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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4章

  卷三殿前歡第十三章該誰負責
  對方來的很急,一串火龍剎那間便燃起,將黑沉沉的景深殿照得通明,隱隱約約的吵嚷聲傳來,嚷著,「這邊這邊——」
  「往前,往前——」
  「秀嬪玉嬪嚇暈過去了,說是在西邊有黑影子一閃——」
  一邊嚷嚷著,一遍遍要闖進來。
  鳳知微冷笑道——但凡要想勞師動眾搜宮,比得以刺客為借口,不過這搜刺客也搜得太明顯了,西邊這一塊這麼多殿室,偏就那麼準確的直奔景深殿來。
  宮中宿衛分三部分,御林軍守門、長纓衛巡宮、禁衛軍守帝后主殿,每晚由一位主事皇子一位大學士一位中書學士值夜,各管一軍,以主食皇子為主,所以今晚「遇刺」搜宮,定然不會有大量侍衛士兵參與,應該就是少部分禁衛軍和「職稱看見刺客」的後宮太監。
  現在抱韶寧公主出去已經不可能,對方來的極快,一出去必定堵個正著,鳳知微正在思考對策,偶一回身,目瞪口呆。
  不知何時劉嬤嬤已經將韶寧公主放在了榻上,動作極其利落的給她換了一套自己帶來的太監衣服,從懷裡摸出一個盒子打開,裡面密密麻麻無數暗格,有各種顏色的膠泥,長長短短的不知用什麼做的假睫毛、幾可亂真的假皮膚假痣,還有小剪刀小鑷子小扁棒,劉嬤嬤在韶寧臉上毫不猶豫一陣撥弄,上膠泥粘假痣做假麻子修眉,連過長的眼睫毛都刷刷刷下手便剪,手勢快的令人眼花繚亂。
  這一串易容手法不僅高妙,更兼熟練絕倫,讓人疑惑這位嬤嬤是不是每天都對著自己的臉練習易容,連鳳知微都傻在那裡看著,再也沒想到深宮之內,韶寧身邊,竟然有這麼一位不下於宗宸的易容高手。
  只是劉嬤嬤手勢雖快,對方來的卻更快,這邊剛剛易容到一半,那邊已經衝到院子內,一個陰冷的男子聲音道:「搜!」
  鳳知微心中一緊,奔到劉嬤嬤身前,將屏風拖過來一遮。
  說是搜,四面人並沒有散開,連顧南衣哪裡都沒去,直奔鳳知微這裡,抬手便敲門:「魏大人,宮中有刺客逃逸此處,請起!」
  殿中沒有聲息。
  門外那人,是今夜值夜大學士吳文銘,聽著裡面毫無動靜,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將聲音提的更高了些,道:「魏大人,我等奉命捉拿刺客,請速速開門,不開,我們可要撞進來了。」
  宮院裡火把畢卜聲響,一片寂靜裡,景深殿內忽然傳來懶洋洋的帶笑聲音。
  「吳大人是嗎?夜半搜宮捉刺客?吳大人是怎麼看見刺客往我這裡來的?刺客什麼身材?什麼衣著?什麼武器?說出來在下也好比對一二?」
  吳文銘怔了怔,張了張嘴,半晌惱怒的道:「夜半人雜,刺客高來高去,誰看得清楚?魏大人還請不要拖延,速速開門為要!」
  殿中又靜了一歇,隨即還是魏知那種淡涼而懶散的聲音,「我這不是有傷在身麼,不還要起床穿衣麼?吳大人怎麼這麼心急?唉,想我魏知人緣真差,一個刺客奔到我這受傷之人的殿中,居然也沒有人問我一句是否安全。」
  吳文銘又怔了怔,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太心急了,按說就算要搜景深殿,也該先確定魏知安全,哪怕知道刺客子虛烏有,做戲也該做的,不然萬一傳到陛下耳中,難免落下行事燥進的印象。
  轉念一想,過了今日,魏知還能在朝中呼風喚雨?怕他做什麼?
  「魏大人安全不安全,也得給我們看一眼才成。」吳文銘冷靜下來,退後一步,聽的殿中鞋子踢踏響,以為魏知便要來開門,誰知等了一會,只聞鞋子響,不見人過來。
  殿中鳳知微將鞋子套在手中,在地上踢踏踢踏的摩擦著,劉嬤嬤在做貼鬢工序,眼看著一個眼睛細細褐色皮膚臉上有不少白麻子的小太監,漸漸逼真的顯現出來。
  吳文銘心中焦躁,一邊想陛下怎麼還沒過來?一邊想也不知道前方軍報絆住楚王了沒,看看天色,眼神一冷,手一揮道:「撞門!」
  「慢著!」
  傳來的聲音優雅沉涼,帶點疏離和蕭殺之氣,兩排火把長龍般迅速迤邐而至,整齊步伐聲踏的青石板地踏踏作響,兩隊青衣白甲配紅纓的長纓衛士流水般第次而盡,迅速佔據了吳文銘帶來的少量御林軍和內宮太監的位置,釘子般釘在甬道兩側。
  火把光芒一簇簇蓬勃開去,光芒正中,月白長袍深黑披風的楚王寧弈快步而來,火把光芒下,容顏和他的衣色一般鮮亮分明,烏髮黑眸黑得冷凝,肌膚霜雪般晶瑩,而唇色鮮艷,讓人想起照樣央在雪山之巔時那一抹璀璨流光的紅。
  寧弈在階前站下,吳文銘站在階上,明明是寧弈仰頭看他,不知怎的所有人都覺得,吳文銘依舊是被俯視著的,被楚王殿下,用一種淡漠而譏嘲的目光,俯視著。
  吳文銘接觸到那樣的目光,心中一震,殿下來得好快!
  已經推在殿門的手指,十分不甘的縮了回來,吳文銘只得迅速的給寧弈躬身請安,卻沒有下階。
  「吳大人在這裡做什麼?」外面寧弈緩緩的問。
  店內鳳知微在幫著給韶寧換裝,韶寧腳上穿的是繡鞋,太監袍子兵部及地,鞋子一定要換,鳳知微脫了自己的靴子,劉嬤嬤接過去,在鞋子裡掏出兩團棉花。
  鳳知微盯著劉嬤嬤的神情,劉嬤嬤卻深色不變,將棉花塞回,又塞了點布團進去——韶寧個子比鳳知微矮,腳比她還小些。
  鳳知微無聲的吐出一口長氣。
  很明顯,這位嬤嬤,是知道她的雙重身份的。
  外面的對話隱隱傳來。
  「回殿下,玉嬪和秀嬪派宮人報說,先前有刺客進入內宮八巷,眼看著往外殿西側去了,臣特地前來捉拿。」
  吳文銘的聲氣,不卑不亢。
  「外殿西側百間殿堂,如何確認是景深殿?」
  「唯有景深殿在正西方向。」
  「誰告訴你刺客一定在正西方向?」
  「……翠熙宮宮人瓊兒……」
  「傳瓊兒!」
  「殿下!捉拿刺客要緊!」
  「辨明刺客到底藏匿何處才要緊!如果宮人慌亂之下觀察有誤,傳話有誤,刺客並不在這裡,卻去了陛下寢殿,你擔待得起?」
  「陛下寢殿已經加派人手保護……」
  「吳大人!你我職責,只在陛下安全,宮中有刺客,你不去陛下寢殿親臨指揮守衛,卻在這裡無端糾纏養傷的魏大人你居心何在?」
  「殿下!」被步步緊逼的張口結舌的吳文銘,惡向膽邊生,一咬牙怒道,「您不也沒在陛下寢殿宿衛,卻在這裡和微臣糾纏!」
  ……內殿裡鳳知微點起檀香,遮掉雲雨之事後那還種特殊的氣味,劉嬤嬤手腳快速將床單換掉。
  外院裡寧弈面對吳文銘,冷笑。
  「那是因為——」寧弈一句話驚得吳文銘變了顏色,「是陛下讓我來的!」
  「砰。」一聲悶響,似乎是誰被摜到地上的聲音,隨即便聽見女子驚慌失措的顫音。
  「參參參……參見殿下……參見吳……」
  「你怎麼知道這位大人姓吳?」寧弈反應如閃電,一句話問啞了那宮女,問呆了吳文銘。
  「內廷宮女,和你外臣學士怎麼會認識?」寧弈咄咄逼人,一步不讓。
  「剛才她報刺客,臣審問她知道的。」吳文銘見勢不好,趕緊解釋。
  「吳大人看來閒得很。」寧弈冷笑,「刺客當前,宮廷危急,居然有空親自審問一個宮女,居然有空還和宮女通名!」
  吳文銘張口結舌,臉色通紅,還沒來得及再解釋,寧弈根本不給他反應機會,直接發難。
  「來人——」他指定地上那個簌簌發抖的宮女,「給我把她衣服扒了,再一句句問清楚,聽說人衣服越少,真話越多,本王倒要看看這賤人,還能撒幾句謊?」
  「嗤——」
  撕裂衣服的聲音夾雜著女子的哭喊,哭喊聲裡寧弈淡淡道:「衣服扒完還有謊,那只好扒皮。」
  ……內殿裡劉嬤嬤將韶寧披散的長髮盤起,找了個帽子戴上。
  外院裡,撕心裂肺的求饒聲響起。
  「饒了我……殿下……饒了我……」那宮女在地上滾來滾去,拚命躲避著撕她衣服的手,她早已做好熬刑的準備,卻受不了在這幾百雙眼睛底下被扒光問訊,眼看著殿下負手而立,神容淡淡,一眼也不看自己,心中便知,今日若要頑抗,別說扒衣服,當真連皮帶骨,都會被一點點扒下來。
  就算做好死的準備,也無法接受窮盡侮辱的死,那宮女絕望之下,大喊道:「奴婢並沒有看清楚……奴婢直說看見往西走,吳大人問是不是景深殿方向,奴婢……奴婢才說是……」
  寧弈笑起來。
  火把光芒下,那笑近乎溫柔,卻是陰狠冷冽的笑容,像一朵艷至灼灼的曼陀羅花,之所以那般艷到奪人心魄,是因為開在了血泊裡。
  吳文銘心中一凜。
  上次他看見這種笑容,是在三法司會審魏知的刑部大堂之上,這種笑容出現後,彭沛便被擠兌得退無可退。
  他手指抖了抖。
  寧弈卻已經伸手一指,暴喝一聲。
  「拿下!」
  長纓衛毫不猶豫的湧上前去。
  ……內殿裡劉嬤嬤撤開屏風,將改裝了的韶寧放在地下,鳳知微快速的塞了個青瓷三彩小蠱到韶寧懷裡。
  外院裡吳文銘大驚失色,勃然道:「殿下你瘋了!你敢擅拿一品重臣!」
  「我敢拿心懷叵測,和刺客勾結擾宮的吃裡扒外的重臣!」寧弈獰然一笑,一指南邊天盛帝寢宮方向,喝道,「刺客明明出現在陛下寢宮附近,你卻和這賤人勾結,說刺客出現在景深殿,順勢來這裡胡攪蠻纏浪費時辰,好留時間給刺客作為!你狼子野心,密謀弒帝,你還不認?」
  吳文銘臉上瞬間就失了血色。
  瞬間便明白寧弈的狠。
  將計就計,釜底抽薪!
  所謂刺客本就是子虛烏有,不過是為了有個搜查景深殿撞破魏知侮辱公主大罪的理由,然而寧弈反映很辣絕倫,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就在陛下寢宮附近搞出個刺客來,刺客既然在那裡,這裡的刺客便不存在,他吳文銘跑這裡搜宮,便顯得心底可疑,是為了「不在場脫卸罪責」而搞出的把戲,再嚴刑拷問宮女瓊兒,招出是他授意指向景深殿,就算將來能脫了寧弈栽上的弒帝大罪,一個「心懷密謀,居心叵測」的罪必不可免,搞不好還會被栽上「意圖構陷有功忠臣」的罪,被說前途,小命都得玩完。
  吳文銘本是有備而來十成把握,到得如今卻給寧弈一番雷霆閃電轟得腦中一片空白。
  這事出來不過短短一刻鐘工夫,他來的極快,算準寧弈得不到消息,得到消息也來不及措置,不想這人機變如此!
  難怪他來得遲了一步,來之後卻又如此雷霆迅速!
  長纓衛執刀拿槍湧上前來,面色鐵青毫不猶豫,這本就是寧弈直管親衛,比御林軍用起來更合適,而吳文銘帶來的御林軍人數少,也不敢為他和親王硬抗,太監就更不消說了。
  如此完美的計劃,當真要在這只差一步的時刻功虧一簣,連自己都砸了進去?
  不,還有翻盤的機會!
  只要——
  吳文銘臉色一狠。
  寧弈眼神一閃,暴喝:「快拿!」
  吳文銘卻已狠狠向後一撞!一撞間雪光一閃!
  景深殿門轟然中開。
  吳文銘晃了晃手中匕首,露出一絲冷笑——先前他手中已經拿了匕首,和寧弈對話時,無聲無息挑開了景深殿的門鎖,此刻一撞,殿門便開。
  寧弈你狠,沒關係,只要逮著了魏知,勝負還未可料!
  景深殿沒有後窗,只有前面著一個門戶,魏知和公主還在裡面,那怕就算現在已經穿好衣服也不成,只要公主在,魏知便有罪!
  他含著一抹冷笑,轉頭向殿內望去,等著看見倉皇躲藏的魏知,等著聽幾百人的驚呼,等著咄咄逼人佔盡上風的寧弈,啞口無言目瞪口呆。
  確實目瞪口呆。
  不過是他自己。
  殿門開處,景深殿一切如常,魏知衣裳整齊皺眉負手立在一邊,另一邊站著個中年女子,看那紫裳青裙,是個有身份的嬤嬤,她也皺著眉,盯著腳下一個小太監,正狠狠怒斥:「你這丟盡玉明殿臉面的混帳東西!」
  那小太監伏跪著,似乎已經昏了,一張臉正對著殿外,燈火通明裡大家都看得清楚,是個圓臉褐皮膚,生著不少白麻子的小太監。
  吳文銘瞪大眼睛,在一覽無餘的殿內四處搜尋——韶寧公主呢?
  有人低低「咦」了一聲,「這不是玉明殿的小紀子嗎?那是劉嬤嬤,這半夜三更的,怎麼會在這裡?」
  寧弈抬眼向殿內望去,正遇上鳳知微眼光,兩人目光一碰,都沒有驚魂初定的緊張,只泛出淺淺笑意。
  同一類人,心思默契對付同一樁危急而產生的熨帖的笑意。
  隨即寧弈的目光轉了開去,落在那小太監身上,眼神一閃露出驚異之色,又看了看劉嬤嬤。
  劉嬤嬤卻誰也不看,恨恨盯了那小太監一眼,轉身對寧弈拜下,道:「殿下,老奴在次請罪。」
  「這是玉明殿劉嬤嬤吧?」寧弈淡淡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劉嬤嬤露出羞愧深色,期期艾艾說不出話,鳳知微笑道:「是這樣的,這位小公公,今兒夜裡不知怎的撞到我這裡來,被我遇見,還以為是刺客,擒了來問問,誰知道是玉明殿的灑掃太監,剛想放回去,玉明殿的劉嬤嬤尋了來,這位小公公見了她竟然嚇暈了,還沒來得及請兩位回去,吳大人又跑了來,我想著,劉嬤嬤和小公公,半夜出現在我這裡,不打妥當,若是因此受責,倒是我的罪過,所以拖延猶豫了陣,讓吳大人心急了,對不住。」她對著臉色慘白的吳文銘躬了躬,隨即笑道,「但是吳大人說我這裡有刺客,那確實是沒有的,這點劉嬤嬤可以證明,或者吳大人認為劉嬤嬤和這位小公公是刺客?」
  她說的溫柔又恭謙,其中的諷刺意味卻誰都聽得出,劉嬤嬤和小紀子,絕不可能是刺客,眾人都是在宮中應差的,很容易便聽出魏大人那解釋的意思——景深殿以前是空殿,守衛一向少,最近因為住了魏大人養傷,陛下發過來不少賞賜,東西堆的滿殿都是,魏大人是外臣,東西將來是要帶出去的,也沒有太監給他專人保管入庫,大概這個玉明殿小太監因此發了賊心,藉著什麼出來的機會,偷偷潛進來想發點財,反正魏大人養傷耳目不靈,東西多的也未必記得住,少幾件也沒什麼,卻被魏大人捉住了,大概魏大人不想聲張,便喊了玉明殿管事嬤嬤來處置,正巧被吳大人堵住而已。
  這一番來龍去脈不用說的太清楚,人人心裡都有了自己的解釋,何況那小太監懷裡露出一個粉彩青花瓷蠱,似乎正是御賜的東西。
  跟隨吳文銘來的御林軍一個分隊長無聲對手下偏了偏頭,又讓開了一點。
  吳文銘不可置信的看著殿內——公主哪去了?劉嬤嬤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的目光落在小太監臉上,剛才聽見有人認識這個太監,他的心又涼了涼,卻還是有個念頭從心底掠過,有沒有可能……
  「陛下駕到——」
  長長的傳報聲傳來,近在耳側,眾人回首,便看見一色瓜形宮燈浮游而來,燈下是天盛帝的御輦,輦上老皇面有疲倦之色,頗有衰老之態。
  眾人都俯伏參拜,天盛帝並沒有下輦,遠遠的看了殿中一眼,揮揮手道:「深更半夜,影子都不曾見一個,鬧得成什麼體統?都散了。」
  這一句出來,眾人都愣了愣,誰也沒想到陛下問也不問一句,直接便遣散了侍衛,寧弈立即直起腰,道:「是。」二話不說便令長纓衛下去。
  吳文銘看見天盛帝過來,心中已經一沉,軟軟在階上跪了,又覺得不妥,趕緊挪跪下階,卻覺得雙腿僵木不聽使喚,額上汗珠滾滾而下。
  「吳大學士翻弄這半夜,也該累了。」天盛帝淡淡瞥一眼吳文銘,語氣裡聽不出息怒,「還是會值班房歇著吧。」
  話是沒什麼不妥,但是那句「翻弄」,用得著實厲害,吳文銘抖著嘴唇,顫聲不成語,深深俯首於地,「是。」
  「你是文臣,昌文殿大學士,」天盛帝高高坐在御輦上,臉掩在宮燈陰影裡,半明半暗間只看見一張嘴一開一闔,吐出的字眼平淡而森涼,「文臣就應持心守正,只以一心事君,為天下表率,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寒窗苦讀十餘載,滿腹道德文章可別用錯了地方,機心籌謀之類,沾著了便應避之唯恐不及,若是不知自量捲進去,誰也救不的你——這裡有一本前朝賢相李文正公的《臣論》,你拿回去,好好讀讀,什麼時候讀通了,說給朕聽。」
  一本書啪的扔下來,扔在吳文銘膝前。
  吳文銘抖著手去拿書,薄薄一本,拿了幾次都沒拿動。
  鳳知微和寧弈,又對視一眼。
  天盛帝這番話,厲害得很,幾乎把老吳的裡子面子全部撕了,似勉勵似勸慰似警告似教訓,平淡裡無限壓力和森森殺氣,卻又高高提起輕輕當下,臨到頭來,不過是個閉門思過,誰也聽不出他的意思是從此永不敘用呢,還是只是冷落一段時間?
  寧弈垂下眼睫,掩了眼神底的森然笑意——內閣四學士,有兩個都算是他的陣營,而吳大學士本就是天盛帝提拔上去,用來制衡他的,雖然老吳不爭氣,這麼快就被捲入了黨爭,但天盛帝還是願意給他機會,明知他有罪,也不打算重處,不過是怕從此內閣便徹底被自己把持而已。
  帝王權力制衡之術,向來如此。
  春夜的風更涼了些,樹影起伏波動,似無數隱在暗處幢幢鬼影,對這草堂波譎雲詭爾虞我詐,發出森冷的譏笑。
  「行了。都回去。」天盛帝厭惡的看了吳文銘一眼,幾個膀大腰圓的侍衛上來,將他連拖帶攙的扶了出去,隱約間老吳的袍子下端有些濕,所經之處,散發出一陣臊臭——某人受驚太過,尿崩了。
  鳳知微輕輕笑了笑,咕噥道:「真是隨風潛入褲,潤臀細無聲啊……」
  她微微皺了眉,心想老皇帝今晚有些異常,怎麼就不下輦?不下輦自然最好,看出那個小太監的問題來,誰也吃不了兜著走,但是他不下輦,不走近,似乎也透著古怪。
  遙遙的,天盛帝對殿內看了一眼,隨即淡淡到:「玉明殿宮人沒規矩,掌事嬤嬤有教管不當之責,罰三個月俸,自己去內務司領荊條一百。」
  鳳知微一驚,想開口卻被寧弈一個眼神阻止,劉嬤嬤已經神色沉靜的磕了磕頭,道:「謝恩。」
  「你手下的宮人犯事,你有權處置。」天盛帝道,「偷竊是大罪,亂仗打死,屍骨不留。」
  劉嬤嬤又低聲應了,鳳知微眉頭一跳,心中隱隱覺得不對——天盛帝什麼時候閒到連後宮一個小太監的處罰,也要親自過問?
  還有對劉嬤嬤的處置,也透著古怪。
  他知道什麼?
  「魏知。」天盛帝突然開口喚她。
  鳳知微跪前一步,「臣在。」
  「你領著禮部,有件事正好你去辦。」天盛帝眼神有點古怪,帶點怒意帶點無奈帶點陰冷的在鳳知微身上轉了一圈,「韶寧公主未嫁喪夫,昌德寺方丈給她推過命,她命中帶煞,雙十左右時當有一劫,聯想著給她化解戾氣,也好渡了這劫數,就在西府街給她劈皇廟,讓她先帶髮修行,暫去公主封號,賜佛號……永寧。」
  鳳知微心中一跳,扶在地上的手指一蜷,沾了一手濕冷的泥土。
  天盛帝知道殿中的是韶寧!
  所以他始終不下輦,迅速將所有人驅走。
  所以他下令杖斃小紀子,屍骨不留——即將被亂仗打死的,不是眼前這個假「小紀子」,而是真正的那個還在玉明殿,閉門屋中睡禍從天上來的小紀子!
  所以他罰劉嬤嬤——不是罰她管理宮人不力,而是罰她沒有看好公主,卻又因為劉嬤嬤臨急機變,周全了公主和皇家的顏面,所以沒要她的命。
  所以他要把韶寧送出宮——此時不可能永遠遮掩的住,韶寧出宮,玉明殿和今夜在景深殿的人,還有和這事有關的人,便要受到清洗!
  但是他為什麼要讓韶寧出家?為什麼要把皇廟設在西府街?為什麼要讓自己去辦這事?
  鳳知微一瞬間出了一身冷汗——為老皇的老而彌辣,為他的無雙心計,為他不動聲色裡的步步錯置,為他對韶寧的一番深愛苦心。
  也為自己——天盛帝強忍怒火,以最和緩的方式為韶寧籌謀處理這事,擺明了是要成全這個女兒了。
  這是城府深成的帝皇,更是心思縝密的父親。
  「魏知。」天盛帝淡淡看著她,「你好好養傷,若是無妨了,便早日回朝,春闈的事還得你主持,你宅子被燒了,朕已經給你重新賜了一座,內務司應該已經打理好,直接住進去便是。」
  鳳知微唇角現出一絲苦笑。
  老爺子為了女兒,和她討價還價了。
  老傢伙知道魏知不願自毀前程娶韶寧,作為帝王,也不願痛失如此人才,乾脆藉著這事,將韶寧去了封號打法出宮,沒了公主封號,魏知娶公主便不受律例約束,同時天盛帝也給她吃了定心丸——春闈還是魏知支持,就代表不會因為下嫁公主,而奪她官職。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老皇帝含而不露,卻已經將一切都說了清楚,根本就沒給她留一份餘地。
  她要再拒絕,便是不知好歹。
  鳳知微嘴裡發苦——今夜風雲突變,起伏不斷,人人都懷了一腔的好算計,只有自己是個倒霉蛋!
  卻也只得深深俯下首去,「陛下,微臣傷勢已無妨,天亮即可出宮回朝辦事,還是早些將公主的皇廟操辦起來才好。」
  天盛帝凝視了她半晌,眼神掠過一絲寬慰和無奈,語氣卻已經慈和了一點,「公主的皇廟,靠在你宅邸附近,以後她不在宮中,有些事你要多照拂。」
  照拂……照拂……在床上照拂麼?鳳知微恨恨的揪著地上草皮,將草皮子當成韶寧的臉,我揪,我揪,我揪揪揪——
  「她不照顧。」
  突有乾巴巴的平板語聲傳來,第一個字還遠在院子外,最後一個字已經到了天盛帝面前。
  天盛帝身邊的侍衛大驚,不知道是什麼人無聲無息便吸襲進來,慌忙齊齊轉身拔刀,黑暗裡雪亮的刀光連成起伏的濤影。
  一條人影自黑暗中緩緩行出,像一尊玉雕自剝落的黑漆裡冉冉展露光華,現出精美線條和流暢輪廓。
  燈光打在他的肩,迸射出水色光華。
  是顧南衣。
  天盛帝見他倒鬆了口氣,顧南衣曾經救過他的命,他也知道這人古怪,並不和他計較,卻也沒有令擋在身前的護衛讓開,只在輦上側身皺眉看他。
  鳳知微眼底爆出巨大驚喜——小呆沒事了?
  顧南衣瞟她一眼,又冷冷看了殿中一眼,一抬手,將手中一個衣衫不整的男子砰的往天盛帝面前一擲。
  隨即用比剛才還要漠然還要不高興的語調道:
  「該他負責。」
  卷三殿前歡第十四章這個可以
  「該他負責。」
  顧南衣一句話驚得跪在地上的鳳知微險些跳起來。
  她豁然抬頭看顧南衣,掩在面紗後的臉自然是看不出表情的,但是無風自動的紗幕卻可以感覺出顧南衣很不高興。
  而地下那男子,衣衫有點凌亂,臉色發青,竟然像是被凍僵了,鳳知微藉著燈光仔細辨認了下,認出赫然竟是當日三司法堂上作偽證,被革去功名的倪文昱!
  這個絕對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此刻出現在這裡,衣著凌亂,神情驚惶,手指間金光閃耀,仔細看卻是一個精緻的,御用的,未嫁公主才能用的金絲碧璽腳鏈。
  不用說,也能明白剛才他做了什麼。
  鳳知微從牙縫裡「嘶」的一聲,一抬眼看見天盛帝臉色,老皇帝八風不動的面皮還是八風不動,但只在剎那間便令人覺得,那些縱橫的皺紋更深了些,而隱在燈光背面的一雙深潭似的凹陷的眼睛,幽幽的閃著鬼火似的光,一跳,一跳。
  對天盛帝有一定瞭解的鳳知微知道,老傢伙已經暴怒了。
  心愛女兒竟然被騙奸,這換那個父親都不可忍受,何況尊貴驕傲的帝王?天盛帝此刻一定動了殺心!
  被激怒的帝王,會遷怒,會滅口,會為皇家顏面,不惜血流漂杵!
  「陛下!」她飛快膝行搶上一步,一把抓住那個凍僵的傢伙,惡狠狠道:「原來這就是那個擾宮刺客,膽大妄為競欲刺架——如此凶頑禽獸,當立刻亂棍打死!」
  她的話聲有點空涼的響在夜色裡,明明義憤激昂,卻因為天盛帝詭異的神情,而顯得輕飄飄的沒個著落,四周,除了昏迷的韶寧公主和始終漠然站立的顧南衣,所有人控背躬身,恨不得將自己縮進地低。
  鳳知微背心裡生出隱隱的汗,緊緊的抿著唇。
  天盛帝默然不語,鬼火似的眼神盯著她,又越過她的背脊看向殿內,哪裡,韶寧公主昏迷未醒,睡容寧靜,唇角甚至有一絲得償的甜甜笑意,全然不知道自己今夜一番放縱,牽連動了整個皇朝局勢,暗地裡傷筋動骨漣漪不休,影響深遠至無可估量。
  不知道就在自己的沉睡之中,已經明槍暗箭波譎雲詭,反反覆覆幾個回合,無聲無息不知要落多少人頭,奪多少官職,死多少無辜人命,說不定馬上連情郎都的被她害死。
  天盛帝的陰沉惱恨的目光,在女兒身上游移了一圈,最終落在了那抹帶笑的唇角,久久不動的定在了那裡。
  四面無人敢出大氣,靜到聽見遠處御花園碧池水珠濺起的聲音。
  彷彿很久之後,鳳知微才聽見天盛帝的聲音,沉沉緩緩,也帶了幾分空涼的傳來。
  「闖宮刺駕,罪大惡極,自然不能輕饒。」他道,「老六,這事就交給你,給我辦利索點。」
  寧弈躬身應是。
  鳳知微提著的一口氣猛然一洩,暗自慶幸,天盛帝如此涼薄之主,對這個女兒寵愛之盛,卻已算是皇朝異數,按說以他的心性,這種情形下最有可能的事殺了所有能殺的人滅口,然後將這個女兒遠遠打發出去才對。
  把韶寧賜給倪文昱是絕對不可能的,殺了倪文昱什麼都不說然後遠嫁韶寧,不知內情的韶寧也必然不依,現在鳳知微自願承擔,天盛帝為了女兒的終身幸福,最終還是承認了鳳知微的說法,一床大被捂下來,把所有事都蓋了。
  「魏知,」天盛帝高踞輦上,沉沉的看著他,「試題一案,你受累了,回朝之後勤謹辦事,只要你忠心事君,朕自不會虧負你。」
  說的是試題一案,其實指的是今夜之事,天盛帝自己吃了個啞巴虧,也總算知道了魏知吃了個更大的啞巴虧,怒氣過去,這是來安撫表態了。
  是安撫,也是警告,鳳知微謙恭的低頭,「臣願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天盛帝又凝視她半晌,目中閃過一道滿意的光,卻又幾不可聞的歎息一聲,擺擺手。
  御輦無聲的沉入暗黑裡,浮游的紅燈像詭秘的鬼眼,在黑暗中眨了又閉,鳳知微久久伏在地下,半晌冷汗颼颼的爬起。
  一雙手輕輕將她攙起,寧弈淡淡的笑容綻放在她的視野裡。
  鳳知微笑笑,藉著他的衣袖阻擋,輕聲問:「他怎麼知道的這麼清楚?」
  「先前鬧刺客,父皇擔心韶寧,打發了人去玉明殿。」寧弈悄悄道,「韶寧不在,他立刻便想到了你這裡——聽說前幾天,韶寧就已經纏著他要了探望你,他沒同意。」
  鳳知微歎息一聲,咕噥道:「今夜冷汗一身身……」
  寧弈聲音低沉,帶著一絲調笑,「本王也是,不如我們一起去浴房共浴一番?本王擦背技藝很好。」
  「微臣汗已經干了,不敢勞動殿下。」鳳知微假笑,一把推開他,先到顧南衣面前,仔細看看他,道:「沒事了吧?」伸手要去把他脈。
  顧南衣衣袖一滑讓開,鳳知微愕然看他,以為他還在生氣,柔聲一笑道:「顧兄,咱們現在在宮裡,實力單薄不方便,有些事必須從權……」
  顧南衣默然聽著,聽得很認真,半晌搖搖頭,慢吞吞道:「不喜歡你吃虧。」
  鳳知微又一怔,想了一會才明白他的意思,原來不是生氣,只是不甘心她吃悶虧,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展眉笑道:「放心,世上沒什麼虧時能讓我一直吃到底的。」
  顧南衣默默看著她,突然湊了近來,悄悄問:「你是要娶她麼?」
  鳳知微心想難為小呆最近進步了許多,要換以前他哪裡理得清楚今夜這複雜的情勢啊,一邊點點頭,也悄悄道,「走一步看一步,小命要緊。」
  顧南衣在她耳側沉思,青荇般潔淨而又微澀的香氣傳來,讓人想起秋日高朗的天空,只是那般接近,便覺得心神舒爽。
  鳳知微有點不自在的動了動,覺得兩人太近了些,黑暗中側面似有目光灼灼的看過來,射在背後一陣發癢。
  顧少爺卻向來是個心無旁騖的人,不去管外界什麼動靜,只關心著鳳知微一人,鳳知微動了動,他也跟著動了動,專心的和她商量,:「嗯……要麼我來娶?」
  「……」
  鳳知微開始大聲咳嗽,咳得滔滔不絕一發而不可收,彎著腰扶著膝臉色漲紅,在風中瑟瑟顫抖,顧南衣瞪著她,不明白這女人激動什麼。
  半晌鳳知微咳嗽著問:「你……你喜歡她?」
  顧南衣抖了抖。
  「那你幹嘛要娶她?」
  顧南衣想看個呆子似的看著鳳知微,理所當然的道,「娶她對你不好。」
  鳳知微呆了呆,順嘴流出個傻問題,「對你好?」
  顧南衣瞟她一眼——對你不好我自然要想法子解決,跟對我好不好有什麼關係?
  他覺得這女人今晚蠢的很,不值得理,於是撇過頭去。
  鳳知微卻已輕輕笑了起來。
  今夜以來滿肚子的不甘憤恨剎那間煙消雲散——這世上還是有人,願意為她不計任何利益不計個人得失的奉獻一切啊。
  如此珍貴,珍貴的讓人無法再對這世間不公與踐踏發出任何不滿。
  「沒有不好。」她歎息著在顧南衣耳邊道,「我做了駙馬,官還沒丟,已經很幸運了,你又逮著了真正的兇手,皇帝知道我冤枉,心裡也沒了芥蒂,將來看在我是他女婿,又為她女兒做了冤大頭的份上,會對我更好些……我的好日子,快來了。」
  顧南衣想了想,如釋重負的出了口長氣。
  娶老婆是要和老婆睡一床的,他想到要和韶寧睡一床便覺得天崩地裂。
  其實他想到和誰睡一床都覺得天崩地裂。
  不過……
  「睡覺,不可以。」他沉思著,強調。
  「嗯?」鳳知微正要去審問倪文昱,疑問的轉過頭。
  「和你睡。」顧少爺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正色道,「這個可以。」
  「……」
  鳳知微一個踉蹌,栽倒在院子邊的花壇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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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強大的顧少爺打敗的鳳知微,幾乎逃一般的奔到了倪文昱的身側,寧弈已經將他弄醒。
  他剛才一直背對著鳳知微和顧南衣,並不看兩人竊竊私語,鳳知微神色有點不自然的過去,薄薄人皮面具下可以看見剛才因為那句強大的話泛出的紅暈,寧弈瞟了一眼,輕輕一笑。
  鳳知微看著那笑容不順眼,不想理他,卻聽他低低道:「知微,你看,這世上只有我才最合適你——心思、步調、籌謀、決斷,你,和我。」
  「過去相似,各自鋒芒。」鳳知微淡淡道,「碰撞的可能性更大。」
  「我期待你狠狠撞上我或被我狠狠撞上,想必那一刻火花定然美妙。」寧弈笑的可惡,一語雙關。
  鳳知微抽抽嘴角,不準備在這不合適的地方打嘴仗,一巴掌拍了拍眼神迷茫的倪文昱,發覺觸手冰冷,忍不住看了看顧南衣。
  顧少爺內功並不是冰寒內功,這寒氣哪來的?是他逼出寒氣時倪文昱沾染上的?
  「他撞在了我屋子的外牆。」顧少爺淡淡解釋。
  顧南衣外放的寒氣,在牆外就直接凍著了欲待逃跑的倪文昱?
  這麼厲害的陰寒之氣,若在內腑留存一點都會留下後患,顧南衣到底驅除乾淨了沒?
  倪文昱被鳳知微一個巴掌打醒,抖著身子抱肩縮成一團,牙齒咯咯打顫,眼神驚惶,半天才認出鳳知微和寧弈,更是驚慌失措。
  「饒我……饒我……」他嘶聲道,「我只是不想被流放……」
  鳳知微問了半天才清楚,這人因為作偽證陷害當朝大員,在青冥書院門口枷號後又關回刑部大牢,準備秋後流配閩南,昨夜卻有人前往大牢,和他做了一筆交易。
  ——在某處和某人睡一覺,可以免發配,發回原籍。
  至於某處是哪裡,倪文昱是不知道的,被睡的人會是誰,他也是被警告過不能問的,如果他知道是誰,想必寧可被流配,也不敢來睡上這一遭。
  「誰來和你談這件事?」這是個關鍵問題。
  倪文昱搖搖頭,「戴著面罩,又站在黑處,看不出來,當時刑部衙役,一個也不再。」
  刑部尚書彭沛待罪,目前由侍郎兼尚書職,這個前來談交易的人,既然能令其餘人迴避,想必身份不低,刑部內部,也一定有問題。
  「閣下的三法司,應該清洗了。」鳳知微對寧弈一笑。
  寧弈笑得溫柔而陰狠,「自然,要利索點。」
  兩人當著倪文昱的面毫無顧忌的談話,倪文昱驚恐的聽著,他不是笨蛋,心裡隱隱已經知道不對,再看四面宮牆高聳,殿堂建制,侍衛衣裝,宮燈高掛,臉色越來也白。
  「這是……什麼地方……」他抖著嘴唇問,「我……什麼都不知道……」
  鳳知微用冰冷而嫌惡的眼光看著他,就是因為這人的私心一念,誤入歧途越走越深,害了他自己,也害了很多人,還險些害死她。
  她微笑起來,拍了拍瑟縮的倪文昱肩頭,用溫柔的語氣,答:
  「這是,你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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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魂一夜終究過去,天未明的時候,韶寧被送回宮,鳳知微和顧南衣出宮,寧弈留在宮內,對昨夜後續事宜進行處理,是夜,天盛皇宮裡無聲流出的鮮血,浸潤在深黑的土地裡,染了那一夜蒼青的月色,無人得知。
  當夜輪值天盛帝護衛的一批御林軍,被立即升職外派山南道去剿匪,進山剿匪途中遇見埋伏,全部死絕,陛下令楚王犒賞陣亡將士,大加撫恤。
  玉明殿被封殿,宮人除劉嬤嬤隨公主出宮修行外,其餘都發到浣衣局冷宮之類的苦熬之地,相信沒過多久,他們都會因暴病或犯錯,一個個消失在血色殷然的宮禁裡。
  這世上,只有森冷的靈牌,才會永久沉默。
  鳳知微同時也加強了對自己和顧南衣的安全防衛——她很擔心老皇帝嘴上一套背後一套,或者越想越窩囊惡向膽邊生,一個不得勁,派出金羽衛滅了自己,於是很惶惶不安的過了陣日子。
  更惶惶的是,顧南衣的傷果然有問題,那天他出現,看起來一切如常,出宮後步子卻越來越慢,在快到御賜的宅子時,砰一聲倒在鳳知微身上。
  鳳知微當時便覺得,好大一座冰山當頭砸下。
  他的身子像冰山樣冷,他砸下來的樣子令她心頭如被冰山砸碎。
  鳳知微抱著冰涼的顧南衣奔入自己的新宅,陌生加惶急之下竟然迷了路,還險些一頭撞在了照壁上,懷中那人徹骨的冷,像具屍體,她迎風抱著他在院子裡團團亂轉的奔,一腔恐慌和焦急裡乾脆奔上屋頂,在屋脊上奔跑,盯著黎明淺淡的月色和夜風大喊宗宸,自己都沒發覺那喊聲帶了哭腔,而眼淚不知何時落下來,砸到他身上變成了冰珠。
  最後是宗宸快速奔出,將沒頭蒼蠅似的鳳知微一把兜住,接下了顧南衣,顧南衣交出去,鳳知微還僵著雙手直直伸著——她的手被凍麻了。
  宗宸將她拽了下來,好久以後她才噓出一口長氣癱下來,直著眼望著顧南衣,那麼巋然不動的一個人,眼神裡難得的竟有了淒楚。
  畏懼離別的淒楚。
  像是兩年他一直在她身側三尺之地,一轉頭便是那不言不動的紗笠青衣,以至於她習慣了他那樣存在,安心而妥帖的前行,突有一天那沉默的人傾倒在前,她才驚覺一霎間恍似天地也只剩了那逼仄的三尺。
  她以為自己一生心志強大不動如山,然而直到那少年倒在她懷中,她才明白原來自己心深處有塊地方脆弱如鏡一砸便碎,而那些一直陪伴著她的人,才是真正支撐她勇敢前行不懼沒有退路的山。
  失去一生所有親人的她,唯一的軟肋就是再次面臨死別。
  宗宸接過了醫治顧南衣的重任,宮中御醫不善治這種武器所致的寒症,顧南衣本可以運功驅寒,卻在要緊關頭出手抓著倪文昱打亂了沖關,導致寒毒入腑,宗宸一直寬慰鳳知微,說問題不大,只要好好調理,日後少去寒濕之地便可,鳳知微聽著總不是滋味——這豈不是留下來終身的病根?
  一時對二皇子那一夥恨得牙癢,整日裡關在屋子裡琢磨著整死他們,又慶幸還多虧韶寧來鬧了這一遭,雖然害的自己要娶她,但是因此也及時出了宮,不然顧南衣再被庸醫耽擱下去,難保不出問題。
  隔了幾日,天盛帝的旨意下來,春闈點了鳳知微主考,雖然沒有加官進爵,但賞賜著實不少,又傳旨朝中說了韶寧修行一事,皇廟由魏尚書主持修建,官兒們都精明得很,旨意一下,立即就有一堆人來「恭喜魏侯爺賀喜魏侯爺」,問他們何喜之有,一個個擠眉弄眼,滿口又羨又妒的說魏侯爺真是皇朝異數,陛下恩寵之盛全無古人後無來者從此後仙福永享既有洞房花燭夜又有金榜題名時云云,鳳知微似笑非笑的聽,滿腹裡火氣一拱一拱——好盛的恩寵,寵掉了多少無辜性命。
  魏府門庭若市車馬如龍,鳳知微煩不勝煩,最後成兵謝客,每日裡在後院侍候她家顧少爺。
  說是侍候,其實顧少爺療傷不許他人進入,每日宗宸重簾深垂,門窗都閉得緊緊,用大量的水和藥物,為此特地在屋後開了小水溝連到池塘裡,大量烏黑的藥水源源不斷流出。
  顧知曉幾天不見她爹,好容易她爹回來了又那個樣子,當即嚇得小臉煞白,鳳知微以為這小煞星肯定要鬧個天翻地覆,她沒有,直著眼睛整日呆癡狀,鳳知微又擔心這孩子是不是給嚇傻了,她也沒有,精神十分專注,意志非常堅強,她爹門不給進,她就扒門縫扒窗縫死守,顧南衣回來第二天晚上,她扒在顧南衣臥室門口聽聲音,突然喜笑顏開,鳳知微當時也在扒著,一轉頭看見一片昏暗裡這哭喪臉幾天的娃突兀的冒出這種笑容,嚇了一跳,還以為她失心瘋了,結果顧知曉手指豎在唇邊,對她「噓」的一聲,神秘兮兮躡手躡腳拽著她到一邊,鬼兮兮的對莫名其妙的鳳知微講:「衣衣爹好啦!」
  好?什麼好?也扒在窗邊但什麼聲音都沒聽著的鳳知微,等著那個滿臉笑容的孩子,思考著要不要請宗宸給她看看,隨即便聽見門響,宗宸擦著手帶著笑意出來,看見她倆在那鬼鬼祟祟,笑道:「剛逼出了大部分凝毒的血,沒事了,你倆也不用整夜的在這偷聽了。」
  鳳知微聞言十分歡喜,歡喜之餘,看著那滿臉放光的小小孩子,心裡又生出心酸,想著知曉真真正正是顧南衣養大的,懷抱肩扛,親手洗浴,尿布都是顧南衣親自換,睡覺都是一對熊似的抱著,雖無血緣關係,緣系卻遠遠勝過親生父女,不然知曉也不能有這份心靈相通,想了想,抱她到一邊,拍拍她的腦袋,問她:「想不想換個地方睡覺,嗯,吹吹風,看看星,特別開闊特別舒爽什麼的。」
  顧知曉果然機靈的很,立即伸手一指顧南衣的屋頂,「那裡!」
  鳳知微盯了她半晌,一伸手將她抱起來,咕噥:「你怎麼就不像你爹那麼實心眼呢……」
  三竄兩竄上了屋頂,一大一小在不那麼舒服的瓦上舒舒服服趟下來,鳳知微脫了外袍給顧知曉墊著,也不介意那外袍薄起不了多少作用——女孩子雖然要嬌養,但她家的女孩子用不著嬌養,嬌養了會死人的。
  何況跟著宗宸,小丫頭身體素質好的很。
  顧知曉雙手枕頭,大人事的躺在她身邊,她一向只粘顧南衣,對其他人都淡漠得很,那種淡漠甚至是帶著俯視味道的,肯碰你一下都想是在施恩,鳳知微經常想這孩子從哪來的這做派呢?她家顧小呆可平易近人年得很,娘胎裡帶的?
  「唉。」顧家小小姐仰望星空,發出悠長的歎息。
  鳳知微不理她,瞇著眼聽著底下的動靜。
  半個時辰後。
  「唉……」顧家小小姐發出了第一百聲悠長的歎息。
  鳳知微忍無可忍,翻了個身,在她耳邊悄悄道:「我說知曉,咱女人做事不要婆婆媽媽,你想偷看就偷看,我會當沒看見的。」
  顧知曉默然半晌,抽了抽小鼻子,拍了怕鳳知微,深沉的道:「姨,你不錯。」
  「多謝誇獎。」鳳知微深沉的回答。
  顧知曉不歎氣了,精神百倍的爬起來,一把扔開袍子,小心翼翼的搬屋瓦,鳳知微睡在一邊,不幫忙,無論是殺人還是偷窺,鳳知微都認為需要親身實踐,頂多半閉著眼睛給她指導,「手要輕,身子後退些,別不小心搬了自己腳下的瓦……」
  顧知曉埋頭搬,鳳知微半睡不睡的道:「我說你搬一塊瓦看看也就是了,你以為你爹聽不見?還是你真想拆了你爹的房頂?」
  沒有回答。
  鳳知微一偏頭,便看見顧知曉趴在好大一個洞旁,像只土撥鼠一般撅著個小屁股,不動了。
  咦,看什麼這麼入神?
  鳳知微剛想把頭湊過去看看,顧知曉飛快的一轉身子,屁股堵到她臉前,鳳知微連忙讓開,拍拍那小圓屁股,笑道:「給你爹發現了?」
  顧知曉不回答,扒著洞口,嘶嘶的倒吸氣,突然喃喃道:「咱女人做事不要婆婆媽媽。」
  「啊?」鳳知微滿面愕然的看過來。
  便見顧家小小姐,頭髮倒豎,滿面紅光,小鼻子興奮翕動,大眼睛灼灼狼光,霍然仰身而起,狼嚎一聲:
  「爹啊——我——來——了——」
  唰一下。
  她大頭朝下,一蹦。
  決然從屋頂洞口消失了。
  「噗通。」
  似乎是落水的聲音。
  鳳知微頭髮也豎起來了,目瞪口呆的望著空空如也的洞口,完全反應不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兒。
  好像是、顧知曉、跳下去了?
  發生了什麼事兒,讓偷窺狂決然投身而下?
  猛然想起顧知曉跳下去時大頭朝下的兇猛姿勢,鳳知微心中一慌,連忙叫:「知曉!知曉!你沒事吧?」一邊也兇猛的跳了下去。
  屋子了沒點燈。
  開了個大洞的屋頂卻漏進無數明亮的星月之光。
  星月之光裡鳳知微直落而下,一瞬而過的視野裡,模糊看見正對著自己的底下黑暗中,熱氣氤氳,水波嘩啦一聲豎起水晶牆,有人自水中濕淋淋站起,潔白的手臂劃過一道流暢的弧線,帶起朦朧的流星碎月般的紗光,一片玉色裡,他微微仰起頭,姿態無辜的、懵然的、光溜溜滑潤潤的、抬頭向她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