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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63章

  卷二:六國卷第六十一章兩心
  八角巷最末的一間院子,桃花依舊開得熱鬧,那枝垂在門邊的桃枝,不曾因院裡的驚變而摧折一分。
  青石板巷子平滑潔淨,連一根草節都不見,陽光照在淡青石面上,遙遙看去恍如晃動的波影。
  遠處高樓有人吹簫,笛聲悠遠,曲折幽微,如綠波淡淡,自天際傾瀉而來。
  一片安靜祥和幽謐的氣氛。
  如同這江山千古,從不因主事者更替而換顏,長天厚土,永恆不老。
  沉靜的巷子裡,卻有人飛快掠過。
  那飛掠的姿態,如一朵藍色的雲一抹清逸的流光,一捧長天飛落的仙泉之水。
  楚非歡。
  長長的巷子,在最後一間院子之前有一個轉折,如同一個精巧的角,橫在來客的眼前。
  楚非歡流水般的身姿,突然在這個轉折前停下。
  他目光極其精準的在轉角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掠,隨即蹲下身,輕輕揀起一個小小的物件。
  那是一隻耳環,上好的翡翠,啄成別緻的海棠形狀,質地華貴雕工精美,等閒店舖是做不來的。
  只有衡記的店舖能有。
  楚非歡目光上移,看見轉角牆體上,有被重物和硬物摩擦的痕跡,青磚從上到下都有破損。
  豁然抬首,將耳環攥在掌心,楚非歡比剛才更快的射了出去。
  黑色木門前他停也不停,風一般掠進,那一枝垂落的桃花被他快速行進帶起的風聲驚動,紛紛碎落如紅雨。
  院門啟處,楚非歡停住。
  忽然覺得不能前進,不能呼吸。
  那許久傷殘期間時時而生的無力感和絕望感再次重來,疼痛的研磨著他的記憶……明明已經付出了一切,只為好好站在她身側保護她,為什麼事到臨頭,還是發現自己我完全無能為力?
  院子裡,橫七豎八躺倒的,全是長歌帶去的凰盟護衛。
  而原本該是正屋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狼藉,屋子傾毀,牆皮掉落,滿地亂糟糟的毀損的傢俱物事,這個院子外表看來一片寂靜,裡面卻十分狼藉。
  楚非歡掠到廢墟之上,在地面一寸寸查找,他的手指不顧污髒的一一摸過那些亂七八糟的雜物,在一處碎成幾塊的銅琵琶上發現了他害怕的血跡。
  手指輕輕一拈那血跡,血色淤紫——誰受了內傷?誰?誰?
  一想起某個可怕的可能,楚非歡便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似乎在絞緊,尚自溫熱的鮮血突然也變得冰冷,卻不知到底是血冷,還是自己指尖寒冷。
  眼光一瞥地下,隱隱露出鐵器的尖端,楚非歡伸手去扳,卻扳不動,以他的真力卻無法撼動的東西,那一定是深埋地底的。
  楚非歡仔細看了一眼那碎得不堪的銅琵琶,裂口在中間,邊緣不規則,是被來自兩端的重力擠壓斷裂的。
  重力……
  楚非歡手指一抖,鋼琵琶的慘軀在他手上再次粉碎。
  長吸一口氣,楚非歡再不停留,飛快掠出院子,先去凰盟總部,再去皇宮。
  不多時,八角巷外震響隆隆,無數飛馬疾馳而來,來勢兇猛迅捷如雷,整個地面都在微微震動,漫天煙塵隱約聽見訓練有素的軍隊按照各級命令分散包圍並驅散圍觀百姓的腳步聲,更有一騎搶在眾人之先,穿雲躡電,長驅而來,尚未趕至便已悍然厲喝:「善督營,給朕將這地面,全部掀了!」
  三千人齊齊掘地,蔚為壯觀。
  包子從馬上骨碌碌滾下來,撲向那堆廢墟,大呼,「哎呀我的媽呀,你和奧特曼幹架了?怎麼連屋子都掀了?」
  蕭玦黑著臉,將他往旁邊一拎,蕭包子一看老子臉色,知道自己最好閉嘴,圍著地面轉了三圈,趴到地上,用鼻子拚命嗅。
  蕭玦原本不想理他,只想找找有沒有長歌留下的蛛絲馬跡,一轉眼看見兒子德行,怨氣又不打一處來,喝道:「做什麼?」
  「不幹嘛,」包子爬起來,悻悻道:「我好希望我是警犬。」
  他想了想,趴在地上,屁股撅起老高,抓著個玩具似的小金鋤頭,吭哧吭哧的挖地,挖了半天,地上才掘出個淺淺的小坑。
  蕭玦縱是滿腔焦灼,也不能不管兒子,大步快速過來,手一伸拎起某只球,怒道:「這裡是連著鐵板的浮土,你挖什麼挖?你是來挖坑還是來搗亂的?」
  包子半空中很有氣勢的瞪回去,「我來目蓮救母,愚公移山的!」
  他低頭對半米下的地面望了望,想起當初被玉自熙摜到地下的悲慘往事,立刻威脅自己看起來心情不太厚的老爹,「不許扔,不許扔哦,你扔我就跟你急哦——」
  「呼——」
  很沒面子的蕭太子被蕭玦毫不客氣的扔了出去——扔到再次趕到的楚非歡的懷裡。
  楚非歡接住包子,一把再把他傳送到馬背上,將自己掌中的耳環遞過去,道:「我已經命令凰盟屬下全員出動打聽消息,陛下,請看這個。」
  「我已經下令九門關閉,從現在起只進不出,所有出城者都要有九門提督的親筆通關路引,一隻鳥,也不許飛過郢都城牆!」蕭玦面色沉重的接過那個耳環,問:「誰的?長歌不戴耳環的。」
  「宛翠。」迎上蕭玦疑問的目光,楚非歡靜靜解釋,「剛才我已經問過,就在我們去南閔的時候,祁衡將四季春賣唱姑娘宛翠和她的父親接了回來,並置了這座宅子,盟裡很多兄弟去喝過喜酒,這女子據說三年前就在祁衡四季春賣唱,祁衡一早就看上了,這女子卻一直不為所動,近期才應了他。」
  蕭玦有點不可思議的打量著楚非歡——從出事到現在,楚非歡到小院,去皇宮,去鳳凰佈置命令打探消息,再幾乎緊跟著就趕回這裡,這般周折奔忙,才花了半個時辰,怎麼做到的?
  神情有些黯然,他道:「換句話說,對方很早就潛伏西梁,甚至在長歌重生之前,那麼最初的目的,難道並不是為了對付長歌,所以不肯接近祁衡,最近他們的目標突然轉向了長歌,才嫁給了祁衡。」
  「陛下說的是,」楚非歡頷首,「我懷疑這是一批他國潛伏在郢都,長期執行密探任務的間諜,平日裡以三教九流的身份收集消息傳遞回國,遇到需要便執行一些秘密行為i,比如,俘虜長歌。」
  「看來想對付長歌也有一段日子了,」蕭玦轉頭看士兵挖地的成果,人力無窮大,不過一個時辰,整個小院地面已經全部被翻開,正屋周圍的地面更是被掘地丈許,露出整間屋子下設計精巧、佔地足有屋子大的巨型機簧。
  機簧看起來像是一個巨大的齒輪,連著無數錯綜複雜的鏈條,齒輪中間還有些繁複設計。精密而又有序的各自排列,如一隻幽深的巨眼,森然的望著天空。
  真的很難想像這個普通小院的地下竟然會如此精妙強大的巨物,令人望之生畏,天知道設計機關的人,又是何等的能人。
  軍士們齊齊用眼神表示了驚歎,然後悄沒聲息的退開。
  蕭玦和楚非歡上前,看了看那東西,對視一眼,齊聲道:「中川。」
  蕭玦森然一笑,語氣幽寒的道:「單紹打下南閔後,我讓他回師時順帶把中川給解決了,大軍已經逼臨中川,北堂嘯這是狗急跳牆,想挾持長歌逼我撤兵,難得他也算消息靈通,居然隱約猜出了長歌的重要性。」
  「吞併諸國,是在長歌任太師之後,陛下向來又愛重太師。」楚非歡語氣聽不出別的意味,淡淡道,「中川國小力微,不敢和我西梁雄獅對戰,只能點下作伎倆了。」
  蕭玦臉色僵了僵,道:「你是在責怪我將長歌置於風口浪尖了是麼?」
  「陛下,事已至此,再去爭執誰是誰非毫無意義,現在咱們的當務之急是找到長歌,」楚非歡目光清銳的轉過來,直直的和蕭玦對上。
  「是我的錯,我沒能保護好她,前世如此,這輩子也是如此,」蕭塊神色痛苦,牙齒深深陷進下唇,「可是她一直拒絕,我要派大內侍衛輪班守衛,我要安排內廷高手隨身跟隨,她都不肯,說自己有凰盟護衛……楚先生,我有時甚至覺得,長歌好像有點故意以自己為餌的意思,想引出一直潛伏在背後的一些人和事,她始終沒有放棄尋查真相,可是她為什麼不能相信我?不能讓我去努力?非要拿自己來冒險?有多少幸運能夠一直垂青一個人?如果,如果再來一次長樂事變——」
  他突然不說下去了猛地調轉身,背對著眾人咬牙注視前方不語,從楚非歡的角度,只能看見他黑龍袍寬袖下突然攥緊的雙拳。
  夕陽的金光鍍在那個背影上,那一直挺直如松的身軀,此刻竟然有些微微顫抖。
  楚非歡一聲歎息,逸散在黃昏霞光明滅的雲嵐裡。
  「我們不是長歌,我們不能真正知道長歌的心思,」半晌,他道:「但就我來說,無論她是怎麼的想法,無論她怎麼做,無論她做了結果如何,都不是我要管的事,我只管陪著她去做,做錯了,我去補;做壞了,我去陪;弄丟了她,我去找。」
  他平靜的仰起頭,看向雲天深處,他所愛的女子,前世今生,都於他如雲天之外般遙遠,她躡雲而來踏風而去,從來有一刻真正屬於他,然而他亦從未有一刻想過要棄她於不顧。
  她是他無聲的誓言,寫在生命裡,血液裡,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夢裡,不需要出口,卻時刻等待時光和磨難的考驗。
  他語氣清淡,字字卻重如千鈞:「去找,哪怕窮盡我一生。」
  卷二:六國卷第六十二章如花
  鐵馬車上那個小洞,在老者說完話後便啪的關上,完全的黑暗寂靜裡,秦長歌突然趴了下來。
  她伏耳於地,仔細聽著車輪的震動,感受到地面先是平整,隨即漸漸顛簸,那種顛簸是有規律的,不停的一頓一頓,像是走在砌得不平整的麻石地上的感覺。
  郢都只有通往城南的窄巷,才有這樣的麻石地。
  城南寧安門,是九門中最為偏僻的一個門,也是地位最低的一個門,全城的糞桶,穢物車,棺材,都從這個門進出,城門之外不遠處便是亂葬崗,一般百姓是很少去這個門的。
  相比之下,寧安門也是駐兵把守最為薄弱的一個門。
  但是,從現在開始,就未必是了。
  秦長歌微微露出一絲冷笑——非歡會很快發現她失蹤,蕭玦會立即封閉九門,想出去?門都沒有,一旦搜起城來,以蕭玦性子,只怕城裡每寸地他都能挖上三尺,每塊石頭他都會翻開看看底下有沒人,到時候,到哪裡去躲?
  車子的行進漸漸慢了下來,顯見得是到了人流流密集之處。
  然後突然停下。
  聽了約莫有一刻,突然開始掉頭。
  想必城門搜查嚴格,對方發現根本沒有出城的可能,只好回轉。
  秦長歌立即脫下鞋子,從鞋跟裡取出一柄薄鐵匕首,噹噹噹的在鐵壁上敲了起來。
  聲音尖銳,有如鐘鳴磬響,遠遠傳了出去。
  她真力未失,對方忌憚她手段一直不敢接近,自然也不敢搜身,而秦長歌這個人,哪怕只穿比基尼,那也一定會找到地方揣著她那些防不勝防的武器的。
  車廂裡傳出鐵器敲擊的巨響,怎麼著也要吸引守門士兵前來查看吧?
  秦長歌譏諷的笑了笑——小國就是小國,而且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奇技淫巧之術上,能人有限,能夠把自己困上這麼一陣子,已經算是窮盡手段,很了不起了。
  果然,車子突然開始加速,顛顛簸簸的想逃,她敲得越發起勁。
  大約後面有追兵,車子趕得飛快,真難得這內部權勢厚鐵的馬車,居然也能有如此驚人的速度,大約有機械推動裝置,秦長歌搖搖晃晃的讚歎:中川的技術水準確實領先內川大陸的總體水平,將來收拾到自己口袋裡,一定要好好利用。
  感覺車子似乎在往偏僻寬闊的地方走,越走越急,忽然不知撞到什麼東西,砰的一聲大震,車身劇烈晃動,秦長歌在四面不靠的鐵馬車終歸哧的一下滑了開去,趕緊伸手攥緊了一根鐵欄杆。
  晃動之後,車身搖擺了半天,好幾次險險要倒,秦長歌半跪在車廂內,全身真氣流轉,做好了馬車車門開啟隨時衝出的準備。
  雖知車廂一陣亂晃之後,突然如被千斤之力一墜,一霎之間穩穩落地,隨即馬車繼續前行,比先前更為快速平穩,而且左一折右一拐,將偌大的鐵馬車驅使得如同胯下之馬,靈活輕捷,快若飄風。
  秦長歌皺了皺眉,緩緩盤膝坐下……看樣子,好像換了車伕?
  馬車越行越遠,越行越快,最初的慌亂無措已經全然不見,大約,擺脫追兵了吧。
  眼見事態有變,一時脫逃無望,秦長歌乾脆躺倒睡覺——養好精神,誰知道等下車廂開啟,會看見誰呢?
  不多時聽得卡嚓一響,先前光上的小窗突然被打開,露進一線明媚的天光。
  小窗中突然露出了一雙眼睛。
  不是先前宛翠「父親」那細長瞇縫如狐,這雙眼睛,有著極漂亮的弧度,眼瞳不是純黑的,微微泛著褐茶色琉璃般的明營色彩,卻光華蘊藉神采迥異,看人時金光燦然,彷彿全天地的光彩都集中於他瞳底。
  而一雙眉既工整又飛揚,如仙家弟子於雲端之上颯然揮毫,一筆間畫下這十萬里江山鬱鬱青青。
  這雙出眾的眉眼一眨不眨的看著秦長歌,帶著幾分散漫的笑意。
  秦長歌懶洋洋躺在地上,雙臂枕著頭,翹著二郎腿,一晃一晃的唱著小曲,見他看過來,笑嘻嘻的揮了揮手,道:「給床毯子吧?太硬了。」
  那雙眼睛笑意更濃,隨即從窗口消失,隱約聽見卡噠聲響,不知觸動了哪裡的機簧,頭頂鐵板緩緩開啟。
  鐵板上方有人笑道:「毯子是沒有的,我的衣服可不可以?」
  秦長歌抬起頭,頭頂,閒閒倚著淡水色長袍的男子,寬袍大袖,衣服穿得極有林下之士的散逸風度,漫不經心的把玩著一支紫簫,簫上垂下深碧絲絛,於他臂彎處悠悠晃動,滿天雲霞下他微微偏首看過來的姿勢,令人驚艷得心神一窒,像是迎上撲面而來一場來勢和緩後勁卻無窮兇猛的風。
  秦長歌覺得,如果自己不是已經閱遍人間美男色,身邊俊朗優雅瀟灑妖媚散漫類型的都有。多少養成了點定力,而是一個初初思春的豆蔻女子,一定會在他剛才的那一回首間興奮歡喜得暈倒。
  不過現在,自己不想倒也得想了。
  男子一回首,給了她一個驚艷的剪影,並用自己一個隨意的站姿,便堵死了她所有的退路後,掌中紫影便破空而來,連點了她三處大穴。
  秦長歌苦笑,隨即認命,好吧,和那個中川老頭比起來,落在這般出眾男子手裡,最起碼可以賞心悅目,不算虧。
  仔細看那男子,卻發覺他容貌卻不如何出色,和那驚世眉目無雙姿態並不相配,大約也有易容,只是易得著實馬虎,稍微細心點的人都會發覺不對勁的地方,也不知道是這人不擅易容呢,還是根本個性疏狂得懶得用心去掩飾自己。
  男子伸手,一把將她拉出車廂——秦長歌真氣在他剛才那紫簫一揮間已經被鎖,但是肢體還是可以動的,看樣子這人也很懶,特意保留了她的行路動手能力,省得還要照顧她。
  偏頭看看他,秦長歌無奈的道:「這位兄台,我很想知道,你救了我,為什麼不肯放我?」
  「我沒有救你。」男子微笑看她,「我只是在街上吃麵,無意中看見這輛馬車看起來有點特別,便端著麵碗上了車頂繼續吃,車子被寧安門守軍追得厲害,撞上石頭。我不想灑了我的麵湯,便把那幾個趕車的笨蛋給踢了下去自己來,這車裡面裝的是人是鬼,我還真不知道。」
  「我非常感謝閣下的麵湯,」秦長歌肅然道:「實話和您說,我是人,還是個女人。」
  男子挑起眉毛,那一霎的姿態如同長天之雁在優雅剔羽,他的目光很隨意的在秦長歌全身上下掃了一遍,淡笑道:「哦?」
  秦長歌正色道:「是的,女人,他們虜了我,說是有個國家的國主最喜歡武林中有點武藝的女子,轉賣過去就是厚賞,所以我倒了大霉。」
  「我看你並沒有倒霉,」男子輕笑,「你武功還在,全身上下,連一點傷都沒有,如果他們要擄你,你怎麼會一點傷損都無?」
  「因為我全身是毒,」秦長歌每句話都半真半假,「靠近我,很容易死。」
  男人唔了一聲,突然抬手一引,秦長歌頭髮中的黑絲立刻飛到了他手裡。
  「這是什麼?」男子饒有興致的把玩黑絲。
  「編織、殺人、胳膊斷了可以繫起,萬念俱灰之下還可以用之上吊。」
  男子哈的一聲輕笑,轉目看她,「你很有意思,西梁武林居然有你這般奇妙的女子,我真後悔我來得太少了。」
  「閣下不是西梁人?」秦長歌明知故問。
  「我是來找人的,順帶辦點事。」男子又是順手一抽,這回飛出的是他腰間的腰帶,明明很柔軟的東西,摸起來卻疙疙瘩瘩,男子手指一捋,腰帶一端辟辟啪啪掉出一堆零件,他手指虛虛一拈,拈起一直鐵蝴蝶,微笑看著秦長歌。
  「您怎能這般輕薄?」秦長歌根本不看那鐵蝴蝶,嬌羞萬分的嗔怪,「那是我的腰帶啦。」
  男子一笑,將鐵蝴蝶一扔,瞇著眼睛看她,半晌道:「你叫什麼名字?」
  「如花,顏如花。」
  「好名字,」男子贊,「想來你一定眉目如畫,容顏勝花。」
  秦長歌嬌笑俯首,做羞怯不勝狀。
  手心裡,卻一層層的沁出薄汗,涼涼的攥在那裡,握著自己手指便以握著一塊沁涼入心底的冷玉。
  剛剛看見那一雙光芒波耀,滄海月明清笳飛雪般驚心明燦的眼睛時,她便知道了他是誰。
  那樣的目光,任誰也不能輕易忘記。
  對著這個傳奇般的男子,這個遙遠國度的神秘人物,以秦長歌睥睨天下的萬丈野心,也不敢輕忽以待。
  她不能讓他知道自己是趙莫言。
  更不能讓他知道趙莫言是睿懿。
  所以她寧可先揭露自己的女子身份,以進為退,先推翻掉「趙太師」這個身份可能,畢竟趙莫言在諸國之間,至今是以男子面目呼風喚雨,至於自己真面目,有幾個外國人見過明霜?
  反正,自己的女子身,遲早瞞不過他,莫如以一份假惺惺的坦誠,以一份截然不同傳言中的趙莫言或睿懿的面貌,先混沌下這個男子明亮如鏡的雙目。
  至於能夠混多久,秦長歌不敢抱太大希望的在肚子裡無聲歎氣……那兩個,求求你們,快點找到我吧,和這個傢伙在一起,我會很累的……
  男子牽著秦長歌的手,優哉游哉在鬧市中穿行。
  是的,鬧市。
  郢都主幹道,聞名六國的最繁華都城的最繁華街道,無衢大街。
  無衢大街今日人流尤其多,許多衣著普通,但目光精光閃耀,看來十分精悍的人物混雜在人群中,將一條街從東走到西再從西走到東,目光不住在武林人物裝扮的人身上梭巡,時不時互相擦肩,目光一觸即收。
  毋庸置疑,他們在找郢都全城各地同樣上演,但是沒有人知道,在他麼剛剛背轉身的地方,在他們剛剛擦肩的剎那,他們苦苦尋找的那位,正被某位男子隨意的牽著,以恩愛夫妻的姿態相偕而行。
  秦長歌已經恢復了女裝,那位先前溫柔的捧著她臉,很客氣的說要將她如花容貌恢復,結果在去掉她的面具後,他對她容貌嘖嘖搖頭,然後從袖子裡掏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易容之物,在她臉上一陣胡亂塗抹。
  她去臨波照影的時候,差點一口血噴到了水裡——如花,如花再世啊啊啊啊啊。
  然後男子說那家麵條確實不錯,帶她去嘗嘗,然後和他一起回國——他看上她了,準備收了她做妾。
  於是迎面滿街兵丁,漫步而來,一起去無衢大街一家麵店吃麵,他偏著頭,和她討論喜歡哪家繡娘的手藝,洞房花燭夜的新娘禮服該墜珍珠還是水晶。
  秦長歌微笑而聽,心裡卻在盤算打下他的國家後用他的黃金權杖去攆狗,用他的漂亮眼珠去擦鞋。
  在麵店不急不忙坐下,男子叫了兩碗麵,點了些小菜,一直慇勤給她夾菜,秦長歌面不改色的吃——反正他要殺她,也不會用這種累人的方式。
  她的啞穴被點了,所以她只好用含情脈脈的眼光來表示對他的膜拜。
  對方悠然而笑,對眼前如花的代表了另類美的笑容十分欣賞,對自己易容的化神奇為腐朽的絕頂手藝十分欣賞。
  如花的含情脈脈的眼光無意中掠過對街,突然一頓。
  對面。
  一騎正自城門方向長馳而來,黑衣黑馬,身姿在馬上亦筆直如劍。
  雖然只是一個遠遠奔來的身影,已可感覺到那男子容華氣度蔚然高貴,只是他頻頻揚鞭,催馬甚急,一身質地名貴的黑色金線錦袍也微微染了塵灰,他一路長驅而來,快若急電,街上百姓為他狂飆氣勢所驚,紛紛避讓。
  正是蕭玦。
  秦長歌一瞬間心跳如鼓,手心裡立時又起了一層冰冷的汗,她盯著看起來神情焦灼的蕭玦,只恨不得立時大喊出聲,喚得他飛奔而來,卻又知道別說現在喊不出來,就算喊了,男子也能在一霎間先殺了自己或拿自己要挾蕭玦。
  一時間心焦如焚,思緒紛亂,卻又無能為力。
  男子瞟她一眼,傾情轉首,笑著看那飛騎,道:「這誰啊,這麼威風?」
  秦長歌立即將目光收回,若無其事的繼續吃麵。
  馬上蕭玦卻若有所感般,突然於萬人之中,即將飛騎而過秦長歌身邊時,回首。
  卷二:六國卷第六十三章追尋
  簫玦於馬上回首。
  方纔那一刻,千萬湧動的人群之中,隱約間似有一絲細微的呼喚,穿越重重喧嚷的阻隔,突然響在了耳側。
  那聲音如此熟悉,以至於他立即驚喜回首,期盼著目光回轉那一刻的嫣然花開。
  然而他失望了,舉目望去,千萬張陌生的臉孔,千篇一律的漠然神情,人人都在匆匆前行,向著自己要去的方向,而身後暮色漸合,長河般的街道燈光燃起,一盞盞街燈星光般次第亮開,五色迷離花影如潮的繁華天衢之上,人流如河流,卻載不動思念的沉重的小舟。
  這是他治下的國土,他治下的子民,然而萬千人海裡,他卻一不小心便失去了她的蹤跡。
  簫玦不願死心的用目光掃過每一張臉龐,甚至每個人的身形,希翼著能尋找到某個相似的輪廓。
  他目光掠過街邊一座寒傖卻乾淨的小酒鋪,黝黯屋角坐著一對男女,男子一抬頭,發現了他的眼神,微笑著舉起杯,向他姿態隨意坦然的一照。
  想必是個淪落天涯的羈旅之人吧,看見陌生人尋覓的目光,也願意舉杯相邀,簫玦向來對他人的好意感受鮮明,是以縱然一懷煩亂,也很客氣的點了點頭,隨即掉開目光。
  那被男子隱在身後,只露出半張臉的女客,他直覺自己不方便看––想必是那位羈旅之客的紅塵伴侶吧。
  他勒韁馬上,仰首向天,玉黃的月色灑上他的臉,長眉英逸,糾結成鎖。
  剛才那一聲呼喚,到底響在耳側,還是只是因為焦心擔憂太過,出現幻覺,還是長歌在某個遙遠的地方,於內心深處對他進行呼喚?
  簫玦的一聲歎息,散在三月帶著紫雲英甜香氣味的春夜和風裡。
  秦長歌一聲歎息,深深藏在自己的肚子裡。
  她已經完全失去了胃口,卻硬逼著自己看起來很感興趣的將一碗麵吃了個乾淨。
  男子托腮看著她,神情寵溺,當真如在看自己即將過門的小妾,在她吃完後,居然還伸手用自己衣袖幫她拭淨嘴角沾上的一點醬油,姿態極其溫存。
  秦長歌盯著他樣式分外簡單舒服、看起來也不甚顯眼、質地卻只有王公貴族才能看出那絕頂不凡的長袍,拈拈那弄髒了的袖角,道:「我不會洗衣服。」
  「放心,不要你洗。」男子隨隨便便道:「這衣服明日便扔了,我的衣服從不過夜的。」
  秦長歌眨眨眼,一時難以找出合適的表情來表達自己的膜拜或鄙視,這件衣服抵得上西梁百姓半年伙食費呢,你居然穿一天就扔,你好奢侈……國師大人。
  既然這衣服注定明日就要被拋棄,還不如今日便好生利用了,秦長歌笑瞇瞇一把抓過他的袖子,擦了擦手,擦了擦嘴。
  白淵的袖子立即慘不忍睹,狀如抹布。
  手一撤,微笑看著不動聲色的白淵,秦長歌道:「既然我是你的妾,我也要求一樣的待遇,你在哪裡買的衣服?我也要求每日一件。」
  她想著白淵每日要換一件衣服,自然不可能自己背著偌大的衣服包來西梁,多半要在成衣店買衣,西梁最高檔的成衣店,自然還是凰盟衡記開的,只要自己和他住店,有的是辦法讓鳳盟知道她是誰。
  白淵卻彷彿沒聽見她的話,只是斜斜倚在椅子上,仰頭看著小店外明滅的星辰,眼睛裡波光流溢,風吹起他寬大的袍,姿態輕逸,他明明只是坐在黑暗的小店廳堂下,也如置身月下樹梢,蒼茫原野,一曲清音裡冷看繁華更替,世事榮枯。
  他長眉微斂淡淡出神的表情,令人覺得深涼而愴然,如明月照上蒼山背後的雪。
  然而只是一瞬間,他已經微笑轉首如常看著秦長歌,道:「好,一日一件,現在我帶你去換衣服。」
  他站起身,牽起秦長歌的手,步出小店,一路逆著人潮而行,漸漸轉過天衢大街,走過東安西府,往城東方向而去。
  城東是善督營駐軍地,這是拱衛京畿重地的皇牌軍,軍營佔地廣闊,附近很少有住家,軍營外有郢都城內最大的湖玉梭湖,以形如玉梭而得名,原先是皇家御苑,後來簫玦不欲驚擾練軍,才棄用了此地的行宮。
  秦長歌看著遠處的湖,內心裡盤算,難道白淵竊用行宮?那膽子也太大了點吧,何況附近還有數十萬駐軍,這不是自尋死路麼?
  秦長歌自然是希望白淵自尋死路的,但是怎麼看,東燕的國師大人也不像會做傻事的那種人啊。
  玉梭湖前有座小山,名字很方便的叫玉梭山,山勢不算險峻,勝在精巧,白淵牽著秦長歌的手,一路向山而行,直至爬上山頂。
  玉梭山上,明月湯湯,兩人向著那輪月色而行,衣袂飄飄長草悠悠,行走在久無人跡的山間小道,很快便被草尖的露水濕了衣角,一路上行,草越發茂盛,不知名的野花星星點點的開著,衣角上的露水便沾了幾分素淨的香氣。
  白淵行步看起來似乎不甚快,卻是轉眼間便到了山頂,連秦長歌都沒多用力氣,只覺得身子輕盈飄然欲飛,心中暗自估量著他的武功,將自己知道的高手都拿來比一比,覺得楚非歡全盛時期都只怕稍遜他一籌,水鏡塵練成劍法不知能否和他齊肩,玉自熙遇上他不會死,但要贏很難,班晏或許可以平手?真要贏他,只有素玄了。
  至於自己和簫玦,一個因為前世絕世武功並沒有能使自己免於殺身之禍,今生裡練武便越發注重逃命和暗殺自救之術,走了斜路,以至於難臻絕頂;一個可惜的被家中最初的那些二流武師教壞了根基,學習絕頂武學的時間太遲,若不是因為自身根骨太好又勤練補綴,硬生生擠入高手行列,現在他不過是個二流功夫皇帝罷了。
  秦長歌在這裡出神的評判天下武學高手,不知不覺的已經站在了山巔,無意中遠遠一看,隔湖不遠軍營處處,燈火與漫天星光交織輝映,隱約可以見火把移動,那是夜巡的士兵,秦長歌心理突然一顫,暗道我西梁駐軍重地,竟在此處被此人一覽無餘,這裡雖然離軍營尚遠,等閒人看不清佈置,但是以白淵的目力,咱們的駐京部隊的軍事機密,還不早被他看光了?
  正在思考如何補救這個漏洞,忽聽白淵笑道:「乘清風騎月色,躡雲霞采星光,一躍萬仞之高,聽取風聲烈烈,人生最得意處,莫過享受這般墜落之美,如花,你喜歡不?」
  「嗄?」
  秦長歌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白淵一把拉住手,跳下!
  風聲烈烈,急速從耳邊掠過,頭髮在飛速下降中被扯直拉開,再呼的一下展開如黑緞,飛揚在青翠的山崖間。
  巨大的風聲裡,平滑如鏡碧綠如玉的玉梭湖在旋轉著飛速接近,如一面碩大的天地之玉,等待著兩人悍然撞入,再沉落到底。
  霎那間秦長歌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如花不喜歡墜落,如花喜歡把你打落。
  白淵突然抬了抬手。
  一線淺金淡碧的光芒從他掌中飛出,啪的一聲打在崖壁的一株斜斜逸出的樹上,白淵就勢一拽,兩人迅猛的降落之勢頓時一頓。
  就這麼一頓,白淵已經半空抬腿,如同走在實地一般,攜著秦長歌「一步步」的走到那樹上。
  樹後,有一個石縫,看起來小得不足嬰兒進入,白淵伸手,將石縫一撐。
  生滿青苔的石縫竟然被他撐開,現出足可容納一人進入的山洞,秦長歌愕然的盯著這個洞,這才發現這個洞兩側都用木板塗了灰黑色漆,還故意雕弄出許多褶皺,做成了山崖的模樣,甚至還種了些青苔在上面,在一片灰黑蒼綠的山崖間,實在看不出什麼特別來。
  其實看出來也沒用,這個石洞在山崖半腰,上下幾成直角,要想進來,先要跳崖,這世上有幾個人肯沒事玩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蹦極,就為鑽進一個很難找到的洞?
  這個洞,是原先就有的?還是白淵新辟的?
  秦長歌揣著一肚子疑問,被白淵不容退避的輕輕推進洞裡,進洞就是階梯,一路向下,彎彎曲曲蜿蜒了不知多久,前方突然出現光明之處。
  是一間尋常房屋大小的石室,佈置得極為奢華,朱幌金燈,紗簾翠幕,石室中有兩個石榻,一個錦褥絲被,上懸夜明珠,一個堆滿了各式衣服,全是質料高貴的長袍。
  秦長歌前行幾步,突然縮了腳。
  腳下,一碧晶瑩,水波粼粼,竟然彷彿玉梭湖水。
  可是這裡明明是石室,哪來的湖水?如果是湖水,為什麼又不濕鞋?
  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地面中央,有一處地方竟然不是石塊,而是透明的巨大水晶,水晶打磨得極為精細,看得見地下深碧的湖水,人行走其上,竟如在水中行。
  這裡果然是玉梭湖底。
  秦長歌突然想起前世某著名武俠小說裡某著名武俠人物的奇遇,依稀也有湖底石室的經歷,可是人家最終學得絕世武功,自己呢?自己好像可沒這般好運氣。
  這石室華貴富艷,錦被翻江韻味旖旎,萬一某人淫心大發,直接要今晚提前過洞房,怎麼辦?
  秦長歌歡喜的奔著堆滿衣服的那個石榻而去,嬌笑,「我睡這張床。」
  白淵斜倚石壁,微笑道:「那是我的衣服,你要睡在我的衣服堆裡?」
  他一伸手,抓過秦長歌,神情溫柔的道:「來,如花,良辰美景不可辜負,既然我遲早要娶你做妾,咱們不如今日便在此地,洞房吧。」
  「她還在郢都。」太師府裡楚非歡平靜的看著簫玦,「陛下,你們的人都沒有消息麼?」
  「沒有,真是一群廢物!」簫玦焦灼的在地下轉來轉去,才一天工夫便已微見精神憔悴,眼下出現淡淡青黑,今天已經有十個前來回事的大臣被他趕出了門,腳下嵌金磚地都似快要被他一直未停的步子磨薄。
  包子跪在錦椅上,雙手合十喃喃自語,簫玦湊近了去聽,卻是,「神啊,我家臭娘一不殺生二不害人三不搶人東西四不放火投毒……最最老實良善品德高尚……請一定要佑她這樣的好人平安……算了,我都不好意思說了,重來……我家娘雖然殺生害人搶東西放火投毒,奸詐狡猾人品惡劣,其實不算太壞……真的……」
  簫玦不忍卒聽的伸手點了兒子睡穴--求求你安靜點,上天若真有知,像你這麼個禱告法,九天神佛立刻就會一個雷劈下來。
  有種人,真是不說話比說話要令人有幸福感。
  楚非歡小心的將包子抱上床蓋好被子,道:「陛下,不要以為他不擔心長歌,他只是看你焦灼,自己也有點慌,用胡言亂語來紓解緊張罷了。」
  簫玦歎息一聲,在兒子床邊坐下,輕輕理了理他的發,道:「我知道……只是我不能不擔心,中川的那批人已經被俘虜,祁衡也已經找到,但是無論誰也不知道長歌的那輛馬車去了何處,只知道被一個武功極其非凡的人搶走了馬車,楚先生,你知道的,這天下武功高強人士,除了我們這邊的素玄,其餘都算是我們的敵人,長歌落在強敵之手,這叫我如何放得下心!」
  楚非歡頷首,「中川『潛狐』,潛伏郢都多年,如果是郢都的武林高手,他們應該認得出,既然不知道,那就應該是西梁之外,他國人士。」
  「難道是水鏡塵?」簫玦霍然轉身。
  「不能確定,」楚非歡輕輕皺眉,燈影下他看起來似乎憔悴得比簫玦更厲害些,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在堆積如山的凰盟各類信息中繼續翻閱,楚非歡慢慢道:「無論是誰,我可以確定的是,他還沒有離開,陛下,我們如果找不到他們,就得另想辦法了。」
  「你的意思,引出他們?」簫玦反應極快。
  「嗯,選擇一個時機,拋出一個誘餌,引蛇出洞。」楚非歡目光轉向沉睡的包子,嘴角露出一絲憐憫的笑意。
  「陛下,溶兒的六歲生日,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