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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0章

  卷二歸塞北第十九章相遇
  室內很安靜,侍女們都去送晉思羽,屋中只剩下了她和阮郎中。
  她還是那閉目養神的樣子,阮郎中則專心寫藥方,誰也沒對誰多看一眼。
  四面只有克烈渾濁的呼吸,古怪的響著,她突然睜開眼,誠懇的對著阮郎中背影道:「先生好歹救我這朋友一救,為了我,已經死了一個,萬不能再死一個。」
  阮郎中提著筆,疑問的回頭看她。
  她扯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卻沒有說什麼,只道:「先生看救得麼?」
  阮郎中傾身看了看,道:「此人求生意志極強,身體底子也好,倒也不是不能試試。」
  「那便拜託先生了。」她笑笑。
  侍女們送完普思羽回來,阮郎中吩咐:「把這個病人抬出夫人房間去,不要過了病氣。」
  又取出一把藥草,道:「懸掛在門楣上方,每日夜間熏一個時辰,至於其餘的什麼熏香之類的,都不要用了,病人受不得這個。」
  他說什麼,侍女們便做什麼,想來已經得了晉思羽吩咐。
  開了藥方,拿藥煎藥,藥是藥童煎的,餵藥的卻是侍女,藥童直直站在床邊,不走,盯著那藥碗。
  「你這人好不曉事。」侍女被看得難受,忍不住責怪,「盡杵在這裡做什麼?」
  正翻撿藥囊的阮郎中急忙趕過來,拉走藥童,一邊低聲道:「小呆,別不懂規矩!」一邊對侍女笑道,「姑娘莫怪,這是我行醫以來的規矩,要看著病人喝藥時的反應,好隨時斟酌藥方,失禮了。」
  那侍女這才轉怒為喜,抿嘴一笑,倒大方的讓了讓身子,道:「反正看的又不是我,你愛看就看。」
  阮郎中還想拉走藥童,藥童突然一甩袖子,阮郎中被推了個趔趄,忍不住訕訕苦笑,道:「這實心眼的孩子。」不再試圖拉他,卻也站在他身邊不走。
  短短榻前這下子站了兩個人,其中一個直勾勾盯著侍女餵藥,這誰也要不自在,她卻若無其事,眼皮子也不掀一下,一口口喝完,侍女取出帕子給她按了按唇角,笑道:「姑娘今天喝藥特別爽快。」
  「我覺得這藥舒服,雖然苦了點,但是喝下去不那麼翻江倒海。」她淡淡答,隨即閉上眼睛。
  阮郎中立即知趣的拉著身子有點僵硬的藥童退出去,那孩子步子沉重,走起路來拖泥帶水,侍女們都哧哧的笑,覺得傻子好玩。
  兩人身影即將消失於門邊的時候,她突然睜眼,看了兩人背影一眼。
  彷彿背後有眼睛般,藥童也突然回身看向她。
  卻只看見她閉著眼,安睡如前,一副從來沒有睜眼過的樣子。
  門檻上一回身,不過略略一瞬。
  他的目光飄了千里萬里,不能抵達。
  ==========
  侍衛隊長劉大人,領了今日新選的侍衛進二門,一路上不斷有人打招呼行禮,看著這個幸運兒的笑容,卻都有幾分古怪。
  像是覺得什麼好戲要開場,但是又得忍著,絕對不能被當事人發現那種神情。
  新選進來的高個子倒沒有發覺這些,神采飛揚,左顧右盼,一哥鄉下人進城的樣子,將浦園看了個飽。
  「我說,你叫什麼名字?」侍衛隊長手搭著他的肩,笑吟吟問。
  高個子有點奇怪的低著頭,心想這傢伙比自己矮半個頭,非得把手搭他肩上艱難的仰頭說話,不覺得難受?嘴上卻恭謙的道:「小的叫劉三虎。」
  「三虎啊,好名字,還和我一個姓,真是難得的緣分。」侍衛隊長呵呵笑,大力拍他的肩,「放心,跟著我,以後我會好好對你。」
  劉三虎喜笑顏開的望著他,一個躬身乾脆利落的彎下去,「謝大人抬舉!」
  「我叫劉源。」侍衛隊長拉起他,抓著他的手,將他上上下下又打量一番,眼神裡浮出一絲隱秘的笑意,道,「我得好好栽培你,從今兒起,你和我住一屋吧。」
  四面的侍衛們都豎著耳朵聽著,聽見這一句,再看看高個子的身子骨,唇角都勾出詭異的弧度,趕緊轉身的轉身,做事的做事,都把自己搞得很忙。
  劉三虎這回倒沒有露出喜色,遲疑道:「和大人住一屋?這……不合適吧?」
  和你住一屋,大王我要怎麼去找人啊。
  「嗯?」劉源挑起長長的尾音,眼睛斜睨過來,「什麼合適不合適?我說合適,那就合適!」
  劉三虎壯士反應靈活,立即一掃猶豫之色,啪的一躬:「是!」
  「來,我帶你去看看我們的屋子。」劉源轉怒為喜,一把牽過他便往前院西廂走,身後侍衛們探頭探腦,面面相覷神情詭秘,等到兩人身影轉過去,「嘩」的一聲笑開。
  「喂,又一個!」
  「老劉這下可爽了。」
  「咱們來賭賭,明兒那傢伙是外八字走路呢,還是直接就請假了?」
  「我賭請假!」
  「外八字!」
  「請假!」
  後邊笑成一團,前邊兩個人自然都聽不見,劉源拉著劉三虎,直接進了西廂一間房,這房位置幽靜,四面都是花圃,也不見個下人。
  劉源直接就把劉三虎帶進了內間,往床上一靠,拍拍床板,對劉三虎招手道:「這是你的床,來。」
  劉三虎偏著頭,看著劉源,「啊?」的一聲。
  「來啊。」劉源瞇著眼睛笑,「給我看看你,身子骨結實不結實?」
  「大人先前不是看過了麼?」劉三虎愕然,慢吞吞的過來,站在床邊。
  「就是看過了,好漂亮的……」劉源嘻嘻的笑,「所以想再看看……」
  劉三虎似乎愣在那裡,不動了。
  「傻子!不知道劉爺我看上你了嗎?」劉源笑吟吟抬頭,「啪」的一拍劉三虎屁股,一聲脆響。
  劉三虎被拍得蹭一下跳起來,摸著屁股,瞪著劉源,瞇縫眼也張開了,圓溜溜的。
  劉源撇撇嘴,「裝什麼傻?看你這伶俐樣子,也不像個不懂事的,這事兒,說句好聽的,叫男風,說句不好聽的,叫屁股官司……來,陪爺玩好,有你的好處。」
  說著站起身,雙手搭在劉三虎肩上,一用力,傻傻的劉三虎便被推倒在床上。
  「好身子骨的,可惜還要劉爺我費勁……」劉源眉開眼笑,「劉爺我喜歡玩一點小花樣,小乖乖,你忍著點啊。」
  一抬手拉開身側櫃子抽屜,裡面滿滿的是綁繩鞭子之類的東西,將那些東西慢條斯理放好,劉源一手按著劉三虎,一手猛力一撕,嗤啦一聲劉三虎衣襟被扯開一大塊,露出淡蜜色的堅實晶瑩的胸膛,在幽黯燭光下綢緞般熠熠閃光。
  「真是漂亮的……」劉源嘖嘖讚歎,「人長得一般,身子果然是難得一見……」
  劉三虎閉著眼睛,皺著眉頭,從剛才到現在,他一直沒動,沒說話,緊閉的眼皮下眼睫迅速顫抖,似乎在激烈的思考,同時顫抖的還有他的手指,在床沿不住抓握,木床板被抓出一道道指痕。
  「小乖乖……忍著點啊……」劉源曖昧的笑著,拿起一截繩子,繞過劉三虎頸項,又繞向他赤著的胸膛,「陪劉爺玩個痛快……」
  「操!」
  一聲低吼,獅子般沉怒的咆哮,劉源一驚,隨即覺得勁風撲面,來勢兇猛逼得人氣息一窒,恍惚中七彩寶石般的光芒一閃,砰一聲已經被踹倒在地。
  他大驚抬頭,便見被按倒在床上的那個人躍身而起,半空裡怒撲如黃金雄獅,一腳便叫他踹倒,隨即矮身一跪,膝蓋狠狠壓上他胸膛,頂得他胸骨一陣吱吱嘎嘎脆響,險些就要碎裂。
  這一切發生於猝然之間,劉源滿腔綺念霍然被澆了一盆冷水,腦海中一片空白反應不及,隱約似乎聽見劉三虎低低咕噥了一句:「……對不住,我實在忍不了……」
  這句話的意思他沒懂,他惶然抬頭,劉三虎的臉已經惡狠狠的逼了下來,「他媽的死兔子!死兔子死兔子!」
  劉源張了張嘴,想說我不是兔子我是愛玩兔子,劉三虎卻已經呸了他一臉唾沫,一抬手扯下自己脖子間的繩子,三下五下胡亂將劉源捆起,砰的扔在地上,腳踩劉源胸膛,呸的一聲道:「媽的,士可殺不可辱,既然放倒了你,不如來個痛快——老兔子,你忍著點!」
  他一掀裝滿皮鞭的抽屜,胡亂抓出一條,拿在手裡,劈頭蓋臉就對著劉源抽了下來。
  抽一句,問一聲。
  「他媽的叫你玩兔子?」
  「啪!」
  「他媽的叫你喊我小乖乖?」
  「啪!」
  「他媽的叫我忍?」
  「啪!」
  「他媽的陪你玩個痛快?揍你個痛快!」
  「啪!」
  「他媽的你玩就玩居然玩得這麼噁心,害得老子想咬牙犧牲都沒能堅持下去!你害死老子了!」
  「啪!」
  劉源被打得嗷嗷叫,在地上滾來滾去,漸漸的卻不叫了,只用胳臂護住頭臉,卻從胳臂縫裡偷偷仰頭看劉三虎。
  頂上那人,從躺在地下的角度看上去十分高頎,寬肩細腰窄臀長腿,黃金般漂亮的身材。被扯開的衣襟忘記掩上,露出一大片淡蜜色飽滿胸膛,額頭和胸上因為出力和氣憤,沁出晶瑩汗珠,在昏黃的燭光下反射鑽石般的光澤,濃郁的男人氣息發散出來,這一刻暴怒的男子,有種俊美雄獅般的雄性魅力。
  劉源著迷的望著,突然便忘記了劈頭蓋臉的疼痛——這種鞭子本就是遊樂所致,並不傷人筋骨,他漸漸放開手,劉三虎霍的一鞭子又抽下來,劉源卻不讓,嗷的一聲撲上去,抱住了劉三虎的腿。
  「大王!」
  一聲稱呼石破天驚,劉三虎舉著鞭,愣了。
  「大王……好人……」劉源抱著他的腿,氣喘吁吁的蹭著他,仰頭媚笑道,「打我……打我啊……」
  劉三虎緩緩低頭,瞪著他,完會忘記該做什麼了。
  「你是我的英雄,我的大王……」劉源伸手去抓他手中的鞭子,「都說我喜歡玩兔子……其實我更愛你們折磨我……就是沒人敢……一直沒人敢……我只好去玩他們……對他們舉鞭子的時候,其實我多希望有個真男人……像這樣狠狠的……狠狠的……」他抓著劉三虎的手,把鞭子往自己面前湊,「來……來……快點……只要你肯……我什麼都答應……」
  劉三虎怔怔的看著手中的鞭子,看著一臉歡喜激動,滿面紅光,連鼻翼都興奮得不斷翕動的劉源,臉上露出了崩潰和驚喜交雜的表情。
  「他媽的……」他直著眼睛,喃喃道,「這世道真是太他媽的讓人吃不消了……」
  隨即他低頭,看著一臉春情的假攻實受被虐狂劉兔子,將鞭子霍霍舞了個鞭花,惡狠狠低喝:「要我打?」
  「嗯。」劉兔子一臉沉醉的點頭。
  「什麼都答應我?」
  「好人……」劉兔子氣喘咻咻的抓著鞭子,「什麼都成……」
  「我要進後院做王爺親衛!」
  「好!」
  「他奶奶的,這下子不打你倒對不起你了。」劉三虎一甩頭髮,忍住仰天長嘯及長笑的衝動,啪啪啪胡亂連揍三鞭,扔下鞭子抬腳就走。
  不用懷疑有詐,再有詐也搞不出這種奇葩來。
  褲腳突然被人拉住。
  「心肝!」劉源仰頭喘著氣,抓著他的靴子,「再來一鞭!」
  ==========
  新來的劉侍衛,第二天沒有請假,倒是侍衛隊長劉大人,請假了。
  侍衛們看著意氣風發走向後院的劉侍衛,露出五雷轟頂的表情。
  這孩子怎麼玩的?這麼兇猛?兔子把大爺給玩倒了?這得多深的功夫啊。
  劉侍衛意氣風發,高高興興去內院報到,報到了才發現,說起來是王爺親衛,但是也不是時刻跟在王爺身邊的那種,王爺親衛也分內外之別,他是守在內院門口的那種,劉侍衛十分不滿,很想再回去揍老兔子一頓換個一等親衛來做做,想想那種親衛只怕得晉思羽親自批,老兔子還沒那個權力,只好罷手。
  晉思羽大部分時間都在內院,聽說他最近新納了一個小妾,十分寵愛,小妾生病,他便夜夜宿在她房內,侍衛們消息很靈通,說起這個都眉飛色舞,說那個小妾無人見過,王爺珍寶似的養在深院,有人遠遠看過一眼,弱得風似的,也看不出什麼好來,又說王爺看似和藹,其實對女人上頭一向淡漠,難得動了心,這女子要是能養好身子早日生個一男半女,保不準將來就能飛上枝頭,王爺已經有正妃了,側妃位置卻還空著呢。
  每逢說這些,劉侍衛便默默聽著,有天侍衛們再次談起,他便道:「那小妾有病嗎,王爺會喜歡一個病秧子?」
  「美人捧心更添風姿嘛。」一個侍衛文縐縐的來了句,又道,「王爺為她特地找了三鼎山的名醫來呢,聽說最近好了些。王爺怕她隨時需要大夫,特地允許那兩個人就住在淬雪齋。真是難得這麼用心。」
  「那內院也允許住外男啊?」劉侍衛咋舌一笑,「連咱們都一步進不去呢。」
  「得了吧,不進去是你的福氣。」一個侍衛懶洋洋道,「那內院是什麼?龍潭虎穴!步步危機,光是從盛京運來的……」
  「老四!」一個侍衛突然開口一喝,先前說話的侍衛立即住口,訕訕的笑笑,拍了拍劉三虎的肩,道:「兄弟,反正那不是咱們該關心的地方,不問也罷。」
  「誰對內院有興趣?」劉三虎嗤之以鼻,托著臉十分神往的道,「我是對女人有興趣……家裡窮,二十二了還沒老婆呢!」
  侍衛們一陣哄笑,一個副隊長笑道:「你這話倒在理,外院多曠男,內院多怨女,我上次見過幾個,確實有幾分姿色,咱們這個身份,將來就是跟王爺回了盛京,在那天子腳下煌煌帝都,也沒人多看咱們一眼,不如就在這浦城,討個清白本分的,做妻做妾都成,三虎兄弟,你是本地人,你要真有這打算,兄弟倒可以幫你看著點。」
  「那就拜託哥哥了!」劉三虎喜不自勝站起來就是一躬,「我老娘盼我娶個媳婦回去,都快盼瞎眼了!」
  侍衛們哄笑著,推搡著劉三虎,打趣他討到老婆要請客,又開始興致勃勃討論內院哪些侍女長得不錯可以考慮,劉三虎嘿嘿笑著,跑出來撒尿,一邊撒一邊低低咕噥,「色誘完了男的色誘女的,老子真是男女通殺啊……」突然一聲低喝:「誰!」
  牆頭上黑影一閃,現出一個人影子,劉三虎似乎看不清楚的瞇著眼打量,突然一個肘錘就橫搗了出去,直襲對方胸口,肘底風聲虎虎,殺氣凜冽,「受死!」
  黑影一閃,輕飄飄一掠,從他肘底枯葉般游移過去,一抬手,就封了劉三虎出手上下三路。
  隨即嘻嘻一笑。
  劉三虎皺起眉,隱約覺得這笑聲有點熟悉,心中一動收了手,不再說話,凝眉注視黑暗不語。
  對方漸漸顯出身形,青衣小帽,外院小廝打扮,容貌平常,一雙眼睛卻十分靈動。
  劉三虎仔細打量他身形,半晌遲疑道:「你……」
  對方扁扁嘴,道:「我什麼我?別問我,我現在也不知道我是誰了。」
  劉三虎目光一閃,露出恍然神情——聽這落寞賭氣語氣,八成是那個橫插一槓子導致她失母喪弟的某人貼身護衛。
  對這個人他可沒好感。
  「哎喲,聽說閣下不是回復自由身了嗎?怎麼會出現在此地,莫非見浦城風光獨好,前來度假?」
  劉三虎壯士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也有諷刺人的特長。
  對面那個帝京第一嬌縱護衛卻並沒有跳起來,撇撇嘴,道:「是啊,風光獨好,有拍起來啪啪響的漂亮屁股,有兔子做不成最後玩兔子的老千,還有天天用鞭子疼愛人的小乖乖,真好看。」
  「……」
  劉侍衛青筋暴起,瞇縫眼瞪成球,手指骨格格直響,清脆得一陣鞭炮似的。
  耳根後卻有很可疑的一陣薄紅……
  「我可不是來和你打架的。」小廝退後一步,有點委屈的扯扯自己的布衣,「我找你商量,你想個辦法,把我送進去。」
  「我把你送進去?」劉侍衛笑了起來,指著自己鼻子,「老子自己還進不去呢,老子自己還和自己的人失散了呢,送你進去?美得你!」
  「我進去比較有用。」小廝認真的道,「我武功比你們都高,我能救出你想要救的人。」
  劉侍衛有點不爽的冷哼一聲,卻沒有反駁那句武功的看法,只冷冷道:「你會救她?別忽悠我了,當初她母親弟弟,可是間接死在你手上!」
  「不是……」小廝急迫的要說什麼,張了張嘴,卻又停住,半晌歎了口氣,道,「我寫那封信的時候,南海後來的事還沒有發生,我當時看著主子猶豫,心裡不安,你不知道,金羽衛雖然給了主子,但不是他一人獨管……南海祠堂被圍事件後,我心裡……但是寫出來的東西,白紙黑字,也挽不回了……」
  「所以你後悔了?」劉三虎靜靜聽著,搖搖頭,「不,我覺得你不可靠,你做什麼都為你主子,你主子做什麼都為了那位置,你們倆隨時都可能為了自己的最看重的東西倒戈一擊……我不相信你。」
  小廝默然,垂頭不語,半晌低低道:「他都做到這樣了,那天……你也看見了,他那樣金尊玉貴的人……自願受那個罪……你還不信麼?」
  「那也是他應得的。」劉三虎慨然答,「凡事自有因果,要論起皮肉之苦,內心之痛,他也好,你也好,我也好,誰痛過她?」
  小廝不說話了,將腳尖在地上畫著,手指不住摳牆,似乎想將牆摳出個洞來,好鑽進去見他主子。
  「我這段時間將外院路摸了個大半。」劉三虎壯士不理他,自顧自掏出一張紙,「還有一半,我過不去,看你打扮,是外院灑掃小廝吧?正好,把那一半幫我補齊,這整個浦園都很不簡單,內院外院都有不少佈置,我已經做了標注,你把你那一半也標注了,然後我們互通有無,再想辦法送進去,就算進不了內院,也得替他們把出路搞清楚。」
  「你確定那個小妾是她?」
  劉三虎默然不語,半晌道:「外院有處地方,就是西北角那裡,我覺得有點不對勁,你幫我查一下,看是不是晉思羽聲東擊西的花招。」
  他望著那個方向,目光閃動,想著有次想方設法路過那裡,覺得那個花園裡的石獅子有點怪異的,而且那裡的那個池塘,水似乎也太淺了些。
  「如果那裡有個暗牢,那麼關押的會是誰呢……」
  ==========
  第二日,劉侍衛領到了一個差事——送文書到內院,交由書房小廝。
  晉思羽常呆在內院,很多事務的處理,都由外院侍衛送到內院門口,由內院書房小廝出來接了送過去,劉侍衛平常沒什麼機會進內院,也不能在內院門口探頭探腦,這日終於輪到了往內院送文書的機會。
  他捧著裝文書的匣子往裡走,一路上目不斜視,卻用眼角餘光,將四面看了個清楚。
  越接近內院,有些聲音越發清楚——機簧的格格聲響,幾乎無處不在,可以想見,在那些濃蔭裡,山石後,簷角上,花牆間,所有可以遮蔽的地方,都有著整個大越最犀利的武器,用森黑的炮管,冷然注視著所有試圖覬覦內院的人。
  這還只在外圍,她身邊呢?又會是如何步步驚心的佈置?
  想著她羸弱受傷,困於重圍之中,拘於虎狼之側,處於眾目窺視之下,一著不慎便是殺身之禍,他的心便騰起如火的焦灼。
  這種環境,她能否吃得下,睡得著?能否好好休養,不被晉思羽無時不在的攻心試探逼垮?
  至於他自己,他倒沒有多想——誰都知道晉思羽絕不會是因為她美色而留下了她,這位傳說中極有城府的親王,大越皇位最有力的競爭者,他留下她一命只可能出於一個目的——圍城打援。
  她活著,就有源源不斷的救兵來試圖援救,從這些救兵中可以揣摩出她的身份,更可以逮到更大的大魚。
  所以,一個都不能失手。
  劉三虎抿緊唇,捧緊了乎中東西,心想萬一事有不諧真的到了山窮水盡地步,到時候是嚼舌死得快呢還是自刎?
  ……
  內院門口,一個小廝打扮的男子,也目不斜視的在等著他。
  這人束手站在門邊的姿態,比劉侍衛更規矩,更像一個誠惶誠恐的家丁。
  劉侍衛瞇縫著眼看著他,忍不住一笑。
  將盒子遞了過去,小廝抬頭來接,兩人在盒底手指一碰,各自縮回。
  彼此袖子都動了動。
  四面都有人在,兩人抬頭互視,目光一碰似有火花,隨即便都收斂。
  兩人都是一批進府的,一點都不寒暄說不過去,雖然兩人其實根本不想寒暄。
  「這位兄台怎麼稱呼?」劉侍衛瞇著眼向對方笑,「那天在門房,咱們見過一面的,差一點便分在一起了。」
  「裘舒。」男子抬頭一笑,「我沒有兄台的好運氣,你看,書房小廝。」
  「劉三虎。」劉侍衛笑,「兄台是王爺身邊人,不是我這個二等親衛可以比上的,以後還請多多提攜。」
  「不敢不敢。」
  「一定一定。」
  假笑著平平無奇拉扯幾句,隨即劉侍衛轉身便走,快得好像後面有人在燒他屁股,那個叫裘舒的書房小廝頭也不回,捧盒子回內院。
  裘舒捧著盒子,剛走到二進院子,一群貼身親衛在那裡練武,小廝繞行而過,忽聽身後道:「著!」
  聲音突如其來,殺氣騰騰,隨即一片晶光耀眼從身後罩下!
  裘舒訝然轉頭,和所有不會武功的普通人一般,被驚得呆在原地動也不動。
  「嘩。」
  一缸水兜頭罩下,瞬間將裘舒澆個透濕,那盛水的缸猶自向他當頭砸落,他愣在那裡,瞪大眼睛,看來已經嚇傻了。
  「鏗」一聲刀光一閃,貼著他頭皮掠過,將那小缸擊落在地,碎片濺在他腳邊,趕來使刀碎缸的侍衛揚刀而起,刀上帶落幾根髮絲,輕蔑的將他一推,道:「傻站在那邊幹什麼,礙手礙腳!」
  裘舒還沒反應過來,被推得一個踉蹌趺倒在地,手下意識一撐,正撐在那些碎瓷片上,頓時割破手掌,將碎瓷染紅。
  他嘶嘶的吸著氣,手心染血一身水濕,頭髮濕答答貼在額上,在北地初冬寒風中瑟瑟顫抖,看起來狼狽得很,面對著圍上來的侍衛,小心的在地上往後挪了挪,不敢去看自己的傷口,猶自謙恭的賠笑,「是是,是小人沒眼色……原來這就是武功,各位大人真是讓小人開了眼界。」
  那出刀擊缸的侍衛冷哼一聲走開去,卻有另一個漢子過來,親手扶起他,笑道:「別理老張,刀子嘴豆腐心,都怪我,剛才頂缸練馬步,突然一個螞蟻爬上脖子,一癢之下沒耐住,正巧你經過……沒事吧?」
  「多謝大人關心,沒事的沒事的。」裘舒一臉受寵若驚感激之色,那侍衛扶起他,笑道:「衣服都濕了,盒子也沾了水,這個樣子怎麼去給王爺送文書?我們在這邊練功坪有換洗的衣服,去換一套吧。」
  「我怎麼能穿大人們的衣服……」裘舒趕緊惶然推辭,那侍衛卻將他向屋子裡推,笑道:「沒事,不是護衛服式,是我們下值後出門穿的隨便衣服。」不由分說便拉他進了屋子,親自找出一套衣服來,還拿在手中,要眼看著裘舒換下。
  面對這個侍衛超乎尋常的熱情,裘舒扭捏客氣了一會,也就坦然接過,大大方方的換衣,那侍衛卻又漫不經心的轉過頭去,好像根本不在意的樣子。
  他看不看實在沒什麼要緊——四面不知道有多少可以看人的地方。
  濕衣服都換了下來,裘舒謝了侍衛,抱了衣服要走,那侍衛拉了他道:「你這衣服是給我弄髒的,我得賠個罪,你去練功坪西側的司衣房去洗,那是專門給我們侍衛洗練功服的。」
  說著生怕裘舒推辭的樣子,奪過他的衣服給送了過去,裘舒淡淡一笑,也不去問,道:「那我去給王爺送文書。」
  他辭了那侍衛,捧著盒子繼續往前走,手上的傷口已經凝了血,傷痕比意想中的深,湧出的鮮血在冬日寒風裡很快結成一團冰珠——剛才那超級熱情的侍衛只顧著關心他的衣服,卻連這些傷口看也沒看一眼。
  輕輕抬起手,很隨意的在牆上拭去血痕,像是怕弄髒了盒子和衣服,那些血痕鮮明的印在青磚牆面,色澤殷然。
  傷口有新血湧出,隱隱現出白色的痕跡,那是一枚染血的蠟丸,嵌在了傷口裡。
  就在剛才,趺落的一瞬間,原本在袖筒的蠟丸進入掌心,被他狠狠的塞進了自己傷口,蠟丸不大,露出皮膚的只有一小部分,再被鮮血一凝,在本就血肉模糊的掌心裡,看起來沒有任何特別。
  他跌落時對準最利的瓷片,傷口極深,此時要想將已經狠狠塞進去的蠟丸取出,不啻於又是一場割心疼痛。
  他皺眉看著那傷口,不是畏懼疼痛,而是擔心已經壓扁的蠟丸,在取出時碎在血肉裡,一旦感染,這手也就毀了。
  想了半天,他抬手從身邊樹上採下一截枯枝。
  正要去挑,忽然停了手,將枯枝一拋,放下衣袖迅速站直身體。
  過了半晌,才有腳步聲過來,中年男子和癡呆小童,阮郎中和他的小呆,出現在路的那一邊。
  阮郎中長居山上,每天有例行散步習慣,這是他固定要散步的路,大家都知道,一開始還有侍衛跟著,漸漸便很少來了——這大冬天的,寒風裡散步,實在不是什麼舒服事兒。
  他看著那兩人過來,彎了彎腰,小藥童當先停步,盯著他。
  目光平淡,四面的枯枝卻突然瑟瑟顫抖。
  他面不改色,含笑向阮郎中問安,「先生可好?」
  阮郎中一笑,道:「承問,很好。」
  裘舒便要退開,阮郎中突然道:「小兄弟手上怎麼傷了?」
  剛被扯開的傷口滴落鮮血,地上已經積了一小攤,他嘶嘶的吸著氣,笑道:「剛才不小心,被瓷片割傷了,小事,不敢當先生動問。」
  「咱們當郎中的,看見人受傷不去管就手癢。」阮郎中呵呵一笑,招手喚他到一邊涼亭裡,「我給你簡單處理下。」
  兩人在涼亭坐下,阮郎中取出隨身帶的藥囊,找了找,回頭問藥童:「可帶著麻沸散?」
  藥童小呆手裡抓著一個裝麻沸散藥丸的小包,決然搖頭:「沒有。」
  裘舒開始咳嗽,阮郎中怔怔看著小呆,小呆面無慚色的回望著他,神情堅決,眼神清澈。
  半晌阮郎中不知是無奈還是歡喜的搖搖頭,抓過裘舒的手,歉然道:「忍著點。」
  長長的銀鑷子探入傷口,一點點撥開血肉,夾出碎屑,裘舒顫了顫,卻立即笑道:「先生可好?」
  這話他先前請安時已經問過,此時又問一遍,便別有一番意味,阮郎中抬眼看看他,半晌道:「尚可。」
  這回答也和先前不一樣,裘舒舒出一口氣,額頭上起了密密的汗珠,也不知道是痛的,還是聽見這句話放鬆的。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阮郎中一邊慢慢清理傷口一邊說話轉移他注意力,「也不小心些。」
  「很多事不是想避便可以避免的。」裘舒莞爾。
  「是啊。」阮郎中笑起來,「倒不如讓自己忘記。」
  「就怕想真忘,卻忘不掉。」裘舒看著阮郎中眼睛。
  普普通通一句話,阮郎中卻沉吟起來,他自然知道對方在問什麼,然而這個問題,只有這個問題,連他也摸不準答案。
  她那樣的人啊,真要收起自己,通天智慧和醫術,也別想真正摸清。
  半晌阮郎中搖搖頭,道:「通天醫術,不治心病。」
  裘舒沉默了下去,四面只餘了枯葉摩擦地面的薄脆聲響,還有刀剪鑷針交替擱落白石桌面的細音,傷口被翻得很猙獰,裘舒卻始終沒有申吟過,眼神裡漸漸還生出淡淡笑意。
  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神裡有淡淡的波光,像遠山裡靜默的湖泊,在歲月里長久的寂寥著。
  蠟丸壓碎在血肉裡是很麻煩的,足足小半個時辰,阮郎中才道:「好了。
  裘舒又笑了笑,阮郎中一抬眼,看見他領口那裡顏色變深,想必裡外衣服全濕。
  蠟丸血淋淋的落在兩人手掌陰影下,小呆在一丈外漠然的站著,有他在,誰也不能靠近了卻不被發覺。
  蠟丸壓碎,一張薄薄的紙條,用極細的筆畫著一些線條,筆跡很醜,線條歪歪扭扭,不過難得某個粗人,竟然能用這麼細的筆畫出這麼細的線。
  也多虧了細到這程度,蠟丸很小便於隱藏,不然便是連傷口也塞不進的。
  兩個絕頂聰慧的男子,不過一眼瞄過便記在了心裡,阮郎中抬手收拾藥囊,等他將藥囊移開,別說紙條不見了,便是蠟星子也不見一點。
  裘舒起身向阮郎中道謝,阮郎中坦然邀請他一起散步,三人照原路一直走到內院二進才分手,然後一個回淬雪齋一個去書房。
  去書房的裘舒,將文書小心的分類整理好,磨好墨,收拾好書桌,拿撣塵整理書架,他雖然是書房小廝,但是晉思羽完全是皇家氣派,小廝只能在他不在的時候打點書房的一切,當他辦公時,是任何人也不許在場的。
  晉思羽喜歡夜裡辦公,按他的規定,申末酉初,小廝必須退出書房,那時天已經黑透,大廚房飯早已開過,裘舒每天回自己下房,能撈著一口冷飯便不錯,有時候也只能餓著肚子等第二天早飯。
  此時不過申時初,還有寬裕的時間,這個時辰晉思羽從未來過書房,裘舒慢悠悠的打掃著,在長排書架前看似瀏覽書一般,一個個看過去。
  突有腳步聲傳來,夾雜著女子嬌弱而含羞的低低笑聲。
  那聲音如此熟悉,立在書架前的裘舒,如被五雷轟頂,僵在了那裡。
  隨即聽見低低的男子聲音,快速的接近來,帶著笑,道:「芍葯兒,難得你今晚多吃了點,大夫說要多出來散散,怕積了食……正好,來看看我每天辦公的地方。」
  女子吃吃的笑著,聲音有點悶,似乎沉在他人懷中,「這算個什麼散法?你好歹讓我自己走呀……」
  兩人語氣都很輕快,充滿濃濃愉悅,背對著門的裘舒,側著頭,靜靜聽著。
  對談的聲音迅速接近,裘舒有點僵硬的放下撣塵,此時再出門已經不合適,據說王爺一旦撞見小廝逗留書房,會將人輕則驅逐重則打死,他四面張望了一下,只好一閃身,躲入長排書架後的帳幕裡。
  「吱呀一聲」,門開了。
  晉思羽抱著王芍葯,跨進門來。
  卷二歸塞北第二十章險地之吻
  書房原先點著瓷質美人燈,將室內籠罩在一片明亮的光影裡。
  門開處,氣質溫雅的男子,抱著輕弱似羽的女子,含笑進門來。
  他的手托著她的背和膝窩,姿勢輕柔,她的頭靠在他的胸,長長的裙裾垂落,身上還蓋著他的披風,她微微仰頭含笑相望的姿勢,像一朵險些被風吹破的花,承在他目光的暖陽中。
  晉思羽一直將她抱到書架前的美人榻前,先將披風鋪好,才把她放在美人榻上,又取過錦褥給她蓋上,似是怕她枕得不舒服,幾次給她調整了可以活動的美人榻的靠枕部,她軟軟的任她擺佈,眼神清澈而隨意。
  從書架後帳幕的縫隙看過去,照著晉思羽的眼神,他的眼睛粼粼閃爍在燭光中,看她的神情溫柔而專注。
  如果沒有這裡三層外三層的守衛機關,沒有這沒完沒了的驚心試探,沒有她身上也許不知是誰下的禁制——這真是一對看來情意深濃的男女。
  燭光下晉思羽小心的整理著她的發,將烏黑的長髮握成一束小心的從她背後抽出,垂在榻下,以免被壓亂。
  美人榻一直放在書架前,晉思羽喜歡取書之後在榻上閱讀,她的長髮迤邐如流水,長長的發尾一直拖到地面。
  他在書架後,帳幕間,透過書的縫隙,凝視那長髮。
  長髮很美麗,細而順滑如流水,他有點恍惚的看著那發,想起相遇以來其實很少遇見她披髮做女兒態——她總是男裝,小廝、學生、官服、輕衣緩帶的少年重臣……很多面,哪一面都是才智卓絕的皎皎少年,哪一面都不是現在的她。
  柔軟而輕逸,開放在別的男人的臂彎裡。
  有風從窗縫裡漏進來,拂動發尾搖蕩如夢,他想起初見時這發滴著水,攥在她手中,她濕淋淋舉著發,站在半身湖水裡,水汽濛濛的看著他。
  那時那發光潤烏黑,一匹最為精緻的黑綢,如今發長依舊,發尾處光澤卻有些黯淡,傷病已久,她雖然薄點妝脂,但這飄搖髮絲,還是洩露了她的虛弱。
  有幾根最長的發輕輕搖曳,近得彷彿只要他一伸手便可以捉住,然而他沉靜在暗影裡,別說手指,連呼吸都沒動靜。
  尚未成熟的擷取,只會摧殘枝頭的花。
  「芍葯兒。」晉思羽坐在另一邊的書案後,輕輕喚她,道,「我先處理今日的文書,你累了就體息會。」
  這名字聽得他一陣惡寒——芍葯,真虧她起得出。
  「嗯。」她答得婉轉,尾音微微翹起,輕快而乖巧,「我可以看看書架上的書麼?」
  他在書架後挑挑眉——這女人就從沒用過這種口氣和他說話過,要麼公事公辦一本正經,要麼一臉假笑似近實遠。
  「任卿選擇。」晉思羽一笑,埋頭進文書堆裡。
  她半躺著,打量著書架土的書藉,從他的角度,正看見她的臉。
  看見額上傷疤,看見眉間淤紅,看見不喜著脂粉的她用脂粉遮住的蒼白氣色,她薄得一張紙似的,絕世名醫日日在側長時間的調養治療,竟然也沒能令她迅速好轉。
  她竟病重如此,不由引得他一陣思索,軍糧裡的毒,宗宸來後一定已經解開,但是她眉間淤紅顯示她還有別的病症,想必那毒引起了她舊疾的發作,不過看宗宸的模樣,似乎並不著急,想必沒有性命之憂。
  雖然想過她是不是還被晉思羽下了什麼藥,不過有軒轅世家後人在,倒也不必擔心什麼。
  只是這種狀態,很難在這龍潭虎穴中將她完好帶出,難怪宗宸顧南衣明明就在她身側,也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動靜。
  他倚著壁,手指扣著書架旁一個突起,凝神看著她的動作。
  她伸手在書架上選書,衣袖極長遮住手指,那手在書架上一排排點過去,突然就停在了一個位置。
  那裡,是一本《大越總典》,集經史子集天文地理於一身的大越典冊,每冊的厚度都有巴掌寬,那書正擋在他的臉位置,那書抽出來,雖然還有層簾幕遮著,但是光影一透,很容易便會將他的臉部輪廓顯現出來。
  手指停在那裡,並沒有猶豫,慢慢抽出。
  他無聲苦笑了下。
  「你要看那本?」晉思羽回身看見,道,「太重了,我幫你拿。」說著走過來。
  「哎呀。」她仰頭看著,手停住了,「你倒提醒了我,確實太重了,我怕我拿了之後,也抱不動,換一本吧。」
  「好。」晉思羽走開,在隔壁書架上拿了一本《詞選》,笑道:「你們女人,看這個陶冶氣質。」
  她笑,白了晉思羽一眼,「你是在暗示我沒氣質麼?」
  晉思羽笑而不語,神情溫存。
  她也不追問,抿了唇淺笑,燈影下風鬟霎鬢,眼波盈盈。
  仿若小兒女打情罵俏,空氣中溫柔氣息氤氳流動。
  他突然覺得心底酸痛。
  她未曾這麼對他笑,未曾這般靠近過他,哪怕是假的,似乎也沒有。
  她卻已悠閒的躺了下去,有一張沒一張的翻那本《詞選》,不住喃喃吟誦,似乎十分沉迷的樣子,他看著,唇角又微微彎起,心想這個女人是天下最高貴的天生戲子,不管真假做什麼都絕對到位——他記得她明明說過詩詞之道是彫蟲小技,斟字酌句的拘人性靈,過於著迷只會令人越發迂腐,所以平日她不看這些,看了也是為了催眠。
  如今讀得可真歡快。
  那邊晉思羽卻聽得很享受,時不時還和她討論兩句,兩人言笑晏晏,氣氛融洽,忽然晉思羽停了筆,「咦」了一聲。
  她放下書,抬目望了過去,卻沒有開口發問。
  晉思羽正要說話,突然抬頭,道:「外面起了風。」隨即便聽見突然的風聲大作,盤旋逼近,大越北境冬天常有大風,晉思羽立即站起去關窗戶。
  剛到窗邊,風聲一猛,撲的一聲,燈光突然滅了。
  因為風大,連外面燈籠也被吹落在地,一時四面都沒了燈光,整個書房沉浸在一片純然的黑暗中。
  「好大的風。」晉思羽知道她萬萬不可吹風,怕她著涼,沒來得及點燈,趕緊先去關窗,一時卻摸不著窗戶的插銷。
  她靜靜在黑暗裡。
  身邊忽有淡淡熟悉氣息逼近,華艷清涼,一隻手彷彿自黑暗中突兀出現,極其準確的抓住了她。
  正抓在她的傷手,按著未癒的骨節,她痛得眉頭一抽,卻沒有驚叫也沒有說話。
  那隻手牽住她,輕輕一拽,往書架後的方向。
  她沒動,黑暗中氣息平靜。
  那手一拽未成,也就不再勉強,人卻似乎沒有離開,身邊有極其輕微的氣流湧動,那點氣息逼近。
  她不動,皺著眉,反手一推。
  推到空處,他忽然又不見了,她怔了一怔,手懸在半空,似有那麼一點恍惚。
  一恍惚間,她的手已經又被握住。
  這回握得極其輕,像一葉輕草落在花間,不驚那嬌嫩蕊尖,手指快而輕柔的無聲撫上去,在她微微變形的指節上著重停了停。
  隨即她覺得手上一涼,有什麼濕潤的東西,溫軟的貼了上來。
  她如被驚電穿過,不動了。
  黑暗中晉思羽遙遙站在窗前,一扇扇給窗戶上插銷,書房是一長排長窗,他一個個的關過去,不斷響起的關窗聲和插銷落下聲,遮沒任何微響。
  黑暗中美人榻旁,溫軟濕潤的唇,靠上她變形的手指,那是帶雨的風落淚的雲,從遙遠的天際寂寥的掠過,所經之處,留下濕而暖的痕跡。
  她睜大著眼睛,有點茫然的樣子,武功不能用,目力不如以前,隱約似乎看見有模糊的影子,半跪於她榻前。
  她盯著那個影子,眼神裡浮光變幻,如午夜潮汐,無聲的湧在月下。
  那帶雨的風,掠過她的手指,突然便到了她的唇邊。
  氣息逼近她才彷彿自夢中驚醒,下意識一讓,他卻似乎早已料到這一讓,唇在最準確的位置等著,她一讓,反而正將唇讓至他唇邊。
  他毫不猶豫迎上,狠狠咬住了她。
  咬住。
  齒在她唇上,將那兩瓣唇含在齒間,輕輕一吮,芬芳直入肺腑,一個輕巧的輕叩,無聲叩開齒關,他長驅直入不待邀請,用靈巧的舌品嚐她久違的芬芳清甜,做一隻無所顧忌的蛟龍,只在她的薔薇島嶼深處暢遊。
  她似是完全沒想到他如此大膽,竟然敢在這樣的地點時刻,幾乎就是在晉思羽面前強吻,一時連驚歎都已忘記,只覺得腦中轟然一片,還未清醒便被他攻城略地,忘記了疆域歸屬。
  黑暗中唇齒交纏,唯因在最不合適時機的最親密接觸,偷情般的刺激快感,她不能控制的紅了臉,想推,手傷未癒,想掙扎,一動美人榻難免發出聲音必然驚動晉思羽,只好僵在那裡,漸漸便起了微微顫慄,瑟瑟如落花,因了這輕顫,那吻更蕩漾無邊,黑暗中彼此都聽見對方劇烈的心跳,黃鐘大呂,砰砰的震在彼此的腦海裡,四面的漣漪無聲無息擴展開去,如滄海起了巨浪,捲碎無數潔白的珊瑚,碎在碧波間,她漸漸也覺得自己碎了,每條筋脈都似掠過無數驚電,一絲絲穿越縱橫,充盈容納,將她震軟,震裂,震碎,震成天地間的齏粉。
  那般的軟如春水無邊沉溺,卻絲毫未曾發出喘息,誰也沒有,如此安靜至詭異,沉默至驚心,於最不可能情境下最無機會險地間,抵死纏綿,一個吻。
  感受裡無比漫長,似穿越亙古洪荒,現實裡無比短促,不過剎那星火。
  晉思羽已經關到最後一個長窗。
  她眼底突然泛上淚花。
  那麼晶瑩的一閃。
  恍如某一場大雪裡第一枚飄落的六角梅花般的雪……
  徹骨森涼。
  他突然無聲無息移了開去,已經不能再耽擱,她似乎堅持不肯冒險和他走,他也覺得時機未成熟,那便只有先進入書架後的密道。
  密道是早已發現的,之所以不敢去嘗試,是因為摸不準密道後到底是出路還是陷阱。
  他並不是孤身進浦城和浦園,就算晉思羽布下天羅地網,他也有辦法全身而退,但是如果她不配合,甚至根本沒失憶積怨在心,那麼會害死很多人。
  從心底知道,衝出去也比進入密道好,那才是真正的不安全,然而那般撫著她,便心中一慟,知道自己這一衝便前功盡棄,赫連宗宸他們以後要想救出她會更難。
  他想不那麼自私一回。
  這一路行來如此薄涼,如長天裡漫漫深雪,然而這一生,總該為誰冒險一次。
  他戀戀不捨而又決然移開自己的唇,向後退去,退向書架後。
  她突然閃電般出手!
  黑暗中悍然橫肘,失去真力但角度精準力道巧妙絕倫,用盡全身力氣,狠狠飛撞上他額角!
  他萬萬沒想到她竟會在此刻突然出手,只覺得腦中砰然一聲,火星四濺,隨即天地一片漆黑。
  他無聲無息倒了下去。
  然後她開始尖叫。
  叫聲尖利充滿驚恐,鋼絲般戳破這黑暗寂靜。
  她一邊尖叫一邊滾下美人榻,滾下榻的時候一腳將他掃進書架後,連滾帶爬到後窗邊,那裡也有一扇窗戶,因為沒有對著她這個方向,所以晉思羽沒有第一個去關,她快速滾過去,躍起,抬手便將窗戶拉開,拉得極其兇猛,黑暗中手中暗光同時一閃。
  「嚓!」
  有什麼東西被激發,呼嘯著撞進書房,砰一聲釘在某處,帶動嗡嗡的震動聲。
  她尖叫方起,晉思羽已經撲了過來,憑印象撲向美人榻所在,卻摸了個空,大驚之下低喝:「芍葯!」
  她尖叫,縮在後窗下,抖抖索索,「有人!」
  「嚓。」
  晉思羽點亮燈燭,擎在手中,昏黃燈光映著他的臉,擔憂之色浮於眉宇間,「芍葯!」
  他快步奔來,將她攬在懷中,「你怎麼到了這裡?」
  「有人!」她在他懷中扭身直指後窗,「剛才你去關窗,我躺在榻上,突然就聽見後窗被撞開,有人撲了進來,先掠過來抓起我,大概發現不對,一把扔開我,我跌了出去一直跌到這裡……咦,人呢?」
  她惶然四顧,倒抽一口涼氣,道:「人呢?」
  晉思羽盯著她,她一身狼狽的滾在牆角,撞得頭髮散亂,連妝也亂了,手上阮郎中給她固定骨節的軟木也七零八落,顯見是被人抓住手拉起來的,以至於她痛得眼底泛起淚光,沖掉了眼下的胭脂。
  「你真的看見有人?」他緩緩問。
  她搖頭,他一怔。
  「不是看見,是感覺。」她道,「我只聽見後窗撞開,風聲猛烈,然後有人抓起我扔出我,非常的快……我跌出去頭一暈,只聽見頭頂有風聲,然後你燈就亮了……那人是人是鬼,怎麼可以這麼快?現在去哪了?」
  晉思羽抬頭看著後窗外飄搖不休的樹木,緩緩道:「我想……因為前窗鎖起,你又叫破他行藏,所以他從後窗出去了。」
  她愕然抬起頭,無意中眼光一掠,又是倒抽一口涼氣。
  就在前壁承塵上,釘著一排密密麻麻的烏青的鐵箭,在燈影下光芒爍爍。
  「他觸動了機關。」晉思羽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倒沒什麼奇異的表情,「只要有人不在合理路線內出現在書房前後範圍,都有可能觸動機關。」
  「這是什麼人呢?」她喃喃道,「刺客?」
  晉思羽拍拍手掌,不多時有人應聲而入,他道:「剛才有刺客闖入書房,全府加強戒備,增加夜班巡視,並立即給我全府搜查。」
  「是!」
  侍衛領命而去,晉思羽抱起她,她舒出一口長氣,在他懷裡喃喃道:「我剛才以為我要丟命了……」
  「你怎麼就沒認為自己會被救?」晉思羽俯臉看著她,笑意淡淡,「如果這人是來救你的呢?」
  「救我的?」她瞪大眼,隨即一笑,「救我的會把我給扔出去?我倒覺得,八成是你敵人。」
  「哦?」晉思羽將她放在軟榻上,「為什麼?」
  「你這個身份,不可能沒敵人。」她答得簡單。
  他出了一會神,才道:「是,從小到大,我經歷過一百三十一次暗殺,刺客這東西,對我來說,最司空見慣不過。」
  他語氣輕描淡寫,她垂下眼睫——如果真的司空見慣從不在意,又怎麼會將被暗殺次數記得這麼清楚?
  「叫阮郎中來給你處理下吧,瞧你狼狽的。」晉思羽道。
  「大晚上的,也沒受傷,不必了。」她搖頭,「我受了驚嚇,心跳有點急,你讓我躺躺,咱們說說閒話就好。」
  「要麼我送你回房吧。」
  「你呢?」她看著他,「我倒覺得你更需要休息。」
  「我送你過去,還得回來。」他苦笑道,「有些麻煩事兒。」
  「哦?」
  晉思羽卻沒有再說什麼,眉卻輕輕擰起。
  她也不說話,閉目養神,一時書房內只有紙張被風簌簌翻動的聲音,半晌晉思羽過來扶她,她抬頭對晉思羽笑了笑。
  看見她的笑容,晉思羽怔了怔,一時自己也沒有反應過來,一句話脫口而出。
  「我家老四最近有點動作,我心煩……」
  話說出口便覺得不合適,怎麼就說了這個,卻也收不回,只好苦笑一下。
  她不說話,抬起眼詢問的看他,輕輕道,「事情壓在心底不好受,你要願意,把我當個聽客也好。」
  「也沒什麼。」晉思羽想了想,在她身側坐下來,輕輕握住她的手,道,「我家老四趁我新敗,動了我派系的兵部尚書和戶部尚書,糾合御史台聯名上本,硬生生把他們給罷的罷撤的撤,其中兵部尚書換了我的舅父,我這位舅父,向來偏愛他,大軍如今還在前方,誰都知道開春還有戰事,征派將領調撥大軍事務都掌握在兵部手中,這萬一故意作梗,我這裡就麻煩了。」
  「你家老四?」她對這個比較親熱的稱呼表示疑問。
  晉思羽苦笑一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那何至於如此?」她道,「戶部尚書既然是你親舅,就算有所偏袒,也不會偏到哪去,不必如此憂心吧。」
  「你不知道。」晉思羽猶豫半晌終於道,「老四和我雖是一母同胞,但是向來不對付,我母后也從不試圖撮合我倆和好,在她看來,兩個兒子,無論誰得登大寶,她都是太后,兩個兒子她都扶植,誰若自己不爭氣了,她就會放棄誰,轉而支持另一個,這也是她多年來在大越後宮屹立不倒的法寶,如今……用到兒子身上。」
  她默然,半晌道:「可怕的皇家……」
  可怕皇家,母不成母,子不成子,兄弟不成兄弟。
  晉思羽苦笑一下,在她身側躺下,雙手枕頭,喃喃道:「你看,至親兄弟,卻成你最大攔路石,動也動不得,殺也殺不得,如何是好?」
  她笑了一下——當真動不得殺不得麼?當真動不得殺不得,你根本就不會起這個念頭了。
  「兄弟不能殺,」她漫不經心翻著手上書,道,「不知好歹的舅舅卻是可以動的。」
  晉思羽一怔,回頭看她,忽然噴的一笑,道:「胡言亂語,你不知我母家勢大,兒子們可以有選擇的放棄,兄弟們卻是維繫家族興盛的骨幹,母后對家族十分維護,動了我舅舅,惹怒母后,連我自己根基也不穩。」
  她還是那個平平淡淡的樣子,道:「那簡單,讓你舅舅失愛於你母后不就得了?」
  晉思羽聽她這語氣,倒來了興趣,一個翻身面對她,道:「你可有什麼好法子?」
  「法子是沒有的。」她懶懶的打著呵欠,「大越皇宮是不是美人如雲啊?」
  「什麼美人如雲。」晉思羽笑起來,「父皇年邁,母后又……嚴謹,為免傷父皇龍體,宮中多年未選宮妃,現在多半都是老娘娘們了。」
  「是嘛。」她笑道,「宮中太清靜,皇后娘娘的心思難免就要多放在朝堂一點。」
  這句話只說了一半,然而晉思羽何等聰明人,頓時明白了她的話意,恍然一拍手道:「還是你們女人瞭解女人,只是…我舅父也斷然不肯去得罪母后啊。」
  「何來得罪?」她道,「既有大戰,兵部尚書定然要舉薦將領吧?兵部尚書舉薦的將領在前方戰事有勝,獻俘於帝,很正常吧?至於這個俘虜嘛……陛下願意怎麼處置是陛下的事,你說是吧?」
  晉思羽望著她,半晌眼底浮現笑意,道:「大越邊界,有幾個部族,女子是十分美貌並擅長內媚之術的……」
  她笑而不語。
  「只是將來父皇若真的寵幸這些女子,逼得母后不得不將精力收回後宮並懲戒舅舅,但是母后手段我很知曉,這些只有容貌的女子是無法和她抗衡的,到時……」晉思羽沉吟。
  「到時你再做好人嘛。」她伸了個懶腰,「帝王專寵戰俘,說起來總是不太好聽的,王爺你忠心為國,發動御史上書諫言也是應該的,到那時,皇帝想必也膩了新人,裡外壓力一來也會讓步,到最後,皇后娘娘想必還承你的情。」
  晉思羽望定她,目光灼灼,半晌忽然傾身,攬她入懷,道:「芍葯,我再想不到你竟然會幫我。」
  他這一刻語氣誠懇,一貫溫雅裡帶點疏離的感覺散去,頗有幾分欣喜與誠摯。
  她在他懷中,姿態慵懶氣息微微,含笑玩著他衣領金紐,低低道:「我為什麼不會幫你?以前的事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現在你對我還不錯,我那麼大罪,你也沒殺我,可見你還是眷念我的,那麼你煩惱,我自然也不願意見,只是我都是女人想頭,也不知道說的對不對。」
  晉思羽低頭看著她長長羽睫,濃密的撲閃著,輕俏而乖巧,唇角不禁含了笑,輕輕撫著她長髮,道:「不管對不對,有這份心,便是我莫大歡喜。
  她抬頭看他,笑吟吟道:「那我以後天天給你出主意,出一堆餿主意。」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親暱的一捏她鼻尖,突然道:「芍葯,阮郎中說你腦傷淤血已散,記憶若是一時不能回來,只怕以後也難說什麼時候能想起,也許三五天,更有可能是很多年,你如今孑然一身,身體羸弱,還是讓我照顧你吧。」
  還是讓我照顧你吧。
  話說得宛轉,意思卻分明,她沉默著,唇角一抹淺淺笑意,道:「你願意相信我?」
  晉思羽一笑,道:「你也感覺到這浦園特別的壁壘森嚴了是吧?不要多心,不是針對你,我是堂堂皇子,天潢貴胄,我所在的地方,總是要步步防衛時時小心的,這也是要保護好你嘛。」
  她笑了笑,傾身的靠向他,不發一言,他攬著她,眼神裡綻出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軟。
  那般排山倒海的疑心,在日復一日的無數試探中漸漸被削薄,他的無數佈置考驗在她面前從來都落空,到得如今再要懷疑她都不容易。
  曾經疑過她是那個人,然而她沒有拚死救華瓊,沒有下手動克烈,甚至克烈還在一天天好轉,她的欣喜寫在眉間,她是真相信了他的話。
  而天盛那邊傳來的消息,已經為魏知舉行了葬禮,三軍致哀,聖旨慰撫,他派人去偷偷掘了墓,墓中屍首齊會,取了一截骨頭請巫師測骨,得出的年齡確實和魏知一樣。
  而傳聞中的魏知,和這溫柔輕俏女子,實在太多差異,那是個溫和在表凌厲在骨的少年,態度和藹疏離,行事卻如霹靂雷霆,千斤溝他與魏知匆匆一面,留下的確實是這個印象。
  有時候他想,自己是不是太多疑,想法太荒唐,這女子雖然出色,但和傳聞中那無雙國士少年英傑還相差甚遠。
  一個失去記憶和武功的天盛戰俘而已,納為懷中人天經地義。
  他從無如此刻這般,願意相信她。
  相信她,便可容納她。
  懷中女子幽香淡淡,溫暖柔和的香氣,他不禁一陣心猿意馬,卻想著還有事情要做,勉強推開她,下榻聽著風聲漸漸減輕,笑道:「我還是把窗戶稍開一點,這樣全部死死關著,又燃著火爐,小心給熏著。」
  他去開窗戶,順著牆邊走著,又去撥亮燭火。
  先前他所在的位置,一直都背對著書架,滿心裡煩心朝廷事務,又專注和她對談,也沒有注意到書架背後,如今他走去重新剪燭,眼看就要走到書架這邊來。
  榻上放在一邊的《詞選》,突然啪嗒一聲落地。
  她「哎呀」一聲,翻身下榻去撿,剛剛蹲下,突然哎呀驚叫一聲。
  晉思羽正好走過來,目光一凝,也已看見了書架後隱隱露出的一絲烏髮。
  他目光一閃,看了她一眼,伸手將那人拖出來,那人護衛便服打扮,面容卻不認識。
  「這什麼人躲在書架後?」她驚聲問。
  晉思羽冷著臉色,拍拍手掌,過了一會,浦園管家急急奔來,看見地上昏迷那人,神色一變,道:「王爺,這就是那個給您安排的書房小廝,他怎麼現在還在這裡?」
  晉思羽冷冷負手站著,眼神裡掠過一絲疑惑,隨即沉聲道:「壞了規矩,你知道怎麼辦?」
  「是,」管家心中歎口氣,他知道今天王爺提前到了書房,這小廝想必是躲避不及才躲到書架後的,不知怎的昏迷在了這裡,不由心中暗罵這人蠢,寧可當時奔出去衝撞王爺,也不能留下來犯了忌諱,王爺處理公事很多秘密一旦被人聽了去,那才是真正的死罪。
  他對身後兩名侍衛擺擺手,示意拖出去。
  兩個侍衛上前便要將人拖走。
  「慢著。」
  她一開口,管家就停了手,知道現在她是王爺駕前第一紅人,不敢得罪。
  「你們要帶他去哪?」
  管家默然不語,偷偷看晉思羽。
  她卻似已經明白,皺起眉頭,看向晉思羽,「王爺,這小廝並沒有壞現矩,今天你早來了半個時辰,他想必正在打掃書房,不敢和你迎面衝撞才躲在書架後,而剛才有刺客闖入,發現我的同時想必也發現了他,出手擊昏了他……他,什麼都不知道,不是嗎?」
  晉思羽沉默著,明白她話中意思——這個小廝沒有故意逗留在書房,而當他開始和她討論朝廷事務時,他已經昏迷了,根本沒聽見。
  他淡淡掠過那小廝一眼,近期進府的所有人,不管身家來歷如何,都處在極其嚴密的監控之下,他也隨時不忘予以試探,總要試探到完全放心才能用,所以他今天提前到書房,如果這小廝試圖帶走她,或者試圖動書架後的密道,等著他的,便是他早已佈置好的天羅地網。
  然而都沒有。
  然而最終還是她先發現了他。
  看著她殷切的眼神,他知道這女子心地其實柔軟,求情是必然的。
  「既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他淡淡道,「三十板,給他長長記性。」
  她歎了口氣,卻不說話了,晉思羽以為她還要求情,見她見好就收還有些詫異,她卻道:「你有你的現矩,已經很給我面子了。」
  真是知情識趣的人兒,晉思羽一笑,心情又好了幾分,興致勃勃取出黑白子,道:「我們來下棋。」
  侍衛們上前,將裘舒拖了出去,邁過門檻時他醒了。
  從昏迷中剛醒來的人,眼神有點茫然,不太明白發生什麼事,管家道:「你小子好命,衝撞王爺本來是死罪,芍葯姑娘為你求情,領三十板便沒事了!還不去謝恩?」
  他抬起眼,看向室內兩人,火盆添暖燭光向紅,一對男女盤膝而對,都對著棋盤沉吟,她烏髮長長披瀉下來,遮住半邊顏容和臉上神情,忽然啪的下了一著臭棋,惹得晉思羽哈哈大笑,聽見管家說要他磕頭謝恩的話,不耐煩的擺了擺手。
  他默然不語,目光在她撐著肘的衣袖上掠過,隨即自己站起身,跟著侍衛到了院內。
  兩個家丁在院子裡拿著板子擺開刑凳等著,他笑笑,趴上刑凳前卻道:「兩位大哥,我這身衣服是一位護衛大哥借給我的,要還的,打壞了不好交代,我聽說大哥們手底功夫極巧,能傷人皮肉卻不損衣服,還請大哥幫個忙。」
  「這個容易。」一個家丁笑道,「你小子倒懂道理,我看你是怕脫衣服吧?畢竟是讀書人家出身,也難怪,只是那打法更傷人些,你可掂量好了?」
  「無妨的。」他望望那邊書房,暖黃的燈光流水般出來,隱約摻雜著她低低的嬌笑和晉思羽爽朗的笑聲。
  「開始吧。」
  「一,」
  「吃!」
  第一聲板子聲下來時,她巧笑嫣然落子。
  重板擊上皮肉的聲音傳到內室已經有些依稀不聞,她果然沒聽見的樣子,眉宇間微笑盈盈,只看著對面晉思羽。
  第一板落下時,他震了震。
  卻扯開嘴角一抹笑意,想著大越浦城真是一趟奇異的旅程,這一生什麼都經歷過了,也未曾嘗過這般滋味。
  為上位者親操賤役,控人生死者被人所控。
  她暖榻華堂和他人含笑弈棋,聽他寒風院子獨自一人受責挨板,真是人生裡從前不會有此後也不會有的最奇妙之事。
  想必老天看不過他當初私心一念,冥冥中安排這一次皮肉之苦?
  還是這妮子根本就是故意整治?
  想必很愉快罷?
  雖然想著這世間因果報應真不爽,但若真能令她愉快,倒也無好……
  「十五!」
  「不來了不來了!不帶這麼下!」她嬌嗔聲傳過來,嘩啦啦亂棋聲音淹沒其他任何聲音。
  刑凳下滴落鮮血,自裡衣透出,緩緩滲落。
  他下巴擱在凳子上,面色平靜,閉著眼睛,聽。
  不聽頭頂風聲的擊落,聽遠處室內她低低笑聲,清亮,帶點軟濡,很難說清楚這兩種感覺是怎麼會同時出現在一個人的笑聲裡,然而就是這樣,一聲聲玲瓏如珠,卻又在尾音裡拖出點點弧度,於是那笑聲便多了醉人的韻律,那般坦然直率的,勾魂。
  突然想起這笑聲睽違已久,就算將來回去,只怕也不容易笑給他聽,還是此刻抓緊時機多聽幾聲罷了。
  又想這女人下棋怎麼這麼投入啊……怎麼以前記得她除了害人,根本就不愛動腦子的?
  思緒東拉西扯,不去關注那風聲虎虎的板子,然而血依舊漸漸浸出,範圍越來越大,衣服無損,半透著殷紅的底色,腿上似有火線燒起,灼到哪裡哪裡便似跳躍起騰騰火焰,一抽一抽似要抽到了心裡。
  原來板子這麼不好挨,還不如一刀來得痛快……被擊昏的頭腦還有些暈沉,迷迷糊糊的想,以後回府了取消板子,一律三刀六洞!
  「三十!」報板聲悠長決斷。
  「吃了你的大龍!」她「啪」的落子,脆聲一笑。
  「裘舒謝恩——」監板的管家按現矩在門口拖長聲音謝恩,晉思羽擺擺手,道:「帶下去,找大夫看看,別落了病。」
  她聽著那聲悠長的報聲,看了一眼執仗家丁手中染血的板子,眼光並沒有再延展開去,而是含笑落在了對面晉思羽身上,溫柔的將手放進了他掌中,輕輕道:
  「王爺,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