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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90章

  卷二:六國卷第八十八章追殺
  乾元六年正月二十二,燕梁之戰,西梁大軍順利合圍,將東燕困於陣中,勝利在即時突起驚天之變,西梁大帝蕭玦陣前失神,身中飛箭,中道崩殂於禹城。
  西梁震驚,天下震驚。
  對戰中的西梁大軍軍心大亂,被東燕一力反攻,四十萬軍死傷慘重,西梁遭受了自碧野之戰以來的首次大敗。
  四海震盪風雲如怒,一個帝國在即將崛起的前一刻突遭重擊,剎那間天地傾覆,是從此折戟沉沙一蹶不起,還是掙扎而起再現崢嶸?
  時至此刻,天下已經沒有了可以審視並估量局勢的強雄力量,來分析揣測之後的戰局變幻,唯有遠隔離海離山,僻守海疆之國的建熹公主楚鳳曜,談談說了一句話。
  「她將重生。」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正閉目俯著,靜靜敬香,身前皇族宗廟靈牌之上,數排金字在沉黯的光線裡熠熠生輝,最後幾字為:故先兄楚氏非歡之靈位。
  淡淡輕煙裡,閉目的建熹公主眉目莊肅,眼神微微悲涼。
  世事離奇,轉瞬驚變,在西梁大軍最為沮喪哀傷無措驚惶的時刻,傳聞中一直隱居療傷,久未出現於世人之前的睿懿皇后,突然神奇的出現於大營,高崗之上,素裳女子怒喝報仇的聲音,在無盡曠野之上不斷迴盪,撞擊於層雲遠山,發出錚錚迴響。
  鳳凰涅槃,騰舞而起,展開的金色雙翼,蔭庇並引領了惶然失措不知此身何從的西梁大軍。
  愴然扶劍東南指,萬軍縞素向寇仇。
  幾乎在第一時間,剛剛將軍隊整束完畢的秦長歌,沒有休息,沒有等待,甚至根本不理會敵方剛剛贏了一場士氣如虹的狀態,立即撲上了東燕軍隊。
  秦長歌始終一襲輕衣,連甲冑都沒穿,提劍親自悍然上陣,她身後再次招展在雲天之下的長空飛鳳旗獵獵飛舞,旗下,四十萬西梁軍漫山遍野一字排開,神情肅冷殺氣凜然,浩浩軍威巍巍如山,更顯眼的是那素衣雪甲明光森寒,萬軍戴孝,一色霜白,遠遠望去,如未化積雪的莽莽平原之上,再次新降了一場茫茫大雪。
  那日長空飛霜之下,沉默的秦長歌掌中長劍悍然下劈,帶起一道流利而雪亮的弧線,以一個堅定的動作揭開了這最後一戰的序幕,西梁的鐵騎,幾乎立刻就和東燕的戰陣撞在了一起!
  那是一場慘烈至於悲壯的戰爭,最先派出的弓騎,高呼著報仇殺氣騰騰前馳,以一片密集的箭雨,割稻般將東燕最前方守陣士兵齊齊射倒,隨即皇后身先士卒,帶著自己的護衛直奔敵軍,如尖刀般毫無顧忌的惡狠狠撞進嚴陣以待的敵陣,那展大旗之上飛鳳怒舞,旗下皇后長劍指向哪裡,哪裡便激起大片大片的鮮血,她的部下個個悍勇如虎,自己身上每添一道傷痕,必要數十乃至上百敵人頭顱換取,隨後的輕騎兵飛馬長驅,悍然踏入,每刺出一槍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每刺出一槍都要捅穿兩個敵人,被挑下馬也一定要抱住一個燕軍,用牙齒咬斷他的喉嚨,步兵則在陷入圍攻後,在積雪和積血的泥濘中滾打砍殺,用自己的胸膛血肉迎上敵人的刀槍,再在那些刀槍被肌骨夾住或者被血肉凝住的那剎間,砍下對方的頭顱。
  為陛下報仇!為陛下報仇!
  無聲的口號響在每個人心裡,漸漸迴盪成巨大的呼嘯,每個人的腦海裡都只剩下了報仇二字,並以此支撐著奮勇的意志,拚死前衝。
  在位九年的西梁大帝,英明仁厚,輕傜薄賦,愛民如子,磊落光明,深得西梁軍民愛戴,並以之為自豪,卻一遭突變,中道崩殂,戰神崩駕於戰場,是所有人都不能接受的事。
  然而現實森冷如此,逼得人掬淚成血,男兒到死心如鐵,合當試手補天裂,奮起泥濘,夜半狂歌,悲風大起,長劍出鞘,靜夜戰角吹徹雄渾蒼茫之聲,那聲聲不盡,迴旋往復,不過報仇二字而已。
  大戰整整持續了三天三夜,殺得血氣漫天日月無光,到了最後,曠野上漸漸積滿了屍體,白衣黃衣交織在一起,混雜著無限淋漓的血色,在日昇月落間無聲倒下,那一片雪下黛黑的土地,飽吸鮮血,每一塊土屑都色呈微紅。
  燕軍在這樣悍勇無畏,拚死以上的士氣面前終於開始氣沮,節節後退,兩軍原先各有勝負兵力相當,如今西梁軍心未墮,勢如瘋虎,氣焰更上一層,而東燕方,隱隱聽說女王病發,國師大人正在為她治療,無暇理會戰事,缺少強有力將帥指揮,東燕開始怯懼。
  哀兵,必勝。
  第三日夜,西梁軍已經攻破敵人防禦,與此同時,東燕將帥突然驚恐的發現,國師和女王,以及一部分國師最親信的軍隊,都不見了。
  於是那日西梁大敗的一幕,輪迴般的很快在東燕軍上重演,同時失去女王和國師的東燕軍隊,立即陷入了張皇混亂,瞬間潰不成軍。
  兵敗,如山倒。
  東燕軍隊也算悍勇,自己明白殺了西梁皇帝,屠了西梁雲州,已被西梁視為死仇,就算投降也求不得生路,是以都拚殺至死,而秦長歌的命令,更是簡單森然。
  「一個也不留。」
  西梁士兵,將這個命令執行得也相當徹底。
  據說東燕副帥宮陽帶領殘軍邊戰邊逃,最後被西梁軍重重圍困於一處土坡,絕望之下舉刀自裁,臨死前向東叩首,長歎曰:「東燕命運不濟,竟至逢睿懿皇后重生。」
  他身側一個小隊長卻是個目光清醒的人物,一刀捅死一個西梁兵,冷冷答:「東燕之葬,只怕非葬於西梁之手,而葬於小人私心。」
  隨即被亂刀砍死。
  三日後,精疲力竭的西梁士兵開始收拾戰場,清點傷亡,原地休整,並著手辦理護送陛下靈柩回國事宜。
  平原上積雪未消,那些掩埋在雪下的血肉和白骨,最終將化為來年春草底肥沃的黑土,扶持著新的遍野蔥綠,在風中飄搖。
  而那些逝去的萬千靈魂,將在西梁風俗的長長的招魂幡引領下,一步步踏回故土。
  唯一沒有踏上回程的是秦長歌,她帶著所有凰盟護衛,離開大軍。再次踏上追殺之程。
  此仇不報,永不回歸。
  長風呼嘯,鳳旗翻捲,未除素服的女子,向著素玄深深拜下,而那白衣男子微微還禮,兩人始終,一言未發。
  秦長歌謝素玄於當日大亂中及時趕到,搶回蕭玦;謝他數日來一直親自守著那兩具冰棺,為她照拂全軍未曾休息;謝他於自己一生裡最疼痛最慘烈最孤獨最無助的時刻,無聲而又堅定的,站在了她身邊。
  素玄只是深深看著她,此時言語安慰早已無用,一切盡在不言中。
  秦長歌施禮,轉身,聽見身後男子輕輕問,「你……真的不再看他?」
  沉默佇立,沒有回頭,素衣女子仰首遙遙望著前方蒼山負雪,她挺直清瘦的背影,這一刻看來寂寥如斯。
  良久,她道:「……不了……我怕……」
  眉睫微微一動,素玄的目中出現震驚的神色,這一生他從未想過,她的口中會出現怕這個字。淡淡一句,重重創痛,萬千悲涼撲面而來,窒住了他的呼吸。
  以至於當那個背影大步邁下山坡,向著前方頭也不回遠去,漸漸消逝在他視野很久後,他才能輕輕說出那一句:
  「保重。」
  一場漫長的,不死不休的追殺從此開始。
  在很長時間內,秦長歌和白淵這一對智慧旗鼓相當的世間頂尖人傑,行走諸國疆域之上,揮斥凌厲絕殺之鋒,以追逐和試探、隱藏和迂迴、窺探和偽裝、反間和布陷等所有人類能想出來的暗殺和追蹤手段,展開了無休無止的較量和衝撞。
  在最初,白淵從戰場之上失蹤後,足足有一個月的時間,他完全銷聲匿跡,秦長歌用盡百般手段也無法找出他的下落,那一個月時間,秦長歌食不知味寢不安枕,她知道時間拖得越長,白淵將越難找到,而一旦令仇人鴻飛冥冥,自己此生怎麼有臉繼續活下去?
  直到當年三月,進攻東燕的馮子光大軍,攻破東燕王宮,抓住在雲闋宮作畫的王夫,事情才有了轉機。
  據說這位王夫極其淡定,西梁大軍破宮而入,滿宮宮人哭叫奔逃,唯他俯首作畫神色不動,士兵惡狠狠踢開殿門時,他正毫不手顫的畫完最後一筆。
  紙上蘭花,倚石而生,那最後點上的一點花蕊,在風中顫顫可憐。
  極精妙的一幅畫,可惜根本分不清蘭花和野草的西梁士兵,不懂得欣賞藝術,一把拽過王夫,就要砍殺。
  那男子俯首看著雪亮刀光毫無畏色,淡然道:「我是東燕王夫司空痕,帶我見你們首腦。」
  那語聲不高卻氣度非凡,刀光如雪卻不如他神容勝雪,士兵怔怔看著他,也不知道是為他絕世容光還是絕頂氣度所懾,不知不覺的便鬆了刀,點了頭。
  結果他看見副將李驥,卻在搖頭,「我說要見首腦。」
  然後馮子光見他,他依舊搖頭,「首腦。」
  馮子光也不和他多話,直接撥了一批人,押解著這「禍水級」王夫,去尋秦長歌了。
  滿心煩躁的秦長歌,面帶微笑的接待了這位王夫,司空痕在她面前一坐,上下看了她一眼,一句廢話都沒有,直入主題。
  「我幫你找到你仇人,你幫我殺了那獨夫。」
  「錯,」秦長歌溫柔的糾正他,「是我要殺他,不關你的事。」
  「東燕之滅,在於白淵,怎麼不關我事?不過現在我也不在乎了,從頭至尾,他和我要的,都只是一個人而已。」
  大秦長歌驚異的盯著司空痕,不是說這王夫深居簡出不問朝政麼,不是說他只愛琴棋書畫不懂政治麼,難道這個眉目如畫滿身風雅的傢伙,並不只是個繡花枕頭?那為什麼放任白淵,把持朝政?
  司空痕迎上她的目光,笑了笑,這一刻這位看起來清淡雅致到了骨子裡,恨不得玉做肌膚冰雪為神的男子,終於露出了一絲無奈。
  「她信任他,甚至……也許愛他。」
  秦長歌恍然看著他,隱約明白了東燕最高層居然也是個三角情愛局,還不是鐵三角,是個搖搖欲裂吱嘎作響隨時都可能崩壞的三角。
  她淡淡笑起來。
  「司空痕,幫我找到他,我承諾不殺女王,給你們夫妻真正的自由。」
  遠隔雲山的萬里硝煙,吹不到玉宇瓊樓,監國太子枕邊。
  冠棠宮內殿裡,太子爺睡得很沉,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眼角竟然掛著淡淡的淚痕。
  油條兒小太監捧著衣服,心疼的探身看著太子爺的睡顏,想著貴為太子,其實也是很可憐的,七歲的小小孩子,自從當太子後,見爹娘的時辰好像還沒有管國事的時候多,雖說和別人比起來,應該算是個瀟灑自由的太子爺,不過還是,覺得可憐。
  看看,這又掛眼淚了,八成是想到等下要去奏章上沒完沒了的畫圈圈,太悲摧。
  油條兒搖搖頭,想著還是自己好,吃的玩的太子爺都帶他一份,宮裡人人巴結,除了比太子爺少塊肉,可是好像那也沒什麼大不了。
  油條兒摸摸自己的襠,考慮了三秒鐘,決定不去喊太子爺起床了,就讓老賈端等著吧,反正那個君子,「自持守正」整天掛在嘴上,是不會欺負咱們這種下等人的。
  「出事了出事了!!」
  油條兒還沒完全轉過來,就聽見身後太子爺突然蹦出這麼一句話,轉頭一看,太子爺正忽的一下坐起來,兩眼發直的對著前方牆壁發呆。
  咋了?夢遊了?油條兒小心翼翼的湊過去,冷不防包子橫臂一推,爪子抵在他的小黑臉,一把把他搡了出去。
  ……剛才做了什麼夢?好像是乾爹?還是爹?為什麼記不清楚?剛才是誰在輕輕摸他的臉,說:「溶兒,你要快樂的長大。」?
  我為毛不快樂?我當然很快樂,除了偶爾被爹娘們扔下來比較悲摧外,我沒有理由不快樂嘛……真是莫名其妙的夢。
  包子怔怔的拚命回憶,卻怎麼也想不起剛才夢見了什麼,只記得那夢裡花香淡淡,還有些奇異的氣息,突然覺得眼角有點濕,他用手指沾了沾,對著自己手指上那點水印愕然,眼淚?我睡覺睡哭了?我這是干毛?
  抱著被子,包子呆滯著眼神,問油條兒,「喂,我剛才說了什麼?」
  「您說……出事了。」
  「啊?」包子繼續呆滯的轉首,「我說了這個?我說這個干毛?」
  「奴才不知道。」
  包子愁著眉頭想了半天,突然拍拍自己心口道:「油條兒,本太子今天覺得不舒服。」
  油條兒斜眼睨著太子爺,您好像天天都說自己不舒服,好不去上書房吧?
  「我是真的覺得悶悶的,」包子癡癡看著飛龍舞鳳的藻頂,突然道:「油條,最近幾天的軍報來了沒?」
  「有,昨日不是剛剛報上來了麼?」油條兒記性很好,「您說過的,禹城大捷,大軍在赤火城休整補給,然後犁庭掃穴直撲東燕,咱們的版圖,又要添一大塊了。」
  「聽起來真的是很美好,可是為什麼,我那兩個爹一個娘一個師父,一個字都沒有給我?」
  油條兒翻翻白眼,太子爺,您更年期提前了嗎?怎麼今天這麼奇怪這麼婆婆媽媽的呢?那是軍報,軍報耶,您要皇帝大人在軍報上說:禹城大捷,溶兒朕想你?
  那成什麼了?
  「陛下蕩平東燕自然就會返駕,以我西梁神威,左右不過一兩個月,您就可以見著陛下他們了。」油條兒耐著性子好言勸慰,伸手去給包子更衣。
  包子突然臉色一變手掌一翻,抓住了油條兒的手心。
  隨即閉起眼,好像在聽什麼。
  油條兒被主子的古怪舉動驚得一抖,哎呀媽呀太子爺這是在做什麼?那個那個……調戲?不要啊……我不要作孌童!
  油條兒的小黑爪抖啊抖,包子不耐煩的一拍,「別動!」
  油條兒一顫……啊呀呀接下來要做什麼?上次主子說過的那什麼調教?啊啊啊不要啊……
  「你等下要挨一下砸。」包子突然鬆開了他的手,古古怪怪的道:「我看見了。」
  「您在說什麼?」油條兒迷惘的看著神神怪怪的主子。
  「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包子瞪大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眼神裡全是對於自己突然出現的神奇現象的不安和茫然,「你剛才碰到我的手時,我好像看見了一些什麼,所以就抓住了你的手,想看清楚些。」
  「您看見了什麼?」油條兒縮著脖子,眼神詭秘的瞅著包子……主子是不是中邪了?這都在說什麼呀。
  要不要請和尚來給主子去去邪?
  「我看見……」包子突然住口,道:「去,給我端早膳。」
  油條兒哦的一聲,乖乖出門,看見前方迴廊上太監正端著食盤過來,連忙喜滋滋的迎上去。
  他的身影轉過長窗,包子看不見外面的景象,卻突然賊賊一笑,低低道:「一、二、三……掉!」
  「哇呀!」
  油條兒的慘叫響徹長廊,他剛才去接食盤,不防那太監手上有油沒擦乾淨,擦著盤邊一滑,盤子一斜,那一得到盅滾燙的人參雞粥呼啦啦一齊潑到他的小黑腦袋上。
  慘叫聲傳進冠棠宮內殿,包子的臉剛剛浮起好笑的笑意,瞬間凍結住。
  他霍然向後一倒,大力拉過被子往自己腦袋上一罩,呻-吟。
  「這都是怎麼回事啊……老娘,你在哪裡,給我解答啊!」
  南閔的氣候,永遠是溫暖濕熱的,潮濕得像是永久陰霾,不知人間歡樂再為何物者的心。
  秦長歌負手立於窗前,靜靜看著前方熱鬧的港口。
  她按照司空痕的指點,一直追白淵追到原南閔地界的焰城,那是個不大的小城,臨近南閔恆河河岸,從這裡買舟而下,在下一個城市麥城停下,那裡有通往離國的船隻,可以直接渡海南下。
  據司空痕說,女王曾經在和他對弈時,神往的說過離國氣候溫暖,不似東燕寒冷,很適宜她的身體休養,女王素來因為言語之疾很少說話,交流的對象除了他就是白淵,這段話,多半是白淵和她說起。
  秦長歌立即馬不停蹄的趕了過去,在焰城無聲的展開了搜索,果然隱約發現白淵蹤影,但是怕人狡猾如游魚,幾次即將摸到他蹤跡時都被他擺脫開去,還順手解決掉了一些暗樁。
  司空痕一直改裝跟在秦長歌身邊,幾次碰撞幾次逃脫之後,也忍不住歎息,秦長歌見他神色猶豫,似有心事,也不多說,直接和他談判,「你若想徹底找回你的妻子,你就得全心全意和我合作,否則白淵一旦揚舟出海,你這輩子也別想見柳挽嵐了。」
  司空痕動容,半晌道:「挽嵐有肺病,挽嵐喜歡吃鯽魚,白淵雖然學識駁雜,多年來卻專攻政治制衡和人心陰微之術,不太擅長醫理。」
  秦長歌只要這句話就夠了。
  立即發佈命令,令所有的凰盟屬下,立即控制所有的藥鋪,無論以什麼手段,必須保證該藥鋪在有人來購買治療肺病的藥時,在藥包裡加上麥門冬。
  麥門冬和鯽魚同食,必中毒。
  凰盟屬下齊齊發動,麥門冬包包不落空。
  現在,就在等消息好進行圍捕,跟在身邊的人都隱隱有緊張之色,唯有秦長歌,神色冷清,不動如山。
  自從那夜之後,自從她掙扎而起,掀開帳門,于飛雪中跨上高崗,面對四十萬縞素大軍的那一刻,溫柔狡黠的明霜已死,跳脫瀟灑的趙莫言已死,現在她是回歸後的秦長歌,那個也許因為注定傳奇而注定孤獨的睿懿皇后。
  這是她必須背負的責任,家、國、大仇、幼子,不容她放縱自己的悲傷去沉溺,即使那夜,她那麼的想,永遠在他們身側睡去,永遠不必面對這人世慘淡,命運森涼。
  然而她只能掙扎而起,帶傷前行,這是她的宿命,做不了明霜,做不了趙莫言,做不了我織布來你打漁的平凡農夫的農婦,只能,做睿懿。
  這個身份,似乎成了一個命運惡毒的讖言,她擁有,她失去。
  她立於月下,窗前,將自己的身姿,站成了一個寫滿孤獨的背影。
  手按在心上,心已成空。
  手按在心上,遲遲沒有放下。
  那個位置,還藏著一件東西,過了這麼久,她依然沒有勇氣去打開,如同不敢去看蕭玦一般,她亦害怕自己看見非歡絕筆的那一刻,努力構築了這麼久的心防會在一霎間徹底崩潰。
  然而今夜,很有可能會和白淵直接對上,誰知道會發生些什麼?再不看,也許就沒有機會看了。
  緩緩將信箋抽出,一眼看見最上面長歌親啟字樣,熟悉的秀麗字跡,無數次在凰盟傳遞的信報上看見過,那時非歡總是先看過所有的密報,在自己覺得重要或者有用的消息下劃槓,注上自己的看法,她讀來非常省力,也得益良多。
  以後,還會有誰,幫我分析那些密報,還會有誰,一直在我身後扶著我的肩……
  秦長歌的手指微微顫抖,先閉了閉眼,努力調勻自己的氣息,方才忍住欲淚的衝動,緩緩的向下看。
  「長歌,你此刻在虎口崖可安好?」
  「適才陛下拜託素兄前去助你,料可無虞,陛下現今去巡營,趁這功夫,我有話對你說。」
  「你見到這信時,想必我已不能再陪在你身側,長歌,諒我,並請善自珍攝,令你傷痛,非我本意,但望你今後諸事都好。」
  「人慶節那夜,你曾問我可有事瞞你,當時我未曾坦然相告,實是不得不瞞,到得如今,一起說給你聽,那晚我請素兄助我,將我楚氏皇族的神珠轉給了溶兒。」
  「我楚氏皇族相傳是深海蛟龍之後,直系子裔多有神異之處,其神異處其實在於體內都有神珠,相傳是蛟龍神祖內丹所化,代代想傳,有分水避禍之能,此事除我楚氏皇族直裔外,不為世人所知,我自出生,尤與其他兄弟不同,神珠位於標記之下,金鯉奪目,且較他人更多讀心預知之能,因此猶為諸兄所忌,此番我知去日無多,遂請素兄相助將神珠渡入溶兒內腑,溶兒曾說過將來要去離國,我想著他那性子此行只怕難免,這東西留給他,他從此便是我楚氏皇族中人,對於溶兒來說這身份自然做不得真,也算不得什麼,但是將來若想在離國做些事,想必會方便許多。」
  「另外還有件事,長歌,我想也許沒有專門提起的必要,那件事,你我都已心知,也都知對方已知,長歌,你若回宮,將長壽宮內殿那面雕牡丹牆裡的暗壁毀去吧,裡面那個盒子,你也不要再看了,讓它永遠消失,這樣對你,對陛下,都好。」
  「溶兒去幽州的那夜,你我前去宮中尋找他,我無意中在長壽宮發現了那盒子,之後我曾試圖帶你走,然而後來我明白了,陛下很好,他以全部赤誠來待你,那麼那些為人所制而致的無心之失,既然你都故作不知,我又何必擔憂?長歌,我很開心,有人能愛你如此,不較我遜讓分毫,此生我終可走得心安。」
  「神珠轉給溶兒那夜,我曾最後一次試圖看清你的仇人,然而前景茫茫,如入迷霧,難以覓蹤,想來以我微薄之力,無法對抗大力量者,護國寺釋一大師想來有此神通,我曾求他解惑,他似有難處,長歌,你若回京,不妨再去相試。」
  「請代我和溶兒說,乾爹永遠記得他,並願他,勇敢並幸福的走下去。」
  「最後祝願你夫妻終得團聚,一生靜好。」
  「非歡,於正月二十夜絕筆。」
  信箋悠悠落地。
  秦長歌緩緩抬手,按在了心口的部位,明明那裡已經空了,為何還會如此疼痛?
  非歡,非歡……
  我一生享盡你的關愛祝福,卻未能給你一絲回報。
  你如此輕描淡寫的說著永別,卻連一個死字都不敢輕易落筆,你那般害怕觸動我的傷心,然而我的傷心如潮,早已因你而決堤。
  你那般在臨去前為溶兒苦心思量,將一身異能盡皆轉給溶兒,我卻粗心得沒有發覺你的變化,否則當初無名廢鎮那夜,我就應該察覺,以你預知之能,為何一點都未曾感應到水鏡塵的埋伏。
  你那般誠摯的體諒蕭玦,體諒我的私心,那般在離去前帶笑的祈願和祝福我們。
  只是你終究不能再知,那般祝願,此生難有實現之日。
  非歡,大惡如我,大愛如你,終究齊齊墮入命運帶血的陷阱,看著蒼穹黑暗,壓頂而來。
  世事森然,竟至於此!
  一輪淡月,照上長窗,照上窗前衣單心涼的子女,照上她早已流盡眼淚的深深眼眸,那裡,寂寥深深,無限悲涼。
  此夜,三月初七。
  天色陰霾,黑雲浮動,偶爾露出一絲月色,也是色澤慘淡。
  秦長歌仍然立於窗前,聽著凰盟護衛的回報,全城有十一家藥鋪,今日購買肺藥者一百一十七人,出現中毒症狀者五人,最有可能的,是兩家。
  一家是個在此地居住了多年的住戶,家中的小兒子中了毒,呻-吟甚烈,出來個老者去掘可以解毒的地漿水,另一家是住在客棧的一女子中毒,一個看似女子丈夫的中年男子直奔藥鋪,但是藥鋪當然已經關門了,沒奈何只好也回去掘水。
  秦長歌一聲冷笑,道:「兩家都去。」
  命令凰盟屬下先悄悄包圍那個客棧,有動靜以旗花火箭相告,秦長歌自己帶了人去了那普通住戶家。
  身姿如水草,在帶著海風微腥氣息的夜色中飛掠,風聲從耳邊過,四周景物快速退後,快如流光飛舞。
  奔行中,那些飛逝的過去,前塵往事,曾經鮮活的男子顏容,幕幕而過。
  秦長歌黑髮咬在齒邊,眼神穿透黑暗鋒利如刀。
  白淵。
  今夜,我來殺你。
  卷二:六國卷第八十九章驚變
  一間青瓦白牆的普通瓦屋,屋外晾曬著魚乾菜乾,還有些花花綠綠的衣服,看質地樣式,也是當地民風喜著之物。
  牆角堆著漁網踏籠水盆等物,收拾得井井有條,完全是臨近大河的城池住戶應當呈現的風貌。
  看起來完全沒有疑點。
  屋子裡有人在呻吟,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一個老者正在院中掘地三尺,又人井裡去汲水,灌進土層,用棍子攪渾,等下澄清後取出來的水,就是可以解麥門冬和
  鯽魚混合起來的毒的地漿水。
  秦長歌隱身在院子外一株樹上,目光灼灼盯著那院子中掘地的老者,動作很平常,看起來沒什麼破綻。
  只是他的動作好像有點不協調,似乎哪裡受過傷。
  院子此時已經被圍得裡三層外三層,插翅也難飛出,秦長歌自己知道武功不如白淵,那就玩人海戰術,反正白淵帶著女王一路轉轉折折,身邊的人不會太多。
  緩緩伸了做了個手勢,秦長歌身子一彈,直撲小院。
  呼的一聲,牆頭院中,弓弩手齊齊出現,無數閃耀著冷光的箭矢,密密排成齊整深黑的一條直線,在牆頭上方畫了一個毫無縫隙的圈。
  正在挖水的老者手中鐵鍬一抬,一道寒光耀目,勁風年面直取秦長歌前心。
  於此同時院子四角、簷下,突然彈出黑色石塊,風聲呼嘯交織成網,將秦長歌網在中心。
  秦長歌一聲冷笑,身子突然放平,收腹縮骨,於密織石網中左移右掠,間不容髮一一閃過,手一抬精光耀目,撞上狠狠劈過來的鐵鍬。
  卡嚓一聲鐵鍬斷裂,連同長柄都齊齊裂開,那長柄尾部卻突然射出細長鐵鉤,嘩啦一聲勾過牆角側的漁網,老者手臂一振,漁網鋪天蓋地飛起罩下,網線上青紫斑
  斕,居然全部帶毒。
  那老者揮舞出漁網便想撒手後退,秦長歌微笑,「走幹嘛?」一抬腳鐵鍬飛射,撞上老者腹部,撞得他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淤血,還沒來得及再退,秦長歌下一腳也
  到了,一腳勾住他膝彎,將他勾得往前一栽,輕笑道:「給你壓壓我。」
  一聲悶哼老者栽到她身上,下一瞬,漁網正好飛旋罩落,這下全部罩在了老者身上。
  此時漁網中是個頗為怪異的造型,最下面秦長歌平躺於地,卻沒讓老者挨著她身子,而是雙膝上抬,一頂老者喉間一頂老者腹部,將他直直的罩在自己上方。
  對那老者眨了眨眼,秦長歌道:「想壓我也不是誰都配的。」
  一伸手扣住老者咽喉,秦長歌刷的一下撕下他面具,現出他還很年輕的臉,慢慢道:「伊將軍,難得你忠心如此,帶傷擋陣,你那可愛主子呢?」
  咳咳的咳出一口血沫,對著秦長歌一呸,伊城冷冷道:「誰是我主子?」
  偏頭讓過那血沫,秦長歌微笑道:「你沒中毒?你主子給你先服了解藥?對你真不錯,我記得我曾聽說過,伊將軍和白國師是總角之交,情誼非凡,怎麼,生死相
  隨的總角之交,就任你出頭擋陣,自己像個烏龜一樣縮在殼裡麼?」
  「你少來挑撥,」伊城狠狠道:「秦長歌,你這個天生剋夫相的惡毒女人……」
  「啪!」
  血水噴出,地面上剎那滾落三顆牙齒。
  秦長歌揪住伊城,翻身而起,半空裡一個弧度優美的轉圈,漁網落地,將伊城往網上一扔,一腳踩在他胸口,甩了甩手,秦長歌冷冷道:「我不介意把你牙齒打光
  ,只要你敢繼續說下去。」
  「你這——」
  「啪!」
  帶著血水的兩顆牙齒再次飛落在地。
  「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話好像對你不起作用?」秦長歌瞇眼,卻不再看他,盯著那突然隱隱映出頎長人影的窗子道:「國師大人,要不要勸勸你的總角之交?」
  「你殺了他吧。」屋內傳出帶笑的語聲,正是白淵的聲氣,「這般折磨著,實在有失你天下神後的風範,我都替你可惜。」
  那個影子似乎還微微動了動衣袖,像是在斟茶,一派閒淡風致。
  秦長歌微笑,慢慢扼緊伊人的咽喉。
  「當初,有個孩子,隨母親流落到東燕,一開始身上帶著銀子,在客棧中無意中露了出來,被小賊偷了個乾淨,那個當娘的,據說還被趕出客棧流落街頭,幸得當
  地一家好心人相救,後來那孩子賣切糕,無意再次遇見那家人,彼此常常得到照拂,並和那家孩子結成好友,多年來情誼不改,那孩子飛黃騰達後,對那家人多有
  回報,當年的總角之交,也因此直做到了將軍。」
  屋子裡寂然無聲,那影子的手臂微微一動。
  「白淵,我很想知道,你對你的恩人,對你多年來生死追隨的唯一朋友,會不會稍微心軟點?」秦長歌冷冷道:「我不想亂箭射死你,那太對不起白國師的苦心,
  你,帶著女王,出來。」
  屋內依舊沒有動靜,那影子卻始終沒有從窗前移開,甚至還略微近了近,似乎想要看清楚點。
  秦長歌一揮手,一批凰盟護衛飛降院內,手中勁弩都對著那個影子。
  「難道又要我數一二三?多麼沒趣啊。」秦長歌拽過伊城,淡淡道:「以聲代數,你聽著這聲音,也一樣。」
  她抬手,微笑。
  卡嚓一聲。
  骨裂的聲音響在靜夜裡,聽來瘆人。
  伊城啊的一聲慘叫,叫出一半卻又生生忍住,左手被生生扭斷的劇痛令他整張臉扭曲變形,額角冷汗啪的一聲砸到地上。
  屋內沉寂如死,連先前的呻吟聲也沒了。
  那個影子從窗前消失,所有勁弩立即嚴陣以待,然而,沒有動靜。
  秦長歌冷笑著,再次抬手。
  「卡嚓。」
  右手斷。
  伊城一陣抽搐,嘴角生生咬破,一縷鮮血從唇邊流下,卻硬是一聲不吭。
  「卡嚓!」
  左腿。
  「啪!」
  勁風呼嘯,紙窗破裂,木質窗框被擊碎迸飛,一道白光剎那間便到了秦長哥身前。
  向著——痛極昏厥的伊城的前心!
  秦長歌目光一冷,身子一旋,拖著伊城避過那必殺的小箭,順手將伊城往身後手下懷裡一扔,叱道:「不對!」
  話音未落她已長身而起,砰的一下撞開門扉,身後護衛齊齊大叫:「主子小心!」,趕緊飛馳而來。
  秦長歌的身子卻在門口停下,目光一掃,怒極反笑。
  室內哪有什麼女王和白淵?一個灰衣男子抱著一個式樣奇形的弩筒狀的盒子,剛才那想殺掉伊城的小箭就是從這裡射出來的,另一個男子則立在屋子另一側角落,
  他身前一個鐵絲架的紮成的人兒,外面罩上衣袖寬大的淡金衣袍,這個假人前方點著一盞油燈,利用折射的角度,將影子照上窗戶。
  那男子手中牽著一根鐵絲,看來那影子的斟茶動手等動作,都是他在角落牽動鐵絲所為。
  難得那假人做得自然逼真,線條流暢,乍一看還真像白淵本人。
  秦長歌氣得只會冷笑了——最先前說話的確是是白淵,然而後來便不是了,可恨自己聽見那個聲音,看見影子姿態自然,四面插翅難飛,伊城又在自己手中,當萬
  無一失,真真沒想到,他連伊城也可以扔出來做誘餌。
  這位曾經公然對東燕群臣宣告,「幼蒙伊氏之恩,必以一生相報」的國師大人,東燕上下無人不知伊城和他相交莫契,對他忠心耿耿,真正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一
  生知己。
  正是知道伊城對他的重要性,秦長歌才想逼出白淵親手殺之,否則早就亂箭齊發,射死他算完。
  結果這個國師大人,多情和無情都已臻人類巔峰,可以為女王輕賤江山,可以為逃命推出生平唯一知己。
  秦長歌不住冷笑著,大步上前,那兩人看她過來,慘白著臉色上下牙關一合,秦長歌也不去攔,面帶冷笑看著,道:「咬,咬吧,咬快點。」
  那兩人齊齊一怔,倒忘記咬下去了愕然看著她,秦長歌拍拍手,護衛立即衝上前將兩人擒住。
  自戕的勇氣,向來只是一瞬間,過了那一瞬間,反倒越發掙扎起求生的意志,那兩人哀喚著爬上前來,連連磕頭,「小人知道國師去了哪裡!小人知道——」
  「我也知道。」秦長歌冷然打斷,微微後退一步,目光在室內打量一圈,皺了皺眉。
  沒有入口?
  作為精通陣法的千絕弟子,只需一眼便可以發現一間最隱秘的密室入口,然而剛才那一圈掃過,居然沒有。
  難道他還能鑽牆壁裡去?可惜,牆壁沒有夾層,秦長歌早看過了。
  人尋找機關會有習慣性的方式,一般偏向固定的物體,比如牆壁床下等等,但是白淵,一定不會走常路。
  再次後退一步,秦長歌將所有東西都納入眼簾,不多的幾件物事,桌、椅、床……沒有任何特別。
  特別……
  這屋子裡,其實是有件特別的東西的……
  秦長歌目光一亮,突然一拳打倒了那個站在角落的地下的假人。
  假人倒地,腳下居然還連著一截鐵鏈。深深釘入地下。
  「好隱秘的入口,好靈巧的心思。」秦長歌目光變幻,左手一把拖過一個灰衣人,右手將鐵鏈狠狠一拉。
  「蓬!」
  一大簇密集的箭雨,從連著浮土被掀起的鐵蓋下射出,立刻將距離極近的黑衣男子打成了馬蜂窩。
  秦長歌看也不看的將那屍體一扔,正要下去,身後護衛們已經衝了過來,爭先恐後的跳了下去。
  苦笑一聲,秦長歌道:「他哪還有那麼多時間準備機關,頂多就這一個……」
  正要下去,剛才進地道的人已經退了出來,急急道:「地道很短,就在三間屋子外的一口枯井內,已經沒有人了!」
  秦長歌卻只盯著剛才掀起的鐵蓋子,蓋子邊緣淡淡的染著血跡,秦長歌使個眼色,護衛立即心領神會的將剛剛擠進來的司空痕又擠了出去。
  蹲下身,手指沾了沾那血跡,秦長歌悠悠道:「原來她病得當真很重,我說呢,一個月的時間,以白淵之能,居然只到了這裡,還耽擱著遲遲不動身,原來……」
  手一揮,秦長歌道:「直接去焰城塢!」
  帶著水腥氣的夜風一陣比一陣緊,浸透滿城的魚蝦氣味和三月開得最為茂盛的木棉花香糅合在一起,聞起來居然像是血腥氣。
  秦長歌帶領凰盟屬下飛馳在夜風中——她並不打算在焰城動用當地的軍隊來圍捕白淵,這裡畢竟是原先的南閔治下,雖說去年就成為了西梁的國土,但是難免百姓
  仍舊有故國之思,重新收編的軍隊,誰知道裡面都有什麼人?所以連當地的官府她都沒有通知。
  結果這下惹了麻煩,在焰城主街平康坊,一些凰盟護衛被守衛巡視士兵看見,大呼小叫的追了來,秦長歌無奈,取下腰間令牌,令身邊的大頭領屠鷹前去交涉,屠
  鷹是自祁繁走後便提拔起來的凰盟新首領,秦長歌卻沒有再選拔其他首領,在她心裡,凰盟三傑的位置,將會永遠空缺。
  屠鷹領命而去,秦長歌繼續追蹤,白淵即已露了行跡,那麼下一步一定是放舟而下,什麼地方也不必再去,直奔船塢便得。
  事先秦長歌已經命令凰盟屬下日夜封鎖船塢,用銀子買得所有船家這幾日內不出船,連船家的槳都一起買走毀掉,務必保證這幾日內無人可以出船,她就不相信白
  淵會連船槳也隨身帶著,到時候用劍劃,便沒空對付飛箭,用手劃,你便原地打轉吧。
  奔到焰城塢的時候,果然見前方白淵負著一個女子飛馳,身前身後各有護衛,在往遠一點,一處隱秘的樹下突然蕩出一葉小舟。
  舟上人漁民裝扮,面目不甚清楚,宛然回首對著秦長歌一笑,雙手一抬,掌心先是出現一道白虹,隨即白虹一分為二,幻化成雙劍,雙劍漸漸加寬,居然成了船槳
  形狀。
  秦長歌氣白了臉,見鬼的水鏡塵,見鬼的采莒劍法,那劍法竟然是以氣御劍,既然是直撥幻化,那自然什麼形狀都可以,自己怎麼忘了這麼個勁敵!
  前方白淵一聲長嘯,腳下發力,立時騰起滾滾煙塵,背著女王,飄身落向舟中。
  「嗆!」
  水岸邊突然亮起數十道劍光,交叉成剪,惡狠狠剪向白淵。
  白淵一聲長笑,雙足連踢,將凰盟埋伏的護衛的劍光全數踢碎,隨即穩穩落於舟中,水鏡塵「光槳」一擺,小舟立時箭似的劃開去。
  秦長歌飛身而起,加速撲上,身後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主子!密報!」
  秦長歌霍然回首。
  屠鷹不會不知道此刻正是追捕白淵的生死關頭,猶自如此關鍵大喝,會是什麼樣的驚變!
  焰城刀光劍影,靜安王府鳥語花香。
  被軟禁的玉王爺斜斜倚在「雪光耀眼」的「冰圈」內,身下白銀若雪,頭頂紅燈灼烈。
  他的手指插在白銀雪中,沒人看得見指下靜靜攥著的一個紙團。
  美眸半開半閉,出神的看著那紅燈,燈上隱約,有女子赤足作舞,姿態曼妙。
  玉自熙看著那燈的神情流蕩,像是一段帶著未融雪氣的旖旎春光,每一寸都是宛轉深情,每一分都相思迢遞。
  ……一晃,很多年了啊。
  那年,那個血月之夜,赤河冰圈相遇,薄冰之上遠遠見她,一支天魔之舞繁花飛落,滄海靜寂。
  他怔怔勒馬,驚為天人,從此心思作結,寸寸都結在那飛旋琳琅的舞步,從無一刻得以解脫。
  生命裡最初的熙光,一瞥間。
  那個冰圈內鮮妍明媚柔枝窈窕的身影,宛如一縷永生不散的迷迭香,從此無可替代的浸濕了他不羈的流年。
  那日冰風之下,他駐馬而觀,那般流麗的舞步,映在四面晶瑩的冰雪之上,如鏡的冰面,滿滿的都是她的影子,拋袖、掠鬢、仰首、抬足、折腰、顫指……
  她掌中一盞紅燈,精巧玲瓏,卻不抵她身姿之美,那悠悠紅光隨舞姿輕逸飛揚,一動便是一場華麗的夢境。
  他忘記了此身身在何處。
  暮色四合,冰圈裡的風森冷的刮了過來,他覺得刺目,忍不住閉了閉目。
  只是這一閉目,再睜開時,他便不見了她的身影。
  仿若一夢。
  他悵然若失,策馬去尋,只見冰圈之上,一片空寂,佳人影蹤全無。
  若不是冰上靜靜躺著那盞紅燈,他定以為那真的是夢。
  若非是夢,怎會有這般絕世美妙的舞姿,若非是夢,怎會有那般九天玄女的風采?
  或許那燈,是玄女無意遺落,留與他作個紀念?
  他靜靜握著那燈籠,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身後士兵卻在低聲催促——大戰未畢,蕭將軍還在等待他的馳援。
  最終一步三回首的離去,心中卻想著,下次,下次再來,下次再遇見她,一定不要不捨得打斷她的驚世之舞,先去問清楚她的芳名住處,何方人氏再說。
  ……沒有下次。
  他背對著冰圈遠去的那一霎,竟然絲毫也未曾想到,那驚艷的一瞥,注定只是一生裡一次震撼的邂逅,再沒有後續的命運安排,來成全他一生尋覓的辛苦。
  赤河寂寂,冰圈茫茫,他尋遍每一個角落,卻再也不能得見想見的人。
  他找了她很多很多年。
  他為了找她,負盡知己好友,做了自己都不齒的陰微之人。
  六年前,一封鴻雁傳書,那同出一門卻從不聯絡的師弟,問他:想不想再見見當冰川之上的起舞女子?
  只為了那麼一句話,他整整失眠了一個月。
  然後,拒絕。
  白淵也不著急,只是令人再次送來了一樣東西,是一截紅綃,外表看沒有任何奇異之處,然而當他將紅綃向著燭火,立即看見了自己魂牽夢縈多年的驚艷舞步。
  他依稀想起,當年她纖腰細細,衣帶當風,那一縷散在風中的絲絛,依稀是這般色澤模樣。
  他將紅綃向著燭火一遍又一遍,然後輕輕蒙上自己的臉,醉在那似有若無的久遠氣息中。
  三日後,他聯絡白淵,說,好。
  從此,棄友、密謀、和他合力,殺掉了自己一生最為愛重,最為欣賞的女子。
  他和安飛青聯絡,將水鏡塵接入京中。
  他潛入長樂宮,安裝了水鏡塵交給他的機關,事先他和陛下聊天,探聽到了當日皇后的起居,利用那半個時辰,他做了自己一生中最不願意做的事。
  他和江太后密室暗謀,將叛情之罪強加於睿懿之身。
  他交給江太后半枚青果,青瑪神山神幻之果,是他當年機緣巧合得來的曠世難逢的寶物,溶於茶水無色無味,沒有毒性,卻可控人心神,按照下毒者的意念卻做一
  切想做的事,並且若非青瑪門人以獨門方法破解,永遠也不會想起來自己做過什麼。
  而他,自然是不會喚醒陛下的這段記憶的。
  他對江太后有幾分防備,不想讓她知道神幻果的功用而拿來對付陛下,只是告訴她,這個東西有助於平復陛下偶爾的燥性,而且能令陛下不愛女色,避免秦長歌專
  寵六宮。
  那果,江太后趁蕭玦來請安時用了,他原本只是想她控制住當晚蕭玦的神智,然後自己再找機會意念植入「睿懿私奔」這個想法便好,不想江太后對長歌憎惡太過
  ,在給蕭玦喝茶時,竟然試著暗示了「去挖她眼睛」。
  當晚,蕭玦進了長樂宮,當時他在殿頂,手指緊緊抓著琉璃瓦,看著蕭玦緩緩漫步而來,看見江太后遠遠潛在長廊後,看見蕭琛在發現蕭玦的不對勁後,第一時間
  調開侍衛,撤走長樂守衛,讓蕭玦在無人打擾的情形下推開了長樂殿門,然後,挖下了長歌的眼睛。
  火是水鏡塵放的,宮人也都是他殺的,他只是怔怔望著天上星月,將手中原本已經碎裂的瓦再次粉碎。
  水鏡塵殺宮人的時候,蕭玦捧著眼睛漫步回龍章宮,他不敢讓這東西留在那宮中,將來被蕭玦發現將是不測之禍,他把水鏡塵帶到一處無人居住的宮室,讓他等候
  自己安全帶他出宮,隨即趕到龍章宮,點了蕭玦穴道,本想毀去那雙眼睛,然而突然心中一痛,想起長樂火起,長歌屍骨無存,實在不忍再丟棄她的身體的一部分
  ,便順手在蕭玦案頭拿了個裝奏章的盒子裝了,然後去長壽宮。
  他用了剩下半枚青果,放進了江太后的茶裡,江太后喝下後,他除掉了自己和她密謀以及神幻之果的相關記憶,只留下了蕭琛調開禁衛軍的記憶,萬一將來事發,
  就讓趙王殿下去背那個黑鍋吧!
  當時他對江太后施術時,突然發現內殿裡那堵雕牡丹的牆壁裡有暗格,他一時興起,隨手就將那個盒子塞進了暗壁。
  從長壽宮出來後,看見水鏡塵再次回到長樂宮,收斂起長歌屍首想要帶走,他一把拉住問要做什麼,水鏡塵的回答令他怒從心起,當時便動了手,還沒交手幾招,
  來了個蒙面白衣人,武功極高,三人一番混戰,最後長歌屍骨各被三人搶走了一段。
  他為長歌的那部分屍骨修建了墳墓,在上林山下的密林裡,那裡依稀有秦長歌生前的機關佈置,令他覺得親切,他偶爾會去那裡坐坐,想想那些懲策馬沙場,談笑
  殺敵的痛快日子,想想和那個可惡又狡猾的女人沒完沒了鬥嘴,鬥完嘴打架打完架再鬥嘴的日子。
  ……那些日子,永遠的被自己葬送了。
  葬送了,背棄了,傷害了,卻換不來夢寐以求的昔人再會比翼雙飛,換不來,她。
  白淵說,她受了重傷,很重,她這一生也許永遠不會醒來,他在努力為她救治,用青瑪山下千年冰參為她接續著元氣,她的身體被冰封在冰窟之內,那裡機關重重
  ,白淵當然可以進出,但是白淵拒絕他的進入。
  白淵說,她有知覺,但是不宜有任何情緒波動,如果自己隨意進去喚醒她,很可能會葬送了她的性命。
  聽到那句話的那日,他怔怔立於冰窟之前很久很久,山巔透明的風怎麼那麼像刀鋒?一刀刀穿得他滿身血洞。
  那些流出的鮮血,永遠凍結在了青瑪山上,成為不化的艷色冰川。
  他殺了長歌,叛了蕭玦,背棄了一生的友情,卻連她一面都未曾見得。
  而長歌,那個聰慧狡黠卻又睥睨天下的女子,他曾以為這一生她會是永遠可以和他齊肩揚鞭,立於風雲之巔,談笑指點六國的那個知己;是一生吵吵鬧鬧卻一生肝
  膽相照的紅顏摯友;又或者,如果沒有先遇見她,他覺得自己最後也許會愛上長歌。
  然而,一切都是以為,都是如果,都是宿命。
  他和她之間,本來有那麼多美好的選擇,他卻選了最為慘痛的那一種。
  他親手殺了自己的知己,摯友,只為了當年冰圈之上,赤足蹁躚的那個精靈的影子。
  三十三天宮,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
  ……紅燈掩映下的玉自熙笑意如水流動,這些年,他早已學會了將所有心思輾轉,都化為春水般的笑,在那樣變幻不休的神情裡,所有的秘密都如河燈般順水流走。
  什麼時候覺察到她回來的?
  好像是葬滅狼那日,她出語狡黠,隱約間竟是當年和他鬥嘴的風範,黑若烏玉的眸子裡,跳躍著他熟悉的波光。
  然而只是一霎間的似曾相識,他並不敢相信,他親眼看著她死去,親手取過她眼睛,親自葬下她的骨,沒有人比他更近的觸摸過她的死亡。
  然而那一次次的接觸,他越發迷惘,他開始沉迷於和她碰撞,在那些碰撞中尋找著留存在記憶中的那些相似的軌跡。
  明霜「死去」,他從來不曾相信,他在視野中繼續尋找,找到了那個氣質神情截然不同卻又和明霜秦長歌驚人相同的趙莫言。
  明霜、趙莫言、秦長歌、三個不同的人的身影,漸漸在他一次次的有意無意的撩撥中,浮現出了共同的輪廓。
  他知道,她回來了。
  那一刻是悲涼還是歡喜,他已忘記,長歌,長歌,你是來索回你的債是嗎?
  他並不想隱瞞,卻還想再見她一面,那冰封在冰川之中,從未張開過眼睛的,他的愛人。
  那日放走白淵,他不能不放,她的性命需要白淵來延續,不管白淵是否撒謊,多一個希望總比沒希望來得好。
  那晚長歌和他在這裡對飲赤河烈酒,她喚他,「花狐狸。」他聽得清清楚楚,卻悲哀的不想聽見。
  不,我不想知道你是母蠍子,我不知道你是誰,最起碼現在我不想知道,否則我很可能被逼著再次和你敵對,噩夢來過一次,已經夠了,我不想再來第二次。
  我不想再來第二次,但是命運,為何總逼著我來第二次?
  ……玉自熙埋在「雪堆」裡的手指,再次攥緊,指間氣勁不能抑制的一收,波的一聲將那個小小蠟丸粉碎。
  信上說:
  阿玦死了……阿玦死了……
  長歌在追殺白淵,不死不休……
  她有所好轉,做完這件事,解決掉白淵的危機,他就能見她了……
  如果白淵死了,他也就永遠不能再見她……
  玉自熙突然瘋狂的笑起來。
  他笑聲低沉幽魅,響在空無一人的花園內,四周都起了微微的震動,漸漸衍生冰晶碎裂的聲音,接著那些高懸的做成冰凌形狀的水晶,紛紛落地,砸在碎銀屑裡,
  發出琳琅清脆的聲音。
  越來越多的冰晶被粉碎,漫天裡像下了場水晶雨。
  玉自熙只是瘋狂的笑著,笑得身子顫抖,笑得嘴角慢慢沁出血。
  白淵……白淵……你要我殺長歌,你要我放了你導致害死蕭玦,你還要我,再去殺他們,唯一的兒子。
  你……你……你當我是什麼?
  而我……我……我又是個什麼?
  我就是個喪心病狂、無恥卑鄙、為了一己私慾可以不擇手段,可以覆滅天下的瘋子!
  我的心,我的心呢?我的心早已沒有了,在我謀殺惺惺相惜的知己、在我害死同沐血火的戰友、在我很多年前看見那個明光四耀的冰鏡之中作飛天之舞的女子時,
  早已被挖出,攥緊,丟棄。
  人生七大苦。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求不得,一直逆風而上,溯流而行,背棄著世人的方向,掙扎向前,西方寶樹名婆娑,我卻無緣結得那長生果。
  ……人在愛慾中,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
  瘋狂的笑聲漸漸淡去,曾經精心打造,紀念伊人初遇的冰圈花園已被摧毀,遍地碎晶裡,紅衣人緩緩站起身來。
  步伐平靜而穩定的邁了出去。
  剛走到門口,立即有九門提督屬下的一個副統領謙恭卻警惕的圍上來,躬身問:「王爺要去哪裡?卑職們車馬伺候。」
  「我要進宮,有緊急軍情稟告監國太子。」玉自熙籠手袖中,目光迷離的看著天空。
  「這個……」那人為難,陛下和太師離京前再三囑咐,要盯緊玉王的行蹤,尤其不能令他進宮,這麼長時間內,玉王一直安於在自己府邸裡呆著,從未鬧出什麼夭
  蛾子,今日卻突然來這一出,這可怎生是好?
  「你不給我去?」玉自熙斜斜的瞟過來,明明沒有殺氣,那人對上這樣的目光卻噤得渾身一顫,抹了抹額頭的汗,囁嚅道:「卑職不敢,只是……」
  「我知道我不說清楚你是不給我出門的,」玉自熙冷冷看著他,「我告訴你,陛下在禹城駕崩了,我要立即稟告太子,你說,這個消息,要不要緊?」
  「啊!」
  那個副統領被驚得後退一步,連嘴唇都已發白,睜大眼睛瞪著玉自熙,「王王王爺這可可可開不得玩笑……」
  「詛咒帝王是死罪,我從不拿自己的命開玩笑。」玉自熙斜眼看著他,「你阻攔我,耽誤我稟告這至關重大的消息,你是不是想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副統領被他晶亮卻神秘的目光一看,只覺得如被冰水從頭淋到腳,慌亂的退開一步,吃吃道:「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玉自熙已經不理會他,手指一彈,他的十八護衛立即擁著他飛馳絕塵而去,將副統領拋在層層煙灰裡。
  副統領怔了半晌,忽然跳起來,對著手下士兵大吼。
  「還愣什麼?快去稟告提督大人!出大事了!」
  大儀殿氣氛森嚴,百官們神情肅然,老賈端揮汗如雨,蕭監國昏昏欲睡。
  這勞什子的朝會,為毛要開這麼長時間呢?這設在御座旁的小寶座,為什麼這麼高呢?弄得人想開小差還得注意不被發現。
  包子早上四更起來練武,五更上朝,在寶座上已經坐了兩個時辰,著實是困了。
  底下的嗡嗡嗡聲,真催眠啊……
  包子滿意的打了個呵欠,準備就著這天然的催眠曲睡上一覺。
  ……這催眠曲怎麼越來越吵?
  包子不耐煩的換了個手撐頭,忽然聽見底下哄的一聲,隨即老賈端啊的一聲驚呼。
  吵咩吵!誰這麼缺了八輩子德,吵太子爺我睡覺!
  包子怒氣衝天的睜開眼,便搶看見一朝堂的震驚疑惑神情,身側的老賈端抖著手,抖索著嘴唇,大聲道:「靜安王胡言亂語,諸位慌張什麼?來人,去對王爺傳旨
  ,說陛下親征前曾有旨,著王爺在府中閉門思過,如今旨意未撤,王爺怎可擅自出門?請王爺回府!」
  「可是他說陛下駕崩於禹城……」
  「閉嘴!」
  老賈端一聲暴吼,脖子上的青筋都幾乎崩了出來,那官兒被他難得的凜凜暴怒嚇得往後一退,險些滑了一跤。
  賈端吼完,立即擔心的轉頭去看太子。
  包子已經怔在了座位上。
  底下百官齊齊抬頭,看著寶座上那七歲的小人兒。
  靜安王宮門傳音,說陛下在禹城中箭駕崩,西梁慘敗,幸得皇后歸來,重整大軍才得反敗為勝……這這這這,這和軍報上說得不符啊,軍報只說禹城大勝,陛下駕
  崩?天啊……
  老賈端和油條兒擔心的盯著包子,賈端碰碰油條兒,油條兒碰碰包子,包子卻全然沒有反應。
  包子現在確實什麼反應都沒有了,他全部的精神突然陷入混亂,這幾日那種奇怪的堵心感覺,沉沉的壓在心口,腦子裡橫的豎的斜的全是亂七八糟的線條,卻根本
  理不清楚那是什麼。
  父皇……駕崩了?
  真的?
  ……
  吸一口氣,包子突然跳上御座,大喝,「去!讓靜安王進殿!我要親自問個清楚!」
  「太子……」
  「去!!」
  太監被他大力喝出的聲音嚇得退了一退,實在沒有想到那麼小的孩子也能發出那麼大的聲音,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
  老賈端眼見不可收拾,只好忠心的往包子身邊靠了靠,又命令侍衛包圍大儀殿。
  卷二:六國卷第九十章相救
  乾元六年三月初三,西梁郢都,靜安王玉自熙挾驚天噩耗而來,一個雷霆霹靂般的消息震翻當朝,隨即闖宮門,越大殿,直登御座,以巨鼎閉正殿宮門,將恰逢朝會的文武百官連同監國太子全部堵在大儀殿內,挾持太子,欲待以監國之印,號令九軍,謀朝篡位。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遞到焰城,正是秦長歌追逐白淵到了最緊要關頭的時刻,屠鷹的一聲大喝驚得秦長歌霍然回首,驚得屬下齊齊看向秦長歌。
  此時退則白淵永久逃逸,此時繼續——沒有人會相信一個母親,在獨子遭逢危險的時刻,會悍然不顧。
  秦長歌仰首,天邊星月俱隱,層雲密佈。
  千里之外,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幼子,自己唯一剩下的親人,正在遭受挾制,生死不知。
  對面,輕舟之上,白淵微微一笑,對她做了個告別的姿勢。
  掌控全局,伏線千里,叱吒風雲的東燕國師,繼睿懿之後崛起六國名動天下的白淵,算準了她不得不回頭。
  秦長歌目光緩緩下移,落在笑得容華無限的白淵身上。
  隨即也對他一笑。
  道:「追!」
  屠鷹險些一個跟斗倒栽了出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主子說什麼?主子是不是急昏了,說錯了?主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然而秦長歌已經淡淡道:「我不回去。」
  對上屠鷹不可置信的眼神,以及那種「主子你別和白淵逞一時意氣」的暗示,秦長歌無奈的苦笑了下,道:「我不是逞意氣,不是說白淵逼我放棄我就偏不放,而是此刻回去於事無補,消息傳遞到這裡,已經過去了幾天,等我再趕回去,結局如何想必已塵埃落定,如果溶兒脫險,我何必回去?如果溶兒死去——那麼我的仇人,還是白淵。」
  屠鷹無言以對,忽覺心中蒼涼,一個母親,在愛子遭險的那一刻,決然選擇背向而行,這需要多大的定力?
  這些立於權力頂峰的絕頂之人,因身處高處目光清醒而抉擇隼利,非常人能及,然而那清醒背後的隱忍和苦痛又有幾人能夠理解?能夠做到?
  是不是不如此,便不能成就絕巔之高?
  是不是不經歷一番鮮血淋漓的剝脫和輾轉,便不能成就高於凡俗之上的強大靈魂?
  屠鷹忽然慶幸自己是個很普通的人。
  前方,秦長歌已經命令放舟去追,突然淡淡道:「我還是願意,最後相信他一回……」她轉首,雙眸在暗淡的夜色裡光芒閃爍,「你回國,如果溶兒還沒有脫險,想辦法告訴他,找蕭琛。」
  輕輕歎息,她道:「就怕來不及……但望他能自己想得到……」
  有沒有帶著十八個人,關起門來謀朝篡位的?
  把皇史宬的所有史書典籍都搬出來,發動一百個人,在煙灰騰騰的故紙堆裡從古到今翻遍,大抵也是找不到的。
  不過無妨,靜安王一向擅長劍走偏鋒,首開先河。
  整整五日,號稱「天下本一家,皇帝我來做。」的玉自熙玉王爺,用大儀殿內的巨鼎堵死了沉重的宮門,將恰逢朝會,幾乎一個不漏的西樑上層文武百官連同蕭太子以及蕭太子偷偷帶上金殿放在屏風後正在睡覺的寵物狗哈皮,一起留在了大儀殿搞「閤家歡」。
  他的十八護衛,留了九人在門外看門,九人在殿內看人,趕來的上萬侍衛愣是不敢對那區區看門的九人動手,因為玉王爺放話了,誰殺他一人,他就殺殿裡的人,從太子殿下開始。
  外面的侍衛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一個個焦灼如熱鍋螞蟻,只得拚命向遠在焰城的皇后報信,期盼她趕緊回來主持大局。
  而對於被關在大殿裡的百官們來說,這五天,是非常悲摧的五天,悲摧在吃喝拉撒睡的問題上,門上挖了個洞,專門傳遞御廚房做出來的食物,但那是供奉殿下和王爺的,其餘人沒份,就算送來,玉自熙也不給吃,喂哈皮,哈皮撐得肚子溜圓,不住的打飽嗝,於此同時此起彼伏的,是官兒們叫得山響的肚皮,那些平日裡體尊肉貴的人們,一個個摸著癟哈哈的肚皮,眼巴巴瞅著御案上玉膾佳餚,拚命偷偷擦著口水。
  太子殿下看他們可憐,也會叫油條兒把吃剩的食物分給大家,玉自熙媚笑著也不阻攔,但是那麼多人,那點食物哪裡夠?不過有總比沒有好,便見平日裡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官兒們,巴巴的排隊領食物,分到手裡的一小塊肉或一小塊魚,捧著小心翼翼,如同那是離海萬年極品珍珠。
  太子殿下每逢這個時刻,便笑瞇瞇托著腮觀賞眾生相,順便和以一模一樣姿勢觀賞的玉王爺評論一下諸官們的吃相——有人饕餮,食物到手立即一口吞下,還沒反應過來,那塊肉已經鴻飛冥冥。
  太子評價:豬八戒。
  玉王爺:?豬八戒何許人也?
  太子答:豬頭人身,磨磚砌的喉嚨。
  玉王爺肅然凝視該官半晌,頷首同意,並誠摯的向太子殿下建議:此官將來不宜放難缺,城府不佳。
  太子深以為然,拖過官員名冊,在上面畫個大大的豬頭。
  有人細嚼慢咽,吃得溫存無比,一塊肉足可吃上半個時辰,吃完還要仔仔細細將指縫裡的那點可憐的油一一舔過,順便把指甲擠一擠,擠出一滴滴肉屑,吃掉。
  上座兩人嘖嘖有聲目光熠熠的看著這一幕,不住驚歎搖頭。
  太子評價:邦斯舅舅。
  玉王爺:?邦斯舅舅何許人也?
  太子答:一老頭,對吃很癡迷。
  玉王爺再次贊同,並誠摯的向太子殿下建議:此官將來不宜放肥缺,必貪。
  太子深以為然,拖過官員名冊,在上面畫了個抱著烤鵝的老頭。
  吃完了,就得消化,消化完了,就得拉撒,雖說吃得少,但是肚子裡還是有廢料要清理的,可是這不是自家茅房,這是堂皇大殿,觸目所及不是金磚就是玉階,不是翠鼎便是寶盒,到哪裡去撒?
  太子爺是不用操心這個問題的,玉王爺將殿前空心的銅鶴扭斷了脖子,那個斷口很適合太子寶貝的尺寸,銅鶴肚子很大,裝什麼都夠了,滿了就由玉王爺用掌力將斷口再次合攏,然後扔進內殿,玉王爺自己也是這樣處理的。
  可是官兒們就可憐了,第一天下來,夾腿顫抖面無人色的,抱肚子滿地亂轉欲哭無淚的,一時控制不住撤了滿褲子的,滿殿裡哀聲不絕。
  老賈端是聖人,聖人也要排泄的,然而對於愛面子的老賈端來說,士可殺不可辱,孰可忍尿不可忍,當眾撒尿更不可忍,老賈端發顫手搖,老淚縱橫,指著玉自熙大罵,「奸賊!老夫做鬼也不饒你!」便抱著腦袋要撞牆。
  結果玉自熙一拂袖,老賈端立即轉向,撞到了油條兒的肚子上,兩人哎喲哎喲撞成一團,玉自熙笑吟吟道:「自古艱難唯一死耳,你怎麼尋死尋得這麼輕易?你這被陛下托孤的顧命重臣,忘記你的主子還在我手中了嗎?」
  老賈端闐然而醒,決定不再尋死,怎麼可以拋下太子置他不顧?玉自熙斜眼瞟過來,扔給他一個扭斷脖子的銅鶴,「您老屏風後解決吧。」
  可憐老賈端,端著銅鶴去屏風後含羞忍辱,下面一群官兒伸長脖子,無限羨慕他的頂級vip待遇。
  沒有那麼多的銅鶴,問題還是得解決的,最終有了聰明的官兒,看上了那個堵門的巨鼎,吭哧吭哧爬上去,在巨鼎裡幸福的大聲呻吟。
  立刻便有無數憋綠了眼睛的官兒,也顧不得大儀殿上諸物神聖,自己小命要緊,紛紛攀鼎而上,痛快排泄,人多,自然排泄得也多,很快沒處下腳,官兒們便開始練劈叉,在這方面,武官要比文官佔優,有幾位實在劈不開的官兒,只好扒著鼎邊懸空解決,於是大殿那頭太子殿下和王爺再次托腮觀賞,根據露在鼎外那位官兒的神態表情的鬆緊度,來揣測他們有沒有長尊貴的痔瘡。
  雖說大殿很大,臭氣不至於傳到太子和王爺嬌貴的鼻子,但是心裡總覺得不甚舒服,包子和玉自熙商量,「那個,給蓋個馬桶蓋吧?」
  玉自熙非常好說話的一揮袖,御座屏風橫飛而起,牢牢蓋在巨鼎之上。
  於是官兒們又多了件體力活——需要排泄的時候,必須三人以上同時進行推蓋活動。
  吃完了拉完了是睡,這個不是個大問題,三月份雖然不太暖和,但是裹著自己袍子也能將就,就是磨牙的放屁的臭腳的太多,嚴重影響睡眠質量。
  太子爺就睡在寶座上,反正明黃袱面寶座寬寬大大,他原可以睡自己的小寶座,偏要去和玉自熙擠,也不管面前這人是要篡他位殺他腦袋的大壞蛋,拚命往他懷裡蹭,還不住想去拉他的手,玉自熙一次次推開,人質一次次鍥而不捨的奔向他懷,兩人推啊奔啊奔啊推啊鬧到很久,玉自熙終於對悍勇絕倫,不入敵懷誓不罷休的包子太子棄械投降。
  於是御座之上出現極其詭異的一幕,玉王爺海棠春睡媚眼如絲,被篡位者太子爺趴在篡位者身上狀如無尾熊,小小的手指無限依戀的扣緊篡位者的手,晶瑩透亮的口水愣是滴濕了人家胸前紅衣。
  到得早上一覺醒來,某人的下巴頓在某人的胸膛,下巴下的衣服濕漉漉一片。
  包子眨眨眼,烏溜溜的清亮大眼緩緩對上長睫下垂的狐狸眼,兩人目光相交,都有光芒瞬間閃了閃,然後都各自避開。
  玉自熙的目光落在了殿角……那小子眼神怎麼怪怪的?
  包子的目光落在了穹頂……我不哭……娘說過,不是哭的時辰便不要哭……
  到得晚上,無尾熊再次膩上了篡位大奸賊。
  大奸賊很習慣的躺著,甚至在無尾熊快滑下去的時候,還伸手拽了拽。
  大殿沉寂,燭火灰暗,殿口處磨牙放昆的聲音還在繼續,寶座上相擁而睡的一對詭異的綁匪和人質還在好夢沉酣。
  黑暗裡某個無尾熊搭在寶座下的手指突然翹了翹。
  揪了揪睡在寶座下的哈皮的頭頂毛。
  哈皮立刻顛顛的奔到油條兒那裡——以前這是吃飯的暗號,包子負責揪毛,油條兒負責餵飯。
  縮成一團打瞌睡的油條兒立即驚醒,轉頭向太子看過來,看見那小小的腳丫,曲起大腳趾,彎了彎,做了個銷魂的勾引姿勢。
  油條兒脫下鞋子,赤足慢慢挪過去,趴在御座下,拉過包子的手。
  包子閉著眼睛打呼,在他手心慢慢寫,「去找我皇叔。」
  油條兒寫,「然後?」
  「九門京軍和善督營,沒有手諭不能調動,現在官都困在裡面,外面人缺少主事的人,不曉得怎麼辦,得放出我皇叔,我皇叔應該會有辦法。」
  油條兒寫,「他肯麼?他會相信我?」
  包子的手頓了頓。
  油條兒突然覺得太子的手指變得冰涼。
  半晌後,那冰涼的小手才繼續寫下去,「你告訴他,陛下駕崩,他要不想陛下唯一的兒子死掉,他就出來幫忙。」
  油條兒眨眨眼睛,寫,「玉王不是和您說陛下沒駕崩麼,您在騙趙王?」
  那小手又頓了頓,寫,「對,騙他!」
  油條兒撤回手,對著包子點點頭,包子眼睛斜斜瞟著,看著大殿後牆上方開著的一排天窗。
  那窗子是頂窗,比尋常窗子小,成人是無法爬過去的,也比普通窗子高,平日裡都用長竿頂開。
  油條兒跟著包子練武這麼久,不說小有所成,爬窗子是沒問題的。
  當下過去拉了拉老賈端,兩人潛到窗子邊,老賈端頂起油條兒,那小子踩著賈端的肩,卻發現離窗邊還有點距離。
  油條兒揪著頭髮,暗恨自己怎麼就不會太子常說的那個武俠小說上的什麼「壁虎游牆功」?
  正在著急,忽有人赤足貓腰過來,一溜小快步,到了兩人身側,默不作聲往下一蹲,示意老賈端先爬上他的背。
  窗縫裡透出光線,照見那個人的臉,是新近榮升為文昌公主駙馬的文正廷。
  老賈端大喜,顫顫巍巍的爬上文正廷的背,不防禦座上忽然傳來翻身的聲音,老頭吃了一嚇,人老體衰反應遲鈍,腳一歪滑了下來,自己滾到地上,還把文正廷背上蹭掉一塊皮。
  兩人都直覺的想要絲聲抽氣,卻都在看見對方臉上神情時拚命咬牙忍住。
  文正廷咬著嘴唇,再次不做聲往前一湊,老賈端用力憋住一口氣,拐著腳爬上去,然後是油條兒。
  三人疊成羅漢,壓在最下面的文正廷臉漲得紫紅,一腿跪地,拚命慢慢直起腰,油條兒努力踮腳夠那窗框,這回夠了。
  眼見著油條兒慢慢頂開天窗,從那縫裡靈活的溜出去,文正廷和賈端齊齊無聲舒一口氣,一起癱倒在地。
  一直盯著地下他們三個人影子的包子,也舒了口氣,斜挑著眉毛,瞅了瞅剛才翻了個身,翻得背向那三人的玉自熙。
  玉王爺,你睡得真熟哪……
  臉上的笑意方自才起,隨即散去,包子突然仰起頭,在黑暗中拚命瞪大眼睛,他瞪得那麼用力,幾乎要把自己眼眶給瞪裂了。
  玉自熙突然閉著眼睛推包子。
  「喂,要撒尿了不是?下去撒,濕了我衣服我殺了你。」
  包子偏頭對他看看,慢吞吞的爬下來,慢吞吞的行到內殿,卻沒有去那個銅鶴那裡,而是突然跪倒在地,緊緊抓住了內殿垂下的厚重帳幔。
  他抓得那麼用力,將小小的身體全部繫了上去,拼了死命一般拽啊拽。
  遠處一點燭光昏黃的照過來,照著小小的太子,照著五日裡一直喜笑顏開渾若無事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看起來完全沒心沒肺的那個孩子。
  照見他淚流滿面,一串串淚珠無聲自眼眶滾落,瞬間將自己的小袍子打濕一大片。
  看見了……看見了……抱著他睡了幾夜,他都看清楚了,除了那個不太懂的故事,除了玉王心底的打算和思量,還有那個小小的紙團,那上面寫著,蕭玦在禹城中箭……駕崩……駕崩……是真的……是真的……父皇……駕崩……
  包子咬著嘴唇,繼續和帳幔拚命,他只覺得不能哭出聲音,然而那滿心的疼痛和悲傷巨石般的堵在了胸口,死死堵住了血脈的渠道,沒有方法可以疏浚發洩,他只能在黑暗裡,一個人,將自己吊在帳幔上,拚命的扒、拽、扯、用那些無聲卻瘋狂的動作,一點點的將滅頂而來的苦痛推開。
  「嘶——」
  一聲輕微的扯裂聲響,帳幔終於不堪包子全身壓上重量,不堪這般沉默無聲的瘋狂摧殘,嘩啦啦齊齊墜下,大幅的明黃鑲飛金龍帳幔如蒼天將傾般向那小小身子當頭罩落,如煙似夢,悠悠將不揮不擋也不躲的包子裹在當中。
  很久很久以後。
  月光移過當窗。
  照見大儀殿內殿。
  金磚地上,滿地鋪開明黃帳幔,帳幔正中,隆起一個圓圓的肉球。
  月光沉靜,照著內殿,那小小的一團,看來極為安靜,然而只有仔細看得久了,才會發現,彷彿,一直在微微顫抖。
  千里之外的大儀殿,月光下小小太子將自己埋進帳幔堆無聲哭泣。
  千里之外的焰城,秦長歌於快舟之上霍然回首,彷彿聽見了愛子壓抑的哭聲。
  這裡是通海近支的河流,河水其實也就是海水,河道寬闊一望無際,風從水面掠過,帶著海岸邊貝殼和海藻的腥氣,再在半空遠處蒸騰出一片迷茫的霧氣,遮蔽了那半天明月。
  明月下,前方座船穿行極速,白淵在過海一半的時候,居然還有隱藏在彎道的座船接應,秦長歌看著他抱著那女子棄舟登船,不禁慶幸自己也準備了快船。
  她這裡緊追不捨,對面,白淵遙遙立在船頭,海風掠起他的衣袂,依舊神情閒淡如神仙中人。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即使隔這麼遠,秦長歌仍然能感覺到他似乎情緒低沉,幾乎不比自己心緒好哪裡去。
  自己是擔心溶兒,他呢?
  前方船頭,並沒有看見女王,這個名聞天下、卻很少有人看見過她真容,而又命運離奇、在短短時日間突然由一國之主轉變為天涯飄零的女子,此刻,她在做什麼?她心中在想什麼?
  秦長歌緊緊盯著那一方緊閉的船艙,柳挽嵐大概便在那裡,白淵竟然沒有將她帶在船頭身邊,顯見她的病真的很重了。
  白淵一生的夢想,大約就是能讓她拋卻國家,全心的愛上他,並和他過一段逍遙天涯的,只有他和她兩人的日子。
  如今,這個夢想,實現了麼?這段時間的行走,她愛上他了麼?
  愛是如此平易而又奢侈的東西,有些人一枚荊釵便可換來一生期許,有的人傾盡一國未必能得佳人回眸。
  輕舟上秦長歌站在船頭,突然看見前方白淵從腰間取出一件東西。
  他慢慢的將那東西拼接在一起,是個弓弩的形狀,隨即彷彿有意一般,從袖子裡取出幾個黑色的東西,放在掌心,對秦長歌晃了晃。
  隔著那麼遠,不可能看清楚那是什麼東西,秦長歌卻能猜到,大抵是霹靂子之類的玩意。
  目測了下兩舟的距離,秦長歌皺起眉,白淵這是在逼自己不得靠近了,否則必以霹靂彈侍候之,但是如果放慢速度,這麼不死不活的吊著,白淵安然上岸沒入人海,再買舟出海,自己就更難抓住他了。
  身側凰盟護衛等待著她的指示,秦長歌毫不猶豫答:「繼續!」
  兩舟在一點一點接近,到了一個秦長歌膂力無法到達白淵卻可以的距離時,船頭上一直持弓而立面對秦長歌的白淵,一笑拉弓。
  「啪!」
  秦長歌仰首,靜靜看著那道黑色弧線電射而來,向著自己的船帆。
  黑色弧線將至,秦長歌霍然飛身而起,半空中衣袍飛捲,嘩啦一下鋪開一條白色的匹練,秦長歌姿勢流轉的在半空中畫了一個圓,將那黑色的威力無倫的小東西一兜,立即飛快的送了出去。
  「轟!」
  水面上炸起高達丈許的水牆,水牆嘩啦落下時,泛出許多翻著白肚皮的死魚,水面上有鮮艷的魚血,一絲一縷的漾開來。
  卻又有一道黑光,在水牆還沒完全落下那一霎,穿越水牆,射向人在半空無處著力的秦長歌。
  秦長歌半空一個觔斗,於海天之上騰然翻躍,伸足一跨已經跨上船帆,手中寒光一閃,一截船帆被她剎那砍下,扇子般抓在手裡,大力一掄。
  「轟!」又是一聲,這回霹靂子被扇開,炸著了一塊礁石,濺開的石塊砸上船體,船身一陣晃動。
  此時秦長歌和白淵又近了一些,秦長歌已經能夠射箭至對方船頭,一步跨上船首,秦長歌一把抓起護衛遞上的弩箭,也裝上霹靂子,示威的對白淵晃了晃。
  你有火器,我也有,咱們不妨對射,我不怕落水打架,你的女王可吃不消這三月冷水。
  白淵在對面隱約一笑,做了個「你盡可試試」的手勢。
  秦長歌嘿嘿一笑,平抬弩箭,身側的司空痕卻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聲道:「不能!」
  斜睨著他,秦長歌道:「為什麼不能?那是你老婆,又不是我老婆。」
  司空痕窒了窒,半晌皺眉道:「你真的是睿懿,一代開國皇后,怎麼這麼個性子?」
  「誰規定皇后必須威嚴尊貴,必須一板一眼?」秦長歌譏諷一笑,偏頭一看前方輕舟,目光忽然一閃。
  前方,白淵背後,掩得緊密的船艙門簾,忽然探出一隻手。
  或者說只是手指,纖細精緻,根根如玉,指上一枚鴿血寶石,在月色下熠熠生輝。
  那般碩大的寶石,非常人可以使用。
  身側的司空痕,卻突然身子一顫,驚喜道:「挽嵐!」
  秦長歌斜眼瞟他,「是麼?你確定?」
  「我絕不可能將自己妻子的手認錯!」司空痕怫然不悅。
  「她伸手出來,是在說什麼?」秦長歌看著那個手勢,雪白的指尖在深藍簾布映襯顏色鮮明,指尖如蘭葉微微上翹,輕輕三點。
  司空痕癡癡的盯著那手指,彷彿突然凝噎住了,半晌才道:「……她問我,你好嗎?」
  「她怎麼認出你的?」秦長歌回身看他,「你已經改裝了。」
  司空痕豎起手指,他指上一枚戒指是青金石的,難得的色澤純淨,和他的眼睛一般深如這海風之上的夜空。
  秦長歌突然輕輕笑起來。
  「你說,她信任他,甚至,她愛他。」秦長歌宛然微笑,微笑底深深嘲弄,「你真是當局者迷,柳挽嵐愛的人,絕對不是白淵。」
  「你怎麼知道?」司空痕看著她,「她那麼信重白淵……」
  「那是兩回事,你不懂女人的心。」秦長歌微笑著,附耳對司空痕輕輕道:「喂,我想到殺白淵的辦法了。」
  「嗯?」
  「借你小命一用。」
  油條兒在策馬前奔。
  這個春光美好的夜,道路迤邐鋪開,平靜延伸向遠方,兩側花木都被月光洗得乾淨,樹梢上枝芽肥嫩,映著天色閃著翠綠的色澤,風溫暖而帶著馥郁的香氣,拂過人面,如絲如緞。
  油條兒卻無心欣賞。
  要一個身負重任,汗流滿面,腳底被砂石戳破,一步一個血腳印的少年去欣賞這一刻夜色裡的春,等於要他去自殺。
  主子還身陷險境哪。
  從大儀殿翻出來,油條兒繞過那九人把守的正門,找到不敢強攻大儀殿,卻一直守著不肯走的侍衛們,侍衛正副統領當時都在殿內護衛,外面只有隊長在,立即撥了人馬陪油條兒去找趙王。
  來不及找到合適的鞋子,油條兒赤腳上路。
  前方,安平宮門在望。
  油條兒舒了口氣,大力撲上去扣門,他將銅門環敲得梆梆直響,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傳出好遠。
  半晌才有個太監烏眉黑眼的來開門,一邊罵罵咧咧嫌被吵醒,油條兒在宮裡被奉承久了,又滿心焦躁,一個巴掌便煽了過去。
  「咱家有大事,你這混蛋敢耽擱!」
  一邊推開太監就直奔入內,侍衛們急急跟進,空寂的安平宮被驚醒,宮人太監們惶然衝出來,油條兒直奔內殿,大聲喊:「趙五殿下,趙王殿下!」
  「王爺他病了……」有人怯怯的答。
  油條兒心中一驚,還沒來得及追問,屋門突然被人打開。
  蕭琛當門而立,未繫腰帶的長袍在風中搖搖蕩蕩,整個人又白又輕,似是一朵隨時都將被風吹去的雲。
  他面色蒼白目光卻極亮,那般淡淡掃過來,油條兒立時覺得心中窒。
  蕭琛看著這個陌生的小太監,眼底掠過一絲不安,淡淡道:「這麼晚過來,是傳旨賜鴆嗎?」
  「殿下,殿下……」油條兒撲的一跪,膝行著上千抱住蕭琛的腿,「求您救救太子,救救太子……」
  蕭琛眉峰一挑,「怎麼了?」
  油條兒抽泣的說了,蕭琛靜靜聽完,淡淡一笑,道:「與我何干?」轉身進屋,將門關上。
  油條兒大急,趕緊撲上去拚命敲門,可是怎麼敲怎麼求,蕭琛都不理會,油條兒無奈,一回身惡狠狠甩了把鼻涕,命令其他人,「都離開都離開,我有機密要和趙王稟告。」
  直到院子裡沒有人,油條兒才趴在門縫上,輕輕道:「殿下,奴才不敢吵擾您,奴才再說一句話就走。」
  「你已經吵擾了我很久,你現在就可以走了。」屋內蕭琛的回答毫無煙火氣,也毫無任何情緒。
  油條兒當沒聽見,只是低低道:「太子要我告訴您,陛下駕崩於禹城,如果您不想他唯一的兒子也死掉,請您務必出手。」
  ……
  「吱呀」,幾乎是瞬間,屋內再次開啟,蕭琛搖搖晃晃出現在門口,臉色已經不能用剛才的蒼白來形容,竟微微露出青灰的死色,他開口,連聲音都在微微顫抖,「你說什麼?」
  油條兒仰頭看著他,眼淚漣漣,一個頭磕在塵埃,「陛下駕崩了……」
  晃了晃,蕭琛一把扶住門框,他頭拚命的向後仰,用手摀住了鼻子。
  跪在地下的油條兒沒有看見,那一霎趙王口鼻同時出血,一滴滴的盡數流到他手上,再被他無聲抹去。
  這一瞬天旋地轉,這一瞬黑暗降臨,眼前什麼都看不清楚的蕭琛,伸出瘦得皮膚緊繃的手,在門框上一陣慌亂的摸索,將滿手的血塗得門框上出現艷紅的一條。
  蒼白的手指,緊緊掐住門邊,不這般用力,他害怕自己立刻就會倒下,再也不能醒來。
  玦……
  ……你……竟先我而去?
  你……不等我了?
  自己明知大限將至,去拚命支撐著,想在你班師後再見一面……
  真的只想再見一面……而已……
  天意當真慳吝如此,連這最後微薄的願望,都不願成全我麼?
  去年安平宮匆匆一面,你黯然而去的背影,真的成為我一生裡最後的記憶了麼?
  蕭琛仰著頭,將逆流而出鮮血,再一口口咽進腹中,每嚥一口,苦澀腥甜,便如嚥下這淒然悲慼的人生。
  我一生近在你身側,然而永遠在追逐你的背影,你於我,從來只是樓閣裡的劍光,板橋上的霜,梅樹上最高的那一朵梅上的雪,我仰望欣羨,然後看著它們從我生命裡,一絲一縷的淡去。
  那些寫在宣紙上的密密麻麻的心思,從無出口之機,最終在放深人靜裡化為火盆裡的紙蝴蝶,翩翩飛去。
  宛如一場人生中注定無人觀看的舞蹈,在淒清的聽見回聲的寥落掌聲中落幕。
  這些年……這些年……也努力想著放開你,放開我自己,努力想著從另外的路裡,走出我自己的新鮮的喜歡來,然而不知什麼時候,那罪孽的籐蔓早已纏緊了我,越掙扎越不得脫。
  蘊華選了那些好的男子,趁夜裡一次次送來……他們都很好,很可愛,有近在咫尺的溫度和香氣,可是……我等待的,永遠都只是你,而我等不到的,也永遠只有你。
  長樂火起之夜,我看著你那般茫然的走進去,心裡有隱隱的歡喜……那年楓葉之下那雙清冷冷看過來的眼睛,從來都是我的噩夢,那樣的女子,太過通透,她會看透我的心思,會漸漸疏離你我,會用最巧妙的手段剝脫你對我的信重和關愛,會讓我連一個菲薄的,只想陪伴你看著你的願望,都無法長久的持續下去。
  我怎麼能忍受?我怎麼能放任?她和我,注定不能共存,我曾因此想了無數辦法,想要殺她。
  但是我不能……我怕你傷心。
  可是她不怕你傷心啊……那個狠心的女人,她居然用那樣的方式,了結了你我最後的兄弟情分,於不動聲色中暗斬一刀,徹底斬去了你對我的希冀和信任。
  我多麼想、多麼想、告訴她那日的真相,然後看著她被狠狠擊倒,如同她擊倒我一般。
  然而我還是不能。
  這一生,你是我的兄長,你是我的劫數,你是我牽著心臟的那一點血肉,一旦剝脫,我必不能存活。
  而我……注定以一場水月鏡花,為自己的人生做了最後的註解。
  ……
  血已不再流,至於那些不為人見的傷口,只有自己去慢慢感受。
  蕭琛緩緩低下頭來,凝視著油條兒,只是這麼一剎那間,他臉色又差了幾分。
  「你跟我來。」
  他慢慢移到案前,取了幾張御用玉版紙,蘸墨濡筆,提筆慢慢寫上諭。
  唇間露出一絲苦笑……當年,為你抄那沒完沒了的書兒,居然練會了你的字,便是你自己也辨認不出來,這麼多年從沒使用過,卻不曾想……在你去後……我卻要最後再寫一回。
  是冥冥中天意注定,要讓我用這樣的方式最後紀念你一次麼?也好……
  幾份上諭一字排開,蕭琛輕輕從懷中取出晤得微熱的白玉小章,精巧的螭虎私章,上面刻著:錦堂主人。
  這是蕭玦的號,以當年他在淮南王府所居住的院子「錦堂」為名,蕭玦是個不對這些閒事上心的人,這個號,還是他幫他取的。
  私心裡,只是為了紀念當年錦堂裡那翻驚搖落縱橫飛舞的劍光。
  這個私章,是他親自刻給蕭玦的,蕭玦曾經在發佈詔令時用過,上次蕭玦來看他,他向蕭玦索要,他居然也就還給他了。
  蕭琛苦笑……哥哥,你是太愛護我,還是太不在乎我?
  天意……還是天意,天意要我為你做這件事,別人都不成,天意要我隨你而去,多一刻也不必耽誤。
  微笑著,蕭琛將仿造得天衣無縫的上諭交給油條兒,輕輕道:「去吧。」
  油條兒驚異的瞪著上諭,他是認得陛下的字體的,不想王爺的字,居然和陛下一模一樣,這下調動善督營和京軍,絕無問題了。
  他喜滋滋的一磕頭,大聲道:「奴才代太子謝王爺慨然相助!」
  蕭琛一揮手,想起那日安平宮她手中牽著的那個對他輕輕鞠躬的孩子,臉上露出了一絲慘淡的笑意。
  「我不是為他……」
  油條兒卻已經迫不及待的抱著上諭匆匆而去,行走帶起的風將門光噹一聲帶上。
  蕭琛連頭也不回,只是恍惚的,慢慢收拾著桌上的紙筆。
  一低頭,「啪」一聲,一滴鮮血墜落紙上。
  蕭琛出神的看著那點鮮血,突然提筆,就著那點艷紅,側鋒逆行勾老干,濃墨中鋒勾道枝,一株雪地勁梅,漸現輪廓。
  「啪!啪!」鮮血越滴越多,在紙上遍灑開來,蕭琛微微一笑,就勢點染成滿枝紅梅,枝幹道勁,繁花滿枝,宛似當年淮南王府四少爺的院子裡那一株老梅,少年的蕭玦,常於其下舞劍,幼年的蕭琛,常躲在樓閣轉角偷看。
  那一樹蕩漾著梅花和劍光的血啊……
  從此落在了誰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