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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8章

  第十七章驚心試探
  「華瓊?」她皺眉,重複了一遍,「是我的朋友嗎?」
  晉思羽盯著她的神情,很清晰的茫然和疑問,神情語氣,真實得任誰也找不出不自然處。
  他突然有點心驚,這個女子,如果真的失憶也罷了,如果沒有,這種猝然臨之而不驚的偽裝能力,就太可怕了。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你的朋友。」他道,「這是和你一起抓來的嫌犯,她倒是很想見你。」
  「你要我去見,我就見。」她掙扎著爬起身,一副很合作的樣子。
  晉思羽親自去扶她,她也毫不客氣,軟軟的靠在他身上,由侍女服侍著穿鞋。
  晉思羽原本只是想扶她一把,不想她竟然就這麼軟骨頭的靠了過來,再想讓已經讓不開,手握著她的胳臂,隔著秋衣也似乎能覺出那份細膩,隱約有淡而涼的透骨香氣迤邐而來,待要仔細去嗅卻又難尋,讓人想起掠過殘夏荷葉的秋日蝴蝶,而她的臉半倚在他肩上,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打出婉轉而溫柔的弧影。
  他心中有些恍惚,覺得脫去戰袍的她竟然可以纖弱嬌柔如此,難道軍營只是讓她被逼堅硬剛強,眼前的這個,才是真正的她?
  「王爺你好好扶,不要心不在焉。」她咕噥著教訓,很自然的把熊掌一樣的手搭在他肩上,一瞬間晉思羽覺得自己成了宮中的太監。
  斜眼睨了睨那毫無美感的爪子一樣的手,他很想重重拂落,不知為什麼,看見白布間隱隱的血跡,也便沒有拂。
  兩人一路行出門去,身後跟著重重侍衛,她走幾步,便要停下來喘口氣,遇見門洞要扶一扶,遇見帶欄杆的長廊要坐一坐,遇見涼亭——那是一定要去吹吹風的。
  晉思羽看看天色——等她這麼烏龜似的慢慢爬過去,天都黑了,自己一整天也就被她耗完了。
  「王爺那邊有個荷池……」她又想爬過去了。
  晉思羽忍無可忍,突然伸臂在她膝窩下一抄,將她打橫抱起。
  侍衛們立即紛紛後退,垂目低頭,她卻沒有驚呼,瞇著眼看他半晌,很自然的把腦袋往他肩上一擱,居然還滿足的歎了口氣。
  聽那意思,好像是說終於你肯抱我走了我走得累死了。
  晉思羽突然便有些惱怒——這女人是不是天生性子水性楊花?隨便哪個男人抱了都無所謂的?
  正要發作,想把她摜進荷花池裡,卻聽她在他胸前低低的道:「我不要去紅帳篷。」
  晉思羽一怔,低頭看她,她抿著嘴不看他,玩他衣領的金紐,晉思羽這才發現,她看起來好像很坦然的被他抱著,但是身子有些僵硬,還試圖努力的將胸離他遠些。
  忽然心情便好了些,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道:「所以你要色誘我?」
  「咦?」她抬起頭來,臉上有點驚訝有點不好意思,臉很迅速的紅了紅,隨即嘿嘿一笑道,「差不多吧。」
  晉思羽手一抖,差點手一軟把她給掉下去,趕緊努力的將頭轉向一邊,以免被她發現唇角忍不住的笑意。
  這個女人啊……實在有意思得很。
  「紅帳篷的事,以後再說。」他很快恢復正常姿態,抱著她步伐輕快的轉過幾道院子,漸漸便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向下。
  後院花園內,一對石獅子鎮守門口,晉思羽在左邊石獅子頭上旋了旋,地面無聲滑開一道縫隙,現出黝黑的地下門戶。
  晉思羽抱著她走進去,侍衛們留在外面,這是一個陰森的鐵牢,只有一扇天窗,透出的光線朦朧奇異,仔細看才看得出,天窗上面不是空的,似乎是池塘的底部,四壁都是鐵壁,難怪連守衛都不需要,人進來了,根本沒法出去。
  「還是人漂亮點好啊,」她一邊東張西望,一邊由衷感歎,「你看連待遇都不一樣。」
  晉思羽瞪著她——這世上居然也有這麼厚臉皮的女人!
  腳步聲空曠,在地底深處一座黑牢前停下。
  「見她最後一面吧。」晉思羽漠然道,「等下她就要被送上囚車送到浦城大牢,明日問斬。」
  她默然不語,看著黑牢之內,到處掛滿了比她那間暗牢還多的刑具,沾著血粘著肉,看得出來那血肉還是新鮮的,那些刑具就在剛才,還飽吸了囚犯的鮮血。
  牢中腐爛稻草之上,趴伏著遍體鱗傷的黑衣女子,衣服都已成了碎片,碎片間露出青紫赤紅的肌膚,腰間那一片,竟然是整片的赤紅血肉,微微的跳動著,現出青色經脈,卻不見一寸皮膚——那裡的皮,似乎已經被剝掉了一截。
  而腰間往下,破碎的衣裙間,隱隱還有紅紅白白的粘膩液體,昭告著她還曾受到女性俘虜常常受到的最慘無人道的折磨。
  她在稻草間蠕動,滿臉的血跡已經看不清顏容,連昔日明亮的眸子都已光澤暗淡。
  濃郁的血腥氣息撲面而來,這一幕慘不忍睹。
  晉思羽聽見她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
  他心中一緊。
  隨即聽見她道:「她犯了什麼罪,你們要這樣對待一個女子?」
  很不滿的語氣,卻是很陌生的態度,像是所有善良女子,看見遭罪的陌生人時應有的反應。
  沒有故作漠然,也沒有眼看生死相托的同伴身遭不幸的難掩疼痛。
  他又怔了怔,隨即淡淡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還用問你?」她沒好氣的瞪他。
  「你帶刀闖入本王所在府邸,意向不明,被本王擊昏擒下。」晉思羽冷冷道,「她為了救你,竟然闖入府中,險些殺掉了本王,這是死罪。」
  他側首看她表情,她雙眉蹙起,茫然而疑惑,沒有反駁的意思。
  「如果是別的事,為了尋求線索和真相,我也許還會想留她一命,也許她還有活下來的價值。」他瞇著眼看著那不成人形的女子,歎息道,「現在……你既然不記得,行刺本王的重罪便得她一人來擔……必死無疑。」
  他說得漫不經心滿帶遺憾,口氣清淡,眼角卻微微斜著她,她沉默,似乎在思考,但還是沒有開口說什麼的意思。
  「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還有什麼隱情?」晉思羽諄淳善誘,「你們女人能做出什麼?想必背後有人指使,不要白白被人家給賣了,死了都沒處掩埋。」
  「我也覺得。」她終於道,「你看我這個沒武功又沒體力的,發了瘋似的來到鐵壁森嚴的王府行刺你?你是不是冤枉了我?是不是看錯了人?你既然冤枉了我,保不準這位也是被冤枉的,你看是不是這道理?」
  「冤了你麼?」晉思羽道,「目前證據確鑿,你要推翻,總得有個來龍去脈,不然……有人就要死了。」
  「我想不起來……」她痛苦的蹲下去,抱住頭,「……我想不起來……」
  晉思羽望著她,眼神閃爍。
  牢中亂髮披面的女子卻似被兩人對話驚醒,緩緩抬起頭來,看見她,眼前一亮,突地撲過來。
  她掙扎著似乎要說什麼,啊啊的張開嘴,舌頭卻似乎被燙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拚命將手穿過鐵柵欄,去夠蹲著的她的手。
  沉重的鎖鏈拖在地面一陣驚心的大響,地面拖開濃長粘膩的血跡。
  遠處門口處的細微的燈光裡,照見女子容顏,依稀是那張清秀微黑的臉,長眉濃而英銳。
  她被華瓊驟然抓住手,痛得「啊」一聲大叫,向後退了退,似乎想要掙脫,卻又顧忌傷手不敢用力,劇痛之下也泛出淚花。
  華瓊這才發覺她的手有傷,趕緊換抓了她的手腕,潔白的手腕上,頓時滿是淋漓的血痕。
  「華瓊!」晉思羽站在一邊,冷冷喝道,「看清楚面前是誰了嗎?老實交代,還有生機!」
  華瓊一口帶血的唾沫,惡狠狠「呸」在地上,理也不理,卻抓著她的手,落下淚來。
  晶瑩的淚球從臉上緩緩滾落,混雜著淋漓的鮮血,漸漸成了淡粉的顏色,滴落在她手背上。
  她低頭去看,神情不忍。
  華瓊似乎想對她說什麼,卻始終說不出來,只緊緊攥著她的手腕,眼底閃過希冀和悲憤的光,徒勞的用壞掉的嘴「啊啊」著,那些破碎淋漓的血肉不住翻捲,看得人心中發緊。
  她霍然扭頭,看著晉思羽。
  晉思羽盯著她,眼神縮如針尖。
  「我受不了……」她喃喃道,「什麼大罪要折磨成這樣?太可憐了……就算我不記得什麼了,你說她是為我而來,那我便要求情——給她個痛快吧,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叫人看了受不了……」
  「還有更受不了的。」晉思羽淡淡道,「明日定的是凌遲之刑。」
  她怔在那裡,回頭看看華瓊,迷惑的道:「那為什麼我沒有……」
  「你只是帶刀進入王府,並沒有真的做什麼。」晉思羽道,「她卻以為你被我殺了,真的混到我身側險些殺了我,所以……他譏誚而惡毒的笑了笑,「她等於是為你死的。」
  她震了震,身後華瓊「啊啊」的叫起來,叫聲充滿憤怒和不甘,卻又緊緊執了她的手腕,眼神殷切,雖然口不能言,卻也令人讀出其中的鼓勵和托付之意。
  孤牢殘燈,遍地血肉,隔牢相對而跪的女子,面臨最慘烈的生離死別。
  淒切而悲涼,有沉沉的氣氛壓下來,壓得人近乎窒息。
  華瓊的淚,斷線般落在她手上,卻掙扎著對她展開一個安慰無畏的笑容。
  那笑容搖曳在燈影裡,竟有迴光返照似的明艷。
  這樣剛強的女子,這樣悲慘的遭遇,這樣令人不能接受的結局……
  她顫了顫身子。
  晉思羽立即上前一步,攙著她,柔聲道:「……你要說什麼?」
  觸手卻覺得身子綿軟的不像話,急忙低頭一看,她面色慘白,額上滿是冷汗,竟然昏過去了。
  晉思羽怔在那裡,看看華瓊,看看她,一時心中亂糟糟的,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慶幸還是疑惑還是別的什麼。
  然而手搭著脈搏,指下混亂湍急,經脈逆流,那些亂七八糟的暗傷糾纏在體內,她昏得完全合理,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奇跡。
  不過……昏得真是時候啊……
  苦笑了一下,晉思羽再次抱起,感覺到她的冷汗浸濕衣服,心中忽然起了淡淡憐惜。
  身後華瓊似乎要說話,他衣袖一拂,一個「噤聲」的手勢。
  一片黑暗寂靜裡,他將她抱了出去,鐵門在身後落下,有侍衛閃近來,躬身聽命,他道:「這是重犯,小心遊街時有人劫獄,不要白天裡帶出去,今夜二更送入囚車,送往浦城官衙大牢。」
  侍衛領命而去,他抱著她回到那間隱秘的靜室,她一直沒醒,眉淺淺蹙著。
  晉思羽命侍女去熬藥,自己一直坐在她身側,她醒過一次,迷迷糊糊喝了藥,又昏沉睡去,睡得並不安穩,眼皮微微翕動,說明沉浸在一些不太美妙的夢中。
  晉思羽突然站起,伸手拉下了厚重的簾幕,將最後一點光線阻隔在外。
  隨即他坐到她身側,伸指溫柔的撫過她眉端,她似乎覺得舒適,輕輕的「唔」了一聲。
  他笑笑,突然柔聲問:「你是誰?」
  她哼了哼,唇間呢喃,卻聽不出在說什麼,他將頭湊近去聽,依舊是些模糊的字眼,只好失望的起身。
  身子一傾間,她的唇擦過他的鬢。
  仿若邂逅了驚心的柔軟,迤邐淡淡的唇齒芳香,北地深冬突繁花嬌艷,艷過春花。
  他僵在那裡,一瞬間以一個有點彆扭的姿勢被固定,好一陣子後,才緩緩直起身。
  那點透骨的柔軟似乎還在鬢邊,帶點誘人的濕潤,慢慢的在那點肌膚上干了,那片肌膚便因此有些緊繃,像是此刻某種不願為人知的心情。
  然而他隨即便淡下了眼光,坐直了身子,看著哼哼唧唧的她。
  她似乎夢到了什麼好玩的事,展開一點難得的笑容,她笑起來從唇開始,漣漪般漾到眼角,整張臉都生動而明媚,水底寶石般清艷璀璨著。
  不知道如果睜開眼睛,那樣的笑是如何顛倒眾生?
  有誰說過,笑的時候,心防最松。
  他沉在黑暗裡,輕輕的問:「……你夢見了誰?」
  她「嗯」了一聲,忽然翻了個身,一伸手抱住了他撐在床邊的臂,似乎感覺很好的蹭了蹭,臉貼上去,不動了。
  晉思羽啼笑皆非的看著沒臉沒皮攀上來的她,她似乎很沒有安全感,喜歡抓緊什麼東西睡覺。
  他試圖抽出自己的手,她卻更緊的攀了攀,導致他不僅動不了,也沒法再扭頭以彆扭的姿勢說話。
  晉思羽很可以像昨日那樣,毫不客氣一腳把她踢出去或甩出去,不知怎的,也就沒有動手。
  他突然也覺得有些倦,和這個女子打交道似乎就是件很累人的事情,天知道她下一刻會做出什麼舉動來,他淺淺的打個呵欠,順勢也就在她寬大的榻邊躺了。
  一抬手拉過她半邊被子,當真睡起覺來。
  兩個人都很安靜,屋內沉香淡淡瀰散開來,那氣味有些特別,聞久了令人越發昏沉不清醒。
  簾幕外最後一點微光都消逝不見,夜色已經完全降臨,這一覺竟然睡了兩個時辰,隨著遠處開飯的鐘聲,兩個人都醒了來。
  沉夢方醒,意識最混沌的一刻。
  她淺淺的轉著身子,還在和被子嗯嗯啊啊抵死纏綿,他睜開眼睛,沒有動,目光清明。
  淡淡遠處燈光和裊裊煙氣裡,他突然開口,喚:
  「魏知。」
  「……」
  一瞬間的靜默後,她偏頭看他,愕然道:「你在喊誰?」
  他坐起身,看著她的眼睛,很特別的秋水濛濛的眼眸,時刻掩映於霧氣中,令人難窺其中任何翻湧。
  這眸子真是得天獨厚——你永遠無法從這樣的眼睛中讀取你想要的東西。
  只能看見她神情中真實的茫然。
  「沒什麼。」他靜了一靜,垂頭整理衣襟,道,「想起了我的仇人。」
  「哦?」她懶洋洋轉頭看他,不是太有興趣的樣子。
  「就是這個人,殺我數萬大越子弟,毀我馳騁北疆所建立的所有功勳。」晉思羽笑容溫潤如玉,眼神裡卻陰光微閃,「我如果不能將他剝皮挫骨,火焚揚灰,怎麼對得起我那戰死沙場的父老兄弟?」
  她聽著,懶懶的打個呵欠,敷衍的道:「對,對,有仇不報非君子,一定要狠狠的捉了來折磨,或者你可以閹了他,男人最酷刑罰。」
  「那也得是男人才成。」他望著她,笑意溫和。
  「難道不是男人?」她終於生出點好奇,「女將?」
  「誰知道呢?」他起身,拉開簾幕,侍女流水般魚貫進來,在榻上安排小几,擺上食物。
  食物很豐盛,卻看起來不太精緻,鮮紅的大盤子盛著紅紅白白的肉糜,似乎煮得還不太透,透出些血色,讓人想起地底暗牢裡看見的一切。
  晉思羽含笑給她安置碗筷,道:「這是我們大越有名的『雪瓊肉羹』,別看樣子不怎麼樣,其實火候已到,其中添加大量蛋白,上火籠蒸,十分鮮嫩,你可不要錯過。」
  她坐在床上,呆呆的瞪著那菜,侍女跪在床上,用小碗盛了一碗,服侍她吃飯。
  她決然扭過頭去。
  「我吃不下。「
  「為什麼?」晉思羽盤膝坐在她對面,優哉游哉吃了一口,看起來很不解的問她。
  她抿著唇不說話。
  「浪費食物可恥。」他沉了臉,擱下自己的碗,舀起一勺便往她嘴裡塞,「這個不吃,你就下去吃牢飯!」
  她努力躲閃,可是身體虛弱哪裡經得起他的力氣,嘴裡被塞了一口,未及咀嚼便「哇」的一口吐了出來,噴得紅錦被褥斑斑點點。
  晉思羽將碗筷重重一擱,瓷底敲擊黑檀木小几聲音清脆。
  「我吃不下。」她並不看他臉色,氣喘吁吁的道,「一看見這個我就想起……華瓊。」
  晉思羽眼睛瞇了起來,淡淡道:「你倒老實承認了。」
  「你說她是為我死的。」她眼底泛上淚光,倔強的不肯掉下來,「我在這裡好吃好睡,她卻要被凌遲,我要吃得下,我是人?」
  「那你就快點想起來。」晉思羽道,「誰叫你不肯?」
  「我不肯!」她霍然將飯桌一掀,「我要想得起來我用得著受這個罪?該是什麼就是什麼,不過一繩子牽了去菜市口給剮了!犯得著在這裡被你試探個沒完沒了還得吃這和腦漿一樣噁心的東西?」
  嘩啦啦「腦漿」連同碗筷湯汁翻了一床,也潑灑在他衣襟上,侍女們驚得忘記反應,木頭似的杵在那裡。
  晉思羽也愣在對面,目瞪口呆看著她,心想原來會發脾氣,原來發起脾氣來果然母大蟲一般的兇猛。
  看著自己不成模樣,沾滿紅紅白白肉碎的衣襟,想到她的形容,不知怎的突然也覺得噁心,差點便要嘔出來,頓時大怒,扭頭對侍女大喝:「還不趕緊上來收拾!」
  侍女齊齊嚇得一顫,抖抖索索含著眼淚上來收拾,心中不無委屈——桌子別人掀,對方還是個囚犯,怎麼挨罵的反而是她們?
  安王殿下素來溫雅,是人人推崇的謙謙君子,往日裡就算對奴僕,也很少惡言相向,今天一天卻發作了幾次,侍女們都覺得,殿下自從遇見這個囚犯,就有點反常了。
  換了乾淨被子,收拾好了桌子,晉思羽也換了身衣服,冷冷吩咐:「重新上菜。」
  「我不吃。」她愣了愣,一句話脫口而出。
  晉思羽用陰鷙的眼光看著她,突然冷笑:「你這麼看不得她死,為什麼不以命換命?」
  她愣了愣,喃喃道:「換命?」
  「拿你自己的命,換回她的命。」晉思羽淡淡道,「別裝得這麼聖潔清高,既然知道人家要為你而死,你也不過是鬧著不肯吃肉糜,可曾說過一句代她去死?你們所謂的生死相托,不過如此。」
  他語氣刻毒,面帶譏笑,等著她再次發作,她卻沒有動作,在那裡默默沉思,神情陰鬱,半晌低低歎息一聲,道:「……我想活。」
  晉思羽面上冷笑更烈。
  「不過。」她突然抬頭笑了笑,依然是那種帶點散漫的笑意,並不銳利逼人,不知怎的看得他便是心中一顫,「我想你終究不會放過我,所以……」
  她爬下榻,鞋子也不穿,頭也不回的往門外走,「再會,永遠不會。」
  「你幹什麼!」晉思羽看著她歪歪扭扭東扶一把西摸一把的步伐,覺得自己的火氣就像這暖爐裡的火苗般,一拱一拱的壓不住。
  「去吃牢飯。」她走得歪七扭八,答得輕描淡寫。
  還沒到門口,身後光影一黯,腰上一緊,她還沒來得及掙扎,已經被他卡著腰扔回了床上。
  一口氣逆了上來,她開始咳嗽,胸口起伏,喘息細碎,本有些蒼白的頰上泛出淡淡紅暈,襯著秋水盈盈的流動眼波,弱得像一團旖旎的雲。
  晉思羽又怔了怔。
  他拱身在她上方,本想冷冷教訓幾句這個外表嬌柔內心堅決的女子就鬆開,不防眼光這樣落下來,正邂逅她清麗的容顏,水汽濛濛的眸子下,唇色和頰色都因為一番動作而泛了紅,往下是一截雪白纖細的脖頸,衣領有些散開,現出一抹精緻細膩的鎖骨,再往下……
  晉思羽有些慌亂的收了目光,突然發覺自己的手還卡在她腰上,觸手溫軟,窄窄一握,纖細裡又有習武女子獨有的柔韌,讓人有種想要嘗試折斷的衝動,或者想看著這樣的柔軟,能在自己身下,翻折出怎樣的角度來。
  這樣的念頭一起,腦中便一昏,他呼吸急促起來,四面的侍女很有眼色,魚貫無聲退下,最後一個還小心的帶上了門。
  帶上門,互視一眼,撇了撇嘴——大越女性戰俘,多半是這個結局,看安王殿下情動的樣子,這次承歡之後,這女子這條命,大概是保住了。
  門扉合上的聲音驚得心神迷亂的晉思羽一醒,他輕輕的笑了笑,放開了她的腰,卻取過一方絲帕,給她拭乾淨剛才赤足在地上走,留下的灰塵泥跡。
  纖細的腳踝握在掌中,也細緻如竹,指甲並沒有像大越女性習慣那樣,用鳳仙花染得深紅淡紅,乾淨潔白如珠貝,他動作忍不住便輕盈了些,帶了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她依舊一動不動,任他服侍。
  腳擦乾淨,他將絲帕一扔,傾身伏了上來,她還是沒有動。
  這是默許,還是邀請?
  晉思羽一笑,伸手去解她的腰帶,以往他也偶爾享用過天盛那邊擄來的女性戰俘,部下選些姿色好性情佳的送來,不過是淺嘗輒止,換個口味罷了,卻從無此刻繾綣而溫柔的情致。
  因了這份若有若無的愉悅繾綣,他唇角含了一抹溫雅和煦的笑,撲的一聲吹滅了燈燭,淡黃光暈撤去,月色幽幽的瀉下來,她半身在被褥裡,半身在月色中,輕軟得一根羽毛也似。
  腰帶解開,衣襟散開,一抹肌膚比月色潔白,比珠玉瑩潤。
  她一直沉默著,手肘壓在眼上,晉思羽知道她沒有力氣掙扎,但心中卻認為,她其實也是不想掙扎的。
  女扮男裝從軍的女子,多半身世飄零有孤苦之恨,這類人很少還能保有完璧之身,這種男歡女愛的事情,若能換來自由和生命,說到底也是值得的。
  他手指輕輕撫上那抹潔白。
  她顫了顫。
  他突然也顫了顫。
  恍若驚雷打下,竟將手指震在了半空。
  月光冷冷穿堂入戶。
  照見晉思羽,一瞬間臉色比月色更白。
  照見他半舉著手,死死盯著那抹腰間肌膚,就在他剛才觸摸過的地方,現出了密密麻麻的細密雞皮疙瘩,排列在她瑩潤的肌膚上,鮮明得刺眼!
  厭惡!
  只有女子內心極度的厭惡,才會導致的身體反應!
  她厭惡他的碰觸!
  晉思羽一瞬間竟然腦中有些空白——他一生天潢貴胄玉堂金馬,人也溫雅俊秀風度翩翩,所經之處群芳獻媚,走馬行街萬眾呼擁,經歷過險惡詭詐人心翻覆,經歷過傾軋欺騙世事無常,卻真的從來沒有經歷過此刻……厭惡。
  發自一個女子內心的難以控制的厭惡。
  晉思羽手懸在半空,對著那抹雞皮疙瘩細密的肌膚,忽然覺得自己是半路劫色拖人入樹林用蠻力壓伏女子的那種下三流賊。
  怒火騰騰的燃起來,金尊玉貴皇子的驕傲,使他無法再繼續做自己要做的事。
  手指一抖,被褥捲過,覆住了她凌亂的衣襟,他一言不發站起,大步行出。
  門關上的聲音重重一響,匡的一聲四壁都似在搖晃。
  四面恢復了安靜,良久之後,她睜開了眼,有點疲倦的,笑了笑。
  隨即撇了撇嘴,艱難的用自己包紮得熊掌似的手,在腰後摸了摸。
  一隻小螞蟻,被她給摸了出來。
  用恩人的表情凝視著這只剛才她下地偷偷摸來的螞蟻,她神情似笑非笑,半晌輕輕道:「多謝你爬啊爬,捍衛了我的貞操,不然這雞皮疙瘩,可真不容易說起就起。」
  月光照進她雙眸,冷而睥睨的目光一閃。
  隨即她輕輕一吹,將螞蟻吹落在地,如吹落這塵世,無限劫灰。
  ==========
  夜到了二更,隱約傳來車馬轆轆聲響。
  按照安王殿下的吩咐,今夜便要將死囚裝車送往浦城府衙大牢。
  四面都很安靜,看不出戒備森嚴,本來也沒有必要,因為囚犯已經歷經酷刑奄奄一息,你就是放她出囚籠,她也未必有力氣爬出三步。
  「王芍葯」小姐所在的靜室也很安靜,該特殊囚犯病重,來來往往不是大夫就是侍女,看守的護衛懶洋洋靠著門洞低低聊著天。
  雖然沉靜而放鬆,空氣中卻似有隱約的張力,繃緊在幽暗的夜色裡。
  二更鼓兩聲。
  靜室床上的她,突然睜開了眼。
  先偏頭對床下看了看,侍女在腳踏上沉沉的睡著,她慢慢掀開被褥,緩緩下床。
  落足無聲,侍女未醒。
  她一抹遊魂般的出了房,門口侍衛抱著長槍坐在長廊邊,頭一點一點,她從身邊掠過都不曾覺察。
  走廊盡頭,一隊侍衛正好交班,錯開行過。
  她不動聲色的便飄過長廊,偏巧今晚侍女給她換的是黑色的中衣,一點也不顯眼。
  轉過迴廊,是一方院子,院子裡沒有侍衛,月洞門那邊有。
  月洞門那邊的侍衛,躲在陰暗處,頭靠頭在看春宮,不住嘻嘻笑著,哪裡還顧得上抬頭看一眼。
  她飄過他們身後,從一叢花樹後面轉了過去。
  幾個侍衛彷彿全無覺察,卻突然抬起頭,互相看了看。
  一道黑影,無聲的出現在他們身後,侍衛們趕緊丟下春宮,恭謹的垂手侍立。
  「出去了?」來者沉聲問。
  侍衛點點頭。
  月色下那人神色沉肅,眼神閃動著複雜的意味,正是晉思羽。
  他默然半晌,揮揮手,侍衛走開去,春宮丟在地上無人撿拾。
  「殿下,要不要……」他身後有人低聲問。
  晉思羽淡淡道:「我自己跟著,你帶人等著便是。」
  身後人領命而去,晉思羽又怔了一會,才飄出身去。
  他追著前面那個清瘦的影子,跟著她一路穿堂過戶過花園走小橋……漸漸便覺得不對。
  這路,好像不是通往那暗牢的方向?
  眉頭皺起,晉思羽愕然的發現,她搖搖擺擺的,竟然是飄向後院一個小池塘方向。
  她去這裡做什麼?
  一心以為她要去暗牢,滿懷複雜心情等著守株待兔的晉思羽,怔怔跟在她身後,眼看著她蹣跚的走過帶露的草叢,步過白石地,搖搖晃晃,直奔池塘邊。
  池塘是人工挖出來的,原本這家附庸風雅,在池塘邊養了仙鶴,後來仙鶴死了,池塘便空了出來,水質清冽,在月色下光澤粼粼。
  她步到池塘邊,停也不停,抬腳就跨向池塘中——
  晉思羽突然掠了出去。
  他身形如閃電,撲過去的身姿也仙鶴似的舒展,瞬間衝到她身後,一把抓向她後心衣襟。
  然而終究是遲了一步,撲通一聲,水花濺起。
  她掉了進去,他也沒能倖免,掠得太急收勢不住,一頭也栽到了水裡。
  水不深,就是冬日徹骨的涼,他一落水就慌忙去撈她,身邊的人並沒有溺水的掙扎,他一抓就抓住,抓過來一看,她臉色慘白,眼睛竟然是閉著的。
  閉著的?
  夢遊?
  晉思羽呆了呆,濕淋淋打了個寒戰,卻聽懷中人呢喃,「洗澡……」
  她大半夜鬼兮兮奔出來,竟然是因為做夢要洗澡?
  他跟了這半天,竟然就是為了陪她一起洗這冬日冰湖冷水澡?
  晉思羽氣得忘記爬起,在水中怒哼一聲,此時火把漸次亮起,侍衛們奔來,領頭的原本是按他的吩咐去佈置伏兵,此時看見這一幕,呆了一呆,趕緊脫下自己披風送上來。
  晉思羽抱著她,趟著水走上來,低頭看見她衣衫盡濕,一身單衣裹在纖細軀體上,曲線玲瓏,自有一種噴薄而又青澀的妖嬈,一轉眼看見四面侍衛神色不自然,趕緊將披上肩的披風扯下,將她裹緊,又一連聲道:「立即請大夫,淬雪齋再送三個火盆來,熬薑湯,快!」
  抬手觸了觸她額頭,果然火般的燙,心中隱隱的急起來,雖然軟玉溫香在懷,卻什麼綺念也沒有,快步回了淬雪齋,命侍女趕緊給她換衣服,一時隱隱焦灼心憂,在堂前來回踱步,直到侍女怯怯提醒,才想起來自己竟然忘記換下濕衣。
  換好衣服回來,大夫已經趕來,只把了脈便「啊」的一聲,道:「這位姑娘怎麼突然又病勢沉重幾分?這下可麻煩了……」
  晉思羽心中一沉,垂目看見床上人燒得火燙,靠近三尺都能感覺到熱度驚人,一轉眼又會突然涼下去,冰塊似的寒森森,這麼在火熱與寒冷之間交煎著,令人擔心下一個瞬間她會不會突然熬不得這苦楚而碎裂。
  她的意識似乎已經不清晰,雙手徒勞的在心口撓著,似乎想要撓出令她煩躁的心頭血,晉思羽怕她傷了還未痊癒的手,用肘壓住她的手腕,聽得她昏迷中猶自喃喃:「洗澡……」
  晉思羽心想這女人血戰之後被俘,地牢呆過地上滾過,又因為重病怕著涼,一直沒有洗澡,大概生性好潔,這做夢也不忘記,所以迷迷糊糊夢遊奔了出去找有水的地方,倒害得自己也跟著泡了冷水。
  「洗個熱水澡可有幫助?」他看著她那難受樣子,想了想,問大夫。
  大夫有點怪異的看了眼晉思羽,覺得殿下這問題實在蠢得很,命都快沒了,還洗什麼澡?
  「殿下……」老頭子捋捋鬍須,含蓄的提醒,「她這個樣子,只怕沒多久,便要徹底淨身了……」
  大越風俗,死人入殮,是要徹底大淨的,晉思羽一愣之下才反應過來,不敢置信的怒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大夫不敢再說話,也沒有寫藥方,謙恭的彎下腰去,道:「不然殿下試試請宮中太醫來……」
  晉思羽默然不語,太醫向來不出京城,此地離京城也極遠,就算太醫趕到,只怕也未必來得及。
  眼前這個大夫,已經是大越北地首屈一指的名醫,他若束手,四周再無可以救命之人。
  「殿下,民間其實多臥虎藏龍之輩,也有些密不外傳的祖傳單方有靈效。」那大夫建議,「不如張榜尋名醫,或者私下查訪,還有一線希望。」
  晉思羽沉默著,溫雅容顏沉在日光暗影裡,不辨神情,半晌,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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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夫最後還是留下了點安神的藥,熬下去喝了後,她安靜了些,天快亮的時候,清醒了過來。
  看見他,她疲倦的笑了笑,喃喃道:「你半夜是不是……揍我了?怎麼這麼累?」
  她還有心情開玩笑,晉思羽只好也陪著扯了扯嘴角,看看她一夜之間消瘦許多的臉頰,沉默半晌道:「千古艱難唯一死,你現在卻好像沒什麼求生意志?」
  她默然不語,神情間並不贊同,半晌道:「……你捨得不殺我?」
  晉思羽不說話,突然一笑,道:「這人的心思啊,真是難測,有人快死了,拚命掙扎著要活,有人有機會活,卻自暴自棄的要死。」
  她閉著眼,一副懶得回答他的樣子。
  晉思羽卻不要她回答,拍了拍手掌,侍衛們抬進一個人來,在外間安置了,晉思羽道:「這是你一個朋友,快要死了,他不想死,一直掙扎著活,你們都病成這樣,我也不必忌諱什麼,就把他放在外間,讓你看看人家怎麼求生,互相鼓勵著,也許你能好過來。」
  「我的朋友?」她睜開眼,想了想道,「華瓊麼?」
  「他叫克烈。」晉思羽若無其事的道,「知道你失陷在這裡,在我府門前求情了三天三夜,被門丁驅使狼狗咬破了咽喉,至今昏迷不能說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我覺得這人很有義氣,也沒什麼罪,想著要栽培他,但也得他有命享福才行。」
  她聽著,露出一個疲乏的笑容,道:「克烈……是嗎?那請你救救……他。」
  「我也想救醒他,看看他想說什麼。」晉思羽起身,道:「聽說浦城城西三鼎山有位赤腳郎中,祖傳秘方對很多病症都有奇效,我命人去尋這郎中來,給你們看看。」
  「我覺得……你是好人。」她笑笑,牽住他的衣袖,低低道,「我怎麼就想不起來……我為什麼要與你為敵呢?」
  「那也得問你自己。」晉思羽輕輕抽回衣袖,笑著點了點自己腦袋,溫和的給她掖了掖被角,「睡吧,外面那個克烈喉管咬破,時常會有怪聲出來,你不要驚嚇。」
  她點點頭,很平靜的樣子,神情間還有點憐憫,他看了她一陣,腳步輕捷的出去。
  她在被褥裡,睜著眼睛,聽著腳步聲漸漸歸於寂滅。
  外間裡,克烈渾濁怪異的呼吸聲,傳來。
  卷二歸塞北第十八章烙印
  克烈的呼吸聲果然十分怪異,像是在拉著風箱,吱吱嘎嘎聲空洞瘆人,讓人擔心這風箱不知什麼時候便散了。
  或者……也只差一點便要散了。
  侍女們來來回回經過,都躲閃著眼光不敢看床上那人,沒見過人傷成這樣,咽喉咬了個洞居然還能不死,臉上也被咬下塊肉,但依然可以看出原本的風流美貌,越是艷美的東西,破碎之後,越叫人看著心驚。
  「真是可怕……」兩個侍女在那裡小聲的議論,「這麼好的容貌,可惜了的……」
  「是為了救人才落到這個地步的嗎?真是英雄……」
  「那人似乎很急,總想說什麼話的樣子,但是又動不了,可憐……」
  她睜開眼,聽著,笑了笑。
  「姑娘要去看看嗎?」一個中年婦人過來,眉目慈祥,看起來是個有身份的嬤嬤,「你那朋友,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她輕輕「嗯」了一聲,嬤嬤便叫人抬來籐床,命人將她抬到外間,放在克烈身邊。
  她轉過頭去,仔細的看著身邊一尺外的男人,用一種陌生而感激的眼光。
  目光在那破開的喉管著重落了落,她眼神瞇起,一瞬間似有什麼東西快速掠過,然而沒有人看得見。
  再看她時,還是那一臉的震驚和痛惜。
  嬤嬤一直在她身側照應,突然道:「哎呀,先前姑娘藥方里有味冰片,庫房裡出來的不太好,王爺要我去他屋裡取,我險些忘記了,挽春,抱夏,你們跟我去拿。」
  侍女們應了聲,跟著嬤嬤出去,裡間的侍女們在忙著撤換被褥焚香,也沒有出來,一時她身邊沒有了人,只有個進不得內室的三等丫鬟,在門外站著。
  古怪的呼吸聲響得更烈,克烈的眼皮微微跳動,有快要醒來的跡象。
  這個人,如果醒來,會做些什麼?
  她在枕上偏過頭去,仔仔細細的凝視克烈,那雲遮霧罩的眼神十分深切,若不見天日的深淵。
  良久她伸出手去。
  伸到克烈咽喉過……
  ……給克烈仔細的,掖了掖被角。
  ……
  等到嬤嬤回來,看見的就是她安靜的睡在克烈身邊,呼吸勻淨,克烈的被角被嚴嚴實實掖過,昏迷得很安穩。
  嬤嬤在門口站下了,側了側身,身後露出晉思羽沉思的臉。
  他看著平靜睡在克烈身邊的她,眼神裡不知是慶幸還是更為深重的擔憂,輕輕過去,坐在她身邊,替她拈去額上被汗粘住的亂髮。
  半晌沉聲道:「給我加派人手,務必立即找到那個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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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浦城城西的三鼎山,是浦城郊外最高的山,山中地氣寒冷,據說還常起毒霧,但是在山中打獵的獵戶,卻很少生病。
  這都是得益於在山中居住的郎中阮正,據說這位郎中早先祖上也是宮中御醫,後來辭官回鄉,手中很有些千金不換的濟世良方,只是這位郎中性情古怪,從不出山,只在山巔孤崖,結廬而居。
  北地十月的夜,山間霧氣森寒,如水晶簾飄搖動盪。
  幾道黑影,電射般穿崖而上,很快到了山巔。
  來客輕輕敲門,主人蹣跚來應,打開門四面空蕩蕩無人,還在疑惑自己是不是做了夢,隨即又聽見敲門之聲從身後發出,回身一看才發覺,敢情來客敲的是窗。
  窗下無路,是萬丈懸崖。
  阮郎中抖了一抖,一瞬間腦海裡掠過山精鬼怪之類的詞,來客卻已不請自入。
  三條人影,將他圍在正中,其中一人露齒一笑,牙齒白得亮眼,問他:「你是希望我們把你從這後窗自由的扔下去,還是把你捆起來送出門?」
  阮郎中的選擇,自然不用再問。
  郎中和隔房的藥童,被捆捆紮扎趁夜送下山,送到誰也找不著的地方,餘下的三個人換了衣服,易了容,蹲在那裡開始吵架。
  「只有一個藥童,自然是我去。」牙齒很白的那位揮舞拳頭,「我武功好,反應快,會說話……」
  「砰。」
  一聲悶響,歸於寂靜。
  出拳的那個人收回拳頭,乾巴巴的道:「我拳頭更會說話。」
  坐在椅子上喝茶的那位,皺了皺眉道:「南衣,我覺得還是赫連好些,你……」
  黃衣少年回過頭來,平板的人皮面具配他平板的語氣十分合適,「我如果壞了事,我殺了自己。」
  宗宸不說話了,苦笑了笑,知道眼前這個人,因其與眾不同,更有常人難及的堅毅。
  他曾為練武將自己埋於沙地五日夜,險些窒息而死,只因為有人無意中告訴他,五日夜最有效果,卻忘記告訴他,這麼久會丟命。
  他從來不去想那麼多後果,只做自己要做的事。
  沒有世人的心機和顧慮,也就沒有了畏縮和退卻。
  他這樣的人,發誓一生保護鳳知微,便永遠不會主動離開她。
  顧南衣不等宗宸的回答,將赫連錚捆捆,堵上阮郎中堆那裡沒洗的臭襪子,把他塞在床底下。
  隨即兩人便躺在那傢伙頭頂上舒舒服服睡覺——浦城外鬆內緊,盤查極多,外有大軍,內有王爺親衛,實在是目前第一險地,為了避免聲勢過大,原本帶進浦城的手下,很多都打發出城等候,留在城內的是最精英的少數人,就這樣,也不敢試圖讓他們進入王府,只怕不夠和甚有城府的晉思羽周旋,反而打草驚蛇,最關鍵的事都得自己出馬才放心,兩個人因此都有點累,並且知道以後還會繼續累,這一晚將是在浦城最後一個可以安睡的夜晚,到了明日,就沒得睡了。
  知道這點,卻還有人失眠,翻來覆去的烙床板,直到宗宸歎息一聲,道:「南衣,她會沒事的。你要相信她。全天下人死了她也不容易死。」
  黑暗中烙床板的人不烙了,卻也不說話,天快亮的時候,迷迷糊糊的宗宸,聽見他喃喃道:
  「你總在丟下我。」
  天快亮的時候,有一群山民,哭哭啼啼抬了人上山來。
  「阮大夫!」當先一個老者看見背著藥筐出門的郎中,便撲了上去,「我在寧城的大侄子來看我,第一天就被不知道什麼東西給咬了,您給救救,您千萬給救救啊……」
  抬上來的青年,臉上一層黑氣,腿腫得冬瓜似的。
  阮郎中隨隨便便看了一眼,不悅的道:「這點小傷,哪值得急成這樣?」也不開藥方,隨手在四面指了指些藥草,命藥童採了煎來灌下去,不多時眼看著那腫便消了下去,人也醒了過來。
  老者千恩萬謝的抬著侄子走了,郎中和藥童正要繼續採藥,一隊侍衛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
  「我們主母夜來突發急病,煩請先生跟著走一趟浦城,定有重重酬謝。」
  「不去!」性格怪誕的阮郎中果然架子不小,翻翻白眼,理也不理,扭頭就要走。
  侍衛頭領手一揮。
  一群人撲上去,把人扭了便走。
  「哎哎你們幹什麼!放開我!」阮郎中拚命掙扎破口大罵,「你們這群強盜!混賬!豬玀!」
  藥童嘩的丟下藥簍,便追了過去,舉著拳頭毫無章法的一陣亂打,「強盜!混賬!豬玀!」
  阮郎中罵:「放開!不然小心你死全家!」
  藥童竄上去咬,「死全家!」
  阮郎中罵:「無知骯髒的糞缸蛆!」
  藥童跳上一個人的背就去卡他脖子,「蛆!」
  侍衛們忍無可忍,郎中不可得罪,藥童卻是可以整治的,圍起來一陣暴打。
  藥童摀住腦袋,在地上滾來滾去,只會罵:「蛆!蛆!」
  「打壞了我的童子我和你們拚命!」阮郎中撲不過來暴跳如雷,侍衛們這才罷手,惡狠狠將爛布塞了藥童一嘴,一把扛了便下山,塞進馬車,直奔浦園而去。
  等到人都走乾淨,崖上空落落之後,忽有人從屋子中歪歪扭扭竄出。
  一把扯掉嘴裡臭襪子,對著地上嘔嘔幾聲後,眼屎超多的青衣漢子憤然對天「嗷嗷」大叫。
  「等著!老子一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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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浦城駐紮大軍之後,浦城的日子,漸漸便開始多了紛擾,越軍大敗而歸,心氣沮喪而煩躁,進城辦事採買的時候,常常容易和百姓發生衝突,這樣的事自駐軍以來便一直沒斷過,即使主帥晉思羽再三嚴令,還斬了幾個鬧事的士兵,又嚴格控制城外駐軍進城的名額,這樣的事還是屢禁不止,晉思羽也不敢逼得太緊——士兵們大勝之後立即遭逢大敗,巨大落差導致情緒受到影響,陛下又不許退軍,明春還有大戰,萬一士兵控制不住鬧營什麼的,事情也便鬧大了。
  然而今天發生的事情更兇猛——幾個士兵在浦城西市,拿假銀子想買東西被發現,事情本來不大,賠個不是賠了錢也沒關係,偏偏那幾個士兵囂張桀鶩,不賠錢還打死了人,被西市百姓商人齊齊圍起,當時在城內的還有一些士兵,立即又趕過去聲援同袍,當即打成一團,等到浦城縣衙和浦園晉思羽護衛過去處理時,事態已經控制不住,別說百姓士兵死傷不少,連衙役都傷了好幾個。
  事後清點,當時正值早市,浦園那邊的很多小廝也在那採買東西,當時就被踩死幾個,又失蹤幾個,浦園自從接待王駕之後,本就覺得下人人手不夠,如今更加緊張,浦園原主人便托人向安王請示,是不是可以補點奴僕來。
  晉思羽正忙著處理這場驚動朝廷的大混亂,沒問什麼也就同意了,臨走時卻對來稟告此事的自己的護衛頭領道:「按老規矩來。」
  侍衛頭領應了,自帶了人陪浦園管家篩選奴僕,這是要選在浦園侍候王駕的,哪怕進不了內院,只在外院侍候,也要千挑萬選,看家世清白,看身份文書,看保人薦書,一層層手續繁瑣。
  侍衛頭領到時,已經初步選出一批家丁,個個看起來都甚伶俐,垂手聽著吩咐。
  浦園管家眉開眼笑的迎上來,有點興奮的搓著手道:「這批家丁苗子都不錯,您給好好看看。」
  侍衛隊長點點頭,一眼掃過去也覺得這批人最起碼精神都不錯,遂在上座坐了。
  「你們要侍候的不是一般人,是當朝大元帥,聖眷優隆的安王殿下,哪怕只在二門外侍候,那也是光宗耀祖的差事,萬萬要打點精神小心著,裡面的規矩,學好了再進來,不然有個什麼差錯,誰也保不了你的命……」侍衛隊長坐在上頭疾言厲色,說了半天覺得口渴,伸手要端茶,立即有個高大新家丁,很有眼色的上前一步,將茶奉上來。
  侍衛隊長接了,打量了這個伶俐的家丁一眼,覺得這人除了一雙瞇縫眼有點不雅觀之外,倒也算身量高大儀表堂堂,尤其那特別挺直的腰板,看著很順眼,滿意的點點頭,又說了幾句才道:「既然做了殿下身邊侍候的人,就要遵從我們安王府的規矩。」說著揮揮手,立即有人端上一個鐵盤子,上面是燃得通紅的火炭,和一個雕了字的烙鐵。
  「為人屬下奴僕,講究一個忠字,一日為安王府的人,終生是安王之奴——你們可願意?」
  「是!」所有人齊聲回答,那個高大漢子尤其答得響亮,還自己加上一句,「為殿下赴湯蹈火,在死不辭!」
  「喲,還有點墨水!」侍衛隊長一笑,「赴湯蹈火倒不必,一點皮肉之苦罷了。」
  新小廝們都抬起頭來,望著那已經燒得通紅的烙鐵,烙鐵上,很清晰的一個「安」字。
  「這是我安王府的標記,從此後你們帶在身上,永生無法剝除,這是你們的榮耀,不過如果有人害怕,可以要回自己的文契。」
  眾人的面色,都變了變,牛馬一樣烙上印記?聽說大越貴族早年是有這個規矩,但是因為過於野蠻早已廢除,不想安王府竟然還保留這個規矩。
  侍衛隊長默默喝茶——其實安王府以前也沒這個現矩的,這是王爺來浦城後的最新要求,至於為什麼要這樣,王爺的心思,不是他們這些下人可以揣測的。
  室內一片沉默,眾人都有為難之色,做小廝固然是人下之人,好歹那是人,這可是牛馬的待遇,以後要是回鄉出藉,這輩子也就沒法見人了。
  隔壁房間的門打開,放著幾張窄床,等著人進去被烙,或者自動離開。
  那個瞇縫著眼的高個子盯著那燒得通紅的烙鐵,好像想把烙鐵看出花來,另一個沉默的面容普通的男子,則盯著那扇小門若有所思。
  還有幾個人垂著頭,哪都不看,一副聽之任之的道理。
  還是高個子最先開口,突然哈哈一笑打破沉寂,「赴湯蹈火都敢,還怕個什麼烙印?我先!」
  他十分痛快的抬腿就往門裡走,侍衛隊長滿意一笑。
  那個沉靜男子也笑了笑,二話沒說也跟著過去了。
  那幾個誰都不看的人霍然抬頭,張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是立即也咬咬牙跟上。
  有這些人帶頭,其餘人都稀稀落落的跟了過去,也有人最終退出,看著這些退出的人離開的背影,侍衛隊長頭一擺,立即有人悄悄跟了上去。
  這邊進了小門的十幾個人,面面相覷,帶頭的那高個手爽朗一笑,道:「烙上面還是烙下面?不會烙我老二吧?」
  侍衛忍不住一笑,糗他,「看你這德行,想做太監也不夠格,來,脫褲子。」指了指他屁股。
  高個子哈哈一笑,道:「怎麼不烙在我心口,將來我娶了老婆,也好給我那口子好好欣賞,保不準她心疼我,一口親在那地方……嘖嘖多美,這屁股,可就沒法有這待遇了。」
  那沉靜男子看他一眼,突然笑道:「就怕閣下烙在心口,也未必有人肯去親,那豈不是白烙了?」
  「你懂什麼?」高個子斜他一眼,「我那老婆乖巧得很,一定會親。」說著三下五除二便脫了褲子,露出大理石般渾圓的臀部,淡蜜色的肌膚光澤閃亮,喲呵一聲便跳上了床,自己一拍屁股,啪啪聲響裡道:「來!可惜了一塊好肉!」
  又轉頭譏笑那沉靜男子:「又不是娘們,脫個衣服也磨磨蹭蹭!」
  站在最邊上一個男子,一直盯著這邊的,聽見這句霍然抬頭便想說什麼,然而看看那個沉靜男子,扁扁嘴,轉身去摳牆了。
  那沉靜男子不理挑釁,抿著唇,慢條斯理的脫衣服,他容貌不出色,但動作沉穩,舉止間有種特別的韻致,一眼看過去沒什麼,多看幾眼便覺得移不開眼光,令人覺得他做什麼,都是好看的。
  就連脫衣服挨烙這種事兒,他做起來也優雅有靜氣,不急不忙,不像即將被侮辱身體,倒像要去狀元誇街。
  衣服脫再慢也會脫盡,高個子趴在他隔壁床上,悠哉悠哉撐著頭,眼光一瞄他身子,笑了笑道:「以為會有一身白得瘆人的細皮嫩肉,不想你也挺有看頭的。」
  那男子趴著不動,手臂枕著頭,他身上肌膚細膩如綢,不是乏味的蒼白也不是高個子那種男人氣濃郁的淡蜜色,近乎於一種有質感的牛乳似的白,在朦朧的室內微微閃著光,身形線條精緻流暢,肌肉充滿彈性和力度,趴在高個子男子身邊,兩人都令人覺出屬於男性身體的獨特之美。
  侍衛隊長走了進來,眼光一掃亮了亮,猶豫了下,突然道:「其實白頭崖之戰後,我們護衛隊也死了不少人……」
  身邊浦園管家立即很有眼色的笑道:「大人不妨挑幾個好的去。」
  「也好,也不過就是補到外面的護衛隊。」侍衛隊長點點頭,大步過去走了一圈,拍了拍高個子的屁股,笑道:「起來!跟我走。」
  「怎麼?」高個子摀住屁股,嚷,「我願意被烙,我要去浦園,我奶奶在家還沒錢買藥……」
  「傻貨,不烙屁股癢?」侍衛隊長笑罵他一句,虛虛踹他一腳,道,「我看中你了,是塊好料子,補進護衛隊裡,不用做那低聲下氣的小廝了!」
  「還不謝謝大人!」浦園管家眉開眼笑。
  高個子愣了一陣子,穿了褲子爬起來,又愣了一瞬,爬下去就給侍衛隊長磕頭,「多謝隊長抬舉,小的一定好好孝敬!」
  侍衛隊長笑著扶起他,又看了看那沉靜男子,神情有點猶豫,半晌道:「我看你也不錯,可會武功?」
  那男子搖搖頭。
  「大人想必看出這小子文縐縐的不同了吧?」浦園管家笑道,「他出身也算書香門第,家裡世代都是私塾先生,住在南境皋山,只是他父親早逝,皋山那裡又辦起書院,沒有生計來源才來此賣身,我看他識文斷字,想著王爺書房裡缺個得用小廝,想帶著給王爺看看,大人如果要……」
  「不要不要。」侍衛隊長連忙揮手,「不會武功要他幹嘛。」
  說著帶著高個子便出門去,小廝捧著烙鐵進來,燒得通紅的烙鐵在鐵盤上滋滋作響,高個子錯身而過時,臉上露出慶幸和遺憾交雜的複雜表情。
  趴在床上的男子,轉頭看了那烙鐵一眼,淡然的轉過頭。
  烙鐵按上肌膚發出長長「滋」聲細響,熏騰的煙氣裡,一股焦熟的氣味瞬間瀰漫了整間房,令人聞見便忍不住要顫一顫。
  房內慘呼嚎叫聲響起,高個子豎著耳朵聽了聽,覺得似乎沒有聽見那沉靜男子的申吟聲。
  一轉眼看見侍衛隊長似乎也在豎著耳朵聆聽慘叫,眼球一轉,笑道:「大人,小的該補到哪裡的衛隊?王爺親衛嗎?」
  「你想得美!」被他一打岔忘記了繼續聽,侍衛隊長翻了他一個白眼,「你這種寸功未立的新人,能在二進院子外守衛就不錯了!」
  「哦。」高個子有點失望的跟在他身後,摸著下巴,猥瑣的瞇縫眼裡,露出思索的神情。
  他在思考著……我要不要回頭再去挨一烙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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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淬雪齋目前是浦園最為忙碌的地方——來來往往大夫川流不息,倒出來的藥渣子快要墊成一條路,又因為安王殿下時常過來,有時就歇在這裡,所以警衛也是最森嚴的。
  一大早,她在熏人的藥香中醒來,疲乏的睜開眼,聽見婆子丫鬟驚喜的呼叫:「姑娘醒了!」
  她扯了扯嘴角,算是個笑容。
  這幾天她睡得越來越多,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以至於每次她醒來,都會很隆重的驚動晉思羽。
  婆子看她醒來,急匆匆的去報晉思羽了,她瞇了瞇眼睛,突然對侍女道:「扶我起來,給我妝扮一下。」
  侍女愣了愣,心想你什麼時候這麼重視容貌了?以前髒得猴子似的照樣好意思往殿下肩上靠,現在病得七死八活倒講究起來了。
  她抿著唇不言語,侍女卻不敢不聽她的話——總覺得這個女子的沉默中自有一股力量在,容不得人輕忽,再說這人很潑的——會掀桌。
  扶她起來,身子軟綿綿的往下溜,她努力支撐著,憋得臉上泛起紅潮,侍女趕緊加了三四個大軟枕,才把她給支撐住,又取過妝奩,問:「姑娘想要什麼樣的妝?」
  取了些顏色鮮艷的口脂腮紅,以為她終於開竅想在死前色誘殿下一把,不想她指了幾個淡淡的顏色,道:「這個。」
  那些腮紅口脂顏色很粉嫩,上了妝後,她蒼白的氣色去了好些,頰生紅暈,唇泛嬌粉,看起來竟然沒有了那種奄奄一息,反倒青春嬌嫩,明媚流波。
  侍女這才知道她為什麼不選鮮艷顏色,她病得過於瘦弱蒼白,一旦用了艷色,反而會顯得浮而假,倒不如這些溫和的顏色看來更真實,於是由衷的贊,「姑娘真美。」
  她注視著銅鏡裡的自己,鏡中女子清艷絕俗,唯有眉宇間一塊像胎記像淤血的紅色印記,有些令人覺得怪異,然而怪異中,又生出幾分妖異般的美來,懾人心魄。
  她緩緩撫了撫那印記,用一種陌生的表情,隨即做夢般的喃喃道:「是耶?非耶?」
  侍女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一回首見她笑意淺淡,幾分悵惘幾分寂寥幾分無奈幾分決然,那麼複雜的神情混雜在一起,在晨間的日光裡搖曳氤氳,讓人想起霧裡的花,似近實遠的美著,你摘不著。
  侍女屏住呼吸,她卻已丟開銅鏡,看看自己,又道:「給我換件衣服,要長袖的。」
  侍女愕然看著她——難道她的衣服不是長袖?這袖子不是直直覆蓋到手背麼?
  她垂下眼,看著自己傷勢未癒還包紮著的手,道:「布裹得我難受,撤了,然後換件袖子特別長的,別給王爺看見。」
  說了這許多話,她氣喘吁吁,侍女不敢讓她勞神傷身,不然王爺發現又是一頓責怪,只好依著她的意思,先撤了裹傷的布。
  有點變形的手露出來,她舉到眼前,仔細的看,並無一般女子會有的痛惜之色,只自嘲的道:「破了相,毀了手,換了天地,怕是我死了,也沒人認得我了。」
  「怎麼會。」侍女給她拉下層層衣袖擋住手,笑道,「等你想起來,一切都好了。」
  她唇角彎起,靠在軟枕上,努力的讓自己坐得端正些。
  有腳步聲匆匆傳來,不是一個人的。
  「芍葯。」晉思羽的聲音傳來——她堅持自己叫芍葯,連晉思羽也不得不這麼稱呼,「我給你找了好郎中來。」
  門簾一掀,晉思羽進了門,身後,跟進兩個人來。
  阮郎中和他的藥童。
  那兩人一進門,正看見榻上笑看過來的她,藥童當即就晃了晃,阮郎中不動聲色牽住了他。
  走在前面的晉思羽並沒有看見身後的事情,他有點驚異的打量著煥然一新的她,帶點喜色道:「你今天氣色倒好!」
  又道:「怎麼坐起來了?」
  她只是笑,對著普思羽,一眼也不看他身後那兩個。
  阮郎中靜靜的垂目站著,仔細嗅著空氣中的脂粉氣味,藥童直挺挺的站著,下死眼的看了她幾眼,隨即又拼了命的將目光掉開。
  他站在門邊,伸手似乎想去抓門框,被阮郎中看了一眼,於是立即收手,手指縮進了自己袖子裡。
  顧南衣的手指,緊緊掐進了他自己的掌心……
  此刻心中混沌一片,只剩下兩個字瘋狂叫囂——是她是她是她是她……
  床上那人散散挽著長髮,瘦得可憐,臥在被子中一團雲似的,讓人擔心隨時都會飄起,因為瘦,眼睛便顯得出奇的大,那般水汽濛濛的微微一轉,他便覺得似被帶霧的潮水淹沒。
  他不曾見過真的她——她一直戴著兩層面具,去掉一層還有一層,她對自己的真面目如生命一般的小心保護,他習慣於魏知或者黃臉的鳳知微,然而此刻床上那看起來小小的人,只那麼一眼,便知道是她。
  原來這是她,可是是哪張臉,似乎也沒有區別,有種人的相認和相逢總是那麼奇妙,戴萬千面具,都只看靈魂。
  他不敢看她,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像以前很多次那樣過去,將她拎起揉入懷中,讓她躲進他永恆的保護裡,然後就像赫連錚所警告的,害了她。
  他只能任指甲狠狠掐進掌心,死死低頭看著地面,白石地面很乾淨,模糊倒映著她的影子,那麼弱那麼薄,比哪次看見她都薄,讓人擔心一道光,便將她壓碎。
  恍惚中有什麼轟然而來,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衝擊在某處牢固的堡壘,將心和血肉都轟成碎片,全部打散了重來,他在那樣焚心的疼痛中幾乎要顫抖,卻不敢顫抖,他一遍遍想著她往日帶笑而喚玉雕兒,這一刻真的願意自己是玉雕,只是玉雕。
  一瞬間懂得世間之苦,那些失散後的驚心、焦慮、擔憂、恐懼,那些終於找到她時的震驚、疼痛、憐惜、和相遇不能相認的悲苦。
  果然如她所說,痛於一切。
  他咬牙沉默著,在寂靜中掌心血肉模糊。
  她的眼光,終於越過晉思羽,懶洋洋的掃了兩人一眼,撇撇嘴,一臉厭煩表情,道:「又是哪家的大夫?」
  那目光掠過去,在藥童被揍得有點狼狽的身上略停了停,隨即飄過,她垂下了眼睛。
  「別瞧不起人,許是救你命的菩薩。」晉思羽看她今天精神倒好,心情頓時也明朗了幾分,親自替她掖了掖被角,動作親暱而溫柔。
  藥童抬頭看過來,她突然開始咳嗽,將身子往後讓了讓,藥童立即唰的低下頭去。
  「這是我的愛妾。」晉思羽回身對阮郎中道,「請務必好好救治。」
  阮郎中一副第一次見識這種鐘鳴鼎食堂皇富貴之家,被震懾了的樣子,路上的桀鶩不滿早已不見,誠惶誠恐的哈著腰,過去為她把脈。
  「我這小妾前些日子出門,不小心落下驚馬,傷了頭,從此記憶便有些混亂。」晉思羽指著她額上的傷疤道,「先生也請看看,看有什麼法子讓她恢復正常。」
  郎中和藥童,都抬起頭來,認真的看了看她的傷疤。
  她笑笑,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
  郎中垂下眼,把著她的脈,眼光突然一凝,隨即動了動身子,對藥童道:「咱們帶來的藥草可以拿出來曬曬了,等會怕是要用。」
  藥童抿著唇,眼光飄飄的越過郎中的肩頭,然而什麼也看不見,被遮掩得死死,他胡亂的點點頭,二話不說退了出去。
  晉思羽笑道:「先生這童兒倒老實。」
  「這也是個可憐人。」阮郎中道,「小時候上山採藥也傷過腦子,有些事便有點糊塗,如果衝撞了王爺,還請王爺包涵。」
  「無妨無妨。」晉思羽心情很好。
  郎中垂下眼去,目光在她手上一晃,袖子長長,確實擋住了很多東西,但是無論如何,瞞不過執腕把脈的大夫。
  晉思羽的感覺十分靈敏,郎中目光一落,他的眼神便追索了來,郎中也不慌張,落落大方的一笑,指了她淤紫變形的手,道:「夫人這手也是落馬所傷的嗎,是否可以一起看看?」
  「你若能行,自然最好不過。」
  忽聽身後「砰」一聲悶響,幾個人都抬眼看去,看見拿著藥箱的藥童,傻傻的站在屋角克烈的床邊,正彎身去揉腿,那聲悶響,是他撞在克烈床角所致。
  看見幾人望過來,他抬起頭,指著克烈,乾巴巴的道:「好可怕——」
  「嚇著你了?」晉思羽眼神中浮現釋然,笑道,「這位確實傷的也重,先生等看完我這夫人,再給他也看看。」
  「醫者救人性命,責無旁貸。」阮郎中一口答應。
  「這位是義士。」晉思羽誠懇的道,「為了救我小妾,被山間餓狼咬破了咽喉,也不知道能不能醒,我這小妾感念他恩德,命人抬來看一眼,既然先生來了,以後他也托付你照顧,先生醫術名動四野,想來這點外傷不在話下。」
  「自然要盡力的。」阮郎中一笑,將她衣袖輕輕放下,回身去開藥方,那邊藥童垂首看著克烈,阮郎中道:「小呆,越看越怕還看什麼,趕緊去曬藥。」
  藥童小呆聽話的垂首出去,床上她倚枕看著,目光越過晉思羽,落在那在背影,唇角一絲微涼的笑意。
  門外響起輕微的敲門聲,浦園的管家在外面恭謹的道:「殿下,這批新選的家丁都在二門外跪候了,您要不要過去訓話?」
  本已經閉目假寐的她,突然睜開眼。
  開藥方的阮郎中,手輕輕一抖。
  晉思羽背對著他們,想了一想,道:「也不必了,跪足兩個時辰,你看著各自分派,有沒有特別伶俐的?」
  「這批都很伶俐。」管家賠笑,「劉大人還看中了一個,當場帶走補進二門外護衛隊了。」
  晉思羽「嗯」了一聲,又道:「都按規矩辦了?」
  「是。」
  晉思羽笑了笑,笑容有些特別的意味,她抬起眼,凝視著那笑容,眼光向院子外瞟了瞟。
  「這批家丁都很伶俐。」晉思羽突然轉身問她,「我想著,等你好了點,給你配個花鳥小廝,專門養些珍奇鳥兒給你開開心懷,你可願意?」
  「不要。」她立刻拒絕,「好吵……」
  「那就你安排吧。」晉思羽滿意的轉身,「書房現在的那個太蠢,叫你找個識文斷字的來,可有合適的。」
  「已經有了。」
  「那就安排在書房,沒事也可以跑跑腿什麼的。」晉思羽起身,做出要走的樣子,她含笑目送他。
  晉思羽突然俯下身,在她耳側輕輕道:「你要乖點,等你好了我帶你去京都……」
  他靠得極近,俯下的身子擋住了單薄的她,從阮郎中和窗外藥童的角度看過去,便彷彿他在親暱的吻她額角。
  兩人的烏髮瀉落下來,在錦被上曖昧的交纏在一起。
  她不動,不說話,也不避讓,半閉著眼睛,似乎這一陣子的問診已經耗盡了力氣,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親暱。
  阮郎中專心的開著藥方。
  藥童低頭曬著草藥。
  晉思羽微笑著行出門去,錦袍的袍角拂過藥童的臉。
  藥童不動,良久抬起頭來,轉了個方向,將藥草拿到屋後另一面去曬,那一面,隔著牆,便是她的床榻。
  他將藥草緩緩鋪開,自己蹲在牆角,良久,慢慢用掌心,按在了牆上。
  隔著牆,便是她背靠的位置,隔著牆,便是她跳動的心……
  如果可以,他想要打爛這牆。
  如果可以,他想要越牆將她抱走。
  如果可以,他要將她帶出這步步圍困的富貴鐵牢,從此自由的繼續相守。
  可是他知道,他不可以。
  四面早已經過改造,機關無數,重兵無數,她是被困在重重鐵壁裡的誘餌,等著意料中的人來莽撞赴死。
  他不怕死,卻不能害她死,那樣的身體,經不起任何折騰。
  他只能蹲在這牆角之下,對著一面牆,思念她。
  越思念,越懷念。
  原來以往那些不以為意的朝夕相處,到了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認的此刻,才發覺珍貴無倫。
  風森涼的刮過來。
  他閉上眼,仰頭於北地冬日寒風裡。
  隔著厚厚的牆。
  用掌心。
  聽。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