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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卷二:六國卷第四章試探
  「胡鬧!」蕭玦將棋子啪的一擱,「你是勳爵武職,怎好去做文試主考?何況現在主考已定,怎好半途更改?」
  「洪嘉石那個酸儒,他能出什麼好題目?」玉自熙風情萬種的嗤之以鼻,懶洋洋翹起蘭花指,戳戳點點那個虛空中的酸儒,「他最愛堂皇華貴文字,最喜援引,引得那些士子們挖空心思花團錦簇做文章,盡可著他心意玩文字。一篇五百字的經義,有三百字是典故,一百五十字是對仗,咬文嚼字詰屈聱牙——這是好的?」
  「好了,朕說一句你說一堆,」蕭玦皺眉,「朕還不知道你?主考若是湯煥望,你一定會說此人喜平實厚重,浮揚不起,士子們會把文章寫得寒傖,個個都像餓殍,體現不出我泱泱大國富盛風範。若是項之痕,你會說這個三元進士取了巧,是天璧元年的第一榜進士,那時國家初建,百廢待興,取士制度寬鬆,他真才實學捋起來不夠一菜籃——反正你總有得說的。」
  「陛下知道就好了啊,」玉自熙巧笑倩兮毫無慚色,「所以微臣厚顏自薦,文武之道,本就不必一定分出個經緯來。何況微臣若做主考,還比別人更多些好處,有益國家擢拔人才啊……」
  「什麼好處?」
  「微臣的美色。」玉自熙面不改色的將一張如花容顏湊到蕭玦面前,「您瞧,真正的,如假包換,無人可比的美色——微臣連試題都想好了,叫『吾未見好德如好色也』。微臣這張臉,就是色之極品。士子們一見微臣的臉,對於『色』自然會有極深極貼切的感觸,於是文思泉湧,筆下生輝,做得華彩璀璨好文章——這真真是我西梁之福啊……」
  ……
  蕭玦瞪著玉自熙,這世間怎會有這等不知羞的自負美貌自我標榜之人?
  還有,他今天突然跑來要做主考做什麼?
  前幾天聽說他在天衢大街上被一士子誤以為女子給調戲了。這人一向是我行我素不肯吃虧的性子,今天他吵著要當主考,是不是和這個有關?
  而且,據隱蹤衛回報這還是溶兒搞出來的事。那麼,那個膽大包天的士子,是不是長歌?
  這麼一想,蕭玦的心裡便似打翻了調味罐,滿滿的奇怪滋味冒上來,酸的辣的苦的鹹的,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長歌當街調戲玉自熙?雖說是為了替溶兒解圍,但是那樣的方式……好吧她做得出,只是……
  瞄瞄玉自熙宜嗔宜喜的絕頂美色,蕭玦的臉微微陰了陰。現在不比當年了,經了這一番死生歷劫,長歌的心思越發深沉如海,芳心終將誰屬,自己還真的不敢太有把握。雖說當年她就認識玉自熙,沒見過為他美色所動的模樣,但是人是會變的,隔世重來,她會不會看上這張明明看過很多次但是每次再見還是會驚艷的臉?
  這些年,宮深風冷,孤燈映壁,過慣了寂寞的日子,本也習慣了,不過就是將自己更深一點的冰封起來,在偶爾胸中刮起疼痛的大風的時刻,學會漠視或走開罷了。可是,一旦知道自己可以擁有,可以重新得回當年那些念念不忘的甜美與溫暖的時候,突然開始患得患失,對任何微小的變化與表現,都開始忍不住細細咀嚼掂量。當年那些不管不顧無所拘束的豪氣奮勇,竟在多年後一場自以為是的錯誤裡,被心虛的磨滅了……
  人心亦如水,等閒起波瀾,那些驚起的漣漪,散開的波暈層層疊疊,永無止休啊……
  對面,玉自熙緊緊盯著蕭玦的神情。
  他在……想什麼?
  他在……不愉快什麼?
  總覺得他最近很怪異,雖明烈依舊但陰鬱漸少,只是總有些心不在焉,坐立不寧,神情也於鎮靜平穩中隱約可以找到些許興奮和期待。但那興奮期待中,又好似有些不安和不確定,彷彿,彷彿有什麼正欲祈求的事物是他心心唸唸渴望得到,但是又不太有把握的為此愁煩一樣。
  今天觀察了他一天,越發確定他有問題,玉自熙在心中飛快轉著心思——太子回歸,睿懿未死,陰鬱漸少,嗯,合理;睿懿既然還活著,總有回來的一日,興奮期待,嗯,合理;但是,不安和不確定,哪裡來的?
  媚色流動的眼眸波光閃爍,玉自熙一抹笑意似有若無。當主考?笑話,用手指頭想也知道蕭玦不可能同意,他只不過是為了在這裡死纏硬磨一天,想見見至今還未見過的太子而已。
  太子冊封那日,他不在,他被蕭玦派出去視察幽平二州軍備。近期北魏不太安分,他在軍中素有人望,又是北魏的老對手,陛下要他親臨邊境,看看叩邊的諸般手段是北魏哪位將領的手筆。回來後發現風雲變幻,那個他看中的小宮女明霜扳倒了蕭琛,而太子回歸——他問過太子形貌性格,確定果然就是明霜身邊那個心黑皮厚的小傢伙,但是,明霜呢?
  這個女子傳奇而神秘的出現,以公主隨同出家的宮女身份和他一次次交鋒,謙和有禮而又寸步不讓,風輕雲淡而又機鋒暗藏,他因此對她越發興趣盎然,那感覺不啻於當年初遇秦長歌,先打架再吵架,打完了吵完了就互相陰對方,最後……
  算了不想那女人……明霜能行此驚天一舉將蕭琛整倒,他是相信的,但是後來的故事,他就不信了,什麼?傳奇烈女以死報恩?被趙王事後報復暗殺?市井間將這個故事傳得沸沸揚揚,一番感傷惋惜讚歎之後,漸漸也就丟開了。那些為塵俗所擾的人們,每日困溺於枯燥單調的煩惱和生活,永遠只會追逐最新鮮的故事兒,那個曾經佔據了他們大部分口舌力氣的孤身叩閣的小女子,很快便如泡沫般的消失於他們的舌尖和記憶中了。
  可他不相信,不忘記。
  笑話,那女子事前安然無恙,卻在事後,趙王失勢後被殺?好吧,有這個可能,畢竟事先她暗敵明,事前掀出來後,以蕭琛的殘餘勢力和收買人心的本事,想殺她也有可能。但是,就他與她寥寥幾次交鋒的感覺,這女人,哪這麼容易死?
  那麼她去了哪裡?下一步她要幹什麼?
  還有,陛下也曾為她心動,現在他這麼奇異的表現,是不是和她有關?
  玉自熙一直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見見太子,找找小破孩的破綻。
  可惜不知道怎的,每次有意無意的想碰見他,答案不是太子去練武了就是太子去讀書了。跑到讀書的藻文館,他居然又不在,說是解手去了,他坐下來等,老賈端鬍子直飛的告訴他不用等,太子解手向來一解就是一天的。
  他立刻很關心的送去有潤下通便功效的黑芝麻、胡桃仁、大麻仁、郁李仁、杏仁、土瓜根汁、阿膠、蜂蜜、羊酥諸物,以示對太子便秘痼疾的深切同情和慰問。原以為那個壞小子一定氣得七竅生煙,跑來找他算賬。沒想到不過一日,東宮來人,執禮謙恭,說是奉命感謝靜安王關心,附上太子的親筆謝箋和回禮。
  謝箋的紙軟而長,全無冠華宮太子富貴風範,上面墨汁淋漓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多謝王爺,改日請你吃苦瓜全席。
  那紙經仔細辨認,確認是宮中專用於大解的手紙。
  禮物倒是中規中矩,一般的是中藥。玉自熙卻不肯相信這壞小子會乖乖的送東西,將包都拆封了一一仔細看去:
  第一包,紅棗、桂圓、當歸、人參、枸杞。
  第二包,旋覆花、香附、當歸、川芎、丹參、甘草。
  第三包,丹皮、地骨皮、生地、柴胡、當歸。
  第四包,當歸、白芍、桂枝、黨參、甘草。
  第五包,青木瓜、酪梨。
  第六包,花生、紅棗、黃芪。
  玉自熙粗通藥理,看這些藥都是尋常藥物,功能去滯解燥溫補生津行氣活血等等皆有,但是青木瓜用來做什麼就實在不明白了。請了府中醫官來看,醫官本也不解,將六個藥包都看過了,思索一會,悄悄問玉自熙,「王爺,可是襄郡主有經血虧虛,滯下不調之症?」
  嘎?!
  玉自熙面上笑顏晏晏,點頭,「是啊。這些藥對症麼?」
  醫官肅然,「襄郡主看來體質寒弱,近期可是吃了生冷食物?以前不至於如此啊。這第一包,滋陰補血,第二包治月事胸漲氣滯,第三包治月事血熱,第四包調理月事血瘀,第五包和第六包,卻是……咳咳……咳咳……」
  醫官一副礙難出口的模樣,被玉自熙盯了半晌才道:「女子豐潤肌膚所用……」
  然而他那目光,卻極其曖昧的在玉自熙胸部掃了一下,暗示「豐潤此部位也。!!!
  月事?豐胸?罵我是女人?
  玉自熙笑嘻嘻的揮退醫官,托腮看著那藥包半晌,輕輕一吹,豐胸調理月事的藥包立時化為藥末。
  挫折了幾次,玉自熙也不去冠華宮了。那小子明顯就是在避開他,可是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總有揪住你的機會。
  然後,便發生那日大街強吻事件……玉自熙將烏髮緩緩繞於指上,拈著棋子不動聲色的沉吟……那傢伙是誰呢?明擺著陰了他一道,這行事風格,倒有幾分那丫頭影子呢。事情起因肇事者也是個和太子年紀相仿的小孩,雖說相貌不像,但是相貌這東西,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只是當時他緊緊壓在自己身上,胸部骨頭硬得咯人,氣息也不是那丫頭的沁涼薄荷香氣,怎麼看都是一個男子,有女人將男人扮這麼像?
  玉自熙皺眉,啪的捏碎一個棋子。
  唔……今天把冠華宮裡的玩具全部玩散掉了,點心都吃完了,也沒能把黑心太子逼出來。倒是陛下,看出來很奇怪啊……他,蕭溶,那個士子之間,會有什麼關係呢?
  玉自熙再皺眉,啪,又碎了一個棋子。
  對面,沉浸在自我懷疑情緒中,正在嚴肅思考靜安王容貌有沒可能對自己的未來幸福造成威脅,並對長歌始終不肯告訴他自己的新身份十分鬱悶的皇帝陛下,順手也抓過一個棋子,在指尖慢慢的碾……長歌當真要去應考嗎?萬一落榜怎麼辦?她現在行事,怎麼越發令人摸不著頭腦?
  啪!
  ……下棋的兩個人,一個咬牙沉思要找奪吻兇手,另一個神思不屬的想去泡女人。一盤棋被兩個人在無意識地沉吟中,碎成了黑一攤白一攤兩攤粉末。
  二月初六,荊闈待入,杏榜之上,將署誰名?
  會試當日,遍住全城的士子舉人們,提著考籃背著油布,面帶興奮之色,從四面八方往貢院匯聚而來。
  秦長歌自然也在其中。
  按照西梁制度,春闈會試的舉人考生,可以是鄉試中榜者,也可以由各地舉薦秀才進京參加。秦長歌沒有參加過鄉試,自然選擇了後一種捷徑——以凰盟遍及天下的巨商勢力,買一個秀才的身份,請托當地官府舉薦,實在是件極其輕巧的事兒。
  於是,會試當日,德州士子趙莫言,優哉游哉考試來。
  貢院門口人山人海,士子們正在輪次搜身。不知道為什麼,隊伍前進得極慢。秦長歌還沒擠進去,就一眼瞄見遠遠釘子般高踞馬上,陰冷注視著貢院門口的十八赤甲護衛。
  暗叫不妙,秦長歌踮起腳尖,想看清玉自熙這個傢伙是不是真的跑來了,無奈個子太矮。她發出一個暗號,不多時,她身邊暗中護衛的凰盟護衛,悄悄擠了進來,對她做了個手勢。
  嗯,果然是他,這人真小氣,一點虧也吃不得。
  秦長歌對身側護衛悄悄囑咐了幾句,後者領命而去。
  貢院大門口,主考禮部侍郎洪嘉石,副主考翰林項之痕和十八房考官,正滿頭大汗一臉苦色的圍著那位「心血來潮」要來「幫忙」搜身的靜安王,紛紛勸說。
  「王爺,卑職們不敢勞動貴駕,還是請回吧。」
  「王爺,搜身由禮部安排的雜役來做就好了,怎敢勞動您親自一個個搜?再說這樣搜,著實耽誤時辰……」
  「王爺……搜身只是查有無夾帶,您叫人家脫衣服,這個這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玉自熙高踞在一張一看就是從自己家裡搬來的酸枝寶花雲鈿、鋪了華貴錦毯的太師椅上。太師椅大喇喇橫在貢院入口,一幫靜安王府黑衣侍衛直直立在兩側。
  他艷麗容顏滿是懶散,以肘支頰,黑髮流水般披在煙霞赤紅重錦長衣上,風情艷色如那枝頭灼灼其華的五色花朵,輕輕一動便媚光氤氳,妖嬈得令人窒息。
  靠在椅子上,玉自熙對四周聒噪聽而不聞,只是愛理不理的看著手下搜身。身材粗壯個子高大的,看都不看一眼,個子嬌小容貌清秀的,那目光便灼灼射過來。
  地上,堆了一堆順手搜出來的書、肩負夾帶重任被最終脫下來的臭鞋子爛襪子、還有些具有特別嗜好的揣懷裡的小繡鞋肚兜兒,都被盡忠職守的靜安王府侍衛扔了一地,散發著令人掩鼻的古怪氣味。玉自熙皺眉揮手,一幫人立即拿去燒了,也不管那些光腳的士子站在二月寒風中哀號。
  趕考士子大多是第一次上京,所謂寒窗苦讀近十載,隔鄰母豬是天仙,這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酸書生,幾曾見過這般的美貌至光華璀璨的艷色來?一個個癡癡呆呆的眼珠都不會轉了,叫脫上衣就脫上衣,叫脫褲子就脫褲子,走過去了還要掉轉頭來,絲的吸一口口水。
  洪嘉石滿臉的汗,卻滾滾的落下來,眼看還要一個時辰就要閉院封門,士子們還要三分之一沒有搜完。這個魔王從今早貢院開門就趕了過來,帶著自己彪悍的護衛橫空插一腳,萬事不管殺氣騰騰,大有不把每個人都看過絕對誓不罷休的架勢。看來是因為那著名的天衢強吻事件了,他想找出那個士子?
  可是再像這樣搜下去,一定是來不及的,耽誤會試時辰,這是重罪,他如何擔負得起?
  玉自熙素來和他們不對盤,他不喜歡文人是出了名的。十八房考官苦口婆心,對他大約也就等同蚊子叫罷!
  歎了口氣,使個眼色,他命項之痕親自去向陛下回報,自己湊了上去。
  「王爺,」洪嘉石前元貴族出身,標準的世代公子哥,家學淵源,風流趣致,絲竹彈唱無所不精,自己也是個七竅玲瓏水晶心肝的人兒,見玉自熙神情已經揣摩出幾分,悄聲道:「王爺可是尋找一個身高約六尺,膚白體瘦,容貌清秀的士子?」
  「你認識?」玉自熙立即睡醒,忽的一下轉頭,「老洪,是誰?」
  洪嘉石苦笑,我怎麼知道是誰?瞅瞅天色,不能再糾纏下去了,一定得把這魔王先打發掉,心一橫,道:「知道,是平州士子班岳……」
  「喂!你!」玉自熙突然蹦了起來,紅雲一朵,剎那間就冉冉落於人群之中,衣袖一揮,四面人等紛紛倒跌出去,只留下人群中一個瘦小的布衣男子,正滿面愕然的轉過頭來。
  「你,」玉自熙笑得非常滿意的看著秦長歌,「搜身搜身,允許你插隊。」
  「哦……」秦長歌慢吞吞答應一聲,問:「請問官爺,先脫哪裡?」
  「脫上衣——等等,」玉自熙一偏頭,「你不認識我?」
  愕然瞪大眼,秦長歌滿面茫然,「小生今日方到郢都,此前從未有幸得見帝都風采,怎麼會認識官爺?」
  「唔……你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你就行了,」玉自熙曼聲道:「脫吧,脫吧,早點脫完早超生。」
  「哦,」傻書生十分聽話,立即去解扣子。
  玉自熙目光灼灼,似笑非笑,看著秦長歌慢吞吞的手勢,搖頭道:「慢,太慢,你這樣子,後面還有這麼多人,來不及開考怎麼辦?耽誤時辰可是重罪!」
  洪嘉石在一邊暗罵,你這混蛋,現在你倒記得耽誤時辰了!
  「本王親自給你搜,」玉自熙伸手便去解她腰帶,「兩個人動手比一個人快。」
  「不好吧……」秦長歌忸怩,「小生有狐臭也。」
  「沒關係,」玉自熙抽出腰帶往地上一扔,雙手一扯,所有布結都被崩斷,圍觀眾人齊齊倒抽一口長氣。
  這……叫搜身?
  「狐臭有什麼不好?」玉自熙笑得開心,「風情獨具,別樹一格,本王就愛聞這個。」
  圍觀士子立即齊齊抬臂,去嗅自己腋下。
  ……
  「皇上駕到!」
  太監的嗓子極其具有穿透力,即使在這亂如一鍋粥人聲鼎沸之地,依舊清晰的傳入每一個人耳中。
  洪嘉石立時鬆一口氣,最先跪下去,高聲叩首,「我主萬歲!」
  被帝駕御林驚呆了的士子們這才清醒過來,亂七八糟的跪了一地。這些人不懂陛見請安規矩,萬歲陛下皇上胡喊一氣。而前方九龍拱日御輦上,蕭玦龍袍金冠,一身剛下朝的朝服,早已大步行下輦來。
  目光一掠,立時停駐在人群正中正被玉自熙扯著袖子的秦長歌身上,有些不確定的上下看了一圈。
  是長歌嗎?
  一個球從御輦上滾了下來,扯著他衣袖,做了個OK手勢。
  蕭玦自然是不明白太子爺的天雷手勢的,不過看他的樣子也知道,這是長歌。看樣子玉自熙不忿天衢大街被強吻,硬是衝來貢院找人了。
  他眼光瞄到秦長歌已經解開的衣襟,再看看玉自熙還停在秦長歌前襟前的魔爪,怔了怔,眼光已經黯沉下來。
  你這傢伙放肆得也過火了吧?當朕這個前世之夫是個擺設麼?
  身側,有人悄悄拉了拉他衣襟,自然是蕭家太子提醒,別在這地兒失態,別給這狐狸看出什麼來,否則壞了咱娘的事你一定會被三振出局。
  抿抿唇,緊了緊腮幫,蕭玦恢復雍容平靜的帝王風範,淡淡道:「都平身罷——朕去天壇祭香,順便路過此地,想著今日春闈開考,過來看看,怎麼這許多人還在門外?還有,靜安王,你怎麼會在這裡?」
  「陛下,微臣也是路過的,」玉自熙面不改色的答,「看見老洪這裡人手不夠,怕開考時士子還沒進門,耽誤時辰老洪是要殺頭的。同在一殿為臣,微臣怎麼忍心老洪落此下場,所以來幫一把手兒,唔……老洪你就不要感激我了。」
  洪嘉石一口鬱悶的鮮血差點噴出來,玉自熙,從此我和你不共戴天!
  「哦,」蕭玦不置可否,先皺眉對洪嘉石道:「時辰快到了,朕許你五門齊開,增派人手,先讓所有士子進房開考。你是主考,別的事你不須理會。」
  洪嘉石立即感激涕零的叩個頭,重新安排士子搜檢。人群散去,蕭玦方冷冷看向玉自熙,「臨時路過?臨時路過你也搬著個椅子?」
  他看似無意的邁步前行,經過玉自熙身邊,伸手一拉,一把將玉自熙拽了過去。
  「你鬧什麼鬧?你再這樣,朕也不能再回護你!」
  「陛下,您在緊張?您在憤怒?您為什麼憤怒?」玉狐狸彷彿根本沒聽見他的威脅,只是目光流轉,極有深意的上下打量他,「他又不是您的女人,您緊張什麼?」
  他微笑著,一旋身閃到秦長歌身邊,一把抓住她,笑吟吟對蕭玦道:「陛下,既然您來了,正好省了微臣的事。微臣自從上次被這少年當街輕薄,突然起了龍陽之思,想試試男子滋味……這書生當街欺辱郡王,本有杖責之罪,微臣看陛下對他似也頗有顧念之心,便賣陛下一個好兒,也不用揍了,以人代杖,請您把他賞給微臣吧?」
  卷二:六國卷第五章縱情
  「你要誤了人家應試了,」蕭玦將怒火捺了又捺,盯著玉自熙緩緩道:「讀書人不容易,十年寒窗懸樑刺股,就這樣給你攪了你於心何忍?你看上誰是你的事,龍陽之好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事體,你居然拿來和朕有商有量,要朕賜你孌童?你將我西梁堂皇國體置於何地?將朕這九州之主置於何地?胡鬧!回府思過去!」
  秦長歌睜大眼看著蕭玦,差點鼓掌讚歎。這傢伙歷練出來了啊,滴水不漏冠冕堂皇,應對沉著分寸有度。更難得是印象中那個有點暴烈的性子,也開始收放自如拿捏得當,竟是一點破綻和空子都沒給玉狐狸佔著。皇帝這個最鍛煉人心智城府的職業,果然不是白當的。
  她不好鼓掌,太子爺卻是可以盡情表達自己的由衷讚賞的。
  「妙哉斯言!」蕭包子大力拍掌。最近聽賈端老頭子的課,聽得最多的就是這句,現搬來應景,又滿面嚴肅的對秦長歌一擺手,「這位……先生,你快去考試吧。」
  「小生謝陛下、太子隆恩!」秦長歌立即應聲,極其利落的從玉自熙手中扯回自己的衣服,背著自己的籃子一溜煙跑了。玉自熙挑了挑眉,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面色沉肅盯著他的蕭玦,笑了笑,媚聲道:「微臣也……謝主隆恩。」說罷一禮,搖曳生姿的揚長而去。
  一場風波由此化為無形,秦長歌在跑向貢院大門時同時做了個手勢,暗示凰盟護衛中止計劃——蕭玦來得這麼快,超出她意料之外,本來還想指使手下裝模作樣去燒玉自熙隨時帶著的那盞燈以便調開他——誰都知道那燈是玉自熙的命根子,除了上朝時放在簽押房,其餘任何時間都隨身不離。算了……惹急了這狐狸,炸了毛也是不成的。
  三場考試,六日,九日,十二日各開一場,每場三天。小小號房九天足不出戶,秦長歌用一大半的時間睡覺數手指,其餘時間應付那些經義策論詩賦。最後一天考完,背著小提籃出來。陽光燦爛得近乎熾烈,對面街邊白玉樹上開得奇香四溢,大如玉盤,入眼有一種清艷逼人的美。秦長歌迎著日光閉了閉眼睛,目光下移,這才發現斜倚樹邊的黑衣男子。
  眨了眨眼睛,秦長歌站定,又仔細的看了看。
  對面,頎長的男子一身普通黑衣,有點訕訕的迎上她的目光,英銳的長眉下目光堅定,臉卻微微發紅。抿了抿唇,秦長歌看看自己的男裝,眼光向城西飄了飄。她最近搬了家,現在住在城西,那裡是中等民戶集居地。小小的院子,裡外三進,住著家鄉發大水現在來郢都投奔親戚討生活的遠房兄弟三人,最裡面一進住了有病的兄弟,第二進住了大哥夫婦,第一進和偏房住著兩個沒成家的兄弟——有病的,自然是楚非歡;大哥夫婦,是祈繁和鳳凰盟女弟子的假冒夫妻;另兩個是容嘯天和秦長歌。大家都改了裝,有滋有味的過起平常生活來。
  秦長歌的意思是:咱身份現在都不方便,去家裡。
  不料對面的蕭玦卻沒動步,眼光向城門方向飄了飄。
  呃……出城?
  做什麼?
  眼光再向旁移了移,一匹看出來腳力上好卻不打眼的黑馬在一旁打著響鼻,踢踢踏踏意態悠閒的轉著。
  對面,蕭玦對著她疑惑的目光,做了個口型。
  「犒勞你,出城轉轉。」
  皺皺眉,看了看皇帝陛下沉默卻執拗的神情,隨即無奈一笑,秦長歌很輕的搖搖頭,做了個「你先」的手勢。
  蕭玦的眸子如啟明星一般灼灼的亮起來,立刻轉身牽馬而行。
  街上人潮流動,匆匆來去,無人注意到一前一後兩個「男子」,以著同樣的步調和目的地,懷著不同的心緒和回憶,緩步前行。
  午後的風清爽乾淨,風拂去前方男子烏亮的發,秦長歌的目光,這一刻微微有些遙遠和柔軟。
  恍惚間時光倒轉,十六歲少年憤然回首,眉目清亮。
  蕭玦,我們似乎曾經,這般向著同一個方向,漫漫行路。
  卻又不知在何時,錯失了彼此的路途?
  蕭玦牽著馬,在前方慢慢的走,他的步子穩定而堅實,修長的身形永不會被人流湮沒。他行得並不十分急切,雖然企盼和長歌單獨相處的美好,但是這條路,這般一前一後的漫步而行,似乎也可以走得再長些。這一刻時光靜好,全心去愛的人就在身後,一轉身便可觸摸到她的容顏,那是種多大的幸福?
  而那種身後有牽絆,有目光暖暖燙上後背的滋味,自己又暌違了多久?
  蕭玦的目光,也漸漸遙遠……很多很多年前,似乎也曾有過類似的一幕。
  那年……長街前橫刀裂門的少年,擔一肩瑟瑟秋色,盯著在自己面前緊緊闔上的大門,聽著門後兄弟們放肆的哄笑,死死咬唇不語,然而那深黑眸瞳,早已無法抑制的泛上淚光。卻聽得身後少女輕笑,似一朵嬌花飄落枝頭般輕而俏。
  她與他一番對話,淚光被燃起的希望之火霎時烘乾,只是猶有幾分疑惑,他上下打量她——這麼美,這麼纖細,
  這麼小,她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宛如夢境,美好如斯,那麼那些振人心懷的許諾,是不是也是一個極易被驚破的夢?
  「跟我來。」
  少女眼光流轉,立時看出他的疑惑,一轉身,留一個秀致優美的背影。
  他有些猶豫,卻不肯多想的立即跟上。
  她在前,他在後,他的眼光,一直粘在她的背影上。一個人的輪廓,怎麼可以生得這般精緻恰好?那流暢起伏如詩,再或者,天邊那一抹虹霞的嬌艷……
  那一刻他恨自己未曾好好讀書,記憶裡那許多千年以來薈萃文人精華思想的華言錦句,到了絕頂的容姿面前,似乎都失了色,顯得斧鑿而有匠氣,不如這女子麗質天成,驚鴻游龍般的靈秀。
  兜兜轉轉出了城,在一處破舊的祠堂前停住。她回身對他一笑,拂了拂積滿塵埃的祠堂香案。
  只是輕輕一拂,香案便輕若無物般飛起,生生挪移到了另一邊,香案下,露出一方圖案。
  他驚訝得瞪大眼,這女孩不過十三四年紀,怎麼有這麼一身驚人的功夫?
  她卻斜倚牆邊,微笑對他招手,「來,看。」
  他依言上前,自己都奇怪素日不算聽話的自己,今日怎麼對一個比自己小的女孩言聽計從?然而眼前小小女孩,溫柔眼光裡自有博大境界,目光凌雲,氣象萬方。
  他不由自主垂下目光,卻是一方青石雕刻,共分四副,飛龍在天、足攫巨龜、砸龜於石、龜死龍舞。
  雕刻者筆力非凡,只是寥寥數筆,卻意象傳神,將龍的神威龜的猙獰,龍的飛舞天驕龜的垂死掙扎都盡現於指下,令人一見之下,便神為之奪。
  他被這似有魔幻之氣的圖像吸引,目不轉睛。耳邊突然響起少女淡淡的語聲,聲音極近,她垂落的發在他的肩,亮若黑緞,帶著芬芳而沁涼的薄荷杜若香氣。
  「元太祖元烈,據傳為其母夢神龜而生,其後起於草莽,奪曄皇朝天下而代之,歷五代帝王,倒行逆施,德行微薄,以致元王朝不過數代國祚,便已近衰微之境。天道輪轉,氣數將盡,此當英傑輩出,爭雄天下之時,此當君,有為之時!」
  他愕然抬首,「我?」
  「你。」眼前少女長髮飄飛,目色幽深,帶著命世者的靈慧與透徹,一抹夕陽暮色裡宛如神女。
  「你出生於元靜帝十八年,屬相龍,八字為辛辰、丁酉、庚午、丙子、『此命為人仁孝,學必文武精微。幼歲浮災,並無妨礙。運交十六歲為之得運,諸事遂心,志向更佳。命中看得妻星最賢最難,柱中四方成格禎祥』。」
  見蕭玦一副有聽沒有懂的模樣,她一笑,「總之,這是天賦甚厚的強勢命造。至於這祠堂中的圖騰,系我大師兄十六年前雲遊天下,路經此地,見某府生子,祥雲瑞靄紫氣東來,靈機所觸遂卜了一卦,刻下此圖。此龍繪金甲
  十六,起於雲端,預示新主騰起之機,腳下之龜,元王朝也!——天與弗取,反受其咎,蕭兄,你可明白?」你可明白?
  碧落神山履足紅塵的幼齡女子,輕啟朱唇,寥寥數語,如巨劍劈落,為他砍裂出一方新天地,於塵世的壓抑的黑暗的捆縛的一角,透進新鮮的清甜的沁涼氣息。
  那一方的天地,有火有血,有犧牲有白骨,那些戰場上頭顱落於他懷的兄弟,那些灑落於草根底的無名戰士的熱血,那些刻於記憶中一步步行來的艱辛與熱淚,終究締就了十六歲少年腳下堅實的帝國,終究不負了他解民倒懸,推翻逆政的多年心願。
  蕭玦帶著沉湎的微笑和淡淡的憂傷,邁步出城。回憶裡時光總是過得很短,彷彿只是一轉眼,自己便站在了城郊野外的山坡上。
  他回身,凝視秦長歌。
  春風和煦,碧草如絲,不遠處桃花開得熱鬧,宛如一場香濃的盛宴,山坡下一道溪水清澈見底,蕩漾著被風吹落的粉色桃瓣。
  一色藍天下飛燕啁啾,黑色身姿劃過的弧線有空靈清絕之美,藍天下青衣樸素的士子,緩緩而來。
  這清秀的士子臉,不是她的臉,明霜的臉,也不是她的臉,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他愛著的,永不忘記的,永遠都只是她這個人。他的長歌,本來就是靈魂無限魅力的女子,擁有超越容貌的漩渦般的精神吸引。美貌對她來說只是靈慧之錦上再添一分艷彩罷了,何足道哉?
  長空下,碧草間,他等待著心愛的女人走近來。
  長空下,碧草間,秦長歌哀怨的走近來。
  ……這人一看就是思春了,忘記她武功大大不如以前了。雖說最近努力練功,也抵得上三流高手,可是九天試考完了,她真的是很累啊,為什麼那馬不能借她騎騎呢?
  「阿玦,」她站住,氣喘吁吁的扶住膝蓋,「有什麼要緊話要說嗎?」
  正在尋找背風處的蕭玦,突然頓了頓,半晌道:「長歌,難道沒有話要說,你就不肯見我嗎?」
  怔了怔,聽出他語氣的黯沉,秦長歌一時倒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她智慧天縱,但是於情愛一道,卻並不是此中老手。前前世,十四歲之前苦練武功,同門師兄弟雖有,但要麼年紀不對要麼個個都是武癡,能入絕世名門,是幾輩子修來的機緣,誰願意將時間浪費在虛無縹緲的感情上?而十
  四歲下山,第一個見到並留下深刻印象的男人便是蕭玦。其後隨他從軍,不斷輾轉南北,鐵火硝煙,征戰無休,兩人的愛情,是在馬背上談出來的,兩人的感情,是靠那些流出的汗與鮮血一滴滴締就的,那種同生共死牢不可
  破的堅實情感,使得她從未想過這世上還有別的男人存在。建國後嫁作他的妃子,也成了順理成章。全天下人都認為,秦長歌該是蕭玦的,她自己,也一直是這麼以為的。
  直到長樂大火,再歷一世,經過前世現代社會豐富信息和觀念的熏陶,秦長歌恍然驚覺,原來自己在前世,並不像自己以為的那般愛他的。
  愛,如何能忍受他為了政局平衡,再娶那許多妃子?
  愛,如何肯將後位讓於他人,自己只做了妾?
  愛,如何在居於陰暗深宮後,任開國皇后不盡的雄心,無限廣闊的翅膀被束縛被埋沒,而不生怨懟?不,也不能說不愛,她的犧牲與容忍,同樣建立在對蕭玦的感情基礎上。
  也許……他是她的選擇,卻不是她的唯一和第一?
  是不是她始終牢記這千絕門弟子以天下為重的身份和使命,為此壓抑並扭曲了自己真正的情感走向?
  秦長歌問過自己無數次,也無數次沒能給出自己答案。
  乾脆也不必自尋煩惱了,既然答案無解,前塵也不可重回,那便從頭再來一遍,看看新的大千世界,無數選擇之前,自己由心奔向的,是否還是他深情的眼眸?
  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他一個機會。如果沒記錯的話,蕭玦何嘗不是在十六歲那年第一次注意到姐妹以外的女孩,並在以後風雨相伴的歲月裡愛上她的呢?
  是不是,他也是一個「順理成章」?以為自己最愛,到了最後變成「應該愛」。別的選擇都成了錯誤,這是不是命運的一種心理暗示,給他的和她的?
  秦長歌微微仰首,對著舒爽的春風笑了笑。
  昨夜長風好袖手,看我披髮上高樓,紅塵悲歡多少事,且付明月大江流。
  一轉眼見蕭玦依舊凝注著她,沉聲道:「長歌,是不是現在無論我說什麼,都再抵不得當年了?」
  秦長歌皺皺眉,正要回答,卻突然怔住。
  山坡背風處,不知何時被蕭玦神奇的鋪了塊布,布上金盃銀筷,還有一方雕龍繪鳳的銀質食盒,另有一個小小的烘爐形狀的東西。
  挑起眉,秦長歌緩緩走近,低頭看著,歎道:「淮南煙華錦,寸錦寸金,尤以紫色最為珍貴,十中無一,被你拿來隨隨便便往地上一鋪,可惜了的……不過你這裡要幹什麼?」
  「哦,」蕭玦親自將食盒裡的金盤玉碟一樣樣取出來,頭也不抬的道:「聽溶兒說……你告訴過他以前你春天會去踏青,還會……野餐。我問他野餐什麼意思,他說他也沒見識過,左不過男女一起吃飯,鋪塊布,帶點吃的,我想著既然你喜歡,就……」
  他說話時始終頭未抬起,秦長歌瞇起眼睛,很不懷好意的盯著他耳朵看,這傢伙臉紅先紅耳朵,果然——蘿蔔再世。
  笑了笑,秦長歌也有些激動。走過去,在煙華錦一躺,叼了根草葉,慢慢嚼著道:「阿玦,說實在的你不像個皇帝。我以前讀那些小說,皇帝要麼暴虐冷酷,要麼城府陰沉,要麼花心無情,要麼森寒迫人,很少看到專情的,明亮的,霸氣而善良可愛的皇帝,如你。」
  忍俊不禁,蕭玦也在她身邊坐下來,舒服的一躺,雙肘支頭,仰望藍天浮雲,一笑道:「不知道你看的什麼書,盡將皇帝往奇奇怪怪的路子上寫,好像不這樣就不足以表現皇帝的特別一樣,可是皇帝也是人,為什麼會一模一樣?而且長歌你知道我的,我出身也就是一個小郡王府的庶出兒子,還不受寵,兄弟們月銀伙食都比我高貴。後來你陪著我打天下,也是火裡來血裡去,沒過過嬌慣日子沒時間去享受。建國後忙於適應朝局政務,適應如何將眼光放及天下——我的全數經歷時辰,都用在不斷的前進和學習之中,皇帝應該怎麼坐,我要學;皇帝應該是什麼樣姿態性格,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什麼體態尊榮?什麼天子城府?天下在我腳下,我不尊榮也尊榮。天下抓握於我手,我不城府也城府。」
  「你最後一句話說得好,」秦長歌笑,「我就愛聽這個——順便回答你剛才的話,不是這樣的,不是說你說什麼都不抵當年。阿玦,我視你一如當年。」
  目中突然燃起熊熊烈火,蕭玦忘情的一翻身,一把抓住了秦長歌的手,「一如當年!那麼長歌你——」
  他突然頓住,眼前,已經脫去面具的女子秀眉攏煙肌膚晶瑩,翦水雙眸清亮如碧海神珠,容華淡佇,韶華綽約,被風吹散的一縷黑髮停在唇邊,那唇色呈透明的粉色,宛如一朵初初開放,在春風中姿態邀請的薔薇。
  心中轟然一聲,這容顏似陌生似熟悉,然而那眼神,不正是自己苦苦思念了三年的她?
  腦海這一瞬間神思邈遠,突然想起那日聽隱蹤衛回報,天衢大街之上,那誰強吻了誰……
  那誰是誰,突然忘記了,滿腦子裡,現在只剩下了「強吻」兩字。
  暌違三年已久的唇,是否芳澤依舊?
  那朵嬌艷的薔薇……開在風裡……誰擷取幽香深深,用一生來陶醉?
  他深深俯下頭去……
  ……
  「停!」
  伸指點住蕭玦嘴唇,清亮亮的目光似笑非笑的看著兩頰微紅的他,秦長歌輕輕道:「我現在可是男裝,你不怕人當你斷袖?」
  一翻身,翻出個安全距離,秦長歌重新帶上面具,抱膝坐起,一笑道:「阿玦,這時光真好,你我都是諸事繁多之人,難得有此閒暇共享這一番春色,不可辜負。而且春色雖好,看看也就是珍惜了,再要在你我身上來這麼一遭,就有點殺風景了。」
  無奈的一笑,蕭玦也只好坐起,想了半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長歌,你說話永遠這麼曲裡拐彎,有時我想我大約是真配不上你。」
  「愛情與相配與否無關,」秦長歌去翻食盒裡的好東西,「前提是那必須是真愛。」
  「我對你自然此心可表……」蕭玦極低極低的咕噥一聲,將碗糕給秦長歌布了,指著菜色一一給她介紹:「我帶了鹿唇、飛龍、鰣魚、羊羔肉,點心是冰糖燕窩、芸豆卷、蜜炙雲耳、絲窩虎眼糖。你可喜歡?」
  「怎麼除了點心其餘都是生的?」秦長歌愕然,「你要烤了吃?」
  「溶兒說你們都是烤肉吃。宮中倒是有烤爐,但是太大,我叫他們趕製了一款小巧的,你看合用否?」
  蕭玦一邊試著用火折子給爐子生火,一邊看似漫不經心的問:「唔……長歌,你們那個野餐……人多嗎?男人多還是女人多?」
  含笑瞟了他一眼,秦長歌拈了個芸豆卷慢慢吃,一本正經的答:「都多。」
  「……那你什麼時候……野餐的?你不是剛剛還魂回來的嗎?你和誰?楚先生他們嗎?」蕭玦繼續漫不經心,將火折子啪的一下迎風抖著,去湊那烘爐下的火油和炭火。
  「唔……在以前啊……好多男人哦,不過不是非歡他們。」秦長歌眼波流轉,淺笑盈盈。
  蕭玦手一抖。
  「阿玦你幹什麼?」
  「轟!」
  卷二:六國卷第六章滅門
  「救火啊!救火啊」
  城郊施家村一個在外面草場上玩泥巴的半大小子,突然瞅見前方騰起一陣黑煙,隱約聽見轟地一聲,有人在叫救火,接著便見黑紅的火苗竄出來,這村子前方都是乾燥的草場,火勢蔓延得極快,一條火線如紅龍般滾滾而來,轉眼就將到了村子附近。
  「起火啦!」
  小子將泥巴一拋,尖聲大叫,拔腿就往村子裡奔,四鄰右捨的漢子們聞聲立即紛紛提著水沖出來。
  火頭挺遠的,但是這村子四面空曠,如果不救,極有可能連帶到房子遭殃,再說草都燒完了,咱家放養的雞鴨之類到哪去吃草籽和蟲子?
  「救活!各家壯丁都去救火!」村長噹噹的敲銅鑼,撒丫子就往火場奔。
  一群人在小溪裡取水滅火,一邊不住奇怪地討論。
  「好好的怎麼會起火?」
  「先前看見有兩個人影在這附近,人呢?哪去了?」
  「不會是這兩個放的火?」
  「放火幹啥?咱們全村加起來也沒十兩銀子,他們隔這忒遠放火,燒自己啊?」
  「咦,這裡有個怪怪的爐子!」
  火勢漸滅,地面燒焦了一大片,露出面目全非的烘爐和已經燒扭曲的金盃之類的東西來。
  「這是什麼東西?「有人撥撥爐子,嗅了嗅。」有點火油味道,怕不是這玩意燒起來的?」
  「那兩個人不小心弄起了火,也不救就自己跑掉了?真夠無恥的!」
  一堆人憤憤的罵,卻有些精明眼力好的,蹲下身去看那滾燙的變形的黃金器具,猶猶疑疑地問,「施家阿公,你看這東西像不像黃金?咱村裡,就你見過這東西了。」
  那被稱作阿公的老者瞇下眼去看了看,又用枯乾的手指去輕輕的摸,被燙得一縮,看仔細手底的東西後,白眉下渾濁的老眼驟然一亮,隨即便掩飾了,咳咳地吐著痰,氣喘吁吁的道:「老嘍,老嘍,眼力不好嘍,不過看著不太像,你想啊,誰家會隨身帶著黃金用的東西啊,用得起黃金器具的貴人,又怎麼會來我們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鬼地方?」
  村人頻頻點頭。
  「阿公就是有見識!」
  「火也滅了,咱們走嘍,婆娘還等著俺去上炕哪!」
  「二狗子你這不知羞的,遲早得色癆!」
  「你丫才叫不知羞,咱家天天半夜裡那只扒牆的老鼠,怕不就是你吧?」
  ……
  村人笑罵著拎著水桶三三兩兩離去,施家阿公由孫子扶著慢悠悠走在最後,突然湊過頭,悄悄囑咐了孫子幾句。
  隨意若有所思的回首,老臉上,掠過一抹含義不明的笑意。
  ……
  「喂!這樣不好吧?」
  「嗯?」
  「咱們惹了禍,就這樣撒手一走?」
  「你走了嗎?我走了嗎?」
  遠處草叢裡,一對隔岸觀火的焦炭在竊竊私語。
  「唔……火勢不小啊,你確定咱們不需要去幫忙嗎?」
  「需要,你去吧。」
  「哦。」
  ……
  「那你為什麼不動?」
  「我不想被人揍死。」
  「……」
  蕭玦牌優質炭嚴肅的對秦長歌牌空心炭說,「長歌……我還是覺得這樣不好。」
  空心炭答:「我很樂意看見堂堂西梁皇帝被一群村婦狠揍。」
  優質炭答:「她們那點力氣,無妨的。」
  「唔,」空心炭十分贊同的點頭,漫不經心的加了一句,「據說村婦們最愛攻擊男子的下三路,一擊必中,百擠百閹。」
  「……」
  「我跟你說,」秦長歌歎氣,「光憑咱兩個,又沒工具,救火是救不了的,現成的勞動力,不用白不用,既然他們來救了,少咱兩個也不算少,何必衝出去不打自招的找麻煩?你要過意不去,回去後叫郢都府尹責成當地保甲查一下這個村子的損失,撥銀子補償就是了,我看到最後只有得賺的。」
  「嗯……」蕭玦
  盯著侃侃而談的秦長歌,早已神遊物外,目光深情的看著頭髮飛散滿臉烏黑的秦長歌牌焦炭道:「長歌……你真美……」
  笑吟吟抹了一把臉上的灰煙,秦長歌溫柔地答:「蕭玦,你好雷。」
  草叢裡的對話還在繼續。
  「為什麼我們還要伏在草叢裡?」
  「因為我們要看戲。」
  「看戲?」蕭玦皺皺眉,想了想,他自然不是笨人,只不過沒秦長歌狡猾罷了,當下恍然道:「那個老頭子有點古怪呢。」
  「何止是他,」秦長歌似笑非笑。「何止是這個老頭別有心思?剛才那些人裡,相信了他的我看只有一大半,還有半信半疑的,還有根本不信的,這些人到最後,都會悄悄返回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些黃金之物,看來要引發一場風波了。」
  「村野之民,多半民風純樸,此地百姓,怎麼如此狡詐?」
  「陛下,你又相信野史話本子上的胡言亂語了,誰告訴你村人就一定應該純樸老實被人一騙就乖乖賣了自己?」秦長歌冷笑,「人心本就貪孰能免?何況,你忘記這裡的歷史了。」
  蕭玦恍然,立即皺眉道:「郢都周邊村落的村民,都是前元末年從各地逃荒而來的人的後代,還有一部分直接就是元末郢都周邊殺人打劫的山大王,新朝建立亂世消亡,他們混不下去了,改做了農民,這些人的後代,還真的難說是個什麼性子。」
  「所以咱們不能走,」秦長歌歎氣,「真要出了人命,是咱們野餐野出來的罪過,怎麼能撒手?」
  「長歌你還是面冷心熱啊,」蕭玦目光在漸漸沉黯的暮色中閃亮如初升的星光,「朕就知道你不會走。」
  「對天翻了個白眼,秦長歌懶得解釋了,其實這些人既起貪念,互相欺詐,死也活該,只是曉得這傢伙超級具有做皇帝的責任心,成全他罷了。
  「反正走不掉了,」秦長歌從草叢裡直起身,仔細看了看天色,「不如找個農家借宿,就怕我今天不回去,溶兒他們要擔心。」
  「無妨,」蕭玦一笑,「我去接你之前,溶兒知道,他會通知楚先生他們的。」
  瞟了蕭玦一眼,秦長歌也不想戳破他想搞輿論戰術和形成即成事實的那點小心思,但對他眼睛裡閃閃亮的那句『孤男寡女在孤村過夜也許可以有XXOO機會啊』的興奮,有點點不順眼,也刺他一句,「你不回宮,宮中找不見你,不怕九門大亂?」
  「我從密道溜的,不過在龍章宮囑咐了於海,就說我身體欠安,一概不見人。」蕭玦笑道:「這還多虧了你的密道極其隱秘,到現在我每次溜出去,隱蹤衛都發現不了。」
  「我的看家功夫,如何能被不相干的人發現。」秦長歌傲然一笑,「對了,那個殭屍樣的護衛呢?我好久沒看見他出現在你身邊了。」
  「你是說青殺?」蕭玦無奈道:「你這人就是記仇,那回那老人一劍,穿透了他琵琶骨,他的武功失了大半,我要他去調養,他卻說自己是個廢人不配再留在我身邊,若是有一日能重新練回武功,也許會再回來,說完便走了。」
  「嗯……」秦長歌慢慢思索,「他是什麼出身?我好像以前從沒見過他。」
  「乾元初年我巡幸邊境,在幽州遇刺,他救了我。」蕭玦神色有點古怪,簡單的道:「這人原先是個俠士,拜在幽州大豪方羿門下,卻因為個性孤僻冷漠不善交際,不為方羿所喜,又不肯做一些屈節卻賺錢的事,以至於日子過得很潦倒,老婆孩子都沒吃沒穿,餓得半夜哭叫,他那夜是實在聽不得家人啼饑號寒,悄悄起來去酒樓後的泔水桶裡找食物的——英雄末路,狼狽至此,當真令人心酸。」
  「如今他失了武功,」秦長歌說話很慢,似在想著什麼,「豈不是日子更難過?」
  「我令幽州當地官吏注意他有無回籍,隨時回報,並要他們照顧方家老小,」蕭玦道:「想來是無妨的。」
  「難說——」秦長歌突然譏誚一笑,卻立即轉了話題,「你遇刺?怎麼會遇刺?誰刺你?」
  「啊……這個啊……也沒什麼啊……」蕭玦眼神立刻開始躲閃,左顧右盼,「大約是北魏探子吧,總之,過去了……」
  笑嘻嘻盯了蕭玦一眼,秦長歌也不問了,想掩飾?你就掩吧,小心我最後把你遮羞布都拉下來。
  「那我們就去投宿吧,去那老頭家,」秦長歌看了看村舍,指了指房屋最好的數間青磚大瓦房的院子,道:「就是那家,對了,你帶銀子沒有?」
  皇帝陛下很無辜的把袖囊翻給他看,表示,「歉甚,朕沒有帶錢的習慣。」
  哀怨的歎口氣,秦長歌慢吞吞的從袖子裡掏出幾個銀角子,挑挑揀揀選了個最小的,喃喃道:「下次不能和這人一起出來,就是個吃軟飯的……」
  已經前頭開步走的蕭玦立即回頭,問:「什麼叫吃軟飯?」
  「哦,就是那種不事生產,靠別人掏錢過日子的男人,簡單地說,你們皇帝就是乾的這個職業。」
  「聽起來倒也像,」蕭玦若有所思,「可為什麼我總覺得你這話哪裡不對勁呢……」
  掏出銀子,向那正在吃晚飯的一家人表示自己兄弟出來踏青無意走迷了路,誤了回城,是以求宿一晚的秦長歌,受到了老者一家熱烈純樸的款待。
  這是一家看來還算殷實的農家,人口也多,七八口人,施家阿公和幾個兒子,大兒子已經要娶妻生子,不過一直沒有分家另過。
  對著積滿泥灰的木桌上滿滿的各色山野素菜,再看看慇勤勸菜的施家阿公的兒子兒媳,蕭玦有點狐疑的悄悄問秦長歌,「我們是不是把人家想得太壞了?」
  「我們也許把人家想得太好了,」秦長歌夾了一筷菜堆到他碗上,「不過這是沒加蒙汗藥作料的綠色食品,你在宮中是吃不著的,來,多吃點。」
  施家阿公一直笑瞇瞇看著他們進食,又磕著煙斗大聲吩咐孫子,「阿六,記得給你五叔留飯!」
  那面貌憨厚的孩子答應一聲,去廚房裝飯,秦長歌看著他背影,嘴裡含一塊飯,嘟嘟囔囔地問:「阿公啊,這麼晚了還有客啊。」
  「是啊。」施家阿公帶著幾分得意驕傲之色答:「我那五小子,在城裡做工,托人捎話來說,今晚要回家,還要帶個官家人回來。」
  「官家人?」
  「是啊,」老頭鬍子一翹,十分得意,「聽說是在衙門裡做事,好大的氣派,不知怎的看上了我的五小子,說他伶俐,給他介紹了在衙門裡雜役的活兒,事不多,錢不少,真是好人!」
  阿六端了碗飯過來,憨厚的笑,「客人們多用些飯……其實最近村子裡大家都發了點小財,也說不得說賺得多。」
  「你懂什麼!」老頭眼一瞪,「他們那裡是住的短客,不過幾天就走,雖然銀子不少,也就一時罷了,哪抵得你五叔在衙門做事,細水長流,又體面又風光!」
  阿六笑笑,不和老頭子辯駁,秦長歌卻笑道:「村子裡住了外客?我們兄弟剛才卻沒看見呢。」
  「別說你們,我老頭子也沒見過幾次,神神秘秘的,」老頭狠狠的抽一口煙,愜意的瞇了眼道:「男男女女,都掩著臉,走路飄飄忽忽的,也不說話,看人的眼光,直發毛!」
  「阿公你別嚇壞了客人,」阿六突然接話,「也不是個個這樣的,我上次汲水,見到村西劉二嬸子家住的那對女客,其中一個好像有病,那天風吹開了她的面紗……」
  他突然住口了,黝黑的臉上泛起一陣微紅,搓著手低下頭去。
  秦長歌和蕭玦對望一眼,目光中同時閃過一個名字。
  「蘊華!」
  神秘行蹤,步態特異,有病(受傷?)而美貌的女子……怎麼聽怎麼都像彩蠱教中人。
  最近一直在追捕她們,不想她們躲到這裡來了。
  扒了一口飯,秦長歌繼續漫不經心地問:「村裡這麼多人,除了阿公家裡,家家都住了很多客,看來是筆不小的收入呢。」
  那句故意的「除了阿公家裡」,立刻刺激了老頭虛榮好勝的神經,他一拍大腿,嘿聲道:「哪裡有呢!左不過村西村東各住了十家,每家一兩人罷了,哪有那許多!」
  二十家,每家一兩人,目光中微有憂色。
  擱下筷子,秦長歌笑道:「阿公啊,您是智人,那些人住幾天就走,哪有在衙門裡做事來得長長久久呢……夜呢,咱們兄弟趕了一天路,勞煩您安排個草堆有得歇下就好。」
  「哪能這麼怠慢客人呢,不被人笑我老頭子不懂禮數?」施家阿公笑得眼睛都瞇起來,「阿六,給兩位客人安排一下。」
  又去看蕭玦,捋鬍子笑道:「小哥,你這兄長,倒是話少得緊。」
  「他啊,」秦長歌悄悄對老頭俯首,指了指自己腦袋,「他小時候撞壞了腦子,沒見過世面,您見笑了。」
  「哦——」
  蕭玦又好氣又好笑的捏了捏秦長歌掌心,本想警告她一下,不想觸手溫軟滑膩,自己心中先一蕩,想說什麼,倒忘記了。
  跟著阿六出來,那少年本想帶他們去睡自己的小房,秦長歌攔了,指了指院中柴房,笑道:「這裡便好,不勞小哥了。」
  她語氣堅持,那少年看了眼,想想自己的小床也不夠兩個男人擠的,便默默的在柴房裡堆了好大的一蓬草,鋪得整整齊齊,在小而安靜的空間裡,散發著陽光和草木本身的清香。
  阿六出門去了,秦長歌往草鋪上一坐,仰頭笑道:「睽違已久啊,你要不要也體驗下?」
  蕭玦一笑,在他身邊坐下,草溫暖潤滑,一坐下便深深陷入進去,兩人身子緊緊擠靠在一起,極其親暱的姿勢。
  但是此時已經不是親暱的時辰了。
  月光從板壁上一扇小窗上射進來,小小的孤單村落寂然無聲,遠處荒山上孤狼在嘯月,嘯聲蒼涼悠遠,不驚浮塵,風聲在這一刻的寂靜裡分外猛烈,一聲緊似一聲,宛如即將開戰前的戰鼓。
  板壁下月色勾勒出一方雪白的地面上,倒映著投靠頭的兩個身影,靠近……漸漸靠近……一陣之後……再緩緩分開。
  其實只是兩個人壓低聲線,在緊張交談而已。
  「三四十人,咱們絕對不能動手。」
  「那麼現在趕緊離開?」
  「不能——村子裡來了陌生人,他們一定有所注意,咱們應該已經被盯上,如果這時候走,咱兩人對四十個彩蠱教精華人物,其中可能還有半面強人,那是死路一條。」
  「……長歌,萬一出事,你記得自己跑。」
  「我會記得給你收屍。」
  「……算了。我知道我說了也是白說,你選這間柴房,可是因為這個位置正好在三間主屋之間,且靠近院牆,便於觀察也便於逃脫?」
  「是的,而且蕭玦,我覺得這家五小子那個做工也是很奇怪的事,介紹他做工的人為什麼會看上一個窮鄉僻壤的小子,還有,這半夜三更的,跟他回家又是怎麼回事?」
  「我覺得沒這麼簡單,會不會和彩蠱教一夥的。」
  「難說,我倒寧願是,若是再有別的勢力介入,咱們就完蛋了——總之,今夜一定不平靜,我們先靜觀其變,無論如何,保命為上。」
  「你的意思是,村人們假如在搶金子的時候出了事,我們也不能管。」
  「蕭玦,今晚要死人,一定的,我現在只希望我們能管好自己的命。」
  鄉村的上半夜和下半夜是沒什麼區別的,一般的靜,早早地各家各戶都熄了燈火,唯有風聲的腳步,單調的在村子上空徘徊迴響。
  白日裡那一場火燒的隱隱焦煙氣味,時不時傳了來,還夾雜了點類似腐屍的混濁氣味,令人聞了心上發緊。
  一彎森冷的月,慘白的照著靜謐的村莊,和那條通往村外的土路,月光明亮,隱約可見黑影飛閃。
  那速度極快,尋常人見了,不是以為是鬼魅,要麼就以為是自己眼睛花了。
  不知怎的,平日裡愛吠的狗們,今夜都縮了頭,在各個角落裡噤聲不語。
  今夜注定不尋常。
  下半夜,村子裡有些隱約的聲響,一些動作緩慢的黑影一個個出現在那條土路上——好些人捨棄熱被窩,披了衣,悄悄出了門。
  「吱嘎」門聲一響,施家阿公也有人出動了,出來的是阿六,有點不情願的樣子,他身後突然伸出來一根枴杖,惡狠狠的將他搗了出去。
  少年無奈的袖著手,在院子裡找了塊布揣懷裡,盯著夜風出了門。
  他出去沒多久,院門被敲響,等了很久的施家阿公顫顫巍巍的出來,開了門,點頭哈腰的將兩人接了進來。
  一盞燭火飄飄搖搖的擎在他手中,映著來客的身形,是個頗為修長的中年男子,燭光照著他的側面,隱約有鬍子,卻看不清眉目,他身側壯壯實實的漢子,和施家阿公有點像,應該就是五小子了。
  中年男子向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住腳步,偏了偏頭,緩緩道:「阿公家今晚有客啊?」
  風突然烈了些,燭火一邊傾斜險些將阿公鬍子燒了,老人嚇了一跳,一邊護住燭火一邊答:「是有兩個借宿的,也不算客人了,一對兄弟迷了路,老漢想誰背了房子走路?給個方便也是應該的,安排他們在柴房歇了,正房留給老爺您呢。」
  「嗯,」那人微微一笑,笑意淡若梨花,空靈遙遠,平凡的容貌突然多了點塵高華之氣,但隨即便散去,又是一個普通的中年人,他舉步向柴房走,道:「相逢便是有緣,我來打個招呼。」
  老頭子忙命兒子給貴客照亮,施家老五小心的推開門。
  「咦?」
  柴房內空寂無人,草堆平平展展,都不像有人住過的樣子,施家阿公詫然道:「人呢?哪去了?怎麼不打聲招呼便走了?」
  「許是解手去了?」老五猜測。
  「哪有一起去解手的事,」老頭子白他一眼,喃喃道:「莫不是那對兄弟也看見了,貪那東西,跟去了?……」
  他自以為聲音極低,不想後方男子輕輕接口道:「什麼東西?」
  「啊!」老頭子嚇了一跳,這貴客耳力怎麼這麼好?急忙答道:「不是,老漢是想這對客人莫不是小偷,想偷家裡的東西?」
  淡淡瞥他一眼,客人笑道:「您老這麼精明,斷斷不會給人佔了便宜去的。」
  「您誇獎了……」阿公對著這似誇獎似揶揄的話不知怎麼回答,只是諂笑著關上柴房的門,道:「走了也罷,省得打擾您清淨,還請上房休息吧。」
  「唔。」客人頷首,跟著父子兩人邁上台階。
  施家阿公有年紀了,上台階時腳下不穩,踉蹌了一下,老五和客人同時伸手去扶。
  冷光一閃,疾如驚電。
  「刷!」
  正想遜謝的老頭子驀然張大了嘴,面容駭人的扭曲起來,他從喉嚨裡發出嘶嘶的破碎的聲音,聽來如一隻壞了卻還想拚命使用的風箱。
  有什麼東西緩慢的扭動著,扭下衣襟,再扭到地面,然後變成蠕動,分成無數條細小的蛇般,鮮紅的,森然的,在月色裡不斷爬行。
  靜夜裡,液體滴落的聲音如此清晰。
  施家老五駭然扭首。
  隔著老頭子身子的對面,中年人對他輕聲一笑,笑容竟然聖潔如雪。
  反手一插。
  一道驚艷的弧光!
  極其短促的啊了一聲,短促如施家老五的生命,他瞪大眼,帶著絕然不信的神情,帶著對「恩人」雷霆般驟下殺手行為的不解,砰的倒了下去。
  倒在施家阿公的血泊裡,他的心口,匕首雪亮而血色烏黑,父子的血交流在一起,靜靜流下三級台階,在月色下蔓延。
  台階上,中年人緩緩鬆手,一個極其優雅的姿勢,一直被他扶住的施家阿公,也如朽木般倒了下去。
  黑影一閃,衣袂翩飛,一條條黑影連閃而入小院。
  中年人步履輕不染塵的邁上台階,負手而立的背影挺直如皎潔玉樹,頭也不回的對黑衣人們做了個手勢。
  無聲的施禮,黑衣人們身形彪悍而矯捷,衣襟下隱隱露出兵器的寒光,再次飛身而起,一閃便越過院牆,分撲向村西村北那些目標住戶。
  中年人在月色下,姿態輕緩的推開門,不急不忙的走了進去。
  他的身影投射在廳堂的地面上,貝拉的詭異而深長,宛如死神般扭曲浮游而進。
  沉睡在夜色裡的施家人丁們,於這個和以前那許多夜同樣酣甜的夢境裡,不知道殺身之禍已經悄然逼近。
  中年人走了進去。
  黑暗中漂浮起了一種深濃而又奇異的氣息,似鐵銹般生澀暗冷,衝鼻窒息。
  那是血腥氣息,大片大片鮮血流出的凝結不散的氣息。
  無聲的殺戮,沉默的死去。
  半晌,再次「吱呀」一聲。
  中年人依舊微塵不染地走出門來,他走到台階前,停下,向身後望了一眼。
  隨後,緩緩轉過身來。
  柴房裡,背部緊緊貼著房頂掩蔽身形的兩人,一直透過天窗盯視著院中的動靜。
  秦長歌緊緊抓住蕭玦的手,感覺到他的手掌,灼熱而微微汗濕。
  但他知道,這不是緊張的汗水,是憤怒,是一國天子,親眼見著在自己的國土之上,自己的子民遭受滅門殺戮,卻無能為力無法阻止的憤怒。
  是無上的尊榮被挑戰被蔑視的憤怒。
  施家阿公父子被殺時,兩人看得清清楚楚,秦長歌早已看出那男子即將的動作,幾乎在那中年人剛去扶施家阿公,還沒出手之前就立即伸手,死死拉住了蕭玦。
  他的手指深深插入蕭玦的掌心,感覺到手下腕脈跳動得十分激烈,那種從心底迸發出來的怒氣和殺氣,宛如即將衝入九霄般激越不已,自己的力量根本壓制不住。
  天子之怒,上應天象。
  遠處,隆隆傳來雷聲。
  狂風突作,沉雲欲雨。
  秦長歌無奈之下,突然伸指,做了個刺喉的動作。
  蕭玦一震。
  黑暗中他目中閃著幽邃的光,看來陌生而森寒。
  秦長歌伸指在滿是浮灰的小天窗上迅速寫:「想想我怎麼死的?我的仇還沒報,你就想輕棄此身?匹夫之怒血濺三尺,你是天子不是匹夫,可如果你要給別人讓你濺血的機會,你死起來,會和匹夫一樣快!」
  手掌底,那不住顫動的手指,漸漸趨緩,飛速跳動的腕脈也漸漸平復,蕭玦幾乎是立即冷靜下來,秦長歌偏頭看去,他俊朗的容顏隱在灰暗的光線裡,沉鬱而堅硬,如鋼如鐵。
  狂怒之後的他,鋒芒漸斂,而殺氣化為凜然的目光,暫且深藏。
  隱約間又是轉生後小宮女明霜初見的那個冷郁暴烈的乾元帝。
  秦長歌無聲歎息,轉目看見那中年人在台階下默默站立了一會,頭也不回的離開,出了院門。
  鬆了口氣,秦長歌鬆開蕭玦的手,又等了一會沒有動靜,正待和蕭玦說什麼,一起從屋頂下來。
  心中警兆突生——
  中年人不疾不徐地跨出院子。
  月光將院牆塗成黑白兩色,他順著白色的那條帶子,緩慢的走了一圈。
  抬頭,看了看柴房突出院牆的部分。
  突然一抬腿,輕輕一跨,倒飛而起!
  那姿態宛如一隻姿態閒逸而優雅的大鳥,速度卻迅速無倫割裂空氣追光攝電,刷的倒翻一個跟頭,翻飄過院牆。
  不過瞬息之間,他已無聲翻上柴房屋頂,幾乎想也不想,冷光一閃,一柄如月光般的長劍自背後脅下鬼魅般倒插而出!
  長河倒掛,銀光如練!
  深深插入柴房屋頂,直沒至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