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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6章

  卷三殿前歡第十五章桃花
  「砰。」
  身在半空的鳳知微來不及發出狼嚎也來不及扭身逃跑,便和顧家小小姐一樣,決然投入了某人懷中。
  她落下的沉重身子,砸得接住她的滾圓震了震,沾滿水的手臂一滑,險些將鳳知微滑下去。
  鳳知微只覺得眼前白光一閃,便穩穩著陸,下意識的睜開眼,第一眼看見一朵微微的紅,櫻桃般綻在一片如玉的潔白上。
  她腦中剎那便掠過一句詩:「桃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春風助腸斷,吹落白衣裳。
  為色所懾附庸風雅的第一感覺掠過,她突然反應過來這是什麼!
  「啊!」
  鳳知微魚似的一彈,被連接天將色女砸的還沒反應過來的顧南衣一驚,手一滑,噗通一聲鳳知微悲慘的掉進藥浴的浴桶裡。
  觸鼻是特別的藥味,有種淡淡的香,水很熱,一波一波湧在鼻端,還有什麼柔軟的東西,也一波一波的蹭在鼻端。
  鳳知微瞪大眼睛,反應過來又想尖叫,嘴一張咕嘟咕嘟喝進一大堆帶著藥味的洗澡水。
  「嘩啦」一聲水響,她被顧南衣拎起,濕淋淋拎在手中左看右看,似乎有點不明白她這麼激動。
  兩人濕淋淋面對面擠在浴桶裡,鳳知微眼睛往哪看都能看見如玉膚光和濕身春色,偏偏藥水還不及腰,往前看固然是令人面紅耳赤的堅實光潔的胸膛,極其漂亮流暢的身線,往下看更要不得,直接能令人想暈倒,她只好拚命看天,這一望才發覺顧南衣竟然還是戴著紗笠的,只是紗笠似乎並沒有受潮,笠邊有濕了的手印,鳳知微想起先前落下時看見他手臂一劃朦朧紗光一閃,難倒原先顧南衣沒有戴紗笠,顧知曉為此兇猛砸下來之後,他才戴上的?
  顧知曉看見了什麼,讓她就差沒流著鼻血悍然跳房?
  顧知曉倒是一點沒濕,穩穩睡在一邊,看樣子她爹接了她,順手便點了她睡穴,省的大半夜的狼嚎吵人。
  鳳知微訕訕的左顧右盼,濕淋淋去掰顧少爺的手,乾笑道:「掉錯地方了,麻煩先放我下來。」
  沒有回音,她愕然看去,才發現顧少爺微微偏頭,似乎正在好奇的打量她的……身體。
  鳳知微一低頭,眼一直,唰的一下把自己燒成了大紅布。
  春天穿的本來就不多,她先前又脫了外袍給顧知曉墊著,身上只是一套薄薄中衣,跳下來的時候又掛著了突出的屋瓦,薄滑的布料輕輕一拉邊開了一條大峰,正巧在胸前。
  更巧的是,她裡面是純白的裹胸,束的緊緊的布帶被割斷散開,此刻又全部濕了,於是……噴薄欲起,榴花透紅。
  顧少爺正是在認真欣賞某處景致,他知道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卻也從未關心過這種不同,不覺得合自己有什麼關係,他自小成長的環境,陪在身邊只有一位女性,就是他的奶媽,年紀老邁的奶媽,早已失去了女性的線條和風致,寬袍大袖的和男人也沒啥區別,之後便到了鳳知微身邊,一生至今沒有對別的女性多看一眼,偏偏唯一在乎的兩個女性,一個是易裝癖,把自己裹得平胸細腰和男人沒區別,一個小豆豆是有的,胸還沒來得及長出來的的,導致他以為,女人那胸和男人是差不多的。
  原來是不一樣的啊……
  顧少爺用難得感興趣的眼光,仔仔細細的打量著那美妙景致,確實美妙,比如說那帶子不是猛然掉落的,而是慢慢散開,於是隨著那散開,某處被壓抑了很久的地方,便以一種奇異的姿勢緩緩膨脹,像月色下白曇花悄然綻開,沉靜的開出飽滿、靈韻、和誘惑;比如因為那不可控制的綻放,某人紅了臉慌了神,趕緊去掩,卻不知手臂交錯一擠間,將渾圓擠得更噴薄,一點玫紅顫顫欲起,自潔白如玉的臂膀間半露不露驚鴻一瞥,讓人突生好奇,想知道碰一碰,會不會就像開好了的梅花般,從枝頭落了。
  顧少爺於是好奇了。
  顧少爺很想知道會不會落。
  顧少爺還想知道為什麼顧知曉的小豆豆和他差不多,鳳知微就不同?
  這方面非常天真無辜的童男子顧少爺,是個很有行動力的好孩子,有疑問就應該去探索,鳳知微告訴過他的。
  於是顧少爺天真無辜的伸出手……去捏。
  「嘩啦。」
  被這個動作驚得晴天霹靂的鳳知微,在最後一霎豁然驚醒,趕緊抬臂一格,動作兇猛濺起濺起大片水花。
  半空裡顧少爺的手被橫空架住,豎起的手臂間兩個人大眼瞪大眼。
  鳳知微滿面通紅,也不只是自己烤的還是熱氣蒸的,倒吸一口氣直覺的要發怒,忽然想起面前這個人是和別人不同的,這世上很多東西對他來說是完全陌生的,楸一下那什麼對他來說大概也就是和采一朵好看的花一樣的,自己大驚小怪反而會更尷尬的,人家難得有了求知慾是不能打擊的。
  難為她天生心思深沉,習慣了遇事一想二想三想,想完了,什麼火氣和不滿也沒了,居然還笑了笑,十分淳淳善誘的道:「這個不能……」
  「為什麼不能?」顧少爺在浴桶裡向她提出疑問。
  「男女有別。」鳳知微吸氣,想爬出浴桶,又怕顧少爺沒教育好,手一鬆他又「採擷枝頭的花」了。
  「你們都是女的,也有別。」顧少爺在浴桶裡和鳳知微展開辯論。
  「她還小。」鳳知微知道他指的是顧知曉,哀歎,提醒自己注意下以後不能再讓顧南衣幫顧知曉洗澡。
  兩人隔得近,不可避免看得清楚,顧南衣有練武之人的緊致流暢肌肉,卻沒有練武之人的青筋糾結,肌膚光潤平滑,泛著玉色,微微凸顯的鎖骨肩骨,精緻的像一枚玉如意,泛著晶瑩的水色,不斷有水珠滾落,所經過的肌膚越發剔透,夜色中光澤粼粼。
  顧南衣似乎在皺眉,將她上上下下看看,突然低喃一聲,道:「熱。」
  他皺著眉,覺得原本自己是冷的,徹入骨髓的冷,不知怎的這女人這麼濕淋淋的站在面前,曉露蓮花似的亭亭水中,那景致撲到眼簾裡,全身經脈都似起了點小小的火苗,不動聲色卻又熬心熬骨的舔舐過來,一路所經之處,有種沸騰而蓬勃的感受,連血脈都似在僨動,這讓他不適而又陌生,過往許多年來從未感受過的滋味。
  鳳知微聽了那一句,卻立即一驚,趕緊道:「咱兩個太擠了,我出去。」
  「我出去。」顧少爺不由分說,放下她,抬腿一跨。
  如玉光華,腿影修長。
  鳳知微砰一下埋頭紮下,把自己扎進水底。
  又是「嘩啦」一聲,善良的顧少爺不明白他已經出來了,她卻幹什麼要溺死自己,一伸手又把她撈出來。
  鳳知微閉著眼睛道:「多謝,請當下我讓我自己走。」
  顧少爺手一鬆,鳳知微如願以償掉落,頭也不敢回,閉著眼睛憑記憶摸著了顧知曉,一把抱起連滾帶爬的奔了出去,因為一直不敢睜眼,砰一聲撞到門框立刻彈起一個好大的包,也不敢呼痛,怕顧少爺光溜溜的跑來表示關心,聽見身後顧少爺道:「你……」趕緊胡亂擺手道:「不用不用。」也不管渾身濕淋淋,唰的一下,以平生最快輕功,一閃便不見了。
  她身後,室內,早在出浴桶時便已順手披上外袍的顧少爺,怔怔的站在屋當中,手裡拎著一件袍子,此時才把那句問話說完。
  「……要不要換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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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濕透了的鳳知微,迅速將顧知曉送回了她的臥室,正想繞過一道花牆回自己臥室換衣服,驀然聽見花牆上有人微笑道:「魏大人,好久不見。」
  鳳知微一抬頭,倒抽一口冷氣,半晌左右看看,喃喃道:「護衛們真是越來越不經心了……」
  牆頭上那人,操手穩穩而坐,衣袂在風中悠然飛舞,笑的也很悠然,「奇怪,我坐在自家牆頭上,護衛們為什麼要來管呢?」
  「自家牆頭?」鳳知微團團一轉,笑了,「我記得我府上掛的是忠義侯府匾額,到現在還沒有取下來,換成楚王府。」
  「魏大人貴人事忙。」牆頭上那人和藹可親的俯下身,將一張顛倒眾生的臉溫存的湊到她面前,笑如這春風柔和,「大概沒有來得及查問一下,現在魏府原先是誰家宅邸。」
  「誰家?」鳳知微一直維持雙臂抱胸姿勢,警惕的盯著他。
  「這是原先邵勇將軍韓欣在京的別業。」寧弈挑著眉,既滿意又不滿意的看著她一身狼狽,「韓欣捲入五皇子逆案,被抄家流放,而在韓欣之前,這是工科給事中常凱的宅邸,常凱是常家遠親,常家事變後也被全家抄斬,這宅子原本據說風水很好,但是連敗兩位家主,京中無人問津,被內務府收回,我上次路過,覺得這宅子其實還是很好的,之所以會出事,只是主人家鎮不住而已,於是便和內務司說了,這宅子我要了,出錢買了地契房契,剛買下,你宅子被燒了,陛下讓內務司給你物色一處宅邸,看來看去,還就這宅子軒敞精緻,比較適合你,內務司和我商量,這屋子別人要我是不給的,你需要,自然不能吝嗇,你說是不?」
  鳳知微看著某人笑得愉快的臉,直覺這只怕不是巧合,磨牙笑道:「你也不怕陛下說你交聯外臣?」
  「內務府現在是老十管著。」寧弈撣撣衣袖輕描淡寫,「陛下並不知道這宅子房契地契還在我那。」
  鳳知微狐疑的盯著他,還是覺得不對,她府中守衛雖然還沒聘齊,但是宗宸也有安排重重暗衛,他是怎麼通過那些關卡進來的。
  目光移到花牆之下,四處搜索,牆頭上寧弈已經淺淺笑了,道:「還是我的知微聰明。」
  他飄身而下,在她耳側輕輕道:「我有個精通機關地形的清客,以前來過這裡,告訴我說這個宅子很有意思,宅子底下還有宅子,四通八達,形如迷宮……最遠通向哪裡,你猜猜?」
  鳳知微默然不語,半晌卻道:「我只知道,一定有通向楚王府的一條。」
  寧弈輕輕一笑,突然一抬手,一抽。
  一條長長的白布唰一下抽到了他手中。
  一直抱著胸的鳳知微頓時覺得胸前一空,再一看自己散開的裹胸布已經被寧弈這混賬眼疾手快的抽了出來,正笑吟吟不知羞的將那染了藥水的白布,在手中緩緩繞著。
  好脾氣的鳳知微,終於暴怒了。
  母大蟲不發威,一個個都當病貓!想戳就戳,想抽就抽!
  她開口便要發信號通知宗宸手下圍攻,驀然嘴上一熱,寧弈已經用掌心摀住了她的嘴,在她耳邊笑道:「莫叫,今晚找你有正事的。」
  鳳知微不為所動,寧弈卻笑道:「老二今晚有活動……你就不想玩死他?」
  鳳知微目光一閃,她現在最想咬死的人就是二皇子,恨到牙癢,雖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但是可以早點讓他倒霉,她當然更樂意。
  「跟我走,衣服可以換,我那裡備的有,但是這裹胸布便不要了。」寧弈不由分說拉著她走,「今晚我需要個女人,你願意讓別的女人站在我身邊?」
  「殿下這話問的奇怪。」鳳知微思考了一下,沒有掙脫他的手,笑道,「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與我何干?」
  寧弈順著花牆走過幾步,似乎在默默數著步子,在某處停下,那裡正面對著一角飛簷,其下有一口井。
  他回頭笑道:「在下大王之風,只願吹皺鳳知微一池春水。」
  鳳知微一笑,瞇起眼睛,「好風,好瘋!」
  寧弈望著她,一笑搖頭,抬手在花牆上按了幾按,身後軋軋連響,隱約水聲潺潺,那井裡的水,竟慢慢退了下去,自兩側井壁流出,井底露出空戶。
  「很巧妙的機關。」鳳知微贊,「還以為在井壁上,不想實在井底。」
  「你這府邸,妙處甚多,看你最終能尋出多少。」寧弈牽了她往井底去,抬手掀開機關,門戶開啟,兩人消失在黑暗裡。
  機關恢復原狀後,井水慢慢又自兩壁流出,恢復到原先水位,波光粼粼,倒映一井溫柔月色。
  倒映月色中浮遊蕩漾的人影。
  那人立於井口,默默注視著動盪不休的水面,寬大一拋渡滿銀色月光。
  他身後,垂首立著灰衣人影,也在看著井面,似乎終於忍不住,低低道:「總令,剛才為什麼不攔著楚王?」
  宗宸雙手撐在井邊,仔細看了看井邊青苔,道:「這府邸真的很有意思……為什麼要攔他?」
  「啊?」
  「不要小看姑娘。」宗宸回身,和聲道,「她有絕對的自保能力,也有絕對的辨識能力。」
  「可是……」那人忍不住抗辯,「寧弈那人……」
  「記住你我的職責。」宗宸語氣淡淡,卻令對方低下頭去,「姑娘要做什麼,都是她的自由,我們只是輔佐,無權干涉……至於你不放心寧弈,我卻覺得,暫時無妨。」
  他出神的凝視井水裡的月影,輕輕道:「我永遠不贊同鳳夫人的想法,我也永遠尊敬大成的開國帝后,那是真正歷遍紅塵看透風雨流年的大智慧者,不妄為,不強求,通透而睿智,你記住,開國帝后留下的錦囊三計,不是用來作為姑娘手中的刀,而只是鋪就她腳下的路。」
  他並指如剪,豎起向月,無聲一剪,輕輕一笑。
  「斬情之路。」
  穿越地道,出口竟掩映著一面屏風,屏風上大字濃墨潑灑「用捨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閒時看」
  鳳知微駐足,對那大字看了幾眼,笑道:「好字,好句,字金戈鐵馬,句閒淡從容,真是絕妙搭配。」
  「你又在轉彎抹角諷刺人了。」身後寧弈低低笑,將下巴擱在她肩,「明明在諷刺這句裝模作樣。」
  鳳知微笑而不語,寧弈低低歎息一聲,道:「我真不喜歡你這一身的藥味……」起身走開,親自在一邊的櫃子裡翻了一陣,取了一套衣物遞過來。
  一邊笑道:「這屏風是我十歲時寫的,原句是『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父皇有次心血來潮來我附,看見這句一言不發拂袖而去,足足三個月沒有召見我,後來辛子硯指點我,我才換了現在這句。」
  他提到辛子硯的時候神態從容,目光平和的望著鳳知微,鳳知微也神情平靜,隨意的點了點頭,接過衣服,笑道:「那寫『丹青不知老將至,股貴於我如浮雲』,豈不是更顯得你與世無爭,心志恬淡,更合你那疑心病老子的意?」
  寧弈冷笑一聲,「你還是不夠瞭解當今,他那疑心病神奇的很,你志在天下心氣高遠,不行,那是不臣之思;你處處恬淡激流勇退,也不行,他要疑你心懷怨望,何況身為皇子,人間巔峰,天生富貴,還說什麼富貴於我如浮雲?他比要批你矯情!」
  鳳知微認真聽了,笑道:「受教。」帶點好奇的環顧四周,看樣子這裡是寧弈起居的臥房,這還是她第一次來寧弈住處,仔細看去佈置卻有些奇怪,乍一看華貴逼人,紫金鼎鏤雕床,床上都是金絲重錦被褥,給人感覺重享受好風流,但金絲錦緞被褥之下,卻隱隱壓著素色的褥墊,露出的一角布料,是那種舒適而不華貴的細葛,想必金絲被褥是給人看的,底下這層才是每晚睡的。
  這人啊,永遠都把自己活成兩面。
  鳳知微不敢讓自己的眼光在寧弈床上逗留太久,生怕某人藉機調笑,便垂下眼翻衣服,一翻,臉卻紅了。
  這一堆衣服竟然十分齊全,大到外面的絲綢薄披,小到裡面的肚兜襪帶,最要命的是,肚兜布料十分精簡,簡直不能算是肚兜,做兜胸都勉強,無數條細細薄絲帶,兜著巴掌大一塊鵝黃明錦,那色澤純正的錦緞上,繡的也不是尋常的花鳥鴛鴦,竟然是一個皓頸紅顏的女子,酥胸半露,婉轉柳樹之下撫琴而歌,繡工精緻到令人驚歎的地步,連那女子細細的發尾,眉宇間端莊而又隱含挑逗的神情,都繡了出來。
  「這麼精美的繡工,用在這樣的東西上,實在是浪費……」鳳知微翻來覆去的看,心中思考著有沒有可能剪掉那些帶子,拿過來做一方手帕?
  「你錯了,這麼精美的繡工,本就該用在這樣的地方上。」寧弈笑吟吟看著那肚兜,「繡在外衣誰都能看見,繡在裡衣卻只是給心愛之人看的。」
  「閣下這寶貝,還是留給你的愛妾們,穿給你這個心愛之人看吧。」鳳知微一抬手,將衣服扔了回去,「在下不奉陪。」說完轉身,便要從地道回去。
  「老二今夜在城郊漱玉山莊設宴,宴請致休的山南按察使許明林。」寧弈一句話便讓鳳知微停了腳步,「徐明林是淑妃許氏的父親,老二的母妃安妃在世時,和許氏十分交好,許氏膝下無所出,平日裡與世無爭,宮內外風評都不錯。」
  「你懷疑那夜韶寧事件,是二皇子指使,有淑妃的手段在內?」鳳知微停住腳步,「我覺得老二還聰明不到這個地步,再說淑妃既然這麼多年與世無爭,為什麼現在要攪入這渾水?」
  「所以我才想親自去看看。」寧弈瞇著眼睛,「老二的漱玉山莊,是他第一緊密地方,據說清客全部養在那裡,很有些人才,平日裡老二以城郊打獵遲歸為名,常常住在那裡,按說陛下知道這山莊存在,應該不喜歡才對,但陛下去過一次後,就再也沒有表示過什麼,老二這些年辦事不老成,陛下並不滿意,卻對他總是高高提起輕輕放下,兄弟們都覺得蹊蹺,懷疑老二自有取悅陛下的手段,對那山莊感興趣很久了。」
  「以前派人進去過?沒成功?」
  「何止一次。」寧弈苦笑,「寧澄也去過,被那裡的陣法繞暈了頭,無功而返。」
  「明著拜訪,看看佈局也不成?」
  「明著拜訪,那還是什麼也看不出,朝中有些官員,看似中立,實則私下屬於其他皇子陣營,也曾找機會進去過,試圖參與二皇子的夜宴,但那山莊有個古怪的規定,所有來客嚴密盤查來歷,還必須攜帶女眷。」
  「那更簡單了。」鳳知微笑道,「帝京名伶名妓,隨便誰帶了就是。」
  「沒這麼簡單,山莊似乎對女子考驗嚴格,大概楸准了女人城府淺嘴皮子碎的缺點,」寧弈皺眉道,「帶進去的女人,再可靠再忠臣,最後十個有九個還是會壞事,來打探別人秘密的人,自己反而被打探了去,一來二去的,連我們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現在如何又敢了?」
  「你最近對老二動手了吧?」寧弈斜玩著她,「你回來後,禮部那兩個待罪侍郎,待罪立即便成了實罪,陛下已經下旨徹查,你要清洗禮部,陛下也由得你,想借你的手整整風,老二那邊怎麼會安心?他作為主子,一要擔心你會不會不管不顧胡亂撕咬攀出更多人,二要對忠於自己陣營的臣下有所交代,你和他已經是死結難解,幾乎就差圖窮匕見,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他一次不成兩次,兩次不成有三次,必不甘休,我不相信你想不到這個,你真想不到,我替你想到。」
  「殿下一番真心,真是令微臣感動。」鳳知微鼓掌,「只是殿下怎麼不提你藉著韶寧那事,在宮中無聲無息撤換御林軍,調防長纓衛,上表陛下放還了一批宮人,重新選宮女換內侍,幾乎將各宮老人都撤換了個遍?我固然惹急了二皇子,難道你沒有?」
  「所以我們才要戮力同心一起去一趟啊……」寧弈俯首在她耳邊,唇畔熱氣吹到她耳側,笑意深深,「普通女子進山莊只會壞事,天下女子除了你,還有誰能?」
  「我怎麼覺得殿下是在說,天下女子中,奸詐毒辣我最能?」鳳知微手擋在鬢側,要去推他。
  寧弈就勢一舔她掌心,鳳知微忙不迭縮手,將掌心往衣服上擦,臉已經不可抑止的紅了,聽見寧弈笑聲低沉,似乎心情愉悅,「你毒,我奸,咱們不正是天生一對?」
  「不敢和殿下並列。」鳳知微假笑。
  「還有……叫我弈。」寧弈淺笑,眼眸流波璀璨,聲音飄得像一團絮雲,蕩漾著沒個抓撓處,「來……叫一聲聽聽。」
  「弈……」鳳知微也笑,在寧弈閃著驚喜的目光中笑得很賊,「……咦?你剛才說什麼?我沒聽見。」
  聽著這可惡女人半路上生生改了的調子,一顆心抓了一半沒抓到癢處的寧弈,似笑非笑瞪了鳳知微一眼,半晌搖頭笑道:「沒法子,就待見你這焉壞焉壞的調調。」
  他站直身子,指指鳳知微手中衣服,「委屈你,確實要扮個名伶,曾經的名伶,山北道四大雲曲班之一德興社早年的當家花旦,後來成了山南按察使司黃儉事的夫人,此次黃儉事隨許按察使上京,將山北一起嘯聚山林作亂的案子交割刑部,今夜受二皇子邀請,作客漱玉山莊,你是名伶出身,向來喜歡花俏華麗,為人虛榮好勝,所以……」
  他笑道:「帝京目前最時新的人物花樣肚兜,黃夫人一定會搶先上身的。」
  鳳知微盯著那旖旎的肚兜,抽了抽嘴角,懷疑這個身份是寧弈故意的。
  「真正的黃儉事和黃夫人呢?」鳳知微借過一張面具。
  寧弈漠然的拍拍手裡的人皮面具,「在你手裡。」
  鳳知微又抽了抽嘴角,忍住嘔吐的慾望,將面具拿在手裡,盯著那堆衣服不語。
  「兩個選擇。」寧弈悠悠道,「讓人幫你穿,或者……我親自幫你穿。」
  「不敢勞動殿下。」鳳知微選擇的飛快。
  「曼春。」寧弈轉頭對外喚。
  隱約環珮聲響,香氣襲人,桐木長廊裡轉過窈窕而纖細的影子,接著門簾一掀,鳳知微眼前一亮,便見藕荷色紗裙的女子,亭亭立在門前。
  門廊上的海棠燈燈光淺紅,央的那女子眉間花鈿璀璨,一雙眉修得極細,眉下眼眸微微挑起深紅的眼線,冷艷精緻也如月下海棠,她並不看鳳知微,只盈盈對著寧弈躬身,聲音聽起來很淡,但那淡裡,卻又透出些控制不住的蓬勃的歡喜。
  「殿下……」
  寧弈掀了門簾出去,斜斜倚在門廊外的欄杆上,淡淡道:「侍候這位姑娘洗浴更衣。」
  那叫曼春的女子,本是矜持滿面春色而來,不想竟然聽見這一句,不由怔在了那裡,半晌才將目光緩緩轉到室內,鳳知微早已背過身去換了個備用的面具,雖知道寧弈喚過來的人必然是可靠的,但她還是不願讓自己任何一張臉露出來。
  曼春怔怔的看著鳳知微背影,看看那套衣服,又木木的轉頭想去看寧弈,頭轉了一半,卻強迫自己扭了回來,無聲的躬了躬。
  她眼底露出深沉的黑,像沒有星光的夜,和剛才的碎光粼粼的眸子比起來,這一刻這女子的眼神,有種沉入深淵般的涼。
  還有種不可置信的驚。
  還有種原以為苦盡甘來卻一遭夢想突然被擊破的絕望。
  她愣在那裡,長長的指甲縮進掌心,掐的緊緊。
  鳳知微有點不自在的拉好了簾子,還不放心的把所有窗子的插銷都給插好。那女子直直的立著,看她隨意的在寧弈從不給人進入的臥房走來走去,無所謂的搬弄這寧弈的東西,手指蜷得更緊,隱約露出一線微紅。
  鳳知微卻沒有在意這些,她久居上位,揣摩慣了帝王將相心思行事,卻快要忘記女人的心理才是世間最複雜的那種,她雖然沒有俯視她人習慣,卻已養成尊貴做派,隨口道:「麻煩姑娘把門關緊,哦,還請背過身去,我要洗澡。」
  她是平和語氣,但話裡行間露出的清淡和尊貴,卻令那女子聽的一顫。
  鳳知微卻已經快速的脫衣洗澡洗去身上的藥味,得抓緊時間,還要出城。
  她一直不太願意看那女子,看那宛宛雲鬢,婦人才用的垂珠花鈿,很明顯,這是寧弈的侍妾之一,這兩個字,和對面那張金絲錦繡的大床,沒來由的讓她覺得心口發膩,多看一眼都不願。
  浴桶裡的熱氣蒸騰起來,鳳知微有點好笑的想,今夜不過短短半個時辰,竟然泡了浴桶兩次。
  想起半個時辰前的浴桶驚魂,腦海中某幅光影一掠,她的臉不由微微紅起來,趕緊打住,一時自己覺得有些尷尬,又感覺到女子僵直的立在自己身後不言不語,有些不自在,便想找些話打破這寂靜,乾咳一聲道:「你是……楚王殿下的侍妾?」
  問完了又有些後悔,這是在幹嘛呢,這問題有必要問嗎?還有自己也無聊,什麼閒話不好說,怎麼一張嘴就問了這個呢。
  那女子沒有立即回答,沉默的站在那裡。
  四面白氣氤氳,窗欞上泛起細密的水光,一片沉寂裡只有輕微的水聲撩動,安靜裡透著詭異,像一個沉滯不得破,死死押在人心頭的夢境。
  半晌鳳知微聽見身後那女子似乎笑了一下,很短促,帶點涼的笑意,隨即燭光的光影裡,曼春蓮步姍姍的身影,漸漸在牆面上擴大。
  她走了近來,鳳知微已經匆匆洗好,取了干布來擦,燭光倒映她的背影,珍珠般的光輝,玉般的潔白,流水般美妙的身形,令人想起春日裡最美的詩歌,在繁華深處逶迤綻放著。
  曼春深紅上挑的眼線裡,泛出一雙冰珠一般的眸子,冷冷的看著她,取過一邊的那個近乎妖艷的肚兜,在手心仔細的摩挲,想起楚王府裡那些頂著這些名號的女子們,想起在寂寞裡走向更深寂寞的自己,眼眸裡漸漸泛起一股蒼涼的笑意。
  「侍妾嗎……」她唇角泛起諷刺的弧度,向背對她的鳳知微,走來。
  卷三殿前歡第十六章這樣愛過
  「侍妾嗎……」一聲回答不像是回答,倒像是問話,說話的人自己都陷入迷茫,呢喃裡眼神飄渺。
  鳳知微聽著那輕的可以被熱氣驅散的語音,覺得這女子說話有點怪怪的,或者自己問的不妥?她笑了笑,帶點嘲弄的用手指挑起那個肚兜,皺眉反手遞給了曼春,道:「麻煩……夫人。」
  這句夫人一出口,她又皺了皺眉,心裡再次泛上膩膩的感受。
  聽見這句「夫人」,曼春眼神一閃,卻沒有說什麼,接過那觸手柔滑的肚兜,手指細細在精繡人物上撫過。
  這套衣服……是她的。
  前幾日殿下隨意問她,府中可有人善繡,她說自己或可擔當一二,殿下便命她按照市面最時新的式樣繡一套來,務必精心些。
  當時殿下斜倚長廊,把玩著一封書簡,眼神淡淡的望著王府西側的方向。
  他烏黑的長髮瀉在塌下,長髮剪容顏清絕,她第一萬次的著迷驚艷於這般風華,也第一萬次的垂首,將自己迷戀的眼神深深隱藏。
  她知道,只要稍稍露出一絲眷戀癡迷,明日曼春這個人便再也不能近他一步。
  她恭謹而疏離的接下這個任務,神情如前一般冷,眼角瞟過他指間的書簡,果然是當朝魏尚書的遞給內閣的一封密折,殿下對於魏尚書的折子總是特別在意些,她時候書房筆墨,魏尚書的折子總在最上面,她也看習慣了。
  他沒有看她,仰深曲膝,修長的手指擱在膝上,一個漫不經心的姿態,眼神卻是帶笑的。
  她聽見他輕輕道:「嗯……衣服就是淺杏色吧,不需要太出眼,披風用江淮那種縐紗,朦朧可透燈影那種,春夜風脈脈,人影花影亂如潮,輕紗淺霧裡踏香碎月而來,想必是一段很好的風致。」
  他微微瞇眼,似在遐想什麼,眼神裡的笑意漸漸染到唇角,對面屏風上大團的白茶花因此失色。
  「……裡衣……大紅雖好,卻難免俗艷,深紫太冷,煙青不夠尊貴……就鵝黃吧……那般肌膚配上那般顏色……如明月妝成白玉娃……」
  他微微沉思,仰起的下頜像流暢而堅定,像一截浸潤了千年月色的白石,濺開漫天細碎的星光。
  突然回首,向她一笑。
  像風過了積雪的曼陀羅,簌簌搖落一地的晶瑩。
  她立即不能自己的紅了臉頰。
  白玉娃……
  她在被太子送入楚王府前,是北地十三州頭牌名伶,因肌膚如雪,聲腔潤滑,一直別稱為「玉娃」。
  她也最愛鵝黃色。
  她也住在王府之西。
  忽然想到前幾日遇見寧護衛,那人抱膝坐在屋瓦上,望著的也是府西邊,她聽見他喃喃道:「納了算了,哪來那麼多囉嗦。」
  寧護衛雖然近來不大得殿下喜歡,都不允許他在身邊時候,但他畢竟還是殿下身邊第一人,他說出的話,往往便是殿下的意思。
  難倒……
  殿下風流滿帝京,然而外間風流與否她不知,楚王府裡卻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來自各皇子贈送的侍妾,根本進不了殿下內院寢居,殿下有時雖也會去侍妾們的院子,比如她那熙照樓,殿下每月比來三四次,然而來了之後……不過也罷。
  她有時想,其他侍妾們,是不是也……和她一樣?
  也許吧。
  由此她無意撞見殿下在錦涵那裡,但是兩人對坐妝鏡前,殿下正在含笑給她描眉畫鬢,小樓絲曼低垂,鏡台前一枝煙雨杏花斜斜逸出,鏡影裡女子娟娟男子清雅,真真是極美極旖旎的場景。
  然而當她拜下去,卻發覺錦涵的後頸僵直,青筋畢露,整個人姿態都是僵硬的。
  第二天,錦涵便不見了。
  還有次,最大膽最活潑的繡雲,穿了一身西洋進貢的薄紗束腰金絲裙,露出大片雪肌玉膚,裝作夢遊迷路,闖入了殿下的寢殿。
  那夜毫無動靜,第二天繡雲被送回她自己的院子,所有人都以為繡雲得了殿下歡心,側妃指日可待,都蠢蠢欲動著想要效仿,然而事後毫無動靜,繡雲卻從此閉門不出。
  半年後她無意中邂逅繡雲,赫然發現她面黃枯瘦神情恍惚,她和她聊了幾句也答得牛頭不對馬嘴,她越想卻奇怪,走了之後又轉回來,看見繡雲呆呆對著水面用碎石打水漂,嘴裡喃喃道:「……吐在我身上……」
  沒頭沒腦一句話,她卻聽出了一身的冷汗,那水漂兒遠遠的打出去,在水面飛出金光四射的弧度,一亮而逝便沉落,像她們這些花般的女子,美在剎那,瞬間泯滅。
  後來,繡雲的屍體,漂在那片她打過水漂兒的湖裡,她是自殺的。
  從此後她再也不去想一些事,太子薨後,她更不需要去想,她只要做好自己便夠了,這一生如果注定寂寞,也好過不聞聲的漂身湖上。
  她是去年,在和一個侍妾爭執中被殿下注意到的。
  她將那個無理取鬧撒嬌賣癡的侍妾推進了水裡,在對方的尖叫中冷冷的笑,一回頭卻看見殿下站在湖邊涼亭裡,遙遙看她。
  那一刻殿下的眼神很遠,微帶回憶的笑意。
  她以為自己死定了,默不作聲跪下,他卻默然注視她良久,一言不發,她跪在泥濘裡絕強的不肯說話,濕透的衣角和冷冷的月色浸透肌骨,隱約間一陣冷香,他的袍角已經無聲拂過她身側。
  她聽見他語氣微帶惆悵,那麼淡淡一句。
  「誰也不是你……」
  你?你是誰?是說她與眾不同?還是?
  她不得其解,從此他卻待她有了幾分與眾不同,她表現出的冷淡和分寸似乎很得他的意,做過的幾件事也很縝密而可靠,他漸漸給了她幾分信任。
  有了日子,她便想,也許以前她們都是錯的,他那樣的人,庸脂俗粉婉轉承歡,根本擄獲不了他的心,只有可以為他做事的人,才能得他一顧。
  如今……她是得了他的眷顧了麼?
  她那般歡喜,那般歡喜。
  那些夜裡,她挑燈製衣,白日裡丟在一邊,她知道他交代下來的所有事,哪怕並沒有囑咐要保密,也必得小心對待,她正是因為懂得這些,才能得了他的允許稍稍接近。
  那些熬夜做衣的日子,不覺得累。
  只覺得無涯的歡喜,秘密開花,像這細密針腳五彩絲線柔絲綿長,針尖戳在錦緞面上的柔緩之聲,在夜色中綻開五色迷離的網。
  心如雙絲網,中有千千結,每個結都是一段旖旎夢想,雖被冰封住,卻不減絢爛。
  宮燈下熬紅雙眼,眼中卻漾著笑意,用一種為自己做嫁衣的心情。
  她不認為這衣服會給別人穿,殿下在外流連花街柳巷,卻從不會將青樓女子帶入府中一步,殿下府中侍妾無數,但除了自己誰也沒能真正近的他一分,殿下身邊,除此之外再無女人出現。
  殿下行事,總該這麼曲裡拐彎……她含著淡淡的笑意,搓搓發麻的手指。
  繡的最精心的便是裡衣,女人在一生最幸福最重要的時刻,本就應該配上最美的裡衣,只給最心愛的那人看。
  肚兜上的女子,是她當年一代名伶登台之姿,過往繁華終將滅,然而昔年生涯裡那種端莊而又誘惑的姿態,她覺得有助於閨房之樂。
  她遐想著錦帳金鉤裡燭影搖紅,映上她玉色肌膚如朝霞映上深雪,彼時胸前景致如伊人姍姍相邀,令他沉醉。
  那是她冷艷背後微微的小挑逗,她希望他懂。
  ……得到今日,他沒懂,她卻懂了。
  一直以為他心中沒有女人,一直以為沒有人可以站在他身側,一直以為能夠為他做事就是可以配上他的女人。
  然而今日進門那一刻,看見那套衣服,看見他在她身側時的神情,聽見他清單卻又在意的語氣,看著那女子,容顏平常姿態卻高貴,行走舉止間氣度竟然和他有些相似,還帶著點久居上位的疏離尊貴味道,卻又不是屬於女子的嬌柔的尊貴,而是殿下所擁有的那種,慣於指點朝野的尊貴。
  她突然便明白了一切。
  他要得不是助手和手下。
  他要的是可以並行甚至是可以征服他的女子,像一對飛翔在天際的龍鳳,騰舞四海,睥睨人間。
  那些溫柔旖旎承歡賣癡的小手段,那些欲擒故縱似是而非的女人把戲,激不起王者體內天生高傲的血液,澎湃不起沉凝冰封多年的心潮。
  原來……如此。
  她蒼涼的笑起。
  拿著原以為屬於她的私密內衣,上前去。
  坊間最流行的式樣,這肚兜只掩了胸前一半,酥胸半露不露,連接著不下數十條絲帶,分別從頸前腰側綁住,鵝黃的絲帶交錯縱橫,細細的綁在玲瓏的體態上,被有一種受虐般的誘惑挑逗意味,最能激起男人體內天生的進攻的熱血。
  曼春將肚兜的繞頸絲帶,套在鳳知微的頸上,眼角掠過她的耳垂,耳垂光潔,沒有耳洞,但是靠的極近的時候,能隱約看見原本應該是耳洞的地方,似乎被什麼同色的東西給遮住了。
  曼春的眼神,幽幽的跳了跳,隨即轉開,慢慢的,將絲帶拉緊。
  絲帶有個活結,往後拉是解開,往前拉——是死結。
  染了深紅蔻丹的指甲順著絲帶一滑,便滑到身後。
  指尖,一挑。
  鳳知微突然一笑。
  「這衣服……是你的吧?」
  突如其來的一句,漂在還未散盡的熱氣裡,曼春的手指一頓,不可置信的慢慢抬起眼。
  鳳知微沒有動,也沒有管那細細的絲帶正繞在她脖子上,一個女人正靠她極近,長長的指甲就在她頸脈之側。
  「你撫摸這衣服時的動作很輕很珍惜,」鳳知微淡淡道,「你的指尖有不少被針扎破的痕跡。」
  曼春垂下眼,這女子根本一眼都沒看過自己,僅僅聽她動作,看她手指,便已經明白了一切。
  有一種人,什麼都不必做,便會令你明白你和她之間的距離,深遠如鴻溝。
  「衣服,不管做的時候多精心多搶眼,終究是衣服,終有穿破穿舊,被丟棄不再為人所記起的時候。」鳳知微悠長而平靜的道,「世間長留者,唯心而已。」
  曼春又震了震。
  鳳知微卻已回眸一笑,輕輕接過那肚兜,也不用曼春幫忙,也不管這絲帶是要全部綁在背後的,手指極靈巧的一陣穿梭,很快便將那些絲帶全部綁在兩肋腰側,鵝黃的絲帶在兩側腰間如密成網,網間肌膚若明月皎潔,月光妝成白玉娃。
  曼春怔怔的看著,不得不承認,這種獨樹一幟綁在腰側的綁法,也很好看,自己卻從來沒有想到過。
  這個女子,溫柔背後自由睥睨,謹慎而又不失灑脫,不為常規所拘,不被翻覆所驚,像一抹霞光,美而遠在天際,偶一抬頭,才發現那光艷攝人。
  原來他要的,是這樣的女子。
  鳳知微穿好,眼角微睨曼春,無聲歎息一聲,正要去取絲裙,忽聽身後有響動。
  她一怔,心想我難得開了善心點撥你,你還不開竅?
  一回頭,赫然卻見那冷艷女子,跪在了身後濺了水的青石地上。
  鳳知微眉頭一挑,眼中冷光一閃,卻沒有立即上前攙扶,一邊緩緩穿上絲裙,一邊道:「姑娘這是為何?」
  她的稱呼已經又換了回去,曼春依舊沒有反應,突然伏在地上,向她三叩首。
  隨即她輕輕道:「姑娘……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卻知道你是他的心上人……求求你,求求你……如不能跟隨他,便丟棄他。」
  鳳知微這回手真的頓住了,她抓住那杏色上衫,緩緩轉過身來。
  半晌她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曼春咬著牙,聲音低卻堅決,釘子似的戳出去,決然無悔,「殿下這幾年和往昔不同,我原以為是為朝局煩心,到今日才知,是為你……也只能是為你!」
  「哦?」鳳知微一笑。
  「瞧你這樣子。」曼春淒然一笑,「看起來和殿下真像……同一類人……什麼心思都藏在最深處,什麼想法也別想撈出來,哪怕是世間最令人神魂顛倒的情愛,也動不了你的容,果然是你……他如果不是愛上這樣的你,又怎麼會憔悴消瘦,在這兩年內,舊傷頻發?」
  鳳知微皺眉,重複:「憔悴消瘦,舊傷頻發?」
  「長熙十三年冬,那年大雪,殿下自南海回京,不知為何回京後沒有回府,三日後是寧護衛送回府的,那次……他病得很重,還要掙扎著處理朝務,不能露出一絲疲態,那段時間他瘦得厲害,那麼熱的天,在單袍裡墊了夾棉,為了不讓人看出那瘦……」曼春苦苦一笑,「去年到草原對大越作戰,殿下當時根本不可能去做監軍,辛大人也絕不同意殿下出京,那晚……兩人大吵一場,辛大人怒極之下擲杯砸他,殿下沒讓,杯子砸在胸口當場便噴了一口血,倒嚇著了辛大人,當時我在場時候,辛大人仰天長他熱淚縱橫,道『我看你絕情忍性可堪大業,才一心輔佐於你,然而你終究要負我麼?』殿下道,『已負盡天下,不妨再負先生一個!』辛大人怒道,『你若負盡天下終不肯負她,終有一日會死無葬身之地!』拂袖而去,事後辛大人不惜自請赴禹州大營,好換得殿下能去主營監軍,又數日不眠不休安排朝局,府中快衛十二個時辰不間斷來往傳遞京中動向,才敢離京……」
  鳳知微默然不語,眼眸中光芒變換,半晌笑笑道:「你說的這些事,我都不明白。」
  曼春不理她,自顧自道:「除了當時我在場聽見的這句,其餘都是我後來自己推想出來的,當時我不明白辛大人那句『負盡天下不肯負她;指的是男是女,我還以為是男子,不想……卻是你。」
  她深深吸一口氣,眼中泛起淚光,「去年一年,殿下心緒沉沉,他的舊傷其實已經多年沒有發作,去年卻一直不大好,今年從邊境回來後,他精神卻好了些,我正歡喜著,突然起了那大案,那兩天他一直沒回府,整日整夜在外面,朝中宮裡各部跑的侍衛們腿都要斷了,說是一天之內,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內閣都取了個遍,還想辦法去了一趟宮中,忙到晚間侍衛們休息了,殿下又不見了,清晨才回來,一身的夜霜,眉毛都是濕的,臉色白的可怕……扶上床只歇了個半時辰,便要起身去刑部三司會審,他走後我給他收拾床褥,在床腳發現染血的汗巾,才知道他又發作了,卻連發作的原因都不曉得,他也不說,我指望著他能好好休養,他那舊傷,好好養養也便能恢復的,他卻一直沒有歇息,一刻也沒有……每日我都能發現那些染了血的帕子,在床腳在窗下在案幾底……至今未休……」
  鳳知微閉上眼睛。
  熱氣漸漸散盡,您在窗邊,緩緩滴下,像是不能自抑落下的淚。
  兩個女人相對沉默,各自在自己的驚濤駭浪中沉靜。
  「一直以為他心中沒有女人,一直以為這時間也沒有人配得上和他同行……」半晌曼春低低的,近乎吟歎般的笑道,「……卻原來,女人不是沒有,只是易釵而弁,瞞了這天下世人,也瞞了……這一府的癡心女子……」
  鳳知微臉容沉在淡黃燈光裡,面具前和面具後,都巋然著眉毛,不動一分。
  半晌她垂下眼,淡淡道:「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曼春望著她,淒涼的笑起來,直直的昂著脖子,毫不猶豫的道:「是。」
  所有的異常,寧弈發生變化的時間,暗中指向的關聯事件,令這個常伴寧弈身側的聰明女子,猜出了一切。
  深陷情愛的女子,有通神般的敏銳。
  鳳知微眼底閃過一絲疼痛之色,道:「你何苦?」
  如果想對她動手未必有事,但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還要說出來,那下場只有一個。
  這曼春是極聰明極敏銳的女子,為何……
  曼春古怪的笑了笑,伏在地下,低低道:「總要有人,替他說出他不想說的那些事的。」
  鳳知微震了震。
  「魏尚書,魏侯爺。」曼春笑意涼涼,月下海棠般搖曳著,「你玉堂金馬,名動天下,你享譽朝野,百姓愛戴,你是真正的人上之人,以女子之身攪動風雲,傾了天下也傾了殿下的心,但是,你自己,卻沒有心。」
  鳳知微的手指,微涼的擱在衣服上,衣服是薄薄的絲帛,滑而涼,她的手卻比這衣服還要涼幾分,春夜的風從窗欞縫隙裡透進,她衣衫不整應該覺得冷,她卻忘記了將衣服繼續穿上。
  「你和他幾乎每日相見,朝夕相處,你和他共歷風雨,一起經歷這朝野波譎雲詭,你比任何人都應該明白他的苦他的難,應該明白這四面是敵的危境裡做星點小事都要付出偌大力氣,應該能猜到他為你做過多少,但是你就是不明白——你是真的想不到,還是根本不願去想?」
  「明白人裝糊塗,比糊塗人真糊塗更可惡。」曼春冷笑,手撐在背後,「你不心疼他的苦,我心疼,我心疼到忍無可忍,我心疼到今夜當我看見你我突然就明白了一切,有些事他永遠不會說,那麼我來說,你像裝糊塗我也不依,總要你講今日事記得清清楚楚,永生不能忘記,總要你每次心狠時便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個人如此求過你——愛他,或者放開他。」
  她聲音越說越底,鳳知微突然驚風般一躍而起,劈手便去抓她的肩。
  她的手落在曼春肩上,力道未發,曼春突然向前一倒,栽在了她的懷裡。
  鳳知微慢慢低頭。
  曼春的後心。
  一柄晶光閃亮的匕首,開在一片爛漫的鮮紅中,刺眼的閃爍在她的視野裡。
  曼春的身子,本就半掩在浴桶後,她最後一個動作,是將匕首送進了自己的後心。
  總要你每次心狠時變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個人如此求過你——愛他,或者放開他。
  她用自己永遠結束在今夜的生命,來讓鳳知微不得不記住她。
  不是記住她,而是記住她為所愛所心疼的那個人所做的最後祈求。
  鮮血汩汩而出,在地面迤邐成濃厚的血泊,鳳知微在那片血影中癡癡出神,輕輕道:「你何苦。」
  她第二次說這句話,語聲蒼涼。
  「走近你……揭穿你的身份……我本就要死。」曼春掙扎出一抹慘淡的笑意,「我不想……死在他手裡……死……要死得值得點。」
  她的身體,在鳳知微手中,一寸寸的冷下去,像著月光,一寸寸退避了室內的黑暗。
  她一生裡最後一句話是:
  「如果你最終不能愛。」
  「請告訴他曾有一個人這樣愛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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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知微攬著懷裡冰冷下去的身體,怔怔在黑暗中,一瞬間心中一片空茫,不知其所以,不知其所歸。
  一榻錦繡華衣,凌亂的堆放身前,她卻只是怔著,在一懷震撼與翻覆裡,洶湧澎湃,灼熱森涼,忘記衣衫不整,外衫至今都沒穿上。
  門前有輕微的響動,她才霍然醒覺,身子一旋手臂一揚,淺銀色縐紗披風在橘黃微光中漾出一片迷離如星光的色彩,再悠悠罩落肩頭。
  門口站著寧弈。
  聽見響動的他推門而來,便見銀光如月色鋪開,月色裡玉瓶般玲瓏的身形一閃,隱約可見鵝黃嬌嫩間肌膚皎潔也如無數月色,那般奪人眼目的橫成絲縱成網,竟勒的人呼吸也一緊。
  一緊之後便聞見了濃重的血腥氣。
  心中一顫,旖念頓消,他快步過來,急聲問:「你受傷了?」
  然而瞬間他便停了腳步,看見了地下的曼春,眼光一閃。
  鳳知微慢慢抬起眼看他,淡淡道:「自盡了。」
  寧弈漠然看著那具屍體,半晌道:「她很聰明。」
  鳳知微心頭泛起微微的涼,知道曼春確實很聰明——今夜傳了她來侍候她,本就是死路。
  寧弈或許想要試探下這個「侍妾」的心地,或許覺得她太聰明知道太多,或許……還有些別的想法,他不過輕輕下了一個命令,那美人便決然的來,明知結局而決然的死,死前還為他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這世間有多少人無緣無故的恨,就有多少人無怨無尤的愛。
  半掩著披風,鳳知微將外衫穿好,面前橫亙這一具屍體,誰也沒了旖旎的情致,鳳知微知道穿好衣服才發現,寧弈也換了衣服,杏色長袍端雅清逸,別有一番清越雲疏的氣質。
  兩人這般站在一起,雖然戴著別人的臉,卻僅僅風神,也令人覺得和諧而相配。
  鳳知微突然一伸手,掀了寧弈面具,仔細的看了看他的臉。
  寧弈給她突如其來的動作搞的有點詫異,摸了摸自己臉,挑眉道:「長花了?」
  鳳知微認真看了半晌,點點頭道:「長了個花疙瘩。」不理啼笑皆非的寧弈,給他戴回面具,想了想道:「這事兒危險,你親王之尊,還是不要親涉險地的好,你看誰信得過,和我一起去就是。」
  「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寧弈一笑,「這世上除了我,沒人可以和你假扮夫妻。」
  他像一個體貼溫柔的丈夫般,將鳳知微扶出門去。
  淡淡血腥氣被風捲散。
  遠處更鼓敲起,擊破夜的迷離和沉涼。
  二更過半。
  二皇子的夜宴,三更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