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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6章

  卷二歸塞北第十五章生死相托
  「別說了!」赫連錚一聲吼驚得絮絮不休的梅朵霍然閉嘴,抬起一張涕淚橫流的臉驚惶的看著他。
  赫連錚不看她,煩躁的在地上來回踱步,梅朵低聲啜泣著,破碎的皮袍下露出血痕斑斑的雙腳,四面的護衛都面露惻隱之色。
  護衛們都是因爾吉部的戰士,對梅朵熟悉得很,雖然以前多少有些不滿她的張揚,但男人天生對落難女子有不可抑制的同情之心,何況在他們看來,梅朵都淒慘成這樣了,又有這麼多護衛在,大王還擔心什麼?不過是送趟糧草而已。
  「大王……」八彪護衛此次來了四個,大鵬在試探求情,三隼卻已經認為,他們忠義誠厚的大王,不可能拋下這樣的梅朵——這是他的救命恩人,照顧他長大,如今又落得這般慘狀。
  於是三隼上前,自作主張扶起她,赫連錚背對著他們,也沒有說話。
  梅朵收了眼淚,看了赫連錚背影一眼,見他沒有動,唇角露出一絲笑意,在三隼和婆子攙扶下往車上爬。
  赫連錚始終沒有動,護衛們都鬆一口氣,歡笑著去趕車子。
  等到梅朵爬上車坐好,赫連錚跨上馬,對八彪中趕車技術最好的大鵬道:「你去趕梅朵那輛車。」
  那護衛應了,爬上車轅,赫連錚將車廂門一關——這是裝糧草的車子,沒有窗戶,只有可以打開的門,為免路途上翻車使糧草傾瀉,門上都有鐵栓。
  赫連錚關上門,抬手就把鐵栓栓上,隨即揚手一鞭,惡狠狠抽在拉著那輛車的馬屁股上!
  那馬受了驚,長嘶一聲揚蹄便奔,車廂裡傳來梅朵的驚叫,車轅上大鵬抓著韁繩目瞪口呆,赫連錚暴吼:「趕好車子,送她回王庭!」
  大鵬手忙腳亂的趕緊調控韁繩,使盡渾身解數安撫驚馬將歪歪斜斜的車勢平穩,東倒西歪的車廂裡傳來梅朵爆發似的大哭聲,隱約還有「砰砰」撞車門的聲音,聲音如鼓槌,重重的擂在所有人的心上,赫連錚唰的掉轉身,背對遠去的車子,雙拳捏緊,閉上了眼睛。
  滿地的護衛呆在那裡,完全忘記了所有動作,看著那車在大鵬拚命控制下險而又險的恢復平穩,才舒出一口氣,然而那沉悶的撞擊聲,似乎依舊隱隱響在耳中。
  「王!」直心腸的草原漢子們不贊同的齊齊大喊。
  王竟然偏心如此!忍心如此!這還是他們心中恩怨分明仁義勇毅的王?
  「去二十個人,追上去護衛。」赫連錚卻似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聽不出眾人的不滿,疲乏的揮揮手,拖著腳步上了馬。
  護衛們用陌生的眼光看著他們的王,半天都沒有人動。三隼怔怔的看著那車半晌,狠狠的跺了跺腳,一揚手一鞭子抽上一個護衛。
  「叫你們去追,還不去!」
  二十個護衛被趕上馬,追逐車子而去,餘下的人面面相覷,毫無聲息,先前的歡聲笑語,都飛了九霄雲外。
  三隼悶頭趕車,誰都不睬,赫連錚端坐馬上,一言不發。
  他不是笨人,感覺得到四周護衛們的失望,他們素來愛戴崇敬他如神,今日他看來似乎毫無理由的絕情,卻讓神從雲端掉落。
  偶像的建立也許需要年深日久的培養,崩塌和毀滅卻往往只在一瞬間。
  草原漢子不懂得那麼多顧忌為難大局為重,他們只知道有恩便要報,落難者必得幫。
  這是赫連錚第一次感覺到身周全部都是敵意和不滿,此時才知道這滋味如此難捱。
  他抬起頭來,長長吁一口氣,遠處浮雲迤邐,似萬馬奔騰,恍惚間那是黑甲青衣的順義鐵騎,亮長刀策快馬,在茫茫北疆大地踏血奔馳,而在萬人之首,有黑衣軟甲的少年,一騎當先,在天地間展開雍容而剛烈的笑容。
  知微。
  我不能將任何一點危險帶到你身側,哪怕那只是一個微小的可能,都不行。
  便縱因此為千夫所指。
  我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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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頭山小道已經清理得差不多。」鳳知微在一處隱秘的矮山後和屬下們做最後的計劃擬定,「最後一段是一處山崖,還好,不是很陡,但是想要毫無聲息的下去不容易,所以,我們只選最精銳的去偷襲,由我帶領,從後方直穿晉思羽主帳,其餘人由淳於和揚宇帶領,帶著戰馬,蹄囊草,口銜枚,在主營五里外白靈淖等候,以紅色旗花為號,這邊一破主帳,那邊立即強攻。」
  「我跟著你!」姚揚宇一口拒絕。
  「不能。」鳳知微答得更乾脆,「你武功不過關。」
  幾個二世祖直著脖子鬥雞似的瞪著鳳知微,鳳知微看都不看他們一眼,淳於猛幸災樂禍的呵呵笑,一副我去不成你們也別想的樣子。
  「我們會很小心!」姚揚宇又哀求,他望著白頭山的方向,隱隱的心中有些不安。
  「你們跟著我只會是拖累。」鳳知微毫不客氣,「你以為叫你們直襲大營是輕鬆活?大營有十萬人馬!」
  「那你為什麼帶她?」余梁不服氣的對著華瓊一擺頭。
  華瓊嘬一下抽出腰間雙刀,對著余梁一亮,「為什麼?拿刀說話!」
  余梁乾瞪眼不說話了,同樣是半路出家學武功,人家就是比他學得好,有什麼辦法。
  「黑寡婦!」
  「小白臉!」
  那邊吵得鬥雞似的,這邊鳳知微好像沒聽見。
  「宗先生跟著你們這隊。」鳳知微道,「我偵查過地形,那山崖後有個不起眼的洞,萬一事有不諧還能從洞中退走,其實沒什麼危險,倒是你們這邊以十當一直闖大營,比我們要難得多,你們放心,顧兄和我在一起。」
  姚揚宇還想說什麼,鳳知微已經不容質疑的站起來,忽然「砰」的一聲,天上飛下來一個人影。
  那人狼狽栽落,跌了個嘴啃泥。
  遠處顧少爺拍拍手,道:「偷聽。」慢悠悠踱了開去。
  地上的人艱難的抬起頭來,是寧弈派來的校尉衛玉,鳳知微開絕密軍情會議,自然不會讓他參與。
  「將軍……」衛玉爬起身,對上鳳知微似笑非笑的眼眸,打了個寒戰,卻急迫的道,「您的計劃,太冒險了……」
  「你準備去報告楚王嗎?」鳳知微打斷他的話。
  衛玉竟然點點頭,誠懇的看著她,道:「將軍,我來之前,殿下親自囑咐過我,說不管您有什麼想法,他托姚校尉轉告的話請一定要聽,還要我,只要有什麼消息,必須報他得知,這是王命,我……不能違背。」
  「那你去報吧。」鳳知微的回答也出乎意料,她拍拍手,顧少爺牽過來一隻瘸腿毛驢。
  驢極醜、極老、極衰頹,眼角糊滿眼屎,眼神氣息奄奄。
  鳳知微仰慕的看著顧少爺,自己只說找頭驢,真難為他從哪裡找出這麼一頭衰到驚天動地的。
  衛玉看著它那瘦得刀削似的,一坐下去便可能割破屁股的背脊,臉色比黃連還苦。
  百里路途,用這只毛驢回去報信?等人到了,戰事必定都完了。
  「去吧。」鳳知微親切的把他給墩在馬背上,一拍驢屁股,老驢蝸牛似的晃悠出去,「記得代我向殿下問好,這頭驢也不用還我了,就說是我送他補身子的,鮮花襯美人,寶驢贈賢王,魏知孝心,請殿下一定賞臉。」
  衛玉苦著臉騎著驢去「報信」了,鳳知微仰頭看看天色,道:「赫連錚快要送糧到了,等下吃飽肚子就出發,是非成敗,只在今夜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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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夜的風掠過草尖,其聲瑟瑟,將篝火吹得飄搖欲滅。
  馬車裡的哭泣聲,始終沒有停過。
  大鵬歎了口氣,從火堆上取下烤羊腿,走到車邊,輕聲道:「梅朵阿姑,吃點東西吧。」
  回答他的是更高一調的淒涼哭聲。
  「大王也太忍心了!」一個坐在火邊的護衛沉著臉,忍不住道,「便是讓阿姑跟著又有什麼關係?她現在動都動不了,大王怕什麼啊?」
  「老實說我覺得阿姑說得一點不錯,她不能被送回王庭。」另一個護衛皺著眉,「大妃那個人,你們知道的,厲害得很,阿姑這樣回去,大妃只怕還真的會把她送回給德州。」
  「哪裡還能回去!」又有人憤憤接口,「看她都成什麼樣了!」
  「中原女人就是心機深,最會爭寵!」
  「就是!」
  「休得背後議論貴人!」大鵬走過來,沉聲一喝,眾人收了聲,靜默半晌卻又忍不住,有人道:「大鵬大人,您看,阿姑都這個樣子了,再不吃不喝整日哭泣,我怕到不了王庭,她便……」
  大鵬臉色變了變,這話正擊中他的擔心,大王將梅朵交給他,若是半路上出了什麼事,要怎麼向大王交代?
  「我去勸勸她。」他起身向車子走去。
  「阿姑,吃點東西吧,你好歹得撐著等到大王回來啊。」大鵬蹲在車門口,殷殷勸說。
  「我等得到他回來麼?」半晌伴隨著抽泣聲,梅朵的聲音幽幽的傳出來。
  她終於肯答話,大鵬心中一喜,道:「您堅持一下,大王很快回來的,左右不過半日路程……」
  梅朵突然不說話了,半晌低低道:「我不想回王庭。」
  大鵬為難的搓著手,梅朵道:「我們就在這裡等他好不好?」
  大鵬怔了怔,猶豫道:「這……」
  梅朵見他意動,立即又道:「我們在回王庭的路上啊,你可以說是什麼事耽擱了,大王只是不要我跟隨著他,但是沒說我不可以在半路等他,我……我不敢回王庭……」
  她又哭了起來,聲音哀切,大鵬聞著車廂裡傳來的藥味和一種細微的腐臭味,心中一酸。
  幾個護衛走過來,紛紛相勸,大鵬終於點了點頭。
  梅朵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大鵬歎口氣,下車看看附近不遠處有座矮石山,便命護衛們把車馬趕進山坳裡。
  梅朵似乎情緒也好了些,還下車靠著篝火坐了坐,和護衛們低聲談了幾句,又親手烤了些羊肉遞到護衛們手中,護衛們看著她憔悴的臉上眼眸誠懇,都心中發酸,吃起她烤的肉來特別痛快。
  大鵬卻一直沒有近火邊來,也沒有再靠近梅朵,很盡職的在高處守望,雖然草原目前已經一統,但是作為深知呼卓部內部暗流的赫連錚親衛,大鵬不敢掉以輕心。
  忽聽身後梅朵喚他,大鵬一回頭,隱約看見火堆旁護衛們都睡下了,心中一驚,這點感觸還沒完會掠過腦海,忽覺身後有大力一推,隨即腦中一暈,重重從山石上跌落。
  一道黑影無聲從他身後飄了過來,懶洋洋踩著他的背,對火堆旁站起的梅朵笑道:「還好你聰明,知道停在了這裡,再往前王庭護軍就會頻繁出沒,我可不敢隨意下手。」
  梅朵看著他,目光中尖銳恨毒之意一閃而過,冷冷扭轉臉不理。
  「別這樣。」克烈笑吟吟的飄過來,摸摸她的臉,「你應該高興些,很快,你的王就會回到你身邊了。」
  梅朵偏轉臉,嫌惡的道:「別碰我!」又看看他手中拎著的大鵬,疑惑的道:「你一定要我探聽到大王要去的地方做什麼?你不會是想害他吧?」
  「別問那麼多。」克烈笑道,「總之,你聽我的,你才能回到你家大王身邊,不過赫連錚可真是心狠啊,你這個樣子,那樣求他,他居然還是不讓你跟著,我跟著他,卻險些被魏知那邊接出來的暗探給發現,好在你這邊總算給我留了個空子。」
  「剛才我問了那些護衛。」梅朵道,「他們並不知道大王要去哪裡,每次送糧快到時,便另外有人來接著,不過我想大鵬應該知道。」
  「唔。」克烈細長的眼睛幽光一閃,眼神裡流出興致勃勃神態,「我有好幾個好消息,想必大越那位安王殿下,一定很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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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將晚的時候,有車馬聲,駛近鳳知微所在的白頭山背後的小山坳。
  「呼卓部送東西來了。」鳳知微眼中閃出喜色,快步去接,隨即便聽一人笑道:「赫連錚幸不辱命,準時送到。」
  「你怎麼親自來了?」鳳知微又驚又喜,赫連錚大步過來,親自指揮護衛們卸下車上東西,道:「除了禹州那邊送來的糧食,還帶了一批族民們自己醃的牛羊肉乾酪,還有呼卓鐵匠打的彎刀,兒郎們吃慣草原食物用慣自家武器,最順手!」
  「難得你這麼細心。」鳳知微抿嘴一笑,「糧食這邊倒還好,只是剩的不多,牛羊肉乾酪什麼的,立即發下去,大家盡飽而止!」
  姚揚宇他們還不覺得什麼,呼卓部的騎兵隊長們都在歡呼,征戰在外,啃膩中原乾糧麵餅,今晚可以吃到習慣的食物,眾人都十分興奮。
  赫連錚瞅著鳳知微,將她上下左右的看,半晌皺眉道:「好像瘦了?」
  瞟一眼姚揚宇他們,鳳知微生怕赫連大王控制不住說出什麼不妥的話來,趕緊道:「還不去安排伙食,早作準備?」
  姚揚宇望了赫連錚一眼,「哦」了一聲,帶了兄弟們出帳去,一邊走一邊咕噥:「將軍男人緣可真好……」
  赫連錚隱約聽見,噴的一聲笑了出來,鳳知微悻悻道:「混賬小子,無法無天!」
  她語氣怨怪,眼神卻是含著笑意的,在黃昏暗色中閃出熠熠的光來。
  赫連錚看著她水汽迷濛卻晶瑩閃亮的眸子,滿腔的話突然便凝在了嘴邊,路上想好的要問一些問題,要表達一些疑惑,到此時突然都沒有了說出來的興致——問什麼呢?有這樣一雙眸子的人,絕不可能做出那種惡毒的事情來,」
  她也許心計深沉,也許不擇手段,但是她的惡,永遠都有其原因和原則。
  赫連錚微微的笑起來,覺得仿若心上去了塊大石,遍身都輕鬆了,忽聽身邊那個敏銳的女子問:「你好像想說什麼?」
  「不,沒有。」赫連錚搖頭,誠懇的看著鳳知微,「我只是覺得,在你身邊,很輕鬆。」
  「傻瓜。」鳳知微輕輕的笑,眼神裡微微愉悅。
  從外面進來的顧少爺看見赫連錚,突然飄了過來,堵在他面前,隔著面紗也能看出眼睛閃閃亮亮。
  赫連錚拍一拍頭,笑道:「想問你家知曉是吧?嗯……」
  他猶豫了一下,這一猶豫,顧少爺立即走近幾步,連鳳知微都轉過了頭。
  「也沒什麼。」赫連錚趕緊笑道,「前些日子就開始有些發熱腹瀉,煩躁不安的,王庭醫官看了,說沒什麼,不過到我出來為止,似乎熱還沒退下去。」
  顧少爺立即轉頭看宗宸,宗宸皺皺眉,問:「有熱度?看過舌苔沒有?咳嗽否?」
  連問了幾個問題,赫連錚一一答了,宗宸皺起眉,鳳知微已經道:「莫不是出痧?」
  宗宸默然不語,半晌道:「不看本人病症,不能確定。」
  這話從他口中說出來,便令眾人多了幾分慎重,顧少爺不太明白出痧的意思,轉頭看鳳知微,鳳知微道:「沒事,不然還是請宗先生回去看看吧。」
  「不可,現在這個情形,仰仗宗先生之力甚多,萬萬不能離軍。」赫連錚立即否決,連顧少爺都在搖頭。
  鳳知微瞟一眼顧南衣,他頭搖得堅決,眼睛卻望向王庭方向,很明顯他已經聽出了其中凶險,卻依舊為了她的安全不肯讓宗宸離開。
  別人不清楚,鳳知微卻最明白知曉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這個他一生首次主動納入懷中並親自撫養的孩子,是他靈魂的鑰匙心靈的門戶,他正是在那柔軟的小身體上懂得了諸如溫暖柔軟歡喜憐惜等種種情緒,並如同珍惜自己生命一般珍愛她。
  「赫連,知曉生於南方,體質不如你們草原孩子皮實,你們草原巫醫,在這方面也沒有漢醫有經驗,這萬一要是天花,不能輕忽,我看還是讓宗先生去一趟,快去快回就是了。」
  赫連錚默然不語,不方便再反對,只把濃眉皺著,顧少爺還在搖頭,一邊搖一邊盯著王庭方向,鳳知微已經決然把宗宸推了出去,赫連錚歎口氣,牽過自己那匹越馬,道:「只好煩勞先生辛苦點,快去快回。」
  宗宸留了一包藥,道:「這是我研製出來的萬靈丸,對大多數毒藥都有效果,你們留著。」
  三人都應了,看著宗宸匆匆離去,鳳知微握握踮起腳尖看宗宸遠去的顧少爺的手,安慰道:「沒事兒,別說未必是天花,就算是,宗先生出馬你還怕什麼?」
  顧少爺沉思了一會,也拍拍她的手,道:「你在,大家都在,便什麼也不怕。」
  鳳知微一怔,輕輕笑起,握住他的手,道:「放心,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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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揚宇出了帳,順帶便去看了火頭軍,大鍋裡煮著熱騰騰的野牛肉,那種氣味在中原人聞來膻味衝鼻,草原漢子卻都撲在鍋邊口水直流的說香啊香啊。
  姚揚宇聞著那種味道,皺了皺眉,突然想起在山坡後捏著自己脖子強咽乾酪的魏將軍,這種氣味特別濃重的草原食物,將軍也是不習慣的吧?
  「怎麼煮的還是存糧?不是有新糧過來了?」他盯著鍋裡發黃的米飯,「前陣子暴雨,有些小米受了潮,一股怪味兒。」
  「將軍吩咐。」火頭軍笑道,「不得浪費,先緊陳糧吃。」
  「那你就煮一小鍋新米粥。」姚揚宇猶豫了一下,又翻了翻送來的東西,喜道:「居然還有蔬菜雞蛋!趕緊給我揀沒爛沒壞的,精心的炒幾樣給將軍帳裡送去,要是問起,你說我叫的。」
  「好。」火頭軍手腳利索的去忙,笑嘻嘻道,「還是姚校尉體貼將軍,說實在的,將軍也確實辛苦……」
  姚揚宇哈哈笑著,貪饞的湊在青菜上嗅了嗅,才戀戀不捨走開去,和士兵們擠在羊肉鍋前等吃晚飯。
  晚上飯菜送進主帳,鳳知微一見便皺了眉,然而看看顧少爺,又不說話了。
  小呆也可憐啊,他比她還不愛吃羊肉,每次都是閉著眼睛吞的,這在北疆打仗,胡桃也供應不上,鳳知微每次看見他腰上幾個空空的胡桃袋子都覺得心酸。
  女兒也抱不著,胡桃也吃不上,再不給人家一口新鮮蔬菜吃,鳳知微這麼厚的臉皮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要麼你去吃羊肉。」鳳知微推赫連錚,「我們在這喝粥。」
  「想都別想。」赫連錚一把擠坐在她身邊,搶先端過一碗粥喝了一口,「別想躲一邊吃獨食。」
  鳳知微笑笑,給把頭埋在碗裡的顧小呆夾菜,又道:「吃完飯就回去吧,王庭那邊一日都少不了你。」
  赫連錚不理她,將青菜往她碗裡夾。
  鳳知微擋住碗。
  赫連錚筷子不松,抬起眼看她,他琥珀幽紫的眼眸光芒閃爍,亮得逼人。
  「宗先生已經走了,我不能再走。」他道,「爬也要爬去。」
  「你身份貴重……」鳳知微試圖勸說,赫連錚埋頭扒飯,不理她。
  知道這傢伙倔起來也是八頭牛拉不動,鳳知微歎口氣,三人草草吃完,簡單的幾樣菜一掃而空,顧少爺尤其吃得多,他思念中原蔬菜已經很久了。
  淳於猛披掛整齊進來,道:「將軍,我們先走一步。」
  「白頭崖下見。」鳳知微一笑。
  「白頭崖下見。」淳於猛眼底閃著興奮的光,出去了,低沉有力的號令聲起,九千騎兵直奔白靈淖而去。
  「我們也該準備了。」鳳知微進了後帳換了一身緊身黑衣出來,愕然發現不僅赫連錚換了衣服,連從來都是一襲天水之青柔軟長袍的顧少爺,都換上了緊身黑色夜行衣。
  鳳知微知道這樣緊身,質料又不算太好的衣服,對顧少爺這樣的人來說,穿著便等於受刑一樣難受,趕緊道:「顧兄不要緊的,你的武功不怕被人發現……」
  「你的安全,最重要。」顧少爺平平板板的回答,一閃身已經掠了出去。
  精選出來的三百夜行士已經由華瓊率領著,在帳外等著鳳知微。
  抬頭看看天色,夜色幽冥,草原上有迷濛的霧氣在流動,宗宸走的時候推測說今日夜間有霧,正是行動最好時機。
  前方亂草叢撥開,一條小道迤邐深入,直入山深處。
  人們目光灼灼,等著鳳知微軍前動員,鳳知微卻一句話不說,只無聲將手掌向下一劃,劈向白頭山!
  她動作勁健有力,殺氣凜然,黑暗中黑色衣袂一閃,像一道森涼閃電劈落!
  每個人都被這無聲動作裡的決然和凜冽,激得熱血與目光同沸!
  雪光一亮,華瓊雙刀一揮,當先奔了出去。
  三百多人成長蛇陣,武器全部漆成黑色,著緊身黑衣軟底薄靴,腰間束著長繩,微微彎腰屈膝,在草間小徑上快速前行。
  黑暗中一道道黑影如風行草上,流波般掠過,衣服摩擦長草發出唰唧聲響,和遠處呼嘯的風聲混雜在一起。
  到了白頭崖上,鳳知微一個手勢,眾人全部停下。
  趴在崖上打量崖下,晉思羽的大營連綿十里,燈光暗沉,巡邏守夜士兵來往不絕,十分密集,所有的帳篷都一模一樣,看不出主帳在哪裡。
  鳳知微閉上眼,崖下地形圖在腦海中緩緩鋪開,半晌她睜開眼,指了指某個方向。
  她身邊赫連錚贊同的點了點頭,手勢一擺,眾人繫繩魚貫而下。
  鳳知微和顧南衣在最前面,一路快速攀下山崖,無聲落地。
  一隊巡邏士兵過來,鳳知微無聲一滾滾入帳篷後,士兵渾然不覺過去,鳳知微閃電般縱身而出。
  士兵只覺得手中燈籠光影一晃,似乎有什麼一長條的黑影一掠,還沒來得及回身,便覺得咽喉一涼。
  他身子一軟,倒在鳳知微臂彎裡,鳳知微勒著他的脖子,將他拖到帳篷後,輕輕將他屍體放下,快速剝下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卻在胳臂上套了一個細細的紅布條。
  這是用來等下在混亂中辨認自己人的。
  身邊的也放倒了兩具屍體,赫連錚顧南衣如法炮製,換上大越士兵衣服,三人無聲打了個手勢,分頭撲了出去。
  一隊巡邏的士兵看見一人提燈而來,燈光背面臉模糊不清,剛要發問口令,忽覺眼前精光一亮。
  亮完了,便是永恆的黑。
  還有兩個士兵在開小差,躲在一處山石後分吃偷藏下的乾糧,忽然看見有人過來,燈光直照著他們的臉,慌亂之下急忙去藏乾糧,手剛背到身後,就看見自己的頭顱掉在了地上。
  掉在地上的頭顱,還神奇的看見乾糧沒有落地,挑在一人平伸的劍尖。
  暗夜裡三人如魔,攜著殺機和血色,無聲無息解決掉了主帳和重要將領周圍最多的巡邏暗哨。
  隨即鳳知微抬手,靠近山壁,做了個手勢。
  蹭一聲輕響,她身邊落下華瓊,隨即等候已久的三百人,不斷躍落。
  每個人落地聲都極輕,有些落地不准落不到草上的,顧少爺都及時拍出一掌,將他們送到落足無聲的草地上。
  鳳知微示意了幾個帳篷,眾人領命散開。
  夜色裡三百條收割生命的夜行者,竄行帳篷之間,黑色長刀如冷電,出沒於血肉肌體間,那些刀鋒與血肉摩擦的沉悶聲響,被秋夜裡不斷鳴叫的夜蟲唧唧聲淹沒。
  鳳知微三人,則逼近了晉思羽的營帳。
  雖然看起來和別的帳篷一模一樣,但是只要敢於走近,就會發現這個帳篷的與眾不同,守衛最嚴密,位置最好,所有的帳篷,都若有若無的對其進行拱衛。
  晉思羽還沒睡,帳篷裡燈火通明,但是似乎沒有別人,他的身影長長的投在帳幕上。
  那麼明亮的燈火,幾乎讓人無法逼近,鳳知微三人幾乎是貼著地面游過去的,以三人的武功,也用了整整一刻鐘才解決掉所有暗哨。
  趴在草地上,渾身肌肉高度緊張,鳳知微飛快的和赫連錚用手指商量以哪種方式進晉思羽帳篷最合適,忽然聽見急促的腳步聲。
  三人身子都是一緊,伏得更低。
  赫連錚飛快示意鳳知微:「需要撤否?」
  鳳知微搖搖頭,示意等下。
  這一搖頭,忽然覺得眼前一黑。
  她怔了怔,第一感覺就是以為自己是不是緊張太過,隨即便覺得不對勁。
  頭有點暈,身子有點軟,體內的力氣,像泉水般突然流瀉了出去,她甚至覺得,自己虛弱得快要飄浮了起來。
  更糟的是,因為這種奇異的感覺,體內久已沉默的那股炙熱也轟然一聲從丹田內躍出,火龍般順著她的經脈炙烤著,幾乎是瞬間,她便汗濕身下泥土。
  鳳知微在這一瞬間做了三個動作。
  第一是看看四周還在暗殺的華瓊等人,那些飛竄的黑影,證明他們沒有受任何影響。
  第二是看看身邊的赫連錚和顧南衣,兩人目前沒有異常,但是鳳知微確定,既然在外吃大伙食的人都沒事,那問題就出在今晚的青菜米粥,未必是毒,但一定有問題,三個人都吃了,誰也逃不掉,尤其顧南衣吃得多,只是因為她有痼疾,發作得最快而已。
  第三個動作,她突然出手,橫掌在身邊兩人後頸上重重一拍!
  這一拍用盡她全部力氣,那兩人便是疑遍天下人也不會對她有一分防範,悶聲不吭的便被她劈昏過去,連顧南衣都不能倖免。
  鳳知微劈昏兩人,掙扎著支起身子,盯住了剛才發出急促腳步奔過來的人。
  那人是個將領打扮,似乎因為心急,完全沒有在意主帳四周的守軍已經不見,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人,那人形容有些狼狽,身法卻有些特殊。
  遠遠的看著那身法,鳳知微心中便轟然一聲,百忙之中什麼也顧不得,來不及和身邊人商量,立刻發出了一聲蛐蛐鳴叫。
  這是她定下的撤退暗號。
  黑影一閃,華瓊和赫連錚的八彪護衛來到她身側,鳳知微一邊看著那兩人衝進晉思羽帳篷,一邊對著八彪示意拖走赫連錚和顧南衣。
  她打出的手勢是「有變!速撤!」
  八彪愣在那裡,不知道好端端的為什麼會這樣,華瓊反應卻快,立即又發出一聲蛐蛐叫,流竄各處的黑影都頓了頓,隨即如黑色沙子流回瓶中一般聚集到華瓊身側,整齊有序的重新往崖上攀援。
  隱約聽見主帳內有聲響,聽見晉思羽問:「怎麼到現在……」
  隨即來者答:「出了點小岔子,被纏住了,快……」
  聲音模糊傳出,隨即晉思羽快速掀簾而出,正要說什麼,營門正前方又有騷動,火光裡又有人闖了進來,這回卻有人攔截,遠遠的那人高叫跳躍,似乎在叫嚷著什麼,但是離得遠,無法聽清。
  又有惶急的士兵飛奔而來,急報多名將領於帳中被殺,鳳知微趁晉思羽愣在帳門口,狠狠把三隼一推,低喝:「計劃有變,快帶大王和顧大人走!」
  八彪中的二虎三隼急忙將兩人負起,奔到崖下,已經爬上去的人垂下繩索。
  華瓊卻不走,執著雙刀看著鳳知微,鳳知微勉強支持著鎮定從容神情,笑道:「我剛才突然有了更好的主意,看見營門口那個人沒,那也是我布下的棋子,你且看著吧!」
  華瓊有點迷惑不解的看著鳳知微,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鳳知微冷汗直流,悄悄用長刀支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腿,咬牙笑道:「快走,別壞了我的事!」
  隨即她一抬手,手指一拉,轟一聲放出了信號旗花。
  旗花放出的同時,鳳知微一腳將華瓊踢到崖邊,巨大的光亮下雖然驚呼聲起人潮湧出,但人人都被那燦光逼得睜不開眼,華瓊被鳳知微突然放信號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往崖上就爬。
  主帳前奔出晉思羽和克烈,兩人都面色鐵青,巨大光亮過後,晉思羽狠狠扭頭,一眼看見崖壁上的人影,還有還沒爬到崖端的三隼和二虎,背著人行動慢,兩人都只爬到一半。
  晉思羽冷笑一聲,手一抬,掌中已經多了一柄彎弓,弓上重箭漆黑,他抬弓援臂,弓弦吱吱聲響裡直對半空中赫連錚背心。
  他目光精準,雖然崖上還有很多人沒爬上去,但是很明顯,被背著爬上去的多半是重要人物,想也不想,便直接衝著赫連錚去了。
  鳳知微立即抬手又拋出個備用旗花,她不砸晉思羽,卻砸向帳篷前的火把,轟然一聲星花大作,晉思羽和克烈都被那響聲和亮光逼得向後一退,重箭落空。
  此時大越大營已亂,人們驚惶的從營中衝出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晉思羽趕緊整肅安撫指揮應變,一時顧不上再襲擊山崖,克烈跟在晉思羽身邊,一眼看見了鳳知微,眼睛一亮,正要和晉思羽說完他來不及說的話,又想奪過一個士兵的刀準備去砍山崖上的繩子,忽然身邊有人厲嚎一聲:「克烈!」
  克烈一回首,一人滿身浴血的撲過來,抱住他脖子張嘴就咬。
  克烈大罵一聲:「又是你!」
  火光中一片亂像,一瞬間人人都被驚住,只有鳳知微依舊清醒,趁著克烈晉思羽無暇注意她時,一翻身退向山崖後,撥開亂草,找到當初說起過的那個隱秘的洞,一頭鑽了進去。
  從洞裡縫隙裡對外看,才發現那趁亂闖進大營的竟然是赫連錚手下八彪之一的大鵬,一身鮮血衣衫凌亂,神情有瘋狂之色,死死纏住克烈不放,也不知道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又怎麼會這樣和克烈不死不休。
  克烈也在暗叫倒霉,他用師門攝心法術從大鵬口中得知赫連錚將要去哪裡,又隱約猜著他們要做什麼,立即趕來向晉思羽報信,誰知大鵬心志堅毅,受了術之後竟然自己甦醒,偏偏又神智因此不清,只記得自己背叛了大王,痛悔之下恨極克烈,一路竟然就這麼追了過來,他武功本就是赫連錚手下最好的一個,發狂之後力氣大漲,克烈竟被他一路絆住,以至於延誤了到大營的時辰,否則鳳知微早已全軍覆沒。
  此時大營紛亂,大鵬一路闖了進來,他認出山崖上的主子,看見克烈更是新仇舊恨,撲上去一把抱住,張開口就對著克烈咽喉啃了下去!
  克烈猝不及防之下一偏頭,咽喉卻已經被大鵬的利齒咬出一個洞,鮮血噴射裡他急怒攻心,抓住刀連連就對大鵬亂捅,大鵬嗷嗷的吼著,血肉成泥裡死不放手,只管將嘴湊過去,拚命的撕扯亂咬。
  兩人滾倒在地,如野獸一般掙扎撕咬,咻咻喘息裡血肉橫飛,遍地滾出一片片的血痕,慘烈得連晉思羽都怔在了那裡。
  「大哥!」
  山崖上傳來撕心裂肺的大吼,三隼和二虎霍然轉頭,眼角崩裂出鮮血,撒開手就想跳下來,卻又在動作做到一半時生生止住,抓住山巖的手指指甲生生裂開!
  「給我射!」晉思羽指著山崖冷聲命令。
  鳳知微一抬頭,看見三隼和二虎已經將近崖邊,和接應的人只差一隻手臂的距離,立即一把撕掉面具,披髮於面,從藏身的洞裡奔了出去。
  她與其說是奔,不如說是滾,力氣已經流失乾淨,體內的熱火卻還在騰騰燃燒,這一滾便滾向晉思羽腳下,晉思羽只看見黑影一閃,隨即刀光如雪潑出!
  大驚之下驚而不亂,晉思羽飛身躍起,鳳知微卻像是已經算準他的動作,橫砍之後立即一豎,刀尖惡毒的直指騰身在自己頭頂的晉思羽胯下!
  晉思羽又是一驚,半空中趕忙腿一併向後一個滾翻,狼狽落地,霍霍舞出一個劍花準備著應對鳳知微下一個惡毒招數,卻見鳳知微懶懶趴在地上,軟答答揮揮手,對他做了個「你可以休息了」的手勢。
  晉思羽面色鐵青,一抬頭看見三隼二虎已經爬上山崖,和接應的人一起,飛速消失在夜色裡。
  他怒哼一聲,大步上前,長劍出鞘,寒光一閃,直劈向鳳知微後心!
  鳳知微一動不動,她已經沒有了一絲力氣,趴在地上聽見萬馬奔騰如擂鼓,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心跳,還是姚揚宇的騎兵馬上就要到了。
  今晚雖然出了差錯,但計劃不算失敗,可惜自己卻是活不成了。
  這一身自從娘死去便擔下的沉重心事,眼看著便要因為自己的死亡而灰飛煙滅,鳳知微此時竟不覺得扼腕,反而有著淡淡的解脫——死了也挺好,不用再面對那麼多的焚心痛苦和左右為難。
  她淺淺的笑著,於雪亮的刀光裡看見堂皇大殿,玉階千層,飛龍舞鳳的鎏金寶座上,緩緩坐下華艷而清雅的男子……
  又或是潔白雪山之上,天水之青的少年,牽著牙牙學語的可愛女童,對蒼茫四海闊大的微笑。
  又或有英朗璀璨的男子,一騎馳騁,飛渡草原萬里……
  「鏗!」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響在耳側,火花閃在眼前,刺得鳳知微不得不瞇起眼。
  有人滾倒在她身側,氣喘吁吁,鳳知微一扭頭,看見是滿面泥濘的華瓊。
  她盯著華瓊,沒有問她為什麼去而復返,華瓊卻在泥地上對她展開無所畏懼的笑,朗然道:「嘿,做英雄怎麼不帶著我?」
  鳳知微定定望著她,兩個滿面泥濘鮮血的女人在地上互視微笑,頭頂上千刀成網,萬劍指心,都似沒看見。
  此時還有一部分沒有來得及爬上去的屬下,看見鳳知微華瓊失陷,都紛紛自己砍斷繩索,回身奔了過來。
  鳳知微咬牙支肘爬起,華瓊扶著她,兩人相互扶持,以刀支地,對包圍過來的萬倍於己的敵軍冷笑。
  隨即,悍然揮刀。
  鮮血潑灑,一刀一人命,一步殺一人,鳳知微心知此時白靈淖騎兵未到,一旦赫連錚和顧南衣被趕上,那些人保不住他們的命,她一向不愛拚命,然而此時也不得不拼。
  她沒有力氣,用虛招誘人接近,再由華瓊出刀解決,兩人配合默契,不多時腳下屍體層層疊疊,那些鮮血和碎肉濺上臉,卻已沒有時間和力氣擦去。
  而外圍,呼卓戰士屍體,亦層層疊疊。
  正如她們互相背靠背,耗盡力氣依然不斷揮刀,只為呼應兄弟們的拚死衝近。
  呼卓精英們也一次次徒勞卻又絕不放棄的衝向大越軍包圍,不惜以血肉鋪路,只為近她們一分。
  生死相托,沒有退縮。
  那些撲上刀箭的肉體,那些不懼寒刃的死亡。
  那些戰得慘烈與死得悲壯。
  「好姐姐……」鏖戰中鳳知微輕輕偏頭,在華瓊耳邊氣喘吁吁的道,「淳於猛姚揚宇就快來了,堅持一下……這後面有個山洞,等下你趁亂……躲藏一下……還有轉機……」
  「要去一起去,要等一起……等。」華瓊一刀拍飛一柄捅來的長槍,手臂一軟,一柄長刀毒蛇般鑽入刺向她心口,鳳知微閃電般抬起手中劍,奮力一擋,長刀擊開,鳳知微噴出一口鮮血,卻笑瞇瞇道:「準頭好……差!」
  華瓊立刻一刀砍在那看見鳳知微笑容愣在那裡的士兵手臂,生生將手臂砍落,鮮血飛濺裡她一邊累極咳血一邊大笑道:「我這個才叫……准!」
  晉思羽遙立人群之外,死死盯著那兩個女子,他先前沒有再下令射箭,是一腔怒火下存心想耗死兩人,不想對方如此勇烈,拚命之狠,男兒不如!
  天盛何時有如此女子?
  他遙立火光包圍之外,光影搖動裡似乎心旌也在搖動,為前赴後繼悍不畏死的呼卓戰士所驚,為血雨漫天裡依舊近乎溫柔的笑容所驚,為那鮮明決然的女子,一轉眸間無畏而又憂傷的眸子,所驚。
  他突然大步奔了過去,反手拔刀。
  「啪!」
  刀背狠狠拍在鳳知微額上。
  腦中一痛,眼前一黑,鳳知微最後看了一眼身邊華瓊,聽見遠處騎兵奔馬終於踏破營門的聲音。
  沉入黑暗之前,她對自己說。
  我要活下去。
  卷二歸塞北第十六章你來我往
  長熙十四年九月底,震驚天下的白頭崖之戰爆發,魏知率領的萬餘順義鐵騎,橫穿白頭山,強渡白靈淖,裡應外合,夜襲大越主營,暗行似刃,鐵騎如鋒,以一對十,悍然撞上驚惶的越軍,順義鐵騎的長刀映月滴血,穿行紛亂沸騰的十里軍帳,所經之處,斬落屍首無數。
  當夜,殺敵將十一,傷敵三萬,俘虜二萬,是為開戰以來第一大勝。
  這也是自半年前天盛之敗後,最有力最起關鍵性作用的一場大勝,因為這場勝利,天盛乘勝追擊,接連收復失地,而損兵折將的大越,不得不撤營退入邊境浦城,天盛和大越這場延續一年多的戰爭,此時基本勝負已定。
  白頭崖之戰中,湧現出一批傑出的年輕將領,其中帶領鐵騎強渡白靈淖的淳於猛、姚揚宇、余梁、黃寶梓,這些出自帝京貴族階層、以往的青溟浪蕩子,在從軍之後展現了其無上的勇悍和軍事才能,一洗帝京紈褲子弟的污名,戰後,順義鐵騎中的年輕將領們,先後被派往各軍中任要職,這些冉冉升起的軍事新星,照亮了天盛帝一統天下的內心慾望,也照亮了全天盛有為青年的眼眸,以至於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帝京貴族子弟,出現了從軍熱。
  百姓得知前方大勝消息,歡欣鼓舞,一掃前些日子裡惶惶陰霾,連日至護國報恩寺燒香還願者絡繹不絕,清香三柱,一願天下昌平,二願戰事早畢,三願戰死沙場的英魂,早日安息。
  那些寫在眼眸裡的歡喜,那些盈街載道的高歌。
  卻傳不入煌煌宮闕,浩浩邊關。
  天盛皇宮裡,來往宮人步伐輕捷,嘴角含笑,天盛帝的御書房卻門扉緊閉,日漸蒼老的天子,仔細的翻閱著剛令方書處找出來的去年的一些存檔文書,最上面一封,寫著「平越二策」,字跡清秀峭拔。
  天盛帝仔細再看了那封奏簡半晌,提筆在末端寫上「大越將伏,時機成熟,平越二策,此誠魏卿德理兼備之良策,可由內閣勒紅,批示邊境數州推行。」
  內侍恭敬的接過,放在金匣內,交往內閣皓昀軒。
  天盛帝端坐未動,想著剛才那個折子,目光在面前一封軍報上,一次次流連。
  良久一聲歎息。
  「可惜啊……」
  北疆天盛大營內,士兵們在歡歡喜喜收拾整理準備開拔,戰事告一段落,大越目前無力再戰,天氣又已經冷了下來,天盛大軍將要撤入後方德州禹州。
  監軍主帳內卻毫無動靜,士兵們來來往往,都將疑惑的目光投過去。
  戰事雖然告一段落,但聽說監軍殿下向陛下請求,暫留北疆,以備大越宵小動作,陛下同意了。
  不回京城花花世界,偏要留在北疆,不知道這位殿下是怎麼想的。
  主帳內沒有點燈,簾幕遮得嚴實,所有景物都籠罩在灰色暗影裡,不辨輪廓。
  案幾前那人,以肘支額,長夜枯坐,不知時光流逝,不見今夕何夕。
  有風從帳間縫隙溜進來,吹起桌上一封薄薄軍報,和天盛帝案前那封一樣。
  寥寥幾字,寫盡繁華背後,犧牲悲涼。
  「白頭崖之戰,順義死士三百,穿崖入越軍主營,殺將十一,哨三十六,奠大勝之基,後遭越軍圍攻,死士一百六十餘,皆陣亡,屍首遭亂刃分屍,模糊不可辨……校尉華瓊、統兵副將魏知,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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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越德化二十年,冬,浦城。
  這是大越邊境相比之下最富庶也最繁華的一個城市,所以大越撤軍之後,便將大軍駐紮在城外,雖然潰敗,越軍撤退得卻整齊有序,只是難掩神情中頹喪落寞之巴
  一大早,籠罩在薄薄霧氣裡的浦城城門口,便已經聚集了一大批等待進城的百姓,時辰還早,還有一刻鐘才開門,人們有耐心的等候,不住交頭接耳。
  「聽說前方大敗!」
  「可不是,兵都撤回來了。」
  「說是原本勝券在握的,偏偏對方出了個驍將,竟然夜襲大營,以十對一,一萬人就活活殺掉了我們十萬人!」
  「別吹吧!怎麼可能,殺掉一萬人就不錯了,我倒聽說,那是天盛呼卓部的鐵騎,最出名勇猛,前陣子呼卓部被我們殿下使計滅了族中精英,這是報仇來了。」
  「這麼快就捲土重來,還比原先的更狠,呼卓部的大王,很厲害啊。」
  「早知道就不得罪那群草原蠻牛,不過我倒聽說,當時率領呼卓鐵騎的,還是天盛那邊的將領。」
  「是誰啊,這麼狠的?我們殿下那麼英明睿智的人物,竟然也折在人家手中!」
  「死啦!據說打得夠慘,當時最先襲營的那批被陷住了,上萬人圍著那一群,安王殿下腳下堆了一百多具屍體,那些人不知道為什麼,一個不退,死到最後,我們這邊的人都手軟,聽說那將軍也在其中,不忍部下白白犧牲,撫屍痛哭,道『兄弟們積骨盈山,我豈可獨活!』當場就抹脖子自殺了,喏,你沒看見?腦袋在城門上掛著呢。」
  眾人仰頭,便看見浦城城門口,兩具頭顱迎風飄蕩,烏髮披面,滿臉血跡,辨不出原來面目,只能感覺到很年輕。
  百姓們心緒複雜的望了半晌,搖搖頭,半晌有人低聲咕噥道:「怪可惜的,說到底也是個英雄,落得個屍首不全……」
  「噤聲!」立即有人喝止,「那是敵軍頭目!」
  人群靜默了下來,說閒話的人散去,無人發覺幾個隱在暗處衣著平常的男子,有人身子顫了顫,有人握緊了拳頭。
  更遠一點,一輛馬車裡,有人依著車壁,靜靜聽著這方閒談。
  日光光影被車簾分割,映得此人面目模糊,他燎開車簾,仰頭看著城門上的頭顱。
  他看得很久很認真,似乎要這麼遠遠的,把那根本看不清眉目的頭顱,刻在心底。
  良久他搖搖頭,放下車簾,沒有笑意的笑了笑。
  「是你嗎……」
  一聲若有若無的疑問迴盪在車廂裡。
  沒有人回答,自從那年大雪之後,他再不需要別人回答他所有的疑問。
  「如果真是你,你怎麼會說那句『兄弟們積骨盈山,我豈可獨活』,你怎麼捨得抹脖子自殺?你會說『兄弟們儘管去死,我會記得給你們報仇』,你會把抹脖子的刀換成伸縮刀,然後在別人來查看的時候,抹了別人的脖子。」
  「這才是你……知微。」
  手指輕輕敲著馬車的車壁,他漾出一抹淡淡笑容,有點涼,像曼陀羅花開在水上。
  「鳳知微。」
  「在我死之前,你怎麼會,捨得死?」
  ==========
  城門前的人越聚越多,遠遠的,卻有一隊人疾馳而來,最前面「安」字旗幟飄揚。
  百姓紛紛避讓,都知道安王殿下到了。
  雖然前方大敗被迫撤軍,這位殿下聖寵卻似乎並未衰退,大越皇帝換了副帥,卻沒有動晉思羽,大軍駐紮在臨近邊界的浦城,看樣子這位皇子殿下不甘白頭山大敗之辱,有心要在此恢復元氣,等明年再戰了。
  車隊疾馳而過,城門提前開啟,四周百姓紛紛跪迎。
  有幾個人動作似乎慢了些,開路的護衛眼神不善的望過去,那幾個男子身邊的人趕緊將他們一拉,那幾人「砰」的跪下去,膝蓋撞在地面上一聲脆響。
  「原來是傻子。」安王府的護衛頭領眼神裡掠過一絲輕蔑,頭也不回的馳了過去。
  幾個混在人群中的男子抬起頭來,注視著長長的車隊,先瞥了一眼鑲金嵌玉的安王馬車,隨即眼光落在了最後兩輛車上。
  那兩輛車看起來也平常,一般的大越馬車式樣,只是看守得特別嚴密些,四角包鐵,橫門上栓,窗戶緊緊拉著簾子,連個人影子都看不見。
  幾個男子對視一眼。
  一人衣袖一動。
  地上黑影一閃,隨即有人驚呼大叫:「哎呀,有蛇!」
  人群頓時出現騷動擁擠,各自跳腳躲閃,其中一個男子被推推搡搡,竟然擠出了側道,滾向了車輪下!
  人群齊聲驚呼。
  那人滾在車輪下,似乎十分慌亂,揮舞手腳亂叫,手臂打著車廂底部砰砰亂響,他伸手去夠車廂邊緣,想將自己的身體停穩。
  隱約間那男子臂彎間似有烏光一閃。
  烏光一閃間,不知道哪裡又有異響,一個路邊賣舊衣的攤子被擠散,衣服滾落一地,攤主大叫著撲上來收拾衣物,不顧被軋著手,將手伸進車廂底部去夠。
  先前滾到車廂底的男子,和這個攤主,在車廂底部,各自手臂一架。
  隨即讓開。
  馬車停下,前方護衛疾馳而來,男子灰頭土臉的從車廂底爬出,大罵:「哪個龜兒子推俺的!險些軋死我!」
  攤主抱著自己散落的衣物,點頭哈腰的和安王府護衛賠笑,「軍爺……小的也是被人推落的,恕罪恕罪……」
  安王府護衛冷著臉,將兩人惡狠狠推開,「滾!」
  前方號令傳來,示意不得有誤繼續前行,車馬馳過,人們都鬆了一口氣,跟著進城,各自散開。
  那個滾入車廂底的青衣漢子,撣了撣身上灰,和另外幾位男子混合在一起,在一座酒樓門口買了幾個燒餅,蹲在廊簷下啃,和那些賣苦力的漢子們一個模樣。
  「剛才怎麼回事?」一個寬袍黑衣人問。
  「被人阻住了。」青衣漢子低低開口,他聲音低沉,似乎眼睛不太好,糊滿眼屎,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眸長什麼樣子,這人一邊說話一邊不適應的抬手要去揉眼睛,卻在接觸到對面人的目光後趕緊頓住,隨即訕訕笑了笑,道,「實在不習慣的……」
  「對方什麼來路?為什麼會阻你?」
  「當時他擋住我想要劈開車底的刀,只說了一句,不是,不要打草驚蛇。」青衣漢子道,「我聽得他語氣誠懇,正好我也覺得不對勁,那車廂裡的東西,似乎太重了些,所以我收了手,對方的來路我看不出,不過似乎沒敵意,你知道的,現在各方不相信那個消息,試圖營救她的人,不止我們。」
  寬袍黑衣人「嗯」了一聲,不說話了,他身邊一人,穿著粗劣的苦哈哈的黃布衣,蹲在那裡好像渾身長了虱子,不住的抖著衣服,滿身的不自在,他對兩人的對話不理不睬,突然摘了身邊一棵樹的葉子,道:「這裡也有。」
  隨即他將葉子疊疊,放在唇邊吹了起來,聲音微細,淹沒在嘈雜的集市聲裡。
  他身邊幾個人都不說話,靜默的看著他,他卻只是專心的吹著,似乎要不知疲倦的吹下去。
  幾個漢子聽著聽著,一直聽到都快要覺得不能忍受,正要開口阻止,那人已經放下葉子,輕輕道:「吹著笛,找到你。」
  糊滿眼屎的青衣人,突然轉過頭去。
  另一個寬袍大袖的黑衣男子,一張普通的黃臉,盯著那城門上的頭顱,目光若有所思,青衣漢子揮揮手,滿不在乎的道:「看什麼看,別看了!」
  他決然的扭著頭,似乎表示不看那頭顱,那東西便不存在。
  黃布衣的少年勾著頭,慢慢的啃燒餅,道:「不是。」
  青衣漢子倒來了興趣,湊過去問:「你怎麼知道不是?」
  黃布衣的少年一巴掌將他推得遠遠。
  「我不是說這個……」寬袍黑衣人若有所思看著那頭顱,道,「你們想過沒有,如果她沒死,晉思羽為什麼要這樣做?如果她沒死,為什麼身份沒有被洩露?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句話一問,兩個人都沉默,青衣漢子半晌艱澀的道:「我……不知道……」
  黃衣少年手一伸,掌中的燒餅突然變成碎末,他怔怔盯著燒餅,突然一個轉身,面壁了。
  青衣漢子露出崩潰的表情,一把將他轉過來,在他耳邊低喝:「這不是天盛,不是在她身邊,這是敵國大越,她還在險地,生死不知!你趕緊給我正常起來,話要流暢的說,事情要正常的做!做不到也得做!不然你害死我們,就是害死她!」
  他語氣嚴厲,寬袍黑衣人聽著,張了張嘴,有點不忍的想要去攔,手伸到一半卻又止住,歎息一聲。
  黃衣少年卻似乎沒有生氣,也沒有推開青衣漢子,想了半晌,認真的抬起頭來,道:「我正常就能找到她?我不像你們這樣我就會害死她?」
  「哎呀,就應該這樣子說話!」青衣漢子趕緊大力點頭,生怕點慢了,這傢伙又不正常了。
  黃衣少年若有所思蹲在那裡,半晌點點頭,道:「她希望我走出來,她說過,如果她看見那樣的我,會很高興出來見我的。」
  他說得很慢,每句停頓很多,似乎要仔細艱難思索才能完整的說出這麼一句流暢有關聯的話,對面的兩個人卻露出喜色,對望一眼,寬袍黑衣人忍不住喃喃道:「也許能因禍得福……」
  「他的天地唯有她而已,少了她,他就再做不成原來的他。」青衣漢子蹲著,有點吃味的哼了一聲。
  「說來我也有錯。」寬袍黑衣人歎息,「我不該離開的,不然你們哪裡會中招?」
  「別說了!」青衣漢子煩躁的道,「千錯萬錯錯在我,心太軟不成事!娘的,那德州老混賬竟然和禹州糧道有關係,梅朵跑掉他便在新糧裡下了藥,誰想得到一直好好的糧食會突然出事,本來也沒打算吃新糧,不想偏偏煮了那鍋粥!」
  「誰都沒錯,不過是陰差陽錯致此禍患,小姚為了這事,險些自刎謝罪,你們也耿耿如今,何必?」寬袍人淡淡道,「事情既已發生,後悔無用,唯全力彌補而已。」
  「他媽的她為什麼要劈昏我為什麼要劈昏我……」青衣漢子猶自憤憤,將燒餅捏得芝麻掉紛紛。
  「她承諾護持你和你的草原,自然不能讓你蹈險。」寬袍人歎息一聲,「可惜那晚跟在她身邊的暗衛也全死光了,有些事,真的只有找到她才知道了……」
  三個人都不說話了,遙遙看著馬車遠去的方向。
  你在哪裡?
  ==========
  這一日的浦城,有人坐在馬車中,有人蹲在屋簷下,天南海北因一人相聚,不惜餐風露宿,讓人餐風露宿的那個人,卻睡在深宅大院錦繡被窩裡。
  院子是城東「浦園」,畫梁雕廡,精美清雅,是浦城第一大戶劉家的別業,最近貢獻出來做為安王殿下的行宮。
  重重深戶卷珠簾,快速穿過高挑的人影,衣袂捲得簾幕光影動盪,迴廊下照壁前的丫鬟小廝,紛紛躬身垂手,遠遠退開去。
  人影直奔後院第三進,轉轉折折,越過一重隱秘的垂花門戶,在一扇門前停下。
  「怎樣了?」在推門之前,他沉聲問迎出來的女醫官。
  那女子低聲道:「應該快醒了,只是不知道醒來後會怎樣……」男子眉目間神色更沉幾分,出神半晌,道:「你下去吧,看看另一個,好好看護,別出岔子。」
  那醫婆領命而去,男子則輕輕步入室內。
  室內燃著寧神安息香,氣味清郁,軟榻上錦被間,沉睡著一個人,被子直拉到下頜,露出一張巴掌大的秀致清絕的臉。
  那臉上肌膚細膩,微帶蒼白,似乎久未見光,兩腮兩鬢,都有細小的擦痕,額頭上則有一道傷疤,已經收口,顯出光滑淺白色的月牙形,在她精緻的額上不覺得猙獰,反多出幾分楚楚的韻致來。
  只是那臉的眉心間,有點淡淡的紅色印跡,有點像隱在肌膚內的淤血。
  她呼吸勻淨,似乎沉在甜美無憂的睡眠裡。
  男子久久的看著她,想著那夜火光亂營裡,那個突然撲出來的身份不明的女子,大概是天盛的戰士吧,以女兒身投入軍營,卻比男人更悍勇,那夜萬人圍攻而神色不改,白頭崖下殺敵數十,累到吐血猶自微笑,秋水濛濛的柔軟眼眸裡,是令男子都為之心動神折的決然剛強。
  他仔細的看著她的臉,思索著她的身份,那夜很多人前赴後繼為救她而死,可見身份不低,然而多方打聽,用盡手段,卻無法得出她的真實身份,倒是和她一起被俘的那個女子,有人認出是最近名馳大越的「黑寡婦」華瓊。
  看華瓊和她生死相托的情義,可見兩個女人間關係不凡……男子凝著眉,心中掠過一個模糊的大膽的猜想,正是這個猜想,讓他沒有砍下手染無數大越兒郎鮮血的黑寡婦的頭顱,當然,他不會願意承認,其實最初,只是因為看見她在暈去前,還那樣死死拉著華瓊的手,突然心中一動才留下華瓊的命而已。
  她是誰?思緒如沉雲,壓上心頭,男子的容顏陰晴不定,日光淡淡照過來,眉宇溫和,有翩翩文雅氣質的男子,眼神裡卻是一片森然的警惕。
  大越安王晉思羽,對著榻上人,沉思良久。
  床上的人不安的動了動,似乎快要醒來。
  晉思羽立即站起,打開牆上一扇暗門,光線透進黝黯空間,照見斑駁牆壁,染血刑具,鐵柵欄,爛稻草。
  這富麗華貴的內室之下,竟然還有一座牢房。
  晉思羽一把抓住床上將醒而未醒的人,拎著她瘦了許多的身子,大步進了牢房,打開柵欄門,將掌中人扔在爛稻草上。
  牢房另一側,有門戶開啟,有一些人影,閃了進來,晉思羽瞄了一眼,沒有說話。
  被他這麼一拖一扔,那人終於醒了。
  於昏黃壁上油燈之下,睜開眼。
  一瞬間秋水濛濛,水汽氤氳,那雙歷經血戰不改柔軟晶瑩的眸子,看得晉思羽再次心中一顫。
  隨即他便掉開眼光,漠然看著她的臉。
  暈迷中醒來的女子,卻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在稻草上窸窸窣窣的爬起,大約覺得頭暈,晃了晃,扶住頭,申吟一聲。
  半晌她抬起頭,燈光映著她額角傷疤,眉宇間那抹淡紅之色,更重了些。
  她有點迷惑的看看四周,又看看立在面前的晉思羽。
  晉思羽佇立不動,站立的角度方位,卻是最能保護自己的攻擊死角,而在暗處,還不知隱伏多少高手,只要眼前這個人暴起傷人,等待她的,一定是比死還慘的結局。
  女子卻沒動,坐在那裡表情茫然的發了陣呆,隨即懶洋洋在稻草上扒拉扒拉,自己把爛了的稻草給扔開,只剩下光滑新鮮點的稻草,然後舒舒服服的,趴下去了。
  一邊趴著一邊還咕噥,「怎麼剛才感覺中這稻草比現在軟和呢……」
  「……」
  晉思羽愕然的瞪著她,設想過很多種這女子醒來的情況,暴起殺人,裝瘋賣傻,想來想去,就是沒想過這種狀況。
  那女子似乎累得很,趴下去就不動了,眼睛半瞇著,看那樣子,又準備睡了。
  晉思羽站了很久沒人理,滿肚子的話沒人問,等了半天忍無可忍,上前一腳,便把她給踢開。
  「起來!」
  「砰」一聲,輕飄飄的身子給從這頭踢到那頭,撞到牆上,聽著那聲音,普思羽微微皺了皺眉。
  女子軟綿綿的從牆上滑了下來,伏在地上不住咳嗽,空洞的咳嗽聲迴響在囚室裡,聽得人心裡生出煩躁。
  半晌她咳完了,慢騰騰爬起來,抬頭看了看晉思羽,終於開口,問:「你是誰?這是哪裡?」
  好歹說了句正常話,晉思羽擰著眉,冷冷看著她,沉聲道:「這裡輪不到你來問我,你是誰?」
  女子瞇著眼看他,神情既不剛強也不冷漠,全無那夜浴血闖營的風采,帶了幾分迷惑,茫然道:「啊?我是誰?」
  晉思羽目光在她額上傷疤一掠而過,冷笑起來,「裝失憶是嗎?在本王面前?」
  「你是王爺?」女子偏頭看他,清艷眉宇因這個動作多了幾分秀氣的狡黠,看得晉思羽目光一閃。
  「我哪裡得罪了你?這是你的王府地牢?」女子舉目四顧,喃喃道,「我犯了死罪?」
  她想了半天,似乎又覺得累了,再次趴了下去,道:「看樣子我罪不小,看你眼神你很想殺我,既然這樣,咱們也不必浪費時間你來我往了,我很累,就算你不打算給我飽飯吃,好歹讓我死前睡個好覺。」
  「你要麼永久的睡,要麼——回答我。」晉思羽重重抬起她下巴,逼她轉個方向,看清楚那些陰森的刑具。
  女子眼光,落在那些滿是鉤牙利齒的刑具上,無奈笑了笑,偏頭想了想道:「是,我沒失憶,我剛才是騙你的,我叫王芍葯,嗯……是你的仇人,我女扮男裝接近你,想殺你報仇,失手為你所擒,就這樣。」
  「我們什麼仇?」
  「你欺行霸市,欺壓良善,強搶民女,搶佔民田,」那女子一邊說一邊想,一本正經的道,「你看中我家祖屋地好風水,想奪了去做你家祖墳地,你殺了我爹,把他推進了河裡……嗯,你還逼死了我娘,害她一根繩子上了吊……」
  「夠了!」晉思羽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叫停了她的胡言亂語。
  女子停下來,歎了口氣,又捧住頭不動了。
  「嘩啦。」
  一堆猙獰的刑具扔在她面前。
  「沒給你上刑,是給你個機會,你既然不知好歹胡言亂語,休怪本王無情。」晉思羽閃著酷涼的笑意,道,「這裡有刑具十八種,你戴上哪一種,都可以讓你永久痛苦的睡……自己選吧。」
  女子抬起頭,目光在那些染血刑具上一一掠過,半晌道:「既然一個王爺親自來審問我,說明我是重犯,重犯應該有重犯的待遇,比如白綾毒酒鶴頂紅什麼的。」
  「你想死?」晉思羽目光一冷。
  「我只是不想受盡折磨的死。」女子笑笑,「我回答不出你的問題,你又偏偏要我回答,答不出要上刑,答錯了還是要上刑,早知道都是一樣的結果,何必那麼折騰?」
  晉思羽默然,覺得這麼個軟硬不吃的女人實在有點麻煩。
  目光在她額上傷疤再次掠過,晉思羽眼神中幾分疑惑,醫婆先前給她看過脈,說當時額上這一擊確實不輕,敲壞了腦子是有可能的,何況醫婆也說過,她體內有毒,還有病,亂七八糟的糾纏在經脈中,竟然令人無法辨明到底是什麼問題。
  他也把過她的脈,沒搞懂她古怪的脈象,卻發現她體內原有的真力,似乎都不見了。
  換句話說,武功已毀。
  一個剛強血性武功高強的女子,醒來後發現自己武功已毀,是很難控制得住激憤絕望情緒的,而她似乎毫不在意,像是真的不記得自己曾有武功。
  「殿下。」感覺到他的猶豫不決,他的護衛頭領自暗處閃了出來,「三木刑求之下,沒有問不出的話……」
  晉思羽目光在遍地刑具上掠過,有的是能將人一身肌膚燙爛的,有的是能將背脊生生分開的,有的是能將頭皮一點點扯掉的,有的是能將全身骨節一點點卸落物……
  那些刑具看得他抿了唇,以前沒覺得有什麼,今日看著,卻覺得分外猙獰。
  目光越過刑具,飄在稻草上近乎瘦弱的身體上,她縮起來的模樣看起來像個小小少年,脊背單薄,凸出的骨節像一對薄翼的蝶,只是眼光落上去,都令人覺得似乎不可承載。
  寬袖下的手指微微蜷起,又鬆開,鬆開,又蜷起。
  幾番袖底掙扎之後,他終於指了指一個最小的,穿指的刑具,道:「這個。」
  護衛揀了刑具過去,她看著那一排長針,苦笑了笑,道:「我真希望此刻我能交代出我的來龍去脈祖宗八代。」
  「我也希望。」晉思羽漠然道,「不要以為你一定是死罪,你不過是個女子,也許是被逼從逆,只要本王願意,保你一命不在話下,怕就怕你不知好歹,自尋死路。」
  「我想說我是被逼的……你大概又不相信。」女子苦笑著,老老實實伸出手指,趴那裡不動了。
  擱在稻草上的手指,雖然指節處生著薄繭,但纖長優美,指甲晶瑩,一截玉蔥似的精緻,用刑的士兵看著那樣的手指,想到要將長針穿過指節,毀去這般美好形狀,都覺得有些不忍。
  那女子也面露惋惜之色,將自己的手指放在眼前翻來覆去的看,喃喃道:「對不住,虧待你,從此咱們就和完美告別了……」
  晉思羽轉過身去。
  燈燭的光亮將動刑的黑影投射在斑駁的牆面上,那些動作細膩而森然,帶著緩而沉冷的力度,空氣裡有隱約的血腥氣息漫開,晉思羽細細的嗅著,面無表情。
  面無表情,心卻微微提著,等待著身後的聲音,並沒有指望那個外表嬌柔實則剛毅的女子會哭叫求饒,卻又不知道到底自己在等著什麼,然而什麼聲音都沒有,如此安靜,只有一聲似有若無的歎息。
  歎息聲渺遠,充滿解脫似的快意,隱約間似乎還有些令他揣摩不出的其他意味,隨即聽見護衛的報告:「殿下,她昏過去了。」
  晉思羽回身,那女子倒在稻草上,雙目緊閉,額角浸出一片晶瑩的汗水,在燈光下反射出淡淡色澤。
  晉思羽的目光緩緩下落。卻在她衣袖邊緣便停住,掠開。
  黑暗中緩緩又走出一個身影,對晉思羽一揖,道:「殿下,這女子有些奇怪,莫不真是被那一刀拍傻了?」
  晉思羽一笑,道:「還得再看看,今日問不出,明日問,明日問不出,後日問,總有水落石出一日。「
  「我看殿下倒不必費那心思。」那人笑道,「說到底也就是個女人,武功廢了,手也廢了,還能翻出什麼浪來,殿下若是不介意,我看就放到大營紅帳篷裡去好了。」
  紅帳篷,是軍中軍妓代指。
  「好。」晉思羽二話不說便要吩咐。
  倒是提議那人慌忙攔住,道:「殿下,下官想過了,這女子至今身份不明,放到那複雜地方不要惹出什麼事來,還是拜託殿下費心,好好留在身邊審問才是。」
  「你說審問什麼?」晉思羽眉毛一挑,有些不耐煩,「殺了我那許多大越兒郎,千刀萬剮也不為過,我看也不必問了,直接拖出去殺了。」
  「這女子身份很有些奇異處,」那人笑道,「若真是失憶,輔以藥物治療,還是能想起來的,說不定是天盛重要人物,掌握軍情,就這麼殺了可惜。」
  晉思羽沉吟了一下,勉強道,「那便先拘著,等身份清楚再說。」
  那人含笑告退,晉思羽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眼神閃動——這是陛下新近派來的軍師,說是軍師,其實也就是變相的監軍,經此一敗,表面看來他聖眷如前,只有他知道,陛下對他的信任,已經大不如前。
  想起白頭崖一戰,他眼底掠過一絲陰霾,那個傳說中只有十七歲的魏知,竟然神兵天降,敢於以三百死士闖營殺將,害他一番功績付諸流水,一生基業幾將功虧一簣!
  據說那晚混戰中魏知中流箭身亡,他沒能在眾多的屍首中發現他——所有的屍體都被洩恨的大越士兵剁成肉醬,不辨面目,最後為了安定民心挽回點面子,他直接找出兩顆頭顱懸掛城門,雖經慘敗,但對方主將被殺,好歹幫他維持住了此刻軍權。
  晉思羽默然佇立,寬袖下的手指,緊緊蜷在一起,指節因為用力,在靜寂中發出咯咯聲響。
  魏知!
  最好你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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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地的初冬,已經有了雪的氣象,風呼嘯的聲音厲而冷,像是戰士們臨死前的嘶吼。
  火光躍動……戰馬嘶鳴……雪亮的刀光一現又隱……漫天的鮮血無遮無攔……雜沓的腳步圍困的人群……血肉的堡壘肌骨的溝渠……遠處有人冷冷冷冷的笑著,黑馬上月白的衣袂一閃……突然便下起了雪……埋了樹林深處的寂寞的墳塋……
  她申吟一聲,睜開眼。
  一雙手伸過來,執了錦帕細緻的擦去她額頭的汗,有個清脆的聲音歡快的叫道:「姑娘醒了。」
  有腳步聲快步過來,陌生而溫雅的,屬於男子的氣息。
  而身下柔軟,被褥光滑,四面都有淡淡香氣,隱約有細碎鈴聲,在風中丁玲的響。
  不用睜眼,也知道這不是先前的暗牢。
  她也沒有睜眼,默默在心中將所有思緒理了一遍。
  這是一間比較密封的富貴人家靜室……因為絲毫不透氣……有人坐在身側……身上龍涎香氣味高貴……四面都有高手,呼吸微細……更遠一點,有機簧格格轉動的聲音,唉……這誰家的傻孩子,裝個機關也不過關,八成不是新貨就是太舊了,也不知道上點油。
  「醒了為什麼不睜眼?」
  溫和的男聲,當然她絕對不認為他很溫和。
  她睜開眼,瞄了一眼床邊的金冠王袍男子,望了半天才似乎認出他,於是將自己一雙包紮得冬瓜似的手小心的挪出來,亮給他看,「我痛,痛得不想說話。」
  晉思羽怔了怔,沒想到她睜開眼第一句話竟然說的是這個,然而看見她額上又起了薄汗,想起她腦傷未癒,外傷遍身,還有內傷,再加上刑傷,這一身的倒霉樣子,不自主的便心一軟,一偏頭,示意丫鬟上來拭汗。
  「今天換了個地方是嗎?」她任人服侍,閉著眼,懶洋洋道,「但是我告訴你,我還是沒有想起來,你如果惱羞成怒要扔我進暗牢,麻煩請快點,不然我睡得太舒服,等下起來我會非常痛苦。」
  晉思羽忍不住一笑,趕緊斂了笑容,淡淡道:「你好像很想被用刑。」
  「我只是不想享受了美好的日子後再去面對刑具。」她皺著眉,睜開眼看他,「不打算送我去?不打算送我去我就提要求了,有吃的沒?我餓。」
  晉思羽又是一呆,他貴為皇子,依紅偎翠也算閱女無數,就沒見過這樣的女子,既血性又散漫,既大膽又謹慎,既狡猾精明又直率坦誠,說真話的時候像在說假話說假話的時候像在說真話,很懶,還很無恥,偏偏又令人覺得氣質凜然而高貴。
  真是極其特別的女子,複雜得萬花筒也似。
  揮揮手,命侍女送上熱粥,她果然吃得很香,毫無心事似的,吃完一碗還要一碗,他看著她吃,道:「等下送你去紅帳篷。」
  侍女驚得手一抖,她卻毫無所覺,「哎呀」一聲道:「別讓開嘛,我還沒吃完。」把頭湊了過去,隨口問道:「什麼是紅帳篷?」
  「軍妓。」晉思羽答得很隨意。
  吃粥的動作終於慢了一慢,她抬起眼,上上下下看看他,又轉過身,就著床邊銅鏡,仔細看了看自己,歎了口氣。
  晉思羽實在不想老是問她的想法,顯得自己什麼都猜不出傻兮兮的,但是確實也猜不出這人古怪的腦子裡都想的什麼,忍了半天只好問:「你歎氣做什麼?害怕了嗎?害怕的話,說你該說的,也許還有轉機。」
  她抬眼瞅了瞅他,又瞅了瞅自己包成冬瓜的手,慢吞吞道:「王芍葯覺得,其實她又不醜,為什麼有人就是看不中呢?」
  「……」
  侍女們忍著笑,晉思羽臉上的表情很有些古怪,正要說些什麼,突然她臉色一變,推開碗,一個翻身趴在床邊,哇哇的就吐起來。
  晉思羽慌忙避開,卻還是慢了一步,深紫王袍袍角已經沾滿穢物,她猶自吐著,面紅耳赤青筋泛起,似乎不僅要吐出剛吃的粥,還要把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惡狠狠的給吐出來。
  侍女們亂成一團,有的倒水有的捧漱盂有的收拾穢物有的給她拍背,晉思羽站在一邊,也覺得心裡亂糟糟的,半晌怒道:「笨手笨腳,喂個粥也不會!「
  她伏在榻邊,吐得氣息奄奄,猶自不忘勉強抬頭對他翻白眼,「……你怪喂粥的什麼事?我有病,我需要大夫,大夫!」
  晉思羽怒瞪著這不知好歹的女人,她看也沒看,扭頭繼續吐,晉思羽悶在那裡,推開要來給他換衣服的侍女,冷冷吩咐:「請大夫!」
  全城最好的大夫很快的被拖了來,一一把脈,遞上來的藥方五花八門,晉思羽自己看了都覺得實在荒唐,心裡知道,這些大夫是沒用的——她體內經脈逆流,實在不是這些普通大夫可以對付。
  她終於吐了乾淨,疲倦至極,一張蒼白的紙似的躺在榻上,晉思羽凝視著她,半晌親自取了帕子,給她拭了拭唇角,突然道:「有個人,你去見見。」
  「誰?」她拒絕,「我累。不想去。」
  「不見,也許沒有機會了。」他唇角浮現一絲冷笑。
  「為什麼?」她有氣無力睜開眼,「誰這麼重要?」
  他盯著她的眼睛。
  「華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