說他又能潛水多久?重重圍困的敵人,可以輪流換氣,自己卻不可以。
  最關鍵的是……剛才那被魚猛衝著要鑽入的左臂,突然起了一陣僵麻這感,隨即一陣森涼的氣息自指尖向下,緩緩逼向肺腑。
  身前,剛才突破的缺口,因那怪魚一霎的阻攔,再次合攏,較之前更加三層。
  大陣之外,輕舟之上,那個前世死於他手的女子,迎風負手而立,看過來的神情,不死不休。
  水鏡塵目光越過她,遙遙抬首,看著水面之南,那裡,新猗蘭默然佇立,水家子弟卻已人丁凋零,而自己,只怕也將永無回歸之日。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萬事雲煙忽過,英傑終遭末路,這可怖的命運,是從什麼時辰開始,譏嘲了自己父子的貪慾,布下了那般險惡的局?自己那般茫然墮入卻不自知,這些年的努力和雄心,到頭來卻是為自己掘了墓地,那些棄情絕義的掙扎,最終卻將自己推入死亡的眠床。
  耳邊風聲烈烈,宛如父親的歎息,水鏡塵一劍撥開前方刺來的分水刺,劍光一漲,那人胸腹破裂落入水中……突然想起父親大開的胸腹,那夜燭火之下自己輕輕捧出他的內臟……水家老家主,死得屍首不全。
  一轉身,踢開身後一柄短劍,短劍盪開去,和另一柄分水刺撞在一起,粉碎的聲響清脆,宛如小妹的笑聲……小妹……那日她哭泣著跪倒在地,死死牽著他衣袂,而他輕輕伸指,一劃。
  袍角斷裂。
  「此刻你若背向而行,你將永遠不再是水家人。」
  小妹哭倒在地,他最後看她一眼,抽身而去。
  那一眼是最後一眼,他心中當時已清楚的明白,卻依舊將她攥緊的袍角劃開,給了她一個悠悠落地的結局。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一路上的荊棘,扎刺於人身隱伏不發,直到此刻方才洶湧而來。
  水鏡塵微笑著,依稀還是當年暗香浮動驚為天人的聖潔笑意,雲蒸霞蔚的朝陽之下身姿如梨花飄舞,於那團深紫之上翻騰起落,身側白光如練劍氣點點,在碧海之上縮放繁複綺麗的花。
  點、戳、劈、砍、拍、刺、迎著那些永遠死不完的黑衣護衛和那個神出鬼沒時不時驚電而來的女子,忍受著左臂上一線緩緩上升的麻木,左臂不能用換右臂,右臂不能用換雙腿……無窮無盡,無止無休。
  ……既然不過幻夢一場,說不得,便拼了也罷了。
  乾元六年三月十二,東燕國師白淵於離海支流之上為情所陷,中劍沉海。
  乾元六年三月十三,水氏家族掌門人,號稱聖人第一的水鏡塵,於離海支流口岸處被秦長歌旋木大陣圍攻,更兼身中劇毒,卻力戰不倒,一日夜間連殺凰盟護衛近百,傷秦長歌,最終真氣耗盡跌落碧水,力竭而亡。
  白淵葬於海淵,水三死於水中。
  卷二:六國卷第九十二章元兇
  陌上花開,緩緩歸。
  卻無人再於金宮玉闕中翹首微笑而待。
  一路上繁花似錦,爛漫著妝點了已經屬於秦長歌的萬里江山,無涯大地充滿花香,沁透了所有人的肺腑,只是開在心裡的那朵花,卻已經早早凋謝。
  行到西梁境內靈州時,秦長歌接到了兒子的飛馬傳信。
  將那封錯字依舊很多的信一字字看完,秦長歌的目光慢慢落在路邊的一叢玉簪花上,那花開得潔白精緻,修長的花形微微下垂在碧綠寬大的葉面,如同三年前重生時,於上林庵樹林裡看見的那妖艷男子,垂在膝下的手指。
  他那晚的呢喃響在耳邊,輕柔得恍如一個不忍驚破的夢。
  「我想睡你很久了……」
  玉自熙。
  其實我早已知道此事你有份。
  那晚如果你不在場,如何會搶得我的焦骨?而你那個性子,並不喜歡經常進宮,會在那個時辰出現在那裡,你的嫌疑無論如何都是洗不清的。
  上林孤墳,讓我確定了你的嫌疑,孤墳前的對話,卻又讓我迷惑,因為我感覺到你內心是真的對睿懿沒有憎惡。
  這三年,我時時注視著你,若即若離裡隱約也看清楚了一些事,我相信我自己的感覺,因此,我從沒真正恨過你,甚至,我願意再次相信你。
  你是玉自熙,你是我結識多年的老友,你是在戰場上救過我和蕭玦多次的恩人,你是時時譏嘲於我卻在關鍵時刻從無背棄的那個人,你甚至連唯一可能導致我們決裂的權欲紛爭因素都不放在眼裡,你有什麼理由,要殺我?
  一個人,要如何背棄自我,對自己惺惺相惜的知己下手?你再狂放不羈,也不至於不堪如此。
  如今我終於明白,原來你被她蠱惑,正如素玄當年告訴我的那個故事,冰圈之上,那起舞的女子,一舞驚動天地,他那個有幸一見的屬下,為此終身不娶。
  而你,亦墮入了同樣的魔障。
  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她是飲雪神女,傳說中冰圈中的那個神秘種族的聖女,素玄正是因為八字和她相沖而被驅逐,而素玄,最終也報了仇。
  但是神女的重傷,卻在種族被滅之前,那是因為,她練的是我師門中從無人選練的「鏡花舞」,這是女子修煉的武功,多年來千絕沒有女弟子,唯一的女弟子我,對舞蹈不感興趣,我曾以為那武功會永久失傳,不想依然現於世間,並最終害了我自己。
  那舞,舞若鏡中空花,絕世之美而絕世虛妄,據說若能大成,芸芸眾生世間男女,無有不沉溺者。
  只是那舞算是千絕的禁忌之功,因為練來極險,稍有不慎便走火入魔,令修煉者遭遇一場水月鏡花。
  你遇見她時,她想必已將大成,所以你一生為其所惑,只是冰圈上一個飛天舞影,從此困住了你高飛的心,從此令你舉起暗劍,劈裂你我多年浴血共死的緣分。
  而她……想必在最後關頭,卻功虧一簣。
  現在只剩下一個疑問,她為什麼會練我師門的武功?千絕人丁稀少,不涉紅塵,除了出了山門便永不可回歸的入世弟子,頂多會有一個暗處行走,觀風天下的特使,千絕極重門規,但凡山門中人,終生將門規視為圭臬,雖身死亦不可違,她為什麼會千絕的武功?
  觀風天下的特使,最多行走紅塵三年,在極其特殊的情形下,可以收門外記名弟子,但是自千絕創立以來,從無先例,難道她是那個例外?但她憑什麼是那個例外?
  秦長歌輕輕仰首,看向東方那個沉默了多年的世人心底的神祇所在。
  她神情微微迷惘。
  殺了白淵,卻覺得眼前出現了一個更深的深淵,離海之上的濃霧被帶血的風吹散,現出的卻是另一座掩於層雲之間的海市蜃樓。
  秦長歌微微歎息,取過腰間水囊喝水,注視著清澈的水面,她突然再次出神。
  那粼粼的水面,恍惚映出那年那男子驅馬而來的身影,長眉飛揚目光燦亮,手掌上平平一碗水,點滴不灑。
  那嗒嗒的馬蹄聲,似乎近在耳邊,似乎一回首,便可以看見他帶笑迎上聲音琅琅,「來,喝水!」
  阿玦……
  你何苦如此?
  不過是在我死後挖了我眼睛,我真的,早就知道;我真的,沒有在意過。
  那日玄螭宮內,昊天陣內一片混沌中,我回到了過去,當睿懿倒下,長樂宮門被人輕輕推開,地面鋪開了那個修長的影子,我回首,看見了你。
  原來是你。
  不是不震驚的,然而瞬間釋然,是你又如何?不過給了我一個解答而已,讓我明白了你時時而來的噩夢原因何在而已。
  玉自熙我都可以原諒,何況你?
  卻因此不敢走近你,不敢接受你,阿玦,那麼長的時間內,我若即若離著待你,是因為我還害怕,萬一在挖眼之前你還有別的動作,萬一我愛上你最終卻發現你是最大的兇手。
  那將是何待殘忍的事。
  所以,我選擇了保護我自己。
  也保護你。
  此生你若不再愛我,此生你我若真成陌路,那麼真相揭開後,也許你我都不會那麼疼痛。
  淑妃鬧出臨幸事宜,我實在是借題發作,我明知你大抵是餘毒未清,又受了某種場景刺激,才有了臨幸她的事,卻做出不肯原諒的姿態。
  只是,再堅硬的姿態,在你的執著頑強的心意面前,終究崩潰著不堪一擊。
  那是幸,還是不幸?
  其實到了最後,如同非歡勸說我一般,我也打算放棄了,殺了就殺了吧,都是過去的事了,何必連根拔起那些疼痛,將自己未癒的傷疤再揭出更沉重的傷口?
  然而到了後來,我漸漸確定了你不可能是整個謀殺的真兇,你頂多,也便是被催眠著去挖了眼而已。
  然而到了後來,也不容我不報仇,那些敵人,已經看見了我。
  那麼就繼續吧。
  這征途烽煙無限,遮擋住了命運最後的讖言。
  阿玦。
  是我的錯,我該早點將真相告訴我,然後和你說,我不介意。
  我那麼害怕傷害你,卻最終因此置你於死。
  ……風吹破盈盈玉簪,一朵隨風揚起,落於秦長歌發上,黑髮上花白如玉,秦長歌伸手,緩緩將那花仔細簪好。
  玦。
  未亡人為你戴孝。
  數日後。
  秦長歌立馬郢郢都城門前。
  馮子光和單紹,已經先一步引領著大軍班師,素玄想必也在軍中,護送著那兩具冰棺回程。
  秦長歌遙遙望著皇城的方向,風吹起她的長髮,散出千絲萬縷的疼痛。
  那裡,小小的太子正倚門而望,盼來的不是親人們的凱旋,而是兩個父親的靈柩,那小小的孩子,會是怎樣的疼痛,怎樣的需要安慰?
  那裡,她的愛人,將被縞素十里的迎入正陽門,重臣護表,舉國哀泣,千人舉幡,萬人送靈。
  那裡,她一生的知己,那個無論生死都守候著她的男子,將會被放入屬於他的冰室,等待著秦長歌親自扶靈送他回鄉,海的兒子,永久回歸那個溫暖的深海之國。
  秦長歌多麼的想將他葬在郢都,讓這個從來不願遠離她的男子永遠可以看見她,但是離國皇族有傳說,異鄉遊子,死後必須回歸,否則永受陰世流離之苦。
  秦長歌不敢讓非歡再多受一絲苦楚,哪怕那只是個虛幻的傳說。
  這些都是即將要做卻不想做,不想做也得掙扎著要做的事。
  這些都是她一旦掙扎著做完,也許就會令她將這些日子繃著一口氣徹底洩盡,再也難以爬起的事。
  秦長歌凝視宮城,目光裡無盡愴然。
  然後,撥馬,轉向。
  背向宮城而行。
  她去了聖德護國寺。
  禪房香煙裊裊,大師閉關之所,跪滿了一地僧人,神情肅穆,喃喃低誦。
  秦長歌立在院門口,看著那禪門素淨低掩,心口微微一緊——我,來遲了麼?
  有人輕輕從蒲團上站起,緩步而來,秦長歌抬起眼,看見面前老僧,目光純淨,面容清。
  聖德護國寺方丈靜聞大師。
  微微合十,靜聞道:「檀越現今才來——家師等候已久。」
  眉毛一挑,眼底綻放出驚喜的光,秦長歌道:「我以為……」
  「今日是家師示期坐化之期,如今尚餘一個時辰,」靜聞平靜的道:「請去。」
  依舊是那間熟悉的禪房,君子蘭開得茂盛,雞骨頭堆了一地。
  秦長歌從懷裡掏出新買的燒雞,笑道:「喂,老頭,趕緊再吃最後一回,不然天上可沒有燒雞了。」
  釋一緩緩睜眼,眼中神光已將散去,神容卻分外澄淨,身周檀香氣息淡淡,僧袍無風自舞。
  秦長歌看著他的臉,不由肅然,想著這聖潔時刻,自己故作笑謔,實在有夠無恥。
  不想那老傢伙一開口還是雷死人。
  「天上有蟠桃,比燒雞好吃。」
  秦長歌忍不住一笑,隨即笑容斂去,輕輕在釋一膝前蹲下,低低道:「你這老傢伙,要死了才肯和我說實話嗎?……他曾經找過你,你為什麼不肯說?你不知道……如果早點知道,也許他們都……不會死……」
  「癡丫頭,」釋一平靜的看著她,「這本就是你自己的事,他人不可擅自干涉,否則再生變數,又是一番新劫,老衲何能,敢擅動天意?」
  「那你現在又肯說了?」秦長歌瞪他,「你這沒口齒的老傢伙。」
  「說?說什麼?說既不說,不說既說。」
  「死?死什麼?死既不死,不死既死。」秦長歌大怒,「你也別坐化了,也別想吃什麼新品蟠桃了,你留在人間吃燒雞算了。」
  釋一一笑,摸摸她的發,道:「無須生怒,因果循環不過一夢,玉簪花開,茶靡花謝,寶殿金鑾血如雪,談笑煙塵音容絕,此事由你起,由你結,去吧。」
  他指指面前一個盒子,「這裡有我畢生練就的九轉丹,雖說不能真的將死人救活,但是功用也可謂非凡,練武的人用了尤其大進,你現在的軀殼,限於先天體質始終無法臻於頂峰,有了這個,便是素玄劍仙,也不是你對手了。」
  秦長歌收了盒子,想了想,拉了拉釋一衣袖,「喂,你上去後,會不會有空去地府作客?能不能幫我改幾個人的命譜?」
  「丫頭,胡說什麼。」釋一微笑,「生死命定,再說你說的那幾個人……」他突然閉目,不再說了。
  秦長歌一把拽住他,「喂,別死,你還沒說完呢。」
  釋一卻只是微笑著,輕輕拉開她的手,伸手指了指東方,道:「去吧,就按你心中所想的,放心行去吧。」
  他目中忽起金光,深遠而博大的籠罩了這廣袤大地,衣袖微微一揚,畫了個囊天括地的大圈。
  「將來……都是你們的。」
  三月間的春風綠了淮南淮北,卻難綠四季冰寒的赤河冰圈。
  秦長歌重裘大氅,先是騎馬進入赤河中心的凍土圈,隨即前方有一處微微高起的白色土坡,那就是少有人蹤的冰圈了。
  秦長歌在護衛拱衛下乘著雪橇前行,在冰圈外摒去護衛,緩緩下了雪橇。
  攏緊領口,領上雪白的絨毛被冰風吹得在臉周飄舞,微微有些癢,秦長歌揚起臉,看著冰圈之上分外碧藍高遠的天空,想起很多年前,被命運驅使駐足於此的少年,是不是就是站在這個位置,看見了他令一生心之所繫的畫面,從此永隨愛而不得之深淵?
  秦長歌緊了緊衣物,她貼心綁著一塊火龍皮,這是出產於冰圈之中一種極難捕捉的珍稀小獸的心口皮,著於人身則可抵嚴寒,心口綁上這麼一塊,最起碼無論多麼冷也不會凍死。
  她緩緩一人走下那冰圈之外的白色高坡,越往裡走寒意越盛,很快連眉睫上都結上了霜花,而足下凍土全呈白色,細看來卻不是冰雪,秦長歌是不敢用手去觸摸的,熱手觸上那溫度極低的土壤,只怕立即就會被粘住,扯下一層皮。
  冰圈很大,空無一人,在臧藍天幕下沉靜安睡,秦長歌的身影,很快成了白色闊大畫捲上的一個小小黑點。
  風漸漸大了起來,迴旋著在冰圈裡遊蕩,割到臉上便是殺氣凜冽的一刀,好在秦長歌從頭到腳,都將自己護得嚴嚴實實,否則這般冷厲的風,吹上幾下臉上就會出現血絲。
  秦長歌隔著氈帽揉揉臉,手突然停住。
  前方,隱約有兩個盤膝而坐的人影。
  秦長歌怔了怔——不是說冰圈其實早已無人居住了嗎?素玄早就該將飲雪族滅族了啊。
  向前走了幾步,看清那是什麼,秦長歌突然頓住。
  那是一處矮山,山前有高出地面的冰柱,看上去像個小型的舞台,不規則長方形,冰面光潔平滑,晶瑩透徹,冰柱中,閉目盤膝坐著一男一女。
  玉自熙和飲雪神女。
  兩人俱容顏如生。
  隔著晶亮的冰面,看得見那男子依舊如前紅衣爛漫,華光魅艷,黑珍珠般色澤的烏髮垂落,流水般瀉了一肩,一雙微微上揚的眉,掠出精緻的弧度,而唇角微微翹起,似在含著一抹永恆神秘的微笑。
  秦長歌怔怔看著他,想起當年血月之下,那黑髮咬在那唇角的少年,策馬奔馳衝破萬軍而來。
  他揚臂豎起長刀三尺,閃著雪亮的冷光,直矗於身後那一輪血色圓月之中。
  那年的白如雪玉,紅如妖月,黑勝黑夜的鮮明顏色,如今便要永遠冰封在這千年冰川之中了嗎?
  恍惚間又是當初那個清晨,踏過石板橋的霜,溪水裡,陽光下,濯足的紅衣少年一回首,那一刻水波不流而陽光靜止,秋風裡吹散浮動的魅香。
  又或者眾目睽睽長街之上,笑謔著堵上的他的柔軟的唇,那唇將永生保持這鮮艷色澤,永不消褪,只是這樣留存的方式,留給繼續前行的人們的,又是怎樣一種暗暗生痛的紀念?
  ……上林庵中斜臥孤墳、山腳下羯鼓前流蕩煙光、金甌宮反唇相譏、貢院門口糾纏刁難、杜城青樓中不情不願的男女反串、李登龍內府一曲驚天、大儀殿莊肅慶典上送上的蕾絲內褲、靜安王府後花園白銀地水晶冰上的對飲烈酒,觴山腳下隆重吹打著給滅狼出殯,然後再打算把它吃掉……
  秦長歌突然微微,帶淚的笑起來。
  眼前光影浮動,紅衣蹁躚,隱約好像他依舊姿態妖嬈的斜倚冰川,翹起潔白手指,幽魅嘴角微微一撇,笑吟吟道:「……一死如煙滅,要墓地棺材的做什麼?不過虛無應景而已,與其爛在骯髒的泥地裡,不如選個好地兒解決掉自己,比如這狗,我想它一定願意被我吃掉,比如我自己,我想死要冰天雪地裡,凍在千年冰層中,永不腐化,永遠留存住我的美色,多好?」
  玉自熙。
  這是你最終的選擇嗎?
  在幹完了最後一件最痛快的事兒,將那些一生和你不對盤的狗屁官兒們狠狠整治完了之後,你終於不用再背負著那般沉重的內疚和無望的等待,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
  你美色永恆,而身側她亦永遠陪伴。
  此生心願已償,是嗎?
  退後一步,秦長歌向玉自熙,輕輕三躬。
  一躬,謝他多年追隨,屢次相救,若無玉自熙,睿懿和蕭玦早已經骨化飛灰,也輪不到他再殺一次,從此背負永久的罪愆。
  二躬,謝他明明認出了她,卻緘默不言,無論在長樂事充中還是後來她重生後,都在無奈的情形下盡了他最大的努力去彌補後果。
  三躬,謝他最後不曾辜負她的信任,相護溶兒。
  至於那些無奈之下違心犯過的錯,即使後果慘重,即使禍及天下,也便都過去吧。
  歸根結底,他何嘗不是受害之人?
  自熙,這般千年萬年的沉睡下去,也許終有一日,你會不會再度醒來,美眸再啟,風流又現,淺笑輕顰間顛倒眾生?
  ……但望有那一日。
  天色漸漸的黯了,風先前像冰刀,現在就像冰錘,秦長歌再次緊了緊大氅,眼光落在玉自熙身側的飲雪神女。
  對於這個女子,雖然她果然美絕無人,但她實在沒有好感,若非她練禁忌之舞,何至於玉自熙輕擲一生,何至於她間接被害?
  然而目光這一掃,突然落在神女的腰側。
  她穿著極少,完全是霓裳舞衣的樣式,和當年素玄轉述的他屬下見到的形容彷彿,雪白纖細的腰肢不堪一握,只繫著七彩霓虹珠串,那赤橙黃綠青藍紫光芒流動的彩珠之間,隱約露出左腰側一點艷紅,望去有如飛蝶。
  秦長歌下意識去摸自己的右腰,摸到一半恍然想起,現在這個身體已經不是睿懿的了,那個睿懿右腰上的一模一樣的飛蝶樣的紅痣,早已或在觴山山頂、或在上林山腳、或在東燕那個小姑娘的骨灰盒裡,化為飛灰了。
  一模一樣的痣……世上沒有這麼巧合的事。
  秦長歌目光緩緩上移,仔細打量著神女的臉,眉目精緻,顏色勝雪,雖然俯首閉目,依然可以感覺得到容華極盛,確實瑰姿艷逸,皎皎有姑射之姿,想必睜開眼時,定是容光迫人,再若驚鴻般舞起,教人色授魂奪,也再合理不過。
  但是,並不十分像睿懿。
  秦長歌繞著冰柱轉了一圈,心中疑惑未解,忽見冰柱之後,有一處山石看來有些奇怪,用手輕輕摸了一遍,忽的下力一推。
  一道冰門,緩緩開啟。
  目光深深看著那門,秦長歌想起素玄和溶兒的轉述都曾說過,神女之舞都曾在剎那間消失,現在看來是另有密道,秦長歌目光在那密道之門上打量了下,發現有人動過的痕跡,大抵當年這密道還頗隱秘,所以素玄屬下和玉自熙都沒能發現,經過這麼多年,後來素玄和白淵都來過,自然不復神秘。
  推開冰門,一路向前,這裡像是那個矮山的山腹,但是並無窒悶之感,顯見得有氣流流通,秦長歌隨身帶著夜明珠,捧在手中,珠光流轉耀亮腳前方尺許方圓的地面,依然如前的凍土,只是越往後走,土質卻越發鬆軟,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異常。
  行了約措一刻鐘,前方隱隱出現亮光,又是一道門戶,推開,有風撲面而來,卻不是先前割面的冰風。
  前方,竟然是個隱蔽的山谷,滿種青松翠柏,四季不調的長青樹,蓋著茅草的房屋錯落有致,阡陌縱橫,頗有田園氣息,若不是空落落的無人,幾乎要以為下一瞬便可以看見老農牽著牛從田間犁完地上岸。
  然而這裡並不是真正的村落,若是,也已經是死村,秦長歌向前走了幾步,感受了下這裡的溫度,雖然沒有冰圈瘆人的徹骨之寒,但是依舊是很冷的,只是那些長青的樹木,給人造成了春天的錯覺而已。
  這裡,大概就是冰圈中那個神秘種族飲雪的大本營了吧?
  秦長歌目光緩緩在整個山谷房屋佈局上流過,心裡突然起了陣奇怪的感覺,明明第一次踏入這裡,心裡卻覺得莫名的牽引和熟悉,血脈裡翻騰起了奇異的感受,像是回歸了某處牽繫靈魂的地方,不需引路也能找得到來路和出口。
  她試探性的向前走了幾步,突然看見前方一棟茅屋裡,居然裊裊冒出煙氣。
  心裡有些詭異,飲雪族不是已經被滅亡了嗎?怎麼還會有人住在這裡?
  秦長歌行到那茅屋前,立於門檻上,極其禮貌的敲門。
  「請問,有人在嗎?」
  一人從濃煙滾滾的爐灶後一邊捂嘴咳嗽一邊愕然抬頭,滿臉柴屑和煙灰,隱約可以看見秀美的眉眼,她拭了把煙灰,更加烏漆抹黑的望著秦長歌。
  秦長歌比她更驚訝,這不是玉自熙那個「妹妹」,襄郡主羅襄嗎?
  目光從她沾滿泥灰的手上,一直慢慢打量到她滿是煙灰的臉上,這個一直以來金尊玉貴的嬌美女子,在玉自熙蔭庇下生活不知人間憂慮的女子,如今孤身一人獨居世外空谷,用執慣金銀玉筷的手去抱柴禾,用穿慣綾羅綢緞的身去著粗布荊釵,又是為了什麼?
  又一個為情所苦的人啊……
  羅襄也在怔怔的看著秦長歌,此時秦長歌已經恢復了明霜的容貌,她自然不認識,也想不出居然有人能進這冰圈背後的神秘天地,直找到了這茅屋前。
  對她笑了笑,秦長歌在這個女孩眼裡看見深深的疼痛和迷惘,也不想再對她隱瞞身份,淡淡道:「羅襄,我是秦長歌。」
  身子震了一震,羅襄下意識的丟下手中柴禾要拜,秦長歌抬了抬手道:「在這個山谷裡,你已不是襄郡主,我也不是睿懿,我們都只是來尋找或陪伴故人的人。」
  羅襄抬眼看著她,只是這一句話已令她淚光盈盈,秦長歌注視著她,緩緩道:「你……要在這裡陪他一生麼?即使他身邊的人永遠不是你?」
  羅襄珠淚滾滾,卻倔強的昂著頭,抿唇不語,半晌啞聲道:「皇后天人,什麼都心如明鏡,羅襄這點打算,皇后卻也不必問了。」
  秦長歌苦笑,仰首看著飄著陳舊門簾的門楣,淡淡道:「心如明鏡?世人還是混沌些好……羅襄,情愛之事,只有彀中人自知,我不會管你的抉擇,但是你可否告訴我,你和他,怎麼認識的?」
  羅襄輕輕站起,這一刻她眼波微微蕩漾,宛如空山中飛鳥掠過,帶起透明的風的痕跡,那數年前的初遇,那些美好的一見傾心的記憶,在這樣的痕跡中生出美麗的空花,散於長風之中。
  「我是白淵在王爺身側布下的人,我和青殺一樣,是白淵通過種種方式,送到陛下和王爺身邊的。」
  「青殺的出現,利用了陛下心善,憐憫末路英雄的心意;而我,則是利用王爺多年來希望找到家人的迫切之心,憑借一張相似他幼妹的容貌,走到了他身邊……不過,我想我根本沒能瞞過王爺。」
  她側首,看著山谷之前那個冰柱的方向,淡淡道:「自從我到了他身邊,我就成了金絲鳥籠中雀,被嬌養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郡主小姐,一開始我急,後來我也不急了,我只要在他身側就好,至於我的任務,就讓我完不成吧,國師遠隔東燕,想在靜安王府殺人,除非國師親自來,但是他不會來的。」
  「……他將我護得很好,我知道他是看在那張臉的份上,可是那樣也很好啊,最起碼我有他願意多看一眼的東西,不是嗎?」羅襄回首向秦長歌宛然一笑,神情居然有幾分羞澀嬌媚。
  秦長歌閉了閉目,無言以對,這些愛情的局,迴旋往復,不知終始,不過是剎那星火,終究燎了那青蔥原野。
  剩下的,只是一片慘白的劫灰,來年春風依舊,來年羯鼓箜篌聲聲宛轉,卻也再不是當初那盛景中的驚世之曲。
  而那滿座驚顏裡一笑撥弦,不著言語而足盡風流的人,亦已永不再來。
  「……最後一個問題。」很久很久以後,秦長歌道:「當初,放走白淵,你也在,是嗎?當時大船上衝出來一掌『打下』白淵的那個紅衣玉自熙,其實是你,對嗎?」
  注視著秦長歌,羅襄慢慢露出笑意,輕輕道:「……他真的是很聰明的人啊……其實那天湖底,我們事先已經派人從蘆葦蕩那裡掘了一條水下暗道,然後他和白淵的「假屍體」一直藏在轎子上,而我在眾人注視下上轎,我們兩人一般裝扮,半路上他在轉彎和死角處溜出來,將那假屍體藏在蘆葦蕩下暗道邊再回轎,我溜到船上,黃衣之外套上他的紅袍,裝作他打下白淵,隨即我跳下水趕回,他那時正好『出來透氣』,兩人一交換,他下水,出現在白淵假屍體之側,當你們的人趕到時,看見的就是他和白淵的假屍體,而我們的轎子上,自始至終,都有人在,而且我們側影極其相像,隔著轎簾,是根本分不出的。」
  「為什麼不是玉自熙打下白淵,而你在水底接應?」秦長歌皺眉思索,「完全可以掉過來。」
  「因為他始終不放心我,白淵下水後交換屍體時,要有一個人接應,如果接應的是我,他怕我會給白淵順手暗傷了,而且他水性不如我,未必能及時游入暗道,你們的人來得真快,要不是我們掘了極其隱蔽和直線距離最短的暗道,只怕真的會被發現,我因此游得飛快,還掉了一件東西。」
  「是不是這個?」秦長歌攤開手,掌間那個當初楚非歡找到的小小玉瓶,一倒懸間,有大雪茫茫而降,「是他送給你的吧?」
  羅襄驚喜的要拿,突然覺得不妥,怯怯的縮回手,乞憐的看著秦長歌。
  秦長歌將那玉瓶緩緩遞了過去,淡淡笑道:「留下吧……以後還有很長的孤獨的路要走……沒有念想,要怎麼熬過,那些不變的日昇月落?」
  從茅屋出來,秦長歌四顧一圈,直接涉入了一間最為寬敞的瓦屋。
  瓦屋佈置平常,只較其他房屋多了一個祭台樣的東西,台上原本供奉著的圖畫,不知怎的已經濺滿了血跡,看不清原來畫的是什麼,秦長歌推開裡屋的門,佈置清素得如同雪洞一般,只在妝台上有一個銅鏡,隱約看出是女子閨房,大約就是飲雪族神女的住處。
  妝台後隱約有個暗門,秦長歌不費事的打開,裡面是一個描金盒子,那鎖極其精巧,不過在秦長歌手裡,也不過就多花了半刻鐘功夫。
  她的手指一直很穩定,眼神裡卻有些深沉的暗昧之色。
  「啪」一聲盒蓋開啟。
  散出淡淡的,因年代久遠封存住的,時光沉潛的氣息。
  盒底事一張色澤微黃,因為時間久遠已經變得枯脆的紙,紙下有兩雙極其精巧的小鞋,大抵只能給嬰兒穿著,依稀還能看出來是淡黃顏色,一雙左邊繡飛蝶,一雙右邊繡飛蝶。
  那紙上寫著:壬戌年乙巳月庚子日癸未時。
  下面還有一排小字:是夜,雙星耀月,得降雙生,喜乎?悲乎?
  喜乎?悲乎?
  秦長歌緊緊盯著那張紙,盯著那熟悉的生辰八字,彷彿要將那張薄脆的紙,看出一個深深的洞來。
  很久很久以後,啪的一聲。
  枯黃的紙,漸漸洇開一點水跡,將那早已承受時光侵蝕,再不堪任何輕微摧殘的紙面,穿透一個黑洞,宛如一隻從塵封歲月深處,帶著神祇般的宿命的了悟,靜靜凝視過來的眼睛。
  乾元六年三月末,於溫暖金風之中勒馬,前方,矗立千年的碧落神山在目。
  秦長歌出神的看著山腳青翠蔥鬱,半山雲霧繚繞,到了山巔卻遙不可及的世上第一大神山,慢慢伸手,做了個推開的姿勢。
  推開,推開世人眼中的至聖這地的莊嚴大門;推開,推開塵封在歲月裡某些不能為人觸動的秘密。
  哪怕那推開的動作,需要用沒過膝蓋的鮮血之泉來衝擊。
  今日一旦跨上神山,必將是生死之局,千絕門自來珍惜名譽,極重門規,下山弟子,除觀風使之外,永生不得回歸山門,如若回來,只要邁進山下一步,便視為叛出門牆,永為千絕棄徒。
  秦長歌露出一絲冷笑,千絕門規,還有一條,但凡千絕中人,永不可親手屠戮同門,不知道這條門規,現在還管不管用?
  回首,看向身後急調的幽平二州大軍,如一條黑色巨龍,蜿蜒布出數十里,只是那一望,森森殺氣浩浩軍威,便撲面而來。
  再次仰首看向高遠達於天際的,那個她心目中曾經的神聖之地,那個她生長於此,學藝於此,忠誠於此,信仰於此,並為之奔波勞苦一生,至死不休的,師門。
  那輪斷橋上的月,是否還永久籠罩在霧氣中?如同某些隱藏的暗昧的計劃。
  「其實,我們都是被自己信仰並追隨的人所毀滅。」
  白淵,你一生裡最後一句實話,我聽懂了,卻一直不願相信,直到釋一指向東方,和我說,「去吧。」我才如墮冰水的確認,那個世間最殘酷的事實。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秦長歌慢慢伸出手,一彎,一掬……手指卻在流動的風中撈了個空,那些曾經擁有的最美好的記憶,早已風化在時光的罅隙裡,化為心底永不停息的淚滴。
  ……如果沒有那場精心設計的死亡,就不會有重病夭亡的非歡,不會有慚恨中箭的蕭玦,不會有負疚一生最終冰封千年的玉自熙,不會有失而復得得而復失被命運折騰得心喪如死的秦長歌。
  從蕭琛到玉自熙,從玉自熙到白淵,一層又一層真相之後,是一層又一層迷霧,而迷霧盡頭,誰的手撥開濃雲,現在命運鐵青森涼的臉色。
  大夢無邊,誰在彼岸?
  師父。
  今日我,挾滿腔疑問憤怨而來,為求一個答案,不惜殺上山門。
  我只想問一句。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