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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4章

  卷二歸塞北第十三章立威
  「魏司業是誰?」相較於姚揚宇等人的驚喜,馬上的鳳知微姿態茫然。
  姚揚宇等人如被潑了盆冰水,立即從巨大的興奮中清醒過來,面面相覷,藉著月光仔細辨認了陣,確定那是魏知沒錯,而且和魏大人同時失蹤的顧大人也在,正如天水之青的衣色是顧南衣標誌般,顧南衣也是魏知的標誌。
  半晌姚揚宇若有所悟,試探的道:「魏司業,你忘記以前的事了?那你怎麼出現在這裡?」
  鳳知微揚眉笑道:「幾位是我的熟人麼?以前的事,我忘記許多,既然有緣遇見,等下說不得要請教,不過現在有更要緊的事要做——這位是安王殿下麼?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晉思羽騎上屬下牽來的馬,凝眉看著對面好整以暇的少年,戰場凶危,很少有人在這樣的場合這麼悠遊自在,他身後影影綽綽,人馬掩映在半道山壁之後,看不出有多少人,也看不出多少騎兵多少步兵。
  他自姚揚宇帶兵剿匪,從姚揚宇的行軍路線中猜測出他的目標是杞縣,便立即以杞縣為誘餌,趁夜出大營堵截,為免驚動天盛大營,帶的人並不很多,連鄰近的喬縣守軍都沒驚動,算準姚揚宇年輕氣盛必將追到千斤溝,只打算抓了人立即回營,不想突然冒出這麼個人來。
  千斤溝地勢特別,自西向東逐漸開闊,西面多山壁阻擋,固然讓對方不能順利衝鋒,卻也讓自己無法辨明對方軍力,一旦貿然開戰,後果未知。
  再看看對方氣定神閒眉宇,忽然心中便掠過一絲警兆。
  對方出現的時機太奇怪了。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就在人質即將到手那一刻,那麼巧的出現,趁著他在姚揚宇等人自殺,防備鬆懈衝來那一刻,一出手就險些要了他的命,不僅救回了人,還搶走了他的馬。
  是巧合,還是有意等到那個時機?
  如果是巧合也罷了,如果是有意等,那這個人就太可怕——看得出姚揚宇等人和他交情很好,他竟然也能等到他們山窮水盡,被逼自殺引他出陣那一刻才出手。
  晉思羽看著對面,那人笑意悠然,自己的馬卻已經不知被拉到哪裡去了。
  他心中隱隱泛起一股焦躁,這是他臨陣斬將自任主帥以來,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緒。
  原因無它——這馬太重要了。
  戰場上死傷戰馬都是常事,但是他所騎的卻不是普通戰馬,而是名揚天下的絕頂越馬,是連天盛都重金一求而不可得的絕世神駿,大越皇子,每人都有御賜的一匹最好的越馬,自小精心餵養,久經訓練,培養出和主人之間強大的默契,傾注極大心力,是每個人不可替代的夥伴,可以說千金難換。
  大越軍民人人都知道,這種越馬,長力耐力速度兼具,還十分有靈性,在戰場上這樣一匹馬,是用來在最危急時刻救命的,很多時候這種和主子心靈相通的馬,比百名護衛還有用。
  當年他曾用一匹極品越馬,引得天盛朝皇家父子猜忌,引得天盛皇帝的三兒子被逼兵變,死於帝京望都橋,如今十年風水輪流轉,他的馬落入他人之手,明明是巧合,也不算大事,不知怎的心底便泛起不祥的預感。
  何況真要戰死也罷了,卻是被搶,還是在埋伏偷襲對方的時候,兩軍陣前被搶,這要傳回去,他真是顏面掃地。
  更何況對方連箭都沒出……
  晉思羽目光閃爍,眼底翻湧著殺機,不管如何,今日斷不能就此了結!
  他手臂一豎,便要下令,後方忽有馬蹄聲傳來。
  一個傳信兵跑得髮髻披散,從後方直衝了過來,一邊大力打馬一邊大聲叫道:「大帥!不好了!東路軍大營糧……」
  「嚓!」
  聲音戛然而止,那百里奔馳一心報訊的士兵瞪大眼睛,怔怔看著高踞馬上,森然看著他的晉思羽。
  隨即他捂著咽喉,緩緩倒了下去,指間一支鮮血淋漓的甩手箭。
  屍體跌落馬下,「噗通」一聲,聽來空洞而冗長,晉思羽緩緩回顧四週一眼,所有聽見剛才那句話,看見那一幕的將士們,接觸到他眼光,都白了白臉色,隨即漠然扭過頭去,表示自己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看見。
  對面鳳知微眼底閃動著淡淡笑意。
  這位殿下,反應好快啊。
  一句話沒說完,便已經知道東路軍大營糧草被燒,立即出手殺人滅口,以免動搖軍心。
  火光微閃,深黑的崖壁如幢幢黑影蹲伏在側,晉思羽的半張臉掩在暗影下,看不清什麼表情,他突然抬起手中馬鞭,遙遙指向鳳知微。
  手臂直如一線,馬鞭如毒蛇,盯住了軟甲薄袍的少年。
  鳳知微笑笑,對他做了個「請君自便」的手勢。
  晉思羽又狠狠看她一眼,霍然放下馬鞭,一踢馬腹,轉身便走。
  山壁上有人影快速閃動,大越軍馬後隊變前隊,整齊有序,無聲撤下。
  鳳知微瞇著眼看著對方穩定有序撤離,眼神有幾分激賞,帥才並不僅僅指行兵佈陣,在撤退時更可見為將者的功力,那種最易慌亂生變的時刻,能夠將軍隊完全約束,將之井然帶離,本身就證明了為將者對部屬的掌控力。
  大越退兵,鳳知微身後宗宸上前來給姚揚宇三人處理傷口,姚揚宇默默看著前方戰場——他的一百親衛,全部死絕。
  在屍堆裡緩緩蹣跚而行,不住將一具具死狀猙獰的屍體擺正放好,姚揚宇神色愴然,身後月光淋上荒草,草尖滿是殷然血色。
  鳳知微沒有下馬,遠遠高踞馬上,靜靜看著他的背影。
  余梁和黃寶梓默默跟著姚揚宇,半晌去拉他,「揚宇……」
  「他們原本可以不必死。」姚揚宇突然沙啞的開口。
  余梁以為姚揚宇是在說因為他貪功冒進導致親衛死絕,正要安慰,卻聽姚揚宇低低道:「魏大人先前就應該過來了,卻等到我們自殺……才出手。」
  余梁一怔,隨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瞬間汗毛倒豎,霍然扭頭去看鳳知微。
  月光下山壁前,那人衣袂飄飄,注視百餘具屍體的眼神凝定如一,那樣平靜的眼神,令人懷疑姚揚宇的猜測,是不是小人之心。
  「不會吧……」他猶在喃喃自語,印象中風骨獨具卻又親切隨和的魏大人,會對著百餘生命的死亡,漠然無動於衷?
  姚揚宇卻已經轉過身去。
  「你早就來了是嗎?」他聲音嘶啞,揮舞著手臂,「你從我們開始剿匪就跟著是嗎?你等著我們被大越埋伏,然後你埋伏大越,你讓我們做了你的餌,是嗎?」
  鳳知微默然不語,月光下眼神清冽,無一絲波動。
  「戰事大局為重,做了你的餌也沒什麼!」姚揚宇用血跡斑斑的長刀支撐著身子,仰首狠狠看著鳳知微,「可是他們可以不必死!最起碼不必全死!可你就這麼看著,看著他們被斷臂,被群攻,被大越的狼崽子亂刀分屍,頭顱滾落你腳下,臨死還閉不上眼,看著我們被逼到山窮水盡,憤而自殺,你不動,你始終不動,你好,你厲害,你狠——你要將我們這個餌,做到淋漓盡致,做到真假難辨,做到瞞過所有人,卻只為了,搶回晉思羽這一匹馬?」
  他將長刀狠狠一擲,擲到鳳知微馬前,吼聲悲憤:
  「一百條人命,一匹馬!」
  鳳知微垂首,看著那柄染滿鮮血的長刀,刀尖上有姚揚宇自己的血,更多的是敵人的血,將刀身糊得看不清原來顏色,她看著那柄刀,想起帝京初見時那浪蕩妓院的紈褲子弟,眼神裡情緒莫名湧動。
  隨即她什麼話都沒說,只輕輕一拍馬,讓開了幾步。
  她身後宗宸和顧南衣,也無聲分開,各讓幾步。
  姚揚宇驀然愣在當地。
  三人身後,那些影影綽綽,竟然都不過是遮了草的斷樹,連一個人都沒有。
  來救他們的,只有三個人!
  「我確實拿你們做了餌。」馬上鳳知微終於開口說話,語氣清淡,「我發現你們的時候,同時發現了鬼鬼祟祟的越軍,於是我讓呼卓鐵騎分兵兩路,一路去燒東路大營的糧草,一路埋伏在等下晉思羽要回大營的路上,因為呼卓步兵還沒趕到,三千鐵騎分兵兩路已經捉襟見肘,所以我只帶了兩個人跟著你,我算過,斷了東路的糧,才有可能令晉思羽收軍回撤,而千斤溝的山壁,可掩飾我們兵力不足,晉思羽此人多疑謹慎,定然不會貿然開戰……抱歉,我不能出手太早,一旦被發現,陷入圍攻,便是絕頂高手,也抵不過晉思羽留在崖壁上的萬支羽箭。」
  姚揚宇三人有點呆滯的望了望空落落的崖上,這才明白為什麼以顧大人的超卓武功,卻始終沒有在那麼好的機會下對晉思羽出手——一旦進入羽箭射程,只來得及做一件事,要麼殺掉敵軍主帥,要麼救回他們,很明顯,鳳知微和顧南衣放棄了大好機會,選擇了他們。
  以他們為餌,棄百餘護衛性命不顧,是無情。
  放棄殺帥大功,最後關頭決然救人,是有情。
  姚揚宇怔怔望著前面空蕩蕩的山谷,再看看後面堆成坡的親衛屍體,一時心亂如麻,腦中空白一片,渾然不知恩怨對錯,是非所以。
  鳳知微卻已一改先前淡漠,語氣漸轉嚴厲。
  「驕兵燥進者必敗!如果以前這只是你在書中讀來的字眼,今日便用這一百餘具屍首來教會你!你若記不住,便永不配再將天盛軍民!」
  她下馬,一抬手拔出姚揚宇插在她馬前的刀,啪的一聲折斷。
  「再教你最後一句——命斷如刀折,永不可再續,但這刀已經殺過不下十人的頭,對得起做刀的使命!這人也一樣,為將者任何時候都應該不懼犧牲,只要犧牲得有價值!」
  斷刀落在姚揚宇腳下,他癡癡的低著頭,鳳知微早已不再回頭,轉身就走。
  「魏大人!」
  身後有重重跪落聲響。
  鳳知微於淒冷月色下半回首,便看見那驕狂帝京二世祖,跪落塵埃血色中。
  秋月霜白,少年們仰起的臉比月更白,卻沾著日光一般鮮艷的血色,用那樣痛而切的目光,深深的看著她。
  「願一生追隨大人驥尾,永為驅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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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熙十四年八月中,在南海失蹤半年之久的魏知,突然出現在千斤溝,其到來,不僅將陷入埋伏險些自殺的姚揚宇等人救下,還趁機分兵兩路,燒掉了大越東路軍大營糧草,晉思羽匆匆回援,卻又在吉蘭山北麓鹿角原遭伏,所帶不多兵馬,被魏知派出的彪悍凶厲更勝往常的呼卓騎兵,居高臨下犄角般撞入,殺了個血流成河,晉思羽確實厲害,換成尋常將領小命不保,他竟不顧安危毅然轉入深山小道,又派死士作疑兵,絆住了追逐最兇猛的呼卓騎兵,最後回營時雖狼狽萬分,所幸帶來的兩萬軍實力基本保存。
  這是大越安王任主帥以來第一次大敗,敗的不是實力,而是大越剛剛連勝數場鼓舞起來的士氣,據說當安王殿下回營時,雖然在營外重整隊列梳洗整齊,衣冠楚楚力持鎮定,然而當士兵看見他胯下那匹普通戰馬時,齊齊發出了驚異的歎息。
  流言風一般的傳開來,都說他們算無遺策的安王殿下在千斤溝一敗塗地,被對方一個姓魏的十七歲少年,一箭未出而奪馬,生生在眼皮底下救走三個重要人質,連追都沒敢追。
  晉思羽為此斬了三名傳流言最厲害的士兵,只是掉落的頭顱雖然能堵住人們的嘴,卻不能堵住頹喪情緒的蔓延,當東路糧草被燒消息傳來,人們更是陷入惶恐之中。
  作戰燒對方糧草,向來是釜底抽薪好計,卻也是最不容易完成的計劃,雙方將領都知道糧草重要,在糧草運送上使盡計策,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晉思羽尤其擅長此道,天盛打他糧草主意很久,一次也沒成功過。
  所以這場各為各餌的伏擊戰看似簡單,其間卻包涵了晉思羽和鳳知微的心思博弈,晉思羽的東路軍糧草在上一次戰役勝利之後,因為被天盛探知所在地,曾傳出從所在的東崗鎮轉移到三坡村,天盛在三坡村伏擊,卻發現轉移過來的不是糧草,而是伏兵,遭此一擊,天盛不敢再輕舉妄動,從此放棄三坡村,然而千斤溝那晚,鳳知微不動聲色,還是直撲三坡村,卻在離三坡村三里外迅速轉向,撲向東崗鎮和三坡村之間的鳳裡谷口,果然在那裡,堵住了東路軍的糧草。
  晉思羽十分震驚鳳知微竟然猜出,他在東崗鎮和三坡村兩地都不是虛招,卻不知鳳知微在來之前,早已研究過他的個性資料和以往所有戰役用兵習慣,知彼知己,百戰不殆,而晉思羽對她,卻全無所知。
  從那日開始,鳳知微所領的呼卓騎兵,便開始在北疆大地上和晉思羽展開纏戰,鳳知微充分利用騎兵機動性強的特點,穿插於胡倫草原和格達木山脈腳下,不僅特別針對當初殺了呼卓因爾吉部四千戰士的東路軍,見一個殺一個,見一隊殺一隊,還打劫越軍各斥候和運糧部隊,時不時還夜襲騷擾三路大營,上來就打,殺一陣便走,你追追不上,你回去她又來,這種無賴打法擾得大越大營一日三驚,食不安寢難枕,有時候鳳知微根本不動,只遠遠在山頭上點幾堆火,將山上的樹木沒事幹搖搖驚起飛鳥,然後她在樹上安睡,遠遠的大越士兵擔心得整晚不敢睡覺。
  不過一個月,她便得了個「草原之狐」的稱號,大越士兵聽見魏知這個名字,就搖頭,看見凶悍更勝往常的呼卓騎兵,就腿軟。
  晉思羽為此在天盛將領懸賞榜上狠狠添上了魏知這個名字,和主帥淳於鴻並列,黃金萬兩,求魏知人頭。
  鳳知微知道,不過一笑而已,頭便在那裡,有本事便拿去。
  二世祖們現在都是她手下,自願降職到她騎兵隊裡做個校尉,覺得比在大營裡做個參將要痛快得多。
  她轉戰草原一個多月,天盛大營知道她的到來,卻一直沒見到她人,鳳知微打算做出成績,再挾勝而歸,所以一個多月後,才踏入天盛大營。
  主帥淳於鴻得知消息十分歡喜,這位失蹤復回的當朝少年名臣,果然在軍事上也展現了超人的天賦,只率呼卓騎兵,便將氣焰不可一世的大越給絆住,急忙命帳下將領會部去迎接。
  那些驕將卻有些不願——再厲害,闖出再大名聲,不過是個沒有軍中身份的文臣,率的也不過是那些草原蠻子,憑什麼要他們這些高級將領去接?
  軍需官朱世容更是不滿——這位魏大人人還沒到,就已經命人快馬來輜重庫,拿了長長的單子,要求撥付糧草弓箭皮甲盾牌等物,還指明要最好的——他算什麼東西?這麼挑三揀四的?
  人們各懷心思,在大營前站成一排,遠遠看見煙塵漫天,有飛騎動地而來。
  彷彿地平線上忽然起了一道黑雲,剎那間便連接天地,那黑雲在眼前略一招展,突然便到了眼前,眾人仰起頭,只看見無數碗口大的四蹄翻飛,一路激揚著泥土毫不停息,彷彿立刻便要踩到自己頭頂,大驚之下惶然後退便要驚呼,卻聽見一聲清越哨聲。
  「嚓。」
  起若漫天雷雲,收卻只是一聲,上萬騎兵齊齊勒馬,動作整齊一毫不差,馬弁撞擊鞍鞘的清越之音遠遠傳出去,竟然也只有鏗鏘一聲。
  好精絕的騎術!
  淳於鴻原本對呼卓騎兵能夠橫掃草原的功績存疑,如今卻不得不信,眼前的呼卓騎兵,分明比原先戰死的那批更為彪悍精銳。
  被嚇著的將領們此時才反應過來,頓時面皮發紅暗暗惱怒,正要發作兩句,忽覺眼前一亮。
  一騎悠悠,上前來。
  和整肅精悍,鐵般的騎兵隊不同,來者黑衣黑馬,只簡單的套了青色皮甲,一條黑色錦帶殺住細細的腰,身姿細瘦而嬌健,坐在馬上的姿態明明很閒逸散漫,滿臉笑意似乎也無害,然而那雙水汽氤氳的眼睛,看向誰,誰便覺得心中一冷,像是心被剎那掏出來,浸入了萬年的冰川中。
  這就是當初以國士之名震驚天下,最近又以絕殺之鋒名馳草原的「草原之狐」,文臣出身的魏知?
  眾人目光又忍不住投向魏知身後的三個二世祖,那幾個令整個帝京都頭痛過的風流浪蕩子,現在儼然軍人形容,寸步不離跟在魏知身後,曾幾何時眉梢眼底萬人不服的驕矜之氣,都化作了此刻沉肅凝重拱衛神態。
  淳於鴻目光一跳——殺人易,收服這幾個帝京二世祖難,這位魏知,果然非凡。
  想起自己在禹州大營任職的兒子,聽說魏知回來了,立即遞書要求到主營任職,最好撥到呼卓騎兵營,為此也寧願自降一級,淳於鴻也忍不住苦笑了笑。
  他滿面誠懇的迎了上去,鳳知微下馬上前,寒暄幾句,直接道:「下官此來,是來請大營撥付裝備的,天氣轉寒,兄弟們還穿著秋衣,軟甲也需要換了,還有武器,轉戰北疆,消耗極快,缺了哪些都不行,請大帥體諒。」
  「這個應該,這個應該。」淳於鴻滿口答應,立即傳呼朱世容,半晌朱世容匆匆過來,看也不看鳳知微一眼,只對淳於鴻滿口打包票,「大帥放心,已經準備好了!」
  「我自己去領吧。」鳳知微帶了姚揚宇等人跟上去,淳於鴻派了一名參將隨同,一邊道:「魏兄弟這一個多月辛苦,既然來了大營,就先休整一陣子吧。朝廷派來的監軍大人可能也會在今晚抵達,正好一起接風。」
  「再看吧。」鳳知微淡淡道,「我們沒打算宿在主營,不太方便,我們在前面有自己的宿營地。」
  淳於鴻知道,上次呼卓部被出賣,族中精英死傷大半,其中也有天盛軍內部細作的作祟,如今人家不再相信自己也正常,只是不明白這魏知一個外來人,是如何收服名動天下的彪悍呼卓部的。
  疑問在心底轉了轉,沒有出口,他回了主營,鳳知微跟著朱世容,去了倉庫。
  倉庫門口堆了一堆東西,乍一看數目不少,姚揚宇上前命人裝車,突然「咦」了一聲。
  他對著鳳知微舉起一件皮甲,就手揉了揉,那皮甲立即出現了一個洞。
  是霉爛的皮甲。
  鳳知微目光跳了跳。
  姚揚宇神色已經冷了下來,又取出一柄長矛,輕輕一搠,矛尖掉落。
  鐵製矛尖掉落在地聲音鏗然,姚揚宇緩緩轉頭,注視著朱世容。
  朱世容神情有點尷尬,這裡面的東西,好壞摻半,淳於鴻雖然批了給騎兵營最好的皮甲武器,他卻存了一份私心,他的小舅子,當朝次輔胡聖山的二兒子也在禹州大營任參將,曾經拜託他為自己的前鋒營留點好東西,說好後天就來請大帥批的,所以他將部分有瑕疵的裝備混在好的裡面,指望矇混過關,想著騎兵營有時一天轉戰數百里,也未必有空為幾十件霎爛皮甲跑回來找自己算賬,不想二世祖清點東西這麼細心,所有皮甲,都是一件件捏過去的。
  對上姚揚宇森然的眼光,他的心砰砰跳起來,卻仍然沒認為這算什麼大事,強笑辯解道:「姚兄弟,好皮甲都在這裡了,實在不夠數,現在各營都在要東西,我也難……」
  鳳知微垂下眼皮看他,淡淡道:「好皮甲都在這裡了?」
  她那眼光看得朱世容心中又是一跳,隨即咬咬牙,大聲道:「是!」
  倉庫門非經大帥批准和自己開門,誰也進不去,他咬准好皮甲全在這裡,魏知能拿他怎麼樣?
  鳳知微瞅著他,對顧少爺擺擺頭。
  顧少爺衣袖一揮,寒光一閃,倉庫門上那兩人才能托起的巨鎖砰然掉落,險些砸斷了朱世容的腳趾。
  大驚失色,朱世容大叫,「你們要做什麼!倉庫擅闖者死——」
  淳於鴻派來陪同的那位副將也趕緊來攔,鳳知微笑吟吟的看著他們,道:「誰說我要闖了?」
  兩人一愣,顧少爺已經飄了過去,雙手虛虛一推,兩扇厚重大門在他面前緩緩開啟,擺在最外面木架上的便是皮甲,顧少爺手一招,一件皮甲落在他手中。
  這手隔空取物看得朱世容面如死灰,鳳知微在一邊閒閒的道:「我們可是沒有進門哦……」
  顧少爺把手中皮甲一抖,皮質光亮,柔韌嶄新。
  姚揚宇一腳將朱世容蹬翻在地!
  「你們要幹什麼!」朱世容大叫,「我是軍需官,給你什麼東西我有權劃配!就你們那些汗臭滿身的草原蠻子,用得了什麼好皮甲——」
  「就這些汗臭滿身的草原蠻子,一個多月殺了上萬大越士兵!」姚揚宇啪的一個巴掌打掉了他滿嘴的牙,「抵得上你們去年全部的戰績!」
  朱世容嗚嗚的叫著,滿嘴鮮血還想叫嚷什麼,姚揚宇一把抓過那件爛洞的皮甲,惡狠狠塞在他嘴裡。
  「就在前不久,東壩那裡,大越的騎兵追了上來,我們幹過一場!當時剛剛戰過一場,兄弟們的皮甲不夠,互相推讓,最後決定,以摔跤決定皮甲歸屬,他們每個人都搶著輸!」姚揚宇腳踩在朱世容胸膛,呸的一口吐沫吐在他臉上,「最後還是一位隊長『弄權』,把自己的皮甲『輸』了,然後,被越軍一槍穿胸,臨死未倒,還捅死了舉槍殺他的仇人——他媽的你們這些在後方龜縮不出的混賬,還敢撥最差的皮甲,給流血最多的草原兄弟!」
  他眼底光芒閃亮,血絲層層泛出,惡狠狠盯著朱世容的眼神,像頭狼。
  呼卓騎兵們眼角淚光隱隱,腮幫咬得高高鼓起。
  「和他說這麼多幹嘛?」一直沉默靜聽的鳳知微突然沒有笑意的笑了笑,「違抗軍令,如何處置,還要我告訴你?」
  姚揚宇眼睛一亮,朱世容已經魂飛魄散的叫起來,「我沒違抗軍令,我沒,我沒!你不是軍中大將,你無權殺我——」
  「魏將軍!」淳於鴻派來的那位副將也急忙攔在朱世容身前,「你不能濫殺無辜!這是天盛主營,朱世容有錯,也該大帥判決,你擅殺軍需官,也是死罪!」
  姚揚宇猶豫了一下,看向鳳知微,他不在意自己前途,卻擔心連累鳳知微。
  「魏大人!」這邊的爭執已經驚動大帳,一名參將氣喘吁吁的跑來,附在鳳知微耳邊低聲道,「這位是胡大學士的女婿……是楚王殿下的……」
  他一句話沒說完,突然發現身邊這人,笑了笑。
  這一笑,浮光閃動,薄涼如天邊將起的月色,隨即他聽見這十七歲的殺將,沉緩而有力的道:「是楚王殿下派系的麼?」
  參將怔怔看著鳳知微突然彎起的眼睛,只覺得那笑容看起來有幾分發寒,有點茫然的點點頭。
  「很好。」鳳知微笑得更加親切,「殿下英明,手下怎麼能有如此敗類?我們做臣子的,萬不能讓這種混賬敗壞了殿下千秋聲名,殿下想不到的,我們應該替他做到……揚宇!」
  「到!」
  「殺!」
  「好!」
  劍光一閃,鮮血噴了姚揚宇一頭一臉,朱世容嚎了一聲,砰然倒地,抽搐了兩下,不動了。
  鮮血靜靜的流開來,四面屏息無聲。
  誰也沒想到,這名馳北疆的少年,竟然真如傳說中凶厲非凡,說殺就殺,抬出大帥沒用,抬出楚王殿下,好,殺得更快。
  盯著地上迤邐的鮮血,每個人都忘記思考,只覺得那血似乎倒流進了自己肺腑,堵得人腦中混亂一片,說不出一句話。
  鳳知微注視著流向腳下的鮮血,唇角笑意不散。
  此番重回,她不再是當初那個目標不明韜光養晦的魏知,她是挾勢而來勢必要翻江倒海的魏知,她絕不僅僅滿足於殺一人或一千人,她要的是步步騰雲,直至凌駑權力之上,將她要掀翻的一切,徹底踩在腳下!
  從截到的朝廷文書來看,天盛帝已經不滿過於老成持重的淳於鴻,此時自己多露鋒芒,才能得帝王青眼,更有普身之地!
  正好,拿這混賬的血來淬出鞘之劍!
  「好了,就這樣。」她隨意的拍拍手,「揚宇,按單子把我們的東西調換下,然後回營。」
  「是!」
  那副將看見她居然這樣便打算走,慌忙攔住,想說什麼,看著地下屍首卻又不知該說什麼,鳳知微斜睨著他,突然問,「聽說監軍大人要到了?」
  那副將愕然看她,不知道她轉了話題是為什麼。
  「你可以讓開了。」鳳知微淺笑看他,「今晚監軍大人到來,必然攜有封賞嘉獎我的旨意,如果我沒料錯的話,我最起碼會是個副將,所以,我的平級副將閣下,你請讓開。」
  她淡淡的說著請字,卻連看也不屑多看對方一眼,那副將冷汗滿身的抬頭,正看見她身後凶睛怒目的呼卓騎士,齊齊手按在刀柄,殺氣騰騰的注視著他。
  很明顯,如果他再攔下去,魏副將是絕對不會介意再多殺一個人的。
  這位副將是知道魏知在天盛帝心中的地位的,無雙國士,少年英傑,當初南海出使的大功還記檔未封,如今強勢重來,竟然在軍事上也是一代奇傑,這對於多年來舊帥凋零青黃不接的天盛來說,又是何等的喜訊,以他的功勞和以後會發揮的作用,別說殺個朱世容,就是殺了自己,只怕也未必有人含得定他的罪。
  副將默然撒開手,退了開去,看著姚揚宇快速收拾好東西,隨著鳳知微呼嘯而去,等到主帳再派人來看,鳳知微早已出營。
  她的萬騎剛自大營北口快馳而出,煙塵滾滾向西而去。一隊長長的隊伍,飄著斗大的杏黃色「寧」字旗,迤邐自大營南口進入。
  擦肩而過。
  卷二歸塞北第十四章山雨將來
  斗大的杏黃色「寧」字旗迤邐進營,旗下輕衣緩帶的男子,仰首望著營北口騰起的煙塵,笑一笑,面帶讚賞的道:「好彪悍的騎兵隊!」
  前來迎接的淳於鴻捋鬚點頭,「殿下真智人也,僅憑煙塵,便已看出這隊騎兵十分彪悍,這等眼力,我們可萬萬不及。」
  四面將領頓時一陣諛辭潮湧,誰都知道楚王勢大,此時不捧更待何時?
  「這是誰麾下的騎兵?」無論怎麼彩聲如潮,寧弈都是那種淡淡的笑意,「僅憑這一手練兵功夫,本王便可以為他請功。」
  「這是呼卓順義鐵騎,這陣子屢立戰功的那支。」淳於鴻道,「由失蹤歸來的魏大人率領。」
  寧弈突然不說話了,有人無意中一掠,發現他臉上笑意突然一凝。
  在場都是人精,看著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殿下竟突然變色,頓時都凜然不敢說話。
  四周聲息忽靜,淳於鴻沒有發覺,滔滔不絕的說起這支騎兵的赫赫功勳,說起魏知在大越新得的稱號「草原之狐」,說了半天才發覺寧弈一言不發,只出神的看著煙塵消失的方向,頓時有些尷尬,呵呵一笑住口。
  寧弈立即發覺,輕輕笑了笑,道:「聽你說順義鐵騎和魏大人抗越事跡,真是令人熱血沸騰為之神往,這功是要請的,你們主營調度有方,也是要報請陛下嘉獎的。」
  此話一出人人喜動顏色,都心想傳說楚王殿下精明厲害長袖善舞,果不其然,主營最近明明沒有出戰,他一番話仍然說得人人熨帖,難怪成為當朝最炙手可熱的皇子。
  淳於鴻心中卻想得更遠,他是楚王門下,如今做了主帥,按說這個監軍就不該是楚王殿下,當初傳言也是說前來監軍的會是七皇子,不知怎的卻換成了楚王,主帥監軍一個派系,這是為君者大忌,天知道殿下費了多少心思,才促成此事。
  從辛子硯出京,到禹州大營擔任軍師就可以看出來,殿下為了來做這個監軍,已經不惜拋出自己最重要的伏手——辛子硯在朝堂上,一直以楚王對立者的姿態出現,並因此很得陛下器重,拿來作為制衡楚王的重要人物之一,也正因為如此,辛子硯是殿下在朝中最重要的暗助,主持大部分在京事務很得方便,如今陛下為了制衡主帥監軍同出一派系的情況,特地派出了辛子硯來「監視」殿下,雖然照舊是上了殿下的當,但對殿下來說,失去辛子硯在帝京坐鎮,一門主力全遠赴北疆,一旦出了什麼事,連退路都沒有,這後果更加可怕。
  帝京風雲變幻,他竟然不在帝京坐鎮,竟然連辛子硯也不惜拋出來,不怕被人有機可趁,也一定要到北疆來做這個監軍,到底是為什麼?
  淳於鴻腦子亂糟糟的,總覺得對於英明睿智的殿下來說,這是一出蠢棋,完全不符合楚王集團的利益,他猜想其中也許有什麼深意?可是怎麼看,似乎這都是對楚王不利的局面。
  正想著是不是找個機會委婉的試探下殿下,忽有人狂奔而來,老遠的大呼:「大帥,大帥,不好了——」
  「軍營重地,胡嚷嚷什麼!」淳於鴻臉色一沉,在殿下面前這樣大呼大叫,一點靜氣都沒有,不是叫殿下看在眼底笑自己帶兵無方麼?
  他怒極之下,就要喝令將那沒眼色的參將推出去挨鞭子,寧弈卻突然伸手虛攔了攔。
  他看著那參將跑來的方向——正是鳳知微帶著呼卓鐵騎消失的方向。
  「怎麼了?」
  那參將一仰頭看見他,臉色頓時變了,寧弈看著他的神情,眼睛緩緩瞇起。
  這時已經有人將朱世容的屍體抬了上來,淳於鴻臉色大變。
  那參將說了事情始末,那人一邊說一邊瞟著寧弈,淳於鴻將他牽到一邊,跺腳低罵:「你蠢!你怎麼不提醒魏知,這是楚王殿下的……」
  「我說了哇。」那參將苦著臉,「誰知道我一說……」
  他回頭望望寧弈,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淳於鴻也傻了眼,回頭望望寧弈。
  寧弈始終端坐馬上,似乎沒有聽見他們的對話,只凝視著一刀穿心的朱世容,這人是他的門下,在胡大學士引見下拜會過他,這個征北大營軍需官的肥差,還是他授意兵部給安排的。
  然後今天,在他到來之時,這個人死了。
  是死給他看的吧?
  看那一刀穿心,下手極狠,可以想見她下這個命令時的毫不猶豫。
  她出刀時,是將這人假想成他吧?
  她殺人立即出營,也未必是怕他追究罪責,而是根本不想看見他吧?
  寧弈注視著朱世容當胸的那個碩大的血洞,良久,緩緩抬手,撫住了自己胸前,同樣的位置。
  那裡,似乎也突然出現了一個血洞,穿過高原上兇猛嚎哭的風。
  似乎是痛,似乎是空,又似乎,不過是一夢。
  ==========
  朱世容被殺案,最終沒有追究魏知的罪責,用寧弈的話來說,魏將軍功大於過,何況朱世容違抗軍令本就當死,於是宣魏將軍前來接旨,小小懲戒也就是了。
  不過最終鳳知微連寧弈帶來的封魏知為副將的嘉獎令都沒接,淳於鴻已經找不著她了,說是帶著騎兵們已經進入格達山脈南部,在那裡找到一條小道,略微開闢一下,可以直搗大越主營後方,軍情緊急不容延誤,等事畢再來領旨云云。
  寧弈對著鳳知微派回來,一板一眼傳達魏將軍意思的姚揚宇,無奈的笑笑,什麼也沒說,將寫著魏知名字的旨意給擱下了。
  「殿下沒有別的吩咐,卑職告退。」姚揚宇完全沒有了帝京浪蕩之氣,動作利落的一個軍禮,便要匆匆回去好趕上隊伍。
  「揚宇。」
  姚揚宇在帳篷口停下。
  帳篷裡細小的塵絮飛揚,光影中寧弈的臉神情模糊,姚揚宇只看見他將指尖一柄筆桿輕輕轉著,似乎有什麼疑難之事沉吟難決。
  姚揚宇等了一陣,心懸已經開拔的隊伍,有點焦躁的要開口。
  寧弈卻似已經下定了決心。
  「魏將軍……可好?」
  鬆了口氣,姚揚宇原以為能讓殿下如此礙難,該是怎樣難答的問題,聽見這句,輕鬆的笑了笑,道:「將軍很好。」
  「怎麼個好法?」寧弈又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心中暗罵當初這小子廢話超多怎麼一從軍跟了鳳知微就這麼惜字如金了呢?
  「啊?就是很好。」姚揚宇瞪大眼睛,不明白殿下到底要問什麼。
  「我是說!」寧弈終於起了火氣,將手中筆重重一擱,「她精神怎樣?飲食如何?胖了還是瘦了?有沒有受傷過?現在在哪裡?」
  「哦。」姚揚宇恍然大悟,卻又皺起眉頭,覺得殿下這些話雖然也符合上位者對下屬的關心,但印象中似乎殿下沒這麼囉嗦?
  對面寧弈的目光看過來,雖然依舊是他不喜怒於色的模樣,但那眼光總讓人覺得,寒寒的。
  姚揚宇趕緊道:「精神極好,吃得卻不多,我總覺得將軍似乎不喜歡草原食物,但是卻沒見將軍表現出來過,只是有一次,糧食補給還沒到,軍需官先發了點乾酪餅子充飢,將軍拿了半塊在大家面前吃得津津有味,然後一轉身就不見了,我不放心,跟過去看,結果……」他猶豫了一下,住了口。
  「結果怎樣?」寧弈又想瞪他了,這人怎麼跟鳳知微跟久了連她的陰陽怪氣說半句留半句都學了個十足十呢?
  「結果我看見將軍在山丘後想吐,卻死命卡著自己脖子不許吐,憋得……我看著都難受……」姚揚宇咬咬唇,眼圈有點紅了。
  寧弈沉默下來,用手緩緩支住頭。
  你……其實一向是對自己很寬容的人,你知道世事多為難,所以不喜歡吃的東西,你從不願意勉強自己,然而如今連這點小事,你都學會了強迫自己。
  或者說,是誰強迫了你去強迫你自己?
  他支肘桌案,靜聽風聲,在一懷落寞裡淡淡的想著前事,烏髮長長的垂下來,流水般的半遮了顏容。
  姚揚宇安靜了下來,不敢讓自己焦躁的馬刺聲響驚動了此刻靜默滄桑的氣氛。
  良久聽見一聲幾乎微不可聞的歎息,淡淡的語聲從煙氣中游移而出。
  「後來呢……」
  「後來顧大人去了。」姚揚宇靜了一歇才低聲回答,「顧大人拍著將軍的背,然後……然後我就走了。」
  不知怎的,他就是覺得,當時看見顧南衣攪將軍入懷,細緻而又習慣的拍將軍背的一幕,不適宜說給殿下聽。
  不說,也已猜著,寧弈沉默了下來,隱在暗處的目光幽幽閃動,乾脆連話也不說了。
  這一刻的空曠寂寥讓人連心都似空落了起來,姚揚宇被這詭異的氣氛逼得心裡發急,急欲用言語再填滿此刻的空曠,連忙歡快的大聲道:「那也只是我猜將軍不適應草原食物,將軍精神很好,沒有瘦,也不見黑,睡得比我們遲,起得還比我們早,前幾天大越騎兵堵截我們,那天將軍還親自上陣了的,然後——」
  他又頓住了。
  寧弈抬起頭看他。
  「也沒有什麼……」姚揚宇結結巴巴,暗恨自己嘴快,「……小黃被人挑落馬,又被馬壓在身下,將軍去救他,挨了一冷箭……」
  他聲音越說越低,對面那人明明一句話沒說,他卻覺得四面空氣忽然冷而緊,像浸透了冰涼井水的繩索,將人捆住,徹骨之寒裡還不能透氣。
  扁扁嘴,姚揚宇心想今天真是失態,大概是將軍受傷這事折騰得大家都有點瘋,比如顧大人,竟然懲罰他自己面壁三天,誰去也不理,搞得將軍還去低聲下氣賠罪,真是怎麼想怎麼詭異。
  「你轉告你家將軍我一句話。」在姚揚宇快要被這沉默逼跑之前,寧弈終於開口,「——巨仇在前,遲早都能捅死,大可放心,有些事卻不宜操之過急,晉思羽溫潤其外,陰毒其中,若要殺帥,必須要有萬全之策方可動手,萬不可輕舉妄動,切記。」
  姚揚宇一怔,聽出寧弈語氣凝重,點頭應是,寧弈卻不說讓他走,又想了一陣,道:「你們騎兵營,呼卓部是不通軍事的戰士,掌兵的卻多是年輕人,易有貪功激進之弊,這樣吧,讓衛玉隨你們去。」
  姚揚宇又是一怔,衛玉這人他知道,是禹州大營第七營的校尉,父親是楚王府管家,他是正宗的楚王府家生子奴才,這樣一個人派到順義鐵騎,擺明了是要來做監軍的,以將軍看似溫柔實則睥睨的性子,能容許軍中另有耳目?
  可寧弈已經揮手,命他退出去。
  姚揚宇無奈,走到帳篷邊回身一看,寧弈還是那個支著肘的姿勢,手指無意的在桌案上輕輕畫著什麼,長長睫毛垂下,眉宇間隱約幾分疲倦。
  淡淡月光自掀開的簾幕照進來,遠處有戰士擦刀的碎音,那人沉默在黑暗裡,枕一輪寂寥月色,聽塞上凜冽刀聲。
  ==========
  有人在帳篷裡枕一輪寂寥月色,有人在高崗上沐塞上天風。
  鳳知微和華瓊,肩並肩躺在營地外的一處高坡,對著漫天繁星攤開身子。
  華瓊前段時間生了個兒子,坐完月子後,便毅然將兒子留在呼卓王庭托付給赫連錚,自己來到北疆和鳳知微一起,和鳳知微一樣易釵而弁轉戰疆場,她出身南海農家,自幼做農活鍛煉得身輕體健,人悟性也好,宗宸親自點撥她騎術武功,進步一日千里,更兼出手狠決斷強,如今也是鳳知微身邊頗有名聲的一員驍將,據說大越那邊送了她一個「黑寡婦」的稱號。
  之所以叫「黑寡婦」,倒不是猜到了她的女兒身,而是那是大越一種毒蟲的名字,有一對雙刀般的鋒利前螯,和喜歡使雙刀的華瓊,有異曲同工之妙。
  鳳知微也覺得,月色下咬著黑髮舉著雙刀奔馳向敵陣的華瓊,著實像只兇猛的黑寡婦。
  「你不高興?」華瓊的問話,不是疑問,而是肯定句。
  鳳知微咬著草根,笑了笑,剛要開口,華瓊立即又道:「得了,你下面的解釋一定是說楚王派來了一個探子讓你不舒服,可是知微,咱們之間你如果還用這種理由來搪塞我,你就不夠義氣了。」
  鳳知微笑了起來,「我說你越來越厲害了,我這還什麼都沒說,你都堵死了我的口……好,不為衛玉,那算個什麼?寧弈到底想做什麼我不知道,但他應該明白,放個人在我這裡,什麼用也不會有。」
  「你啊……」華瓊悠悠一歎,「平日裡冷靜睿智,遇上和寧弈相關的事,你就沒了平日一半鎮靜。」
  鳳知微默然不語。
  「你還打算躲他到什麼時候?」
  「不用躲。」鳳知微懶洋洋道,「冬天快要到了,要麼就是一場大決戰,要麼就要準備撤兵,北疆氣候嚴寒,大越那邊冷慣了不受影響,我們這邊抽調的邊軍和府軍,很多卻是南方換防而來,士兵們會吃不消,就算拖過冬天,春天道路翻漿更不利行軍,你看著吧,如果大越不撤軍,寧弈應該就準備決戰了。」
  「那你……」
  「我要搶頭功。」鳳知微坐起身,看著面前的白頭山,就是在這裡,前不久赫連錚派人給她遞消息,說有個牧民知道這裡有條隱秘小道,直穿過去,崖下就是晉思羽大營。
  「你看。」她掰著手指頭給華瓊算天盛兵力,「寧弈主營這邊有十個步兵營,四個弓弩營,一個盾牌營,兩個後勤營,禹州那邊也有差不多的兵力,麾下將領無數,自秋尚奇敗後還未有新功,楚王安插於各營的親信子弟也還寸功未立,這都急需要一場決戰來實現,而我們呼卓騎兵,說到底只算個外圍軍,這段時間我們出盡風頭,已經讓將領們十分不滿,所以一旦展開決戰,呼卓的騎兵營定然會安排在側翼穿插衝鋒,絕不會起到尖刀作用,這也是我一直游離主營之外,單獨打野戰的原因,在主營,不會有我們用武之地。」
  「但是一旦決戰開始,你便必須服從主營號令。」
  「所以,」鳳知微咬著下唇,「我要讓他們打不成這一場決戰,我要讓頭功只落於順義鐵騎之手,淳於猛現在也過來了,加上揚宇他們,順義鐵騎之中很多帝京門閥後代,只要在此戰中立下大功,將來他們就是天盛軍中的中堅力量,這是個難得的機會。」
  華瓊默然,半晌喃喃道:「太冒險了……」
  「千古功業險中求。」鳳知微冷笑一聲。
  華瓊思量半晌,朗聲一笑道:「我總是跟著你的。」
  「你還是別去了吧。」鳳知微道,「孩子還小,赫連錚那天來信說,他會笑了……」
  提到兒子,華瓊明亮的眼波也染上母親的柔軟,微笑道:「我前天給他做了件百納兜,讓大王信使帶回去,也不知道穿上了沒有。我還給知曉做了一件,聽說她長得飛快,可不要嫌小。」
  「可別提知曉。」鳳知微趕緊來捂她嘴巴,後怕的四處看看,生怕隱形的顧少爺會突然冒出來,「南衣最聽不得這兩個字,你別看他不說,心裡想得很,那天我在他包袱裡看見以前知曉用過的奶瓶,他居然一直帶著。」
  華瓊吃吃的笑,道:「好了,玉雕兒越來越像個人了,知道思念也是好事。」
  「哦?是人都知道思念。」鳳知微斜睨她,「你知道不知道?」
  「我?」華瓊裝傻,掠掠鬢髮,吸吸鼻子,「知道啊,我思念我家華長天。」
  鳳知微詭異的笑起來。
  「你笑什麼?」華瓊愕然的看她。
  鳳知微抿著嘴,不說話,在衣服裡細細碎碎的找著什麼,半晌掏出一封信箋,按在心口,裝模作樣歎了口氣,道:「某些人可憐哦,日思夜想,輾轉反側,費盡心思尋遍中原,卻遇上天下最無情的女子,一句不提,到現在還想著另一個男人!」
  華瓊的眼睛亮起來,伸手就來奪信,「我看看!」
  鳳知微看著她從不矯飾的神情,也覺得心中難得的有了明亮的歡喜,突然便起了逗樂之心,將信往身後一收,笑嘻嘻道,「啊?幹嘛?和你有什麼關係?去去,不要打擾本將軍思考軍情。」
  「軍情你個呸啊。」華瓊撲過來就去擰她的臉,「你這壞女人,我的信居然藏著不給我,看我不撕碎了你!」
  「關你什麼事關你什麼事你這春情亂髮的女人。」鳳知微抓著信跑開去,華瓊嗷的一聲抓著她腰帶將她撲倒,兩人在草地上滾成一團,脆亮的笑聲衝上雲端,驚得一彎上弦月都更亮了幾分,探頭出雲層悄悄窺看,窺看這絕世女子,難得拋卻重重心事的純然歡喜。
  「你這個……潑婦……」鬧了半天鳳知微累了,氣喘吁吁癱在高坡上,將信對華瓊揮舞,「……我就該……不告訴你……急死你……」
  華瓊白她一眼,一把奪過信,笑瞇瞇去坡下讀了,鳳知微坐起身,翻翻白眼——這女人,讀信還要找個地方躲起來。
  她舒舒服服躺下來,雙手抱頭,帶一抹微笑望著一彎笑眼般的月,覺得今夜月特別明亮,風特別清爽,風裡有龍膽和格桑花的淡而清郁的香氣,讓人想在這樣的月色裡,歌唱。
  她想她猜得到信中會寫什麼——那個精明伶俐的少年,曾以為眷戀不是愛情,曾因為婚姻的順理成章而忘記去思考背後的情意,然而當她一旦離開他,他便霍然明白,有一種圓滿存在時不覺得其珍貴,卻在缺失後驚覺空落。
  能尋找將近一年,能百般輾轉找到她這裡,可以想見燕懷石經歷了多少周折,而這樣的周折,已經將所有心意都證明。
  坡下有蹬蹬的腳步聲,華瓊大步奔上來,清秀臉龐微微發紅,眼睛發亮,薄薄的信箋在她指掌間飛舞,像一雙翩翩的蝶。
  她跑到鳳知微面前,站定,胸脯一起一伏的望著她,想說什麼似乎一時又說不出來,霍然扭頭,蹬蹬蹬的又奔下去了。
  鳳知微愕然坐起,想笑,卻又沒能笑出來。
  是怎樣的歡喜盈滿胸膛,令人連言語都無法表述,直欲將心肺炸裂,炸上天堂。
  鳳知微笑著,真心為那女子而覺得快樂,卻沒發覺自己的眼底,不知何時已經蒙上夜霧般的淡淡憂傷。
  蹬蹬蹬腳步聲響,華瓊又奔了上來,鳳知微這回可真忍不住了,正要取笑,華瓊忽然將信箋小心的往懷中一塞,雙手叉腰,對著北疆茫茫天穹,大叫:
  「啊!我好歡喜!」
  「我好歡喜我好歡喜我好歡喜我好歡喜……」四面遠山將那聲喜極的歡呼隆隆的傳開去,再無邊無垠的反射回來,在所有人的耳中,不斷激盪。
  鳳知微的眼淚,奪眶而出。
  ==========
  這一夜北疆的風滌蕩,高崗下兩人頭靠頭聽夜的吟唱。
  華瓊將信按在心口,閉目假寐,突然吸了吸鼻子,道:「鳳知微你多少天沒洗澡了?」
  鳳知微動也不動,懶洋洋道:「和你一樣。」
  兩人坐起來,各自看看對方,本就沒有條件洗澡,再加上剛才一陣瘋鬧,頭髮間都是灰土,不說還好,一說,便覺得身上髒得不可忍受,再不洗澡就會死。
  「剛才我繞底下轉了一圈,看見遠處有條河。」華瓊指指西邊。
  「那好,去洗澡!」鳳知微立即起身,對著空氣道,「顧兄,我去洗澡了,就在附近,別擔心。」
  華瓊吃吃的笑,道:「你還是擔心下你自己會不會給看光吧,他肯定會跟去的。」
  「男女非禮勿視。」鳳知微肅然道,「這個他是懂的。」
  「得了吧,知曉的澡都是他親手洗,知曉不是女的?」
  鳳知微訕訕的笑,一把拖了她道:「就你囉嗦,走吧!」
  河不大,對面有個小樹林,稀稀拉拉幾棵樹,河水清冽,在月色下光芒粼粼,兩人一看,頓時覺得身上更癢,華瓊已經開始脫衣服,鳳知微慌忙對身後打手勢。
  跟過來的顧少爺乖乖的轉過身去。
  他坐在河邊,背對著河,面對著一塊大石,石頭上擱著兩人衣服,鳳知微放心的脫下面具和衣物,進入河中。
  征戰北疆,好久沒洗澡,機會難得,鳳知微打算乾脆連頭髮也洗一洗,她解開長髮,站在河中,一點點梳理有點打結的發。
  月色牛乳般瀉下來,照上小河,照上河中玲瓏窈窕的女體,再照上岸邊白石。
  顧少爺坐在白石面前,專心的看守著兩個女人的衣物。
  月下白石如鏡,反射河中景物,而他正巧坐在鏡前。
  白石如一卷幕布,映出女子纖細精美的曲線,長髮如瀑,垂在細緻肩頭,垂下美妙亦如流波的輪廓,幾乎長及膝窩,雙腿修長如玉竹,倒放琵琶般流暢的身軀弧線,到了腰間是細不可一握的收束,再往上,是恰到好處的微微隆起……
  顧南衣忽然轉開眼光,一瞬間月色薄透,映見他耳根微紅。
  生平第一次臉紅,只為投影於白石上的那人身姿。
  手指有點無措的摳緊了地上草皮,顧南衣平緩了十幾年的心,於今夜此刻,在看清楚那石上風景時,突然砰砰的跳動起來,越跳越急,越跳越奔騰,彷彿哪裡竄出了奔馬,驚蹄尥蹶,瞬間踏亂了萬里河山。
  星火繚亂,聲聲湍急,聽不見四面聲音,看不清天地穹廬,顧南衣按住亂跳的心口,以為自己這一刻得了必死絕症。
  他在一懷初動的慾望裡懵然著,努力控制生平首次脫韁的意識奔馬,因此混亂中沒有注意到,他背對著的地方,隔河的小樹林裡,隱約有些極細微的響動。
  那裡,一堆殘亂的石頭後,無聲無息潛伏著一道人影,黑暗中一雙眼睛細長明媚,如鬼火幽光浮漾。
  他緊緊盯著河中的兩個女子,目光著重落在鳳知微身上。
  月夜小河中,水聲遮擋一切,鳳知微專心梳理自己打結的亂髮,她的半邊臉落在月光裡,一張膚光如雪,清艷至於絕俗的容顏。
  月色打在她長長的睫毛下,顯出一層淡淡的溫柔的弧影,脫下雙層面具的她,洗去薑黃,洗去煙熏垂眉,現出晶瑩肌膚,飛揚長眉,和煙籠霧罩的秋水之眸。
  樹林中的人,盯著鳳知微,眼神一片異光,隨即目光落在河岸邊用石頭壓住的人皮面具上。
  他漸浙浮起一絲薄薄的笑意,像一道鋼絲,拉過這靜謐的夜色,掠出鋒芒如雪。
  半晌,鳳知微和華瓊洗好上岸,顧南衣始終僵硬的背對著她們,沒有回頭。
  那黑影一直等到三人離去,才如一道輕煙,消失在月下。
  ==========
  草原上的太陽,光芒萬丈的升起,日光下長長的車隊,迤邐而行。
  這是給鳳知微的順義鐵騎運送糧草的車隊,呼卓部的糧草,一直就近從禹州調取,本來順義鐵騎可以從主營請求撥糧,但是鳳知微轉戰北疆,出沒不定,更兼對主營不夠信任,所以還是由禹州撥糧給呼卓,再由赫連錚和鳳知微約定取糧地點,呼卓族人對地形熟悉,也免得被大越所趁。
  這次的運糧隊有點不同,分外的齊整嚴肅拱衛森嚴——因為順義王也在隊列中。
  鳳知微雖然沒有對赫連錚說起自己的作戰計劃,赫連錚卻從她的動作中猜到了她要行險,他放心不下,將呼卓事務交給牡丹大妃,自己親自押送這批糧草去和鳳知微接洽。
  要冒險,一起冒。
  反正草原有牡丹大妃,還有「知曉活佛」。
  赫連錚騎在馬上,想著很快就可以見著鳳知微,唇角笑意明亮。
  前方突然停滯了一下,隨即有些騷動。
  赫連錚直起身。
  「大王!」
  一個戰士奔過來,眼神驚異,「前面……前面……」
  赫連錚皺起眉,不待他說完便撥馬過去。
  他的馬正是晉思羽那匹絕品越馬,鳳知微將這馬送了他,晉思羽和赫連錚有間接的殺父之仇,赫連錚花了很長時間調教好了這匹馬,騎著甚解氣。
  前方人群之中,隱約是個披頭散髮衣不蔽體的婦人。
  赫連錚心中一跳,第一反應差點以為是騎兵出事有人來報訊,仔細一看不是,再仔細一看,他呆了。
  「梅……梅……」他難得的結巴起來。
  地上的人抬起頭,青紫浮腫面目全非的臉上,唯有一雙眼睛,還是舊時顏色。
  她一看見赫連錚,先是怔一怔,似乎精神遲鈍的瞇著青腫的眼看了他半天,等到認出他的那一刻,眼淚瞬間無聲流了滿臉。
  是沒有聲音的那種哭,體內像是有無數的噴泉,將液體無聲無息的不斷噴出來,似乎永遠沒有盡頭,永遠要這麼無休無止的流下去。
  她哭得渾身抽搐,哭得雙眼翻白,那些奔流的淚水從傷痕斑斑的浮腫的臉上流下,將滿臉的灰塵沖刷如溝渠,卻始終無法發出任何哭聲。
  不是極深極沉極無言的疼痛,誰也無法這樣哭。
  所有人都露出不忍神色。
  他們都認識梅朵,那個尊榮鮮艷的女子,多少年公主似的生活於王庭,誰也無法將現在慘不忍睹的她和原先的她聯繫在一起。
  「梅朵!你怎麼會這樣!」赫連錚翻身下馬,一把抱住了她,「你怎麼會——」
  他的聲音突然頓住,慢慢的看著梅朵的裙裾——衣不蔽體的破爛皮袍裡,露出不整的褻衣,而那些褻衣上,全是斑斑的舊血痕,還衝出一股腐爛發臭的氣息,中人欲嘔。
  赫連錚的臉色變了。
  「阿札!」
  抖了半天的梅朵,在他僵住的那一刻,終於炸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話。
  「阿札——」她一開口便是呼號,嗓音已經破了,夜梟一般炸在寂靜的空氣裡,聽來瘆人,「你要殺我,便殺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
  她掙扎著爬起來,瘋狂的撲向赫連錚,尖尖的十指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死死的卡在他的肉裡,她拚命用頭撞她,歇斯底里的叫:「你怎麼不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
  赫連錚一動不動,任她摳任她撞,他雙臂上全是血痕,細細的鮮血流下,滴落在草地上,護衛衝上來要拉她,赫連錚厲烈的眼風飛過去,沒人敢動了。
  「梅姨……這是怎麼回事?」赫連錚輕輕拍著梅朵,眼睛不敢看她破爛皮袍裡露出的青紫的肌膚。
  「你問我?你怎麼不問問你自己?」梅朵霍然抬臉,眼睛裡全是血絲,「你千挑萬選,為我選了那個老變態!你安排護衛送嫁,讓他們在路上輪姦了我!那老傢伙恨我不是完璧之身,打我,罵我,關我黑屋子,不給我吃喝,還用棍子搗爛……搗爛我!札答闌!札答闌!你為什麼不殺了我?或者二十年前,我為什麼要救你?」
  她霍然張開滿嘴白森森的牙齒,嗷嗚一口咬在了赫連錚的手臂上。
  她咬得極其用力,鮮血幾乎立刻迸射開來,赫連錚一動不動,揮手拂開衝上來的侍衛。
  半晌梅朵身子一軟,掛在了他的臂上,居然牙齒還沒鬆開。
  赫連錚半扶半抱著她,仰首望天,沒有人看得清他臉上神情,良久他道:「隊伍裡有婆子,叫一個來。」
  因為鳳知微和華瓊是女兒身,所以運糧隊每次都會找理由安排一兩個婆子方便鳳知微,婆子幾乎是被護衛拽過來的。
  赫連錚已經將梅朵抱進了車裡,自己坐在車轅上,由護衛給他包紮臂上的傷口,看婆子過來,冷冷道:「進去給梅姨檢查下身體,出來告訴我,記住,你看見的,從此給我爛在肚子裡。」
  婆子嚇得一抖,趕緊應了鑽進車裡,半晌出來,面露憐憫之色,在赫連錚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赫連錚默然不語,揮手示意她下去,默默坐在車轅上看天半晌,轉身進了車廂。
  梅朵已經換了一身衣服,躺在那裡,瘋狂的神情已經安靜了下來,看見赫連錚,她竟然還笑了笑。
  隨即她張開雙臂,對著赫連錚,輕輕道:「阿札……阿札……我剛才以為我要死了……突然看見你,我要瘋了……我有沒有咬痛你?我看看……我看看……」
  赫連錚看著她憔悴的氣色,眼圈一紅,差點落下淚來,將自己包紮好的手臂遞過去,勉強笑道:「沒事,小傷。」
  梅朵撫摸著他白布包紮的傷口,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
  半晌她輕輕道:「阿札……不是你,不是你是麼?你是我從小養大的,你沒有這樣比豺狗還惡毒的心!」
  赫連錚默然不語,半晌艱難的道:「梅姨……這也許只是個誤會……」
  「誤會!」梅朵立即激動起來,掙扎著坐起身子就要掀開皮袍,「什麼樣的誤會會造成這樣的——」
  「別!」赫連錚慌忙按住她,「別!梅朵姨媽,你別激動……我們慢慢說……」
  梅朵閉上眼,胸口起伏,半晌冷冷道:「順義大王閣下,既然您不信我的話,便親自派人把我送回德州馬場去吧!也好讓你的人親眼看看,到底是誰在撒謊!」
  「梅朵姨……別說那樣的話,我沒有不信你。」赫連錚輕輕道,「但我也知道,知微不是那樣的人,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誤會,這樣吧,我還有點事,先派人送你回王庭,有什麼事回來再說,好嗎?」
  「你丟我一個人回王庭?」梅朵霍然睜眼,「你丟我單獨面對你那豺狗般兇惡,兀鷹般狡猾的王妃?你是要再次送我進火坑?」
  赫連錚張了張嘴,不能說鳳知微已經不在王庭,只好道:「那麼不回王庭,我把你托付給青鳥族長,讓他來照顧你……」
  「算了吧大王!」梅朵冷笑起來,「你的人,現在都是你那位大妃的走狗!你看著吧,你今天送回我,明天我就會被送回德州!」
  「那你要怎樣?」赫連錚皺眉。
  「我跟著你!」梅朵語氣堅決,「你到哪裡,我到哪裡,阿札……我這個樣子,你叫我還敢相信誰?你若不肯帶我,我立刻滾下車,死在你的車輪下!」
  她說著便爬起身,掙扎著揮開被褥,往車下滾。
  赫連錚攔住她,卻決然道,「梅朵姨,不管什麼事,不管誰的錯,都要等我回來再說,現在我不能帶你,我此行……很重要。」
  他不再說話,快速將梅朵一拾,拎下車,喝道:「留下二十人,護送梅朵回青鳥部!」說完再不回頭,策馬便走。
  剛走了沒幾步,就聽見身後驚呼聲。
  他回首,便看見梅朵掙脫了護衛,竟然追著車隊跟著跑,她剛才下車沒有穿鞋,此時赤足在沙土地上一跑,頓時腳底磨破,地面上一串斑斑血跡,然而她像是毫無感覺,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猛然縱身一躍,抓住了最後一輛車的邊沿,竟然就這麼把自己死死的拖掛在了車邊。
  赫連錚霍然變色,大吼:「停車!停車!」
  車馬立即停下,赫連錚快馬馳近,死死扒著車轅的梅朵淒然抬頭,道:「阿放……你不要我……我屍首也跟著你……」
  赫連錚愣在了日光下。
  「阿札,你在怕什麼?我能對你和你的大妃怎樣?我這個樣子?」梅朵淒然一笑,「我知道你護著她,我都這樣了你還護著她,可你既然無論如何都相信她,你就把我帶著,問問她,問問你家冰清玉潔的大妃,我有沒有冤枉她?」
  赫連錚默然不語,堅定的神色終於微微露出一絲動搖。
  梅朵扒著車轅,仰起臉看著赫連錚,淚光盈盈裡輕輕道:「阿札,我的阿札……你永遠都是這麼堅定,那時你兩歲……我抱著你在草垛裡,你一聲都不哭,還和我說,梅朵姐姐,我們都不用怕,不用怕……你那麼小,可我抱著你突然便不抖了,你都不怕,我怕什麼呢?你叔叔的長槍扎進草垛,扎破了你的手掌,你動都沒有動,我還怕什麼呢?不過是冰湖……死不了……阿札你看……我現在這樣,也沒死……我的阿札……這個世上,我什麼都沒有了,活下去……為了你,死了,還是為你……」
  「別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