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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卷二歸塞北第七章在這裡等你
  「來吧!」
  一聲大喝震翻了所有人。
  赫連錚竟然要在這高台之上,當著所有人的面,以草原王者之尊,自受鞭刑!
  赫連錚跪著,身軀卻挺得筆直,昂首看著第二進院子裡活佛所在的屋子,大聲道:「忤逆活佛者,受荊條之刑,不用你們判,我自己受!」
  他自判受刑,那便是明擺著告訴所有人——我絕對要忤逆。
  族長們呆呆坐著,誰也沒想到赫連錚堅決到這地步,說到底遵守活佛喻示和安排,在呼卓部只是個信念,並不是鐵規,只是千百年來被神權灌輸成型的人們,早已想不起來去違背而已,而在呼卓教義裡,受荊條之刑後到底怎麼辦,似乎也沒個明確的說法,事實上,這一條就沒人犯過。
  達瑪活佛翻著白眼,有點上氣接不了下氣的樣子。
  鳳知微冷冷看著他,用眼神將他提前看成骷髏。
  「你去阻止他。」她轉身對牡丹花道,「沒必要為個快死老頭子的廢話皮肉受苦。」
  牡丹花臉色卻有些古怪,盯著鳳知微,半晌歎口氣,道:「命……由他去吧,你不知道達瑪的威信……不這樣沒法解決。」
  「啪!」
  鞭子落在皮肉上的聲音令所有人都顫了顫,一瞬間四面安靜如死。
  帶著倒刺的鞭身幾乎剛剛接觸到背部,便令肌膚皮開肉綻,鮮血幾乎是噴出來的,拖曳而下的鞭身將肌膚拉開深深溝壑,四面的皮肉卻立即高高腫起,那些血流迅速順著裂口滾落,將下裳轉眼濕透,金色長袍上,現出一大片驚心的深紅色。
  第一鞭下去,死死跪在地上的赫連錚便顫了顫,手指深深的摳在了草皮裡,卻對著趕出來的鳳知微朗朗的笑:「嘿!我以為有多痛,不過如——」
  「啪!」
  第二聲鞭聲落下,立即將故作輕鬆的赫連錚聲音打飛,鳳知微看著他一瞬間痛苦得扭曲的臉,輕輕道:「別說話。」
  「啪!」
  赫連錚往下一栽,卻立即用手肘撐住自己,再次努力抬頭對鳳知微笑笑。
  荊條上已經沾了許多破碎的血肉,揮動時四面濺開,有一滴血落在鳳知微臉上,她沒去擦,卻突然上前一步,抬手抓住了鞭子。
  「夠了!」
  染血的荊條立即刺入她掌心,鮮血汩汩流出,和赫連錚的血肉混在一起。
  「知微!」赫連錚自己血肉橫飛也沒哼一聲,看見她流血卻驚得掙身而起,牽動傷口往前一栽,鳳知微拋掉荊條一把扶住,對掌鞭的扈特加道:「三鞭夠了,那是你們的王!」
  扈特加撿起荊條無聲的退了下去,鳳知微森然注視著地面的血,赫連錚嘶嘶的吸著氣,正想勉強玩笑兩句,卻聽見她低低道:「誰規定神權還得凌駕王權之上?從我開始,不——允——許。」
  她語氣裡的森涼和決然聽得赫連錚渾身一顫,鳳知微卻已經不再說話,扶了他進了裡面院子,抽出一本歷書往地氈上一拋,對渾身發抖坐在當地的達瑪活佛道:「荊條挨了,話說完了,下面麻煩您老選出大王即位的吉日,我看最近三天都不錯,就在裡面選吧。」
  說完也不看眾人臉色,自扶了赫連錚去後殿,命人拿了藥箱,打水取布,親自給赫連錚上藥。
  那鞭子不是平常鞭子,重而凌厲,赫連錚的後背現在腫的腫碎的碎,慘不忍睹,赫連錚埋頭躺著,一聲不吭,鳳知微盡量輕手輕腳敷藥,猶自感覺到他身子不住一顫一顫。
  「痛就叫。」鳳知微仔細的處理著鞭痕,一點點挑去嵌入肌膚的倒刺,可惜著漂亮的肌膚只怕難免要留疤,「你忍著我也不會仰慕你的英雄氣概。」
  「我是……怕你為我心疼。」赫連錚抬起頭來,額上一層細密晶瑩的汗,眼眸已經因為疼痛變成深紫的色澤,嘴角有點細微的破痕,卻仍舊在笑。
  鳳知微注視著他,處理好最後一點傷口,輕輕在他肩頭一拍,在赫連錚嗷的一聲嚎叫中,輕描淡寫的道:「心疼?有點。」
  「算了……算了。」赫連錚苦笑,「我還是別奢望你的心疼比較好。」
  「心疼沒有作用。」鳳知微坐在那裡,臉頰掩在屋內的暗影裡,「與其浪費時間去心疼,不如做點實際的。」
  赫連錚趴在地氈上勉強仰頭看她,「你要做什麼?」
  鳳知微默然不語。
  「知微……」赫連錚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你變了,第一次我在馬車邊看見你,你雖然狠,但還有餘地,現在你似乎凍住了自己,別說對別人,便是對自己,也不留餘地了,這不好。」
  「怎麼個不好法?」鳳知微沒有抽開手,靜靜垂頭看他。
  赫連錚握著她的手,卻覺得似乎握的不是手,是冰,不是和心臟最近的距離,而是天南海北一般遙遠,她手在他手裡,人和魂,卻都不在。
  他唇角綻出一絲苦笑,輕輕道:「人生苦短,與其用那麼多時間去仇恨,不如試著讓自己快樂點,我……只希望你快樂。」
  他笨手笨腳的去摸藥箱,抽出白布和金創藥,鳳知微不明白他要做什麼,卻見他小心的去挑她掌心傷口的小刺,敷藥包紮,就這麼點小動作,額上又出了一層汗。
  鳳知微凝視著他,取過帕子替他擦去額頭的汗,道:「我今天很開心,因為終於發現,這世上有多少人虧負你,就有多少人厚待你,赫連,謝謝你,只是我並不覺得,你值得為一個大妃的虛名,便要傷損自己,你應該知道對於我,做不做這個大妃,都不會有什麼影響。」
  赫連錚沉默了下去,他不是笨人,自然聽得出鳳知微的提醒,半晌他笑了笑,道:「總是我甘願。」
  隨即他閉上眼睛,做出要睡的模樣,鳳知微收拾好東西,輕輕走了出去。
  她的身影剛剛離開,赫連錚便睜開了眼睛。
  他琥珀幽紫的眼眸,緊盯著屋頂,一瞬間閃過一抹苦痛之色。
  良久他喃喃道:「知微……便是一個虛名,我也要,因為……那是我能接近你的,最近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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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赫連錚臥室裡出來,鳳知微沒有理會前殿的動靜,直接叫來宗宸和顧南衣,囑咐了幾句。
  沒多久牡丹花兒來說,吉日定在後天,又說活佛精神不太好,畢竟一百一十三歲了,看那樣子,主持完這次儀式,下一次盛會應該就是新活佛的事兒了。
  牡丹花兒今天倒不如平日聒噪,總有點若有所思的樣子,自從達瑪說出那句話,她就那個神情。
  鳳知微看著她時時走神的樣子,突然道:「牡丹花兒,你是不是很想殺了我?」
  她這麼單刀直入的問法,驚得牡丹花一顫,張大眼睛怔怔看著她,半晌才吃吃道:「你問的這是什麼話?」
  「正常話。」鳳知微皺著眉頭喝羊奶,「你如此相信達瑪的預言,為了赫連錚的性命,能不惜親手殺掉自己七個孩子,為什麼就不能殺母狼鳳知微?」
  牡丹花兒又怔了一陣子,良久苦笑道:「那也要殺得掉。」
  「你倒坦率。」鳳知微放下碗,笑道,「居然就這麼承認了。」
  「我聽見那句話第一反應確實是這個。」牡丹花老老實實承認,「達瑪的預言,真的是很準的,最起碼在我身上從來都很靈驗,我以前也不信這些,但是老傢伙讓我不得不信。」
  鳳知微笑而不語。
  「不過回頭再一想,又覺得那個預言也未必是我們感覺的那個意思。」牡丹花兒嘻嘻一笑,「你是渾身帶毒,女人不毒男人欺負,毒又不是錯,你帶著血火而來,大越和天盛戰事未畢,因爾吉被出賣死了那許多無辜戰士,這場債遲早要和大越討,戰爭確實必不可免,卻未必算是你的原因,至於說你是札答闌的劫數……愛情也是劫數。」
  鳳知微笑一笑,心想大大咧咧的牡丹花,其實通透得很啊。
  「以上這堆其實還是廢話。」牡丹花兒神情猥瑣,「關鍵問題是,我知道我殺不了你,倒不如老老實實和你交好,有些人不能做敵人,做朋友會更有好處,知微,我的便宜媳婦兒,我把札因闌交給你,」她向後一靠,瞇起眼睛,「你是要毒死他也好,劫數死他也好,一切都看札因闌的運氣。」
  「我覺得大妃才是這草原最聰明的人。」鳳知微由衷讚賞了她一句。
  牡丹花兒瞇著眼笑,一副我也覺得是這樣的神情。
  「夜了。」鳳知微喝著酥油茶,笑得如這夜色迷離,「希望所有人都能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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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所有人都能安睡,當然那是客氣話。有些人鳳知微絕對不打算給他安睡。
  三更過後,她邁出門去,帶著宗宸顧南衣和華瓊。
  布達拉第二宮的守衛目前分三部分,一部分是原王庭護衛,一部分是她的送嫁護衛,還有一部分是她自己的人,屬於顧南衣的隱形勢力。
  傍晚的時候,牡丹花兒將王庭守衛調換了下,達瑪活佛所住的前殿院子原來有一部分是她的護衛,現在都被換成王庭守衛,鳳知微知道牡丹花兒那點小心思——她是害怕鳳母狼一怒之下對達瑪老骨頭下手呢。
  真是小看她鳳知微了,殺人,未必需要用刀。
  剛走過後殿和前殿的宮門,忽有一群人過來,卻是劉牡丹帶著一隊女奴,看見她,笑得眉眼花花,道:「晚上憋悶著的,出來散步,微微心肝你要去哪裡?」
  「晚上憋悶著的,到達瑪活佛那裡散步。」鳳知微直言相告。
  牡丹花挽起她的胳膊,格格一笑道:「那正好,我們一起,我讓老傢伙給我算算察木圖的命。」
  「好。」鳳知微並不拒絕,笑吟吟和她同行。
  快要到達瑪活佛院子的時候,華瓊突然「哎喲」一聲。
  眾人急忙回頭,華瓊捧著肚子,扶住廊柱,低低道:「……沒事,有點不舒服……」
  宗宸過來給她把了把脈,道:「華姑娘快臨產的人了,小心動了胎氣,還是回去休息的好。」
  鳳知微立即過去扶住她,道:「我扶你回去。」
  「別。」華瓊推開她,「你還是去找活佛給你算算,我嘛……」
  她一把抓住劉牡丹,伏在她肩上,道:「還是麻煩一下大妃算了。」
  劉牡丹怔了怔,眼睛對鳳知微瞟了瞟,笑道:「好……好……我送你過去,你沒事兒我再走。」
  「我也快生了……」華瓊伏在劉牡丹肩上,和她咬耳朵,「有些話兒不好和她姑娘家說,也不想和男子說,倒是想問問你,也就你合適了……」
  這麼一說劉牡丹更加無法拒絕,趕緊招呼著女奴將華瓊扶走。
  鳳知微看著華瓊慢吞吞挪回去的背影,笑了笑。
  這下可沒人再擋著了。
  她帶著兩個人長驅直入,在達瑪活佛院子門口大大方方求見,有侍候的小喇嘛出來接著,雖然有點不安,但是她是大妃,又只帶了兩個人光明正大的過來,想拒絕也沒理由,只得將她請了進去。
  清漆長廊落足無聲,廊簷下桐油燈光線昏暗,厚厚五彩地氈上乾癟得孩子似的老人,還是端著個千里眼窺視著來人。
  一尊包金銅佛像在他身後,含一抹神秘微笑,沉默注視著神情雍容步入的女子。
  鳳知微大開著門,屋子裡一切清晰可見,宗宸和顧南衣立在門口,院子裡侍候的小喇嘛們,一眨不眨的注視著屋子裡的兩個人。
  「你來做什麼?」老喇嘛厚厚的眼皮搭下來,眼睛看著地面。
  「來看看我們的達瑪阿拉。」鳳知微遠遠的坐下來,言辭親切,語氣聽起來卻不是那麼回事,下一句更是讓達瑪一震,「看看他,怎麼還不死呢?」
  「想我死……」達瑪沉默了一陣,沙啞的笑起來,「你這頭心懷叵測的母狼,你能在這草原上,咬著雲端上的神麼?」
  「幾十年族人頂禮膜拜香火供奉,還真的熏得你昏了頭把自己當成神。」鳳知微淺笑著撥亮桌上的油燈,油燈的光芒在她眼下照出睫毛暗影,「依我看,你還不如你身後那座實心的,永遠不會亂說話。」
  「沒有亂說話。」達瑪一瞬不瞬的盯著她,啞聲道,「這是持戒弟子的最大罪,不敢犯。」
  「就算你所預言的每個字是真的。」鳳知微傾身向前,盯著他的眼睛,「你敢說你是出於公心進行的卜算?你敢說你一直沒有受到任何影響?達瑪,持戒弟子,任何時候都必須秉持公心,你敢說在這件事上,你所有的話,所有的舉動,都沒有任何可以挑剔,問心無愧處?」
  達瑪一動不動,蒼老的皺紋層層疊在一起,像一團爛毯子縮在油燈的陰影中。
  昏暗沉凝的氣氛裡,似有什麼東西,沉重的壓下來,老喇嘛眉宇間,露出了一點疲倦的神色。
  「克烈對你說了什麼?」鳳知微向後一仰,靠在巨大的靠枕上,神情悠然。
  「他只是將最近發生的事告訴我而已。」達瑪搖頭,「並不是你猜想的,說了什麼不好的話,就算說了什麼,卜卦的結果天意注定,不是誰可以擺佈。」
  「你卜卦的時候,他就在你身邊吧?」鳳知微露出一絲冷笑,「達瑪,你好好想清楚。」
  老喇嘛震了震,渾濁的眼睛一陣翻動,回憶著卜卦時的一幕,原本的深信不疑漸漸露出了一絲迷惑,半晌卻搖搖頭,「他離得很遠。」
  「離得遠就做不成手腳?」鳳知微跟進一步。
  老喇嘛又陷入一輪沉思,他的神情越發有些迷茫,蒼老的大腦似乎今晚轉動得特別遲鈍些,他拚命的回憶不久前克烈到呼音廟的那一幕,卻發現自己怎麼也記不清楚到底都有哪些細節。
  「老了……老了……」他搖頭歎息,卻依舊固執的道,「神的旨意不會有錯,你不用再說什麼,神的弟子,永遠不會改動卜卦結果。」
  「誰要你改動了?」鳳知微站起身,笑得懶散,「達瑪阿拉,看你氣色不好,經常失眠是麼?不過沒關係,很快,你就可以好好睡了。」
  她笑著轉身離去,輕捷的步伐帶動油燈火苗一陣亂閃,飄搖的光影裡老喇嘛費勁的掀起眼皮,看著她的背影,咕噥道:「……來到草原的母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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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小孩子尿布用什麼布料好啊?夏天用細葛成嗎?不然就是棉布?會不會熱著了生瘡?」後殿裡華瓊抓住劉牡丹問個不休,不住的撫摸肚子,「哎呀……今晚他鬧得我好不安生。」
  「棉布就好啦,我們草原上沒中原那麼多講究……」劉牡丹輕輕撫摸著她的肚子,擔憂的問,「去請醫官吧?你這孩子,我說要請醫官你怎麼都不肯……」
  長廊外傳來腳步聲。
  劉牡丹手一鬆,華瓊唰的坐起,伸了個懶腰,笑吟吟道:「哎呀請什麼醫官?我好了。」
  她眼波清亮,動作利落的爬起來,繞著室內飛速走了一圈,對著利牡丹手一攤,「你的話比靈丹妙藥還有用,我現在精神可好了!」
  劉牡丹仰頭望著剛才還氣息奄奄的孕婦,臉上表情十分精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好了啊?」鳳知微一腳跨進來,笑瞇瞇的道,「真是麻煩牡丹花兒了,牡丹花兒出馬,無人能擋。」
  「華瓊出馬無人能擋才是,」牡丹花嘿嘿笑著爬起來,「好了,她精神好了,我也被用完了,你步也散過了,我繼續去散。」
  「請便。」鳳知微微笑目送牡丹太后狼奔而去,回身對得意洋洋摸著肚子誇獎她兒子的華瓊道:「一事不煩二主,明天還得借你大肚子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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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晨間的氣息清新明亮,照在黑瓦白牆色彩分明的王庭,高崗上的布達拉第二宮因此純淨而清貴。
  今天除了養傷的赫連錚,所有人都很忙碌,招待族長,準備明日儀式,安排賓客,一大早兩代大妃便去了前庭主持諸般事務,連梅朵都被牡丹花叫去幫忙,後殿裡只剩下赫連錚和兩位孕婦。
  娜塔從自己屋子裡走了出來,她住在宗宸和顧南衣之間,這幾天被夾得一動也不能動,好容易今天出來透了口氣。
  後殿有廚房,她去廚下端了碗酥油茶,又帶了一些外傷用藥,往赫連錚所在的殿室走,經過一道遊廊時,忽覺地面有點滑,她怕跌著,下意識伸手扶牆,身子一歪,酥油茶潑了出去。
  隨即便聽見有人「哎喲」一聲。
  那人剛才從廊下園子裡走過來,不防廊上突然潑出了這東西,連忙閃躲間還是被潑髒了衣裙,酥油茶滾燙,那人趕忙脫去外袍。
  娜塔認出那是鳳知微身邊那個漢人孕婦,直覺的有些戒備,但是自己弄髒了人家衣服就這麼撒手走似乎也說不過去,只好一邊扶住她一邊召喚女奴,準備有人接手立即離開。
  華瓊卻不理她,只顧自己收拾衣服,小心翼翼將一個東西趕緊解下擱在欄杆上,生怕弄髒了似的。
  娜塔眼光一掠,發現那是個護身符,卻不是普通的護身符,上面有呼音廟的鈐記,黃黑二色,正是廟中地位最高的達瑪活佛才會用的符套。
  「你這是哪來的?」她拿起那護身符。
  「別動!」華瓊一把奪過,「昨晚大妃為我向達瑪活佛請來的,佑我生產順利子孫康健,你不要亂拿。」
  娜塔知道昨晚鳳知微確實有去了達瑪那裡,聞言眼睛一亮,道:「大妃好大面子,活佛很少親自賜護身符的。」
  「是我要求的。」華瓊嘴一撇,「達瑪阿拉為人公正,不會因為大妃遷怒我,我這個孩子來得比較……難,我托大妃和達瑪阿拉說了,達瑪阿拉便給了我這個。」
  娜塔瞟了一眼她的肚子,她也知道中原風俗,像華瓊這種孕婦,莫名其妙跟著鳳知微到草原,身邊又沒有男人,保不準便是中原哪家大戶的棄婦什麼的,孩子來路不明,達瑪活佛心地慈悲,確實有可能因為這個漢女的身世,對她另有垂愛。
  她瞄著那個裝護身符的錦囊,心裡癢癢,哎,這麼寶貴的,草原人人想要的東西,怎麼就給了這個漢女。
  「這是延福符哎。」華瓊捧著那符,笑瞇了眼,「護佑所有寄生辰於此的孩子,將來我若還有孩子,也一樣可以的。」
  娜塔正在盤算著是不是去向活佛求一個,想著自己不被允許出後殿又有點沮喪,聽見這一句頓時眼睛一亮,「佑所有寄生辰於此的孩子?」
  華瓊瞟她一眼,將那符一收,「幹嘛?」
  娜塔猶豫了一下,試探的問,「那我的孩子,寄生辰於此,想必也可以受到護佑吧?」
  「赫連錚的孩子?」華瓊猶豫的看了下她的肚子,「我也不確定,當時活佛是這麼說的,庇佑所有寄生辰於此的孩子,不然你還是自己去求一個好了。」
  娜塔搖搖頭,求達瑪的符是要看緣分的,何況達瑪一來她就找人示意過,早就被拒絕了。
  「孩子還沒生,怎麼就知道生辰了?」
  「有個大概月份就可以,寫上你想給他起的名字。」華瓊道,「做母親的,總不會連自己什麼時候生都不知道吧?」
  娜塔又猶豫了一下,道:「等我一下。」匆匆回房,過了一會兒拿了一個疊好的紙封出來,遞給華瓊。
  華瓊看也不看,隨手將紙封裝了進去,一邊咕噥道:「我也不保證有沒有用,我覺得你還是自己去求……」
  「不要緊的,有用最好,沒用也沒關係。」她越拒絕娜塔心意越堅定,看她那不情願樣子怕她還要囉嗦,趕緊轉移話題笑道,「你袍子髒了,拿給我洗吧。」
  「我有女奴呢。」華瓊道,「何必要你洗。」
  「這種油茶印子不好處理。」娜塔道,「我有辦法。」
  「那你和我一起回房,等我換下衣服。」華瓊拉了她的手往回走,娜塔盯著那護身符小錦囊,道:「華姑娘,這麼寶貝的東西,不要帶在身上,弄髒了弄丟了褻瀆神靈。我們呼卓部的人,都是將請來的護身符,放在屋內神龕下面的。」
  「是嗎。」華瓊點點頭,安排她在外屋坐了,依著她的話將小錦囊壓在神龕下,自己進了裡間換衣服。
  她剛進去,娜塔立即站起,從懷中抽出一個顏色相似的小錦囊壓到神龕下,抽出原先的那個塞進自己懷裡。
  她將那個偷出來的護身符緊緊按住,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我怎麼可能將我孩子的出生月份寫給你……
  隨即她坐了回去,慢條斯理的喝茶,華瓊從裡間出來,將袍子交給她,笑道:「拜託了。」
  「洗好了我給你送來。」娜塔將袍子托在手裡,小心的不去碰那些污漬,立即匆匆告辭。
  華瓊注視著她快速離去的背影,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和剛才娜塔偷護身符的笑容,一模一樣。
  沒過多久,鳳知微等人就一起回來,同時加強了後殿的防衛,可以說是圍得個水洩不通,鳳知微對牡丹花的解釋是,赫連錚有傷在身,明日又是接位大典,不能有任何差錯。
  晚飯的時候所有人在一起吃,娜塔吃得很少,有點坐立不安的樣子,飯一吃完鳳知微立即道:「今晚都早些睡,明天娜塔你就不必出席儀式了,在宮裡好好養胎。」
  又對赫連錚道:「今晚安排王帳哪位侍寢?」
  赫連錚在王庭有幾位姬妾,是按照草原規矩,成年禮那天由族長們送的,在鳳知微看來,那不是小老婆,是奸細,不過如果赫連大王自己樂在其中,她也懶得管,她來了之後一直很忙,也沒空見識這幾位直屬手下。
  赫連錚臉色有點尷尬,偷偷瞄她一眼,道:「大妃,按例,立妃前後三天,都是你……咳咳,侍寢。」
  座上有人咳嗽,有人似乎不小心將骨頭咬碎,鳳知微呆了一呆,道:「啊?我?哦。」
  她就這麼三個字,然後便不說話了,繼續吃,倒把個赫連大王給吊得個不上不下,不知道尊貴的大妃是個什麼心思,舉著個小刀斜瞄著她,偏偏大妃說完就似乎忘記了,只顧自己吃肉,急得赫連大王像生了瘡,屁月左扭右扭。
  一頓飯扭完了,大王也沒能等來大妃的下文,眼看著各自散了,鳳知微向後殿走,赫連錚連忙跟了上去,看見鳳知微淡定的進了她的房間,只好站定腳步,悻悻的站在那裡,哀傷的歎息一聲,垂頭喪氣的回自己的房。
  王庭雖然是宮殿,但是還是按照草原風俗,大王單獨一殿,女人們圍繞在側,需要誰,點誰進來,大妃也不例外,赫連錚孤獨的趴在自己房間的地氈上,心想要不要即位後改良一下規矩,也和中原普通夫妻學,夫妻合住?
  突然門被拉開,先進來一床被子,隨後飛過來一隻枕頭,最後是鳳知微黑底銀邊的裙擺,淡定的踩著被子邁進來。
  赫連錚瞬間便從低谷飛到了天堂,狂喜的支起身子嚷道:「大妃你來侍寢了嗎?」
  「大妃我來寢。」鳳知微對他搖了搖手指,「你多說了一個最關鍵的字。」
  赫連錚砰一下落在地氈上,悻悻的道:「這女人從來就不肯讓別人多歡喜一刻鐘。」
  鳳知微不理他,自顧自在地氈上鋪開自己的被褥,躺了進去,道:「安穩些,睡覺,明天有事兒要做。」
  「我們可不可以今晚先提前做點事?」赫連錚涎著臉,「做點愉快的,輕鬆的,能夠讓你我都覺得不虛此生的美妙的事?」
  他蹭啊蹭的游移過來,抓住鳳知微的被角。
  「可以。」鳳知微雙手枕頭,悠悠道,「不過我不保證這事完畢之後,你會不會覺得悲傷沉重恨不得從來沒生下來過。」
  赫連錚憂傷的拿她的被角抹了一把臉,沉醉的把臉捂在被子上,看那模樣恨不得把自己給悶死,良久之後才悶聲悶氣道:「算了,知道沒指望的,你肯睡在這裡已經不錯了,好歹是擔心我。」
  「聰明的孩子大妃喜歡。」鳳知微懶洋洋道,突然嗅了嗅鼻子,「咦?」了一聲。
  「咦什麼?」赫連錚偷偷摸摸的撩被子,一點點想把自己往裡面卷。
  鳳知微等他捲得差不多了,才左拉一把右抓一把,把被子全部拽過來墊在了自己身下。
  赫連大王悲傷的望著把自己裹成一長條的鳳知微。
  鳳知微就像從頭到尾不知道他的小動作,閉著眼睛道:「我憋了半天氣了,剛才不小心沒憋住,然後我奇怪……」
  「奇怪居然不臭了是嗎?」赫連錚眼睛發亮,「你不知道嗎,自從遇見你,我開始天天洗腳了!」
  「那你以前多久洗一次?」
  「我想想啊……」赫連錚思考了半晌,肅然答,「我在甘州時洗過一次。」
  換句話說,他從甘州直接到帝京為質,在遇見鳳知微之前那麼長時間內,就沒洗過腳……
  「唉,其實我覺得那也是武器呢,顧南衣都給你熏得快昏倒。」鳳知微翻了個身。
  「我想著,你也許有睡在我身邊的一天,把你熏跑了我會悔死。」赫連錚在她身邊悠悠道,「喜歡一個人,就要將自己做到最好,不願意為女人改變自己缺點的男人,不是真正的好男人。」
  鳳知微睜開眼睛。
  眼前那人趴在她被窩邊,托腮朝她看,泛著幽紫光芒的琥珀眼眸,寶石般熠熠發亮。
  他微微敞著衣襟,露出一半淡蜜色肌膚晶瑩的胸膛,眸光流轉間自有迫人的男子魅力,偏偏神情間又帶著幾分孩童般的無賴和歡喜,兩種絕不調和的氣質混雜在一起,看來別有一番與眾不同的風情。
  半夜爬牆把小鳥粘在了牆上被扛著示眾事後付諸一笑的是他,忤逆草原之神不顧王者之尊當眾自判鞭刑的,也是他。
  這個剛硬而又柔軟的男子。
  「你是好男人。」鳳知微從被窩裡伸出手,緩緩撫了撫他的眉,「可惜我沒這個福氣,札答闌……在我最傷心淪落的時刻,你的草原庇護了我,你明知我不能給你什麼,還讓我佔去了大妃的位置,所以不管達瑪說的是什麼,我都會像你的阿媽守護你阿爸的草原一般,守護你的草原。」
  「知微,沒有走到盡頭之前,不要那麼肯定結局。」赫連錚眸光黯了黯,卻立即握住了她的手,「你不欠我什麼,你跟我到草原是我此生最大的歡喜,我不要你像我阿媽那樣,近乎瘋狂的守護她的庫庫的一切,我要你愛自己,守護自己,或者,放開心懷,讓我來守護你。」
  鳳知微收回手,再次閉上眼睛,默然不語。
  赫連錚趴在她身側,靜靜看著她的睡顏,像是對她說又像是對自己,語聲輕輕,卻像無數的白釘子,釘在了草原深濃的夜色裡。
  「我總在這裡等著,你不過來,不讓我過去,那麼我就在這裡,你且記得,累了的時候,退後一步,回頭看,我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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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到底是否有人安睡,沒有人知道,所有人呼吸都很平靜,所有人睜開眼時,都目光清明。
  這一夜也不似想像中那麼平靜,夜半最睏倦的時刻,牆裡牆外,隱約有些奇異的風聲,風聲響起時,鳳知微睜開眼睛,而身邊趴著睡的赫連錚,並沒有動,手指緊緊抓著她的被窩角。
  天快亮的時候,遠處傳來悠長的號角聲,極具穿透力的揭開了順義王即位之日的春光。
  赫連錚坐起身,輕輕道:「今天會發生什麼?」
  「今天。」鳳知微盤膝而坐,長髮流水般瀉落,笑容淺淺,炫目在陽光裡。
  「所有人都會在他的位置,所有人都該有一個宣判,該來的要來,該走的要走,陳舊的被掃蕩,新鮮的被捧出,算劫數者,亡於劫數,設陷阱者,死於陷阱。」
  卷二歸塞北第八章陷害
  這是個晴朗的日子,晴朗到讓人覺得這樣的日頭下什麼異樣都不會發生。
  儀式在王庭外的草原上進行,早已搭了高台綵棚,十里飄紅,王軍一萬梭巡於周圍十里,青鳥白鹿火狐三族居中拱衛,四面放著數十口可以用來洗澡的大鍋,翻滾著羊肉的香氣,不住有人用巨大的爪籬將熟了的肉撈上來,用殺人的長刀給切成腦袋大的肉塊,香料鹽水裡一滾,大木盤子托了,流水般往靠近高台的各族首領貴族席上送,肉香和酒香,被無拘無束的風遠遠的捲開去,熏得人幾里外便可醉去。
  遠近族民皆盛裝趕來,歌舞彈唱,女子翩翩花裙,像無數絢麗花朵綻開於一色深翠。
  後殿裡,鳳知微親自為赫連錚正了正七寶金頂冠,仔細端詳著一身金色鑲黑邊長袍,碧玉紐帶七彩腰刀,英姿勃發的男子,笑道:「可比我初見你像樣多了。」
  「你會發現我更多的好,」赫連錚向來不懂謙虛,盯著一身黑裙,簡簡單單束著銀色腰帶的鳳知微道:「你怎麼不換衣服?」
  「王庭為我準備的是紅袍,可我還在孝中。」鳳知微挽了他向外走,淡淡道,「而且……也許我未必需要換衣服。」
  赫連錚側頭看了看她,沒有說話,梅朵突然跟上來,道:「阿札,我也跟著你!」說著便來挽他另一邊的手臂。
  赫連錚推開她,盯著她的紅袍,那是火一般的顏色,金色腰帶,綴滿瑪瑙和琥珀,竟然和大妃的正裝十分相似,赫連錚本就遺憾不能看見鳳知微著草原大妃正裝的華貴模樣,此時看見梅朵這樣穿著,頓時皺了眉。
  「梅朵姨,」他道,「你可以跟著我母妃去,但是這身袍子不能穿,別叫人看見了誤會。」
  「有什麼誤會?」梅朵一臉茫然無知。
  人家巴不得誤會吧,鳳知微看在眼裡,笑笑,目光在梅朵緊緊抓著赫連錚腰帶的手上掠過。
  「你知道有什麼誤會。」赫連錚並不留情面,拉開她的手。
  「大妃。」梅朵竟然轉了個身,抓住了鳳知微的腰帶,「這是我為大典趕製的新衣,我花了一個月工夫,難道要我現在脫下來嗎?」
  鳳知微看著她一臉哀求之色,想起初見時她的傲氣,覺得很有趣,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一笑,眼神裡就浮出一些特別的東西,梅朵看著她的眼睛,突然便覺得心中一震,手不知不覺鬆開。
  赫連錚立即牽過鳳知微揚長而去,牡丹花兒從後面趕上來,笑嘻嘻攬住梅朵肩膀,道:「我們走,有好事兒說給你聽。」
  片刻後,走在前面的鳳知微聽見梅朵一聲尖叫,聲音充滿不可置信的憤怒。
  鳳知微笑笑,對身邊宗宸做了個手勢,快步離開。
  在即將邁出最後一道門的時候,有一隊小喇嘛快速的過來,攔住了鳳知微。
  「達瑪阿拉說,請你不要去參加儀式。」
  「什麼?」赫連錚臉色立即沉了下來。
  「達瑪阿拉說,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說的會愛著草原,那麼就不要在這個吉祥的日子裡,影響王一生中最隆重的慶典,給他的前路籠罩上烏雲。」小喇嘛向著鳳知微一禮,隨即又轉向赫連錚,「王,阿拉說,如果她出席,他就不會出現。」
  「那便不出現吧。」赫連錚毫不猶豫,「我倒不相信,缺少了活佛祈禳的即位儀式,會當真受到詛咒!」
  「王!」前來迎接的族長紛紛驚呼。
  「天神的旨意需要達瑪阿拉指引,歷代草原王的誕生不能離開阿拉父親!」藍熊族長扈特加半跪於地,懇切的望著赫連錚雙眸,「這不是那日的大妃之爭,不過是不參加儀式,達瑪阿拉已經做了讓步,您不要再任性了!」
  「王,沒有活佛的儀式,將會不被族民承認!」
  「大妃可以另選日子再立,無論如何即位儀式為重!」
  七嘴八舌的勸說聲,帶著急切湧來,有人在偷偷牽鳳知微衣袖,示意她自己請辭。
  「你們的活佛,堅持不要我出現在儀式上。」鳳知微終於開了口,語氣平靜,「諸位都聽見了。」
  眾人都點頭,有點不明白她強調這個做什麼。
  「那我就不去了。」她下一句說得輕描淡寫,轉身就走,「請大人們保護好王。」
  「知微——」赫連錚長聲一喚,鳳知微早已頭也不回離去,而對面,達瑪活佛的儀仗法器,迤邐的一路行出院子。
  坐在輿上的達瑪,今天的精神看起來更加衰敗,軟塌塌堆在那裡,繡金袍子空蕩蕩的飄著,他在輿上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鳳知微,鳳知微對他一笑,做了個口型。
  達瑪一怔,還沒揣摩出什麼,鳳知微已經擦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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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王即位的儀式,不似中原繁瑣多禮,十二部軍列陣以示軍威,十二部族長獻禮,達瑪將金盆裡的酥酪點在新王額頭,以示祈求草原年年豐饒,再擺出些神示,然後大家吃喝歌舞玩樂,舉行盛大的騎射狩獵活動,熱鬧個三天三夜,也便完了。
  赫連錚挾屠滅貔貅族威勢而來,身邊有藍熊鐵豹兩大驍勇部族支持,震得部族中那些野心勃勃覬覦王位的兄弟們不敢輕舉妄動,所有人的公開或私豢勢力,都被看守得滴水不漏。
  十二部軍現在只剩下十一部,在高崗下一字以方陣排開,各著以金、青、白、赤、藍、黑、淺灰、深灰、黃、月白、綠十一色皮甲,形容嚴整,軍威如鐵,手持一式彎弧長刀,刀尖透著沉厚的烏金之色,在日光下無邊無垠鋪展開去,一起一落,都眩成光海翻騰,逼得人不敢睜眼。
  赫連錚金袍黑馬,銀狐大氅飛舞獵獵,一聲長笑,自高崗飛馳而下,所經之處,所有人轟然跪下以掌加額。
  馬蹄翻飛,濺起草皮四散,赫連錚的馬飛馳到哪個方陣,那方陣便悍然拔刀向天,「嚓嚓」齊響裡,十一色刀光如練,一層層翻疊如浪,赫連錚便是那唯一登臨浪頭的弄潮兒,俯瞰潮頭,萬浪俱在足下。
  草原男兒們轟然誠服,草原女兒們目光熠熠。
  一圈閱罷,新王登臨王座,高台之上鋪了紅氈金案,族長們按年紀順序,各自獻禮。
  不過是些各自領地特產土物,以示將賴以生存的最珍貴的東西獻給新王。
  赫連錚微笑雍容,對每位族長都大加褒獎,達瑪活佛坐在他身側,滿是皺紋的老臉上有淡淡的笑容。
  最後上來的是火狐族長克烈。
  年輕的男子,火紅皮袍黑色狐裘,襯得一張迥異草原男兒風格的臉越發嬌艷,細長流波雙目笑意盈盈,手中金盤裡托著一塊雕成飛鷹狀的烏金。
  眾族長都有艷羨之色——火狐的領地裡有一個小烏金礦,所以十二部裡除了黃金獅子,以火孤部最為富庶。
  「以我族賴以生存之至寶,獻給尊榮無上大王。」克烈的舉止優推而謙恭,將烏金高舉過頭。
  赫連錚盯著他,微微彎了彎唇角,道:「克烈兄弟不必多禮,你是我呼卓部最年輕的族長,將來兄弟還要多依賴你。」
  「願為大王驅策。」克烈笑吟吟的退下去。
  有人奉上金盆,裝滿潔白的酥酪,達瑪活佛顫悠悠站起身來。
  赫連錚轉頭笑命身邊女奴:「還不去攙扶達瑪阿拉——」
  他一句話沒說完,突然臉色變了變,隨即所有人都看見他眉宇間泛出一股殘青色,驚呼聲裡,赫連錚晃了晃,突然倒了下去!
  嘩然聲起,族長們都搶上前來,達瑪活佛一震,險些撞倒金盆。
  「大王!大王!」藍熊族長等人圍在赫連錚身邊連聲呼喚,有人腳不點地的飛奔入王庭拖出醫官和巫醫來,這些人滿頭大汗擠進來,手忙腳亂把脈的把脈扶乩的扶乩占卜的占卜跳神的跳神,忙得個烏煙瘴氣亂七八糟,卻對赫連錚的情況完全說不出個所以然,半晌在族長們焦急的催問下,王庭醫官才結結巴巴的道:「大王好像……好像不成了……」
  「怎麼回事?」眾人急聲問,青鳥白鹿兩族族長立即互相使了個眼色,重新安排王軍護衛,在高台四周圍了個水洩不通,將趕來探聽消息的貴族全部堵在台下。
  「我看看,我看看——」達瑪活佛氣喘吁吁的被人攙著走近來,眾人急忙讓開道路,老喇叭仔細的看著赫連錚慘青的面色,有點不敢相信的把了把他的脈,半晌閉目一聲長歎。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老喇嘛淚如雨下,「你不該這樣去的啊,怎麼會這樣?難道不祥的烏雲,這麼早便罩在了你的頭頂?」
  這話說得族長們面面相覷,不禁想起前兩天赫連錚的忤逆神的旨意,悍然自判鞭刑,有人遲遲疑疑的道:「難道是天神怪罪……」
  「什麼天神怪罪!」有人擠進來大聲道,「看大王這臉色,好像是中毒,分明是有人下毒手,看看誰今天接近過王!」
  說話的人是克烈。
  「我的兒啊——」牡丹花兒帶著八彪從下方台席上奔上來,一路連踢帶踹的將人趕開,撲上去抱住赫連錚就哭,「你這是怎麼了,今早還好端端的啊……」
  「大妃。」前天被淳於猛揍得臉上青腫未消的加德擠進來,翻翻赫連錚的眼皮,憂心忡忡的道:「您別急著哭,我聽說中原施毒的人身上都會有解藥,還是先把那個下毒手的人給找出來,救下大王要緊。」
  「今早大王能遇見誰?」底下因爾吉氏的貴族們雖然被王軍立即攔在台下,但是剛才的事都看得清楚,立即有人直著脖子嚷:「他從王庭直接出來,不就是住在一起的身邊人嘛!」
  這句話一出,有片刻的安靜,隨即便像熱油鍋濺入涼水,砰一下炸了開來。
  「王身邊還能有誰?立妃前後三天,都是大妃侍寢!」
  「今早王從後殿出來時誰陪著?」
  「大妃!」
  「女奴也有侍候!」
  「女奴近不了王的身!」
  「先把今早所有侍候過大王的女奴都喚過來!」加德自作主張開始指揮,「嚴加拷問。」
  驚惶不安的女奴們被拖了過來,一個個縮在地上顫抖。
  「長生天在上,今早大王的衣服,是大妃親自整理的。」
  「早飯是是是奴婢端上來的,但是當時是所有人——一起吃的,大妃還給大王親手切了塊肉……」
  「出來的時候王沒要我們隨侍,是和大妃一起走的,奴婢們什麼都不知道啊……」
  一個個說完了,也都搜完了身,台上又安靜了一陣,克烈默然不語,加德眼角透一抹笑意,也不說話,青鳥白鹿族長忽視一眼,沉聲道:「牡丹大妃,你看……」
  劉牡丹呆呆的坐著,一副傷心欲絕完全沒有了主意的樣子,抹了一把鼻涕,順手揩在身邊的克烈身上,氣若游絲的道:「……叔叔們做主吧,我老婆子沒啥主意了。」
  「不可能的!」八彪紛紛搖頭,「大妃怎麼可能害大王?別胡亂冤枉人。」
  「冤枉不冤枉,也得先查問,既然大妃無辜,就應該更不介意我等冒犯。」克烈答得平靜。
  「來人。」青鳥族長點點頭,道,「請大妃!」
  說是「請」,白鹿族長卻點了足足有一千王軍,眾人揚著脖子看著刀甲鮮明的王軍列隊而過,眼神裡的意味複雜萬端。
  有擔憂著大王即位慶典終於又出了事端,草原或許將要爆發新的流血事件;有欣喜大王慶典果然生變,越亂越好不妨渾水摸魚。
  青鳥白鹿藍熊鐵貂在將王軍收攏,各家族長都在悄悄傳呼自己的護衛,加德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退出了人群。
  達瑪活佛今天精神一直有一點恍惚,坐在赫連錚身邊沉思不語。
  王軍列隊整齊的奔向不遠處的布達拉第二宮,人們停下歌舞,探頭張望。
  「不用請,我來了。」
  女聲淡淡,聽起來似乎並不高,每個人卻都聽得清楚,台上人齊齊變了色。
  人群分開一線,有人緩緩走來。
  高挑清瘦的女子,黑裙端嚴,裙擺滾著寬銀邊,素淨裡有種凝然的沉肅,和四周的華艷對比,不覺單調反覺高貴清爽,行走間的姿態,如衣袂帶風逐波水上,在日光下碧野中,飄飄而來。
  人群看著這樣的氣質,恍惚間便忽略了那黃臉垂眉,不自覺的紛紛屏息讓開。
  鳳知微到了。
  台上族長們看著她神態雍容款款而來,神情間都有了一絲惋惜,這樣的女子,應該會草原上前無來者的出眾大妃,可惜……
  「來到草原的母狼!」寂靜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切齒大叫,「達瑪阿拉說的一點也不錯,你每一根毛尖都帶著無解的毒藥!」
  「達瑪阿拉早就說了你是王的劫數和陷阱,可恨大王被你這醜女蠱惑,一意孤行!」
  「滾出草原,呼卓部需要的是和祥與平靜,不需要你帶來的血和戰火!」
  達瑪的預言,那天在場的人都知道,赫連錚為了大妃忤逆活佛自判鞭刑,所有人親眼得見,此時不管真假,熊熊怒火都直奔鳳知微而去。
  有人揚手砸出了手中啃剩下的羊骨頭,更多人得了提醒,就手將手中東西砸出去。
  跟在鳳知微身後的顧南衣抬手輕輕一劃。
  所有砸過來的東西仿若遇見了透明的牆,紛紛在鳳知微身邊三尺之外落地,呼卓部的人什麼時候見過這種神奇武功,齊齊瞪大眼呆在當地,就差沒嚷:「鬼啊——」
  「別亂砸。」一片安靜中鳳知微偏偏頭,巧笑嫣然,「小心我等會叫你們把自己砸出來的東西都吃下去。」
  她語氣清淡,然而那眼神一掠,眾人都覺得那不是開玩笑,瞬間都退了退。
  「大妃你來的好。」青鳥白鹿兩族族長有點尷尬的迎上來,「王出了點事故……」
  對於這兩位忠心耿耿的族長,鳳知微一向還保持著幾分尊敬,微微頷首,快步上前看了看赫連錚,皺眉道:「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立即有人冷笑,「這得問大妃你自己。」
  「哦?」
  「裝什麼傻!」赫連錚一個遠支堂兄揚著脖子叫,「大王今早一直和你在一起,然後就中毒了,你這來到草原的母狼,迫不及待對我們的王下手,還不拿出解藥?」
  「我為什麼要對王下手?」鳳知微一笑,「他死了我有什麼好處?」
  那人窒了一窒,所有人都陷入沉默,覺得這句話正中要害,大王在,大妃才是大妃,殺了大王,大妃還算個什麼呢?
  克烈卻突然笑了笑。
  「大妃。」他悠悠道,「按說我不該管因爾吉的事,但是王的事,就是草原的事,誰都責無旁貸。」
  鳳知微轉身笑望他,克烈抬起眼。
  兩人目光相對,各自一閃,都沒有退讓之色。
  「各位,前不久我們火狐部駐守草原邊界的戰士,截獲了一封信。」克烈從袖筒裡掏出一封紙箋,「信是大妃寫給主管王庭王軍糧食供應的禹州糧道的,信中說——」他拖長了語調,慢吞吞道,「草原最近將有變動,部分軍糧暫時不需要,由禹州糧庫保管,大妃的護衛隊會來接收。我想問問大妃,你信中所說的,是什麼變動?為什麼突然不需要禹州的糧食?您的護衛隊,為什麼會去接收我草原王軍的軍糧?」
  台上台下都起了一陣騷動,這事便是族長們也都不知道,都驚疑的盯著那信,克烈帶著一抹優雅的微笑,將信傳遞給眾人看了,草原貴族都通漢文,雖然不認得鳳知微字跡,但那字跡骨秀神清,信箋紙張都是中原所產,更鈐著「聖纓」印記,這草原上,除了鳳知微,再沒有第二人有這些。
  克烈一揮手,底下立即有人綁上來一個男子,穿著送嫁護衛隊護衛的服飾,跪在底下滿面驚惶。
  「這是王軍在靠近禹州邊界抓住的那個給大妃傳遞文書的信使。」克烈道,「他當時神情鬼祟,引起了我部下懷疑,信便是這麼搜出來的。」
  「大妃!」那男子頻頻向鳳知微磕頭,神情愧悔,「屬下辦事不力!請您責罰!」
  鳳知微噙一抹冷笑看著,紋絲不動,克烈將信在手中輕輕掂著,細長流金的媚眼瞟著她,笑意薄涼,「大妃,我是不是可以這麼猜想,這代大王唯一一個弟弟還在襁褓中,第一個孩子也還在娜塔的肚子裡,王室青黃不接,您是不是想效仿牡丹太后,在王死後挑起咱們草原王庭的重擔,獨攬大權,然後在合適的時機,將呼卓部整個的獻給朝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