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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0章

  卷二歸塞北第九章生死由我不由天
  族長們想著那信上的話,聽著這犀利的誅心之言,都相顧失色。
  如果這位活佛預言中的帶著血火而來的母狼真的是朝廷奸細,來的目的就為奪取草原的話,那麼她確實有殺死大王的動機。
  如今一切看來,都和活佛的預言很吻合啊。
  「不是這樣的吧?」鳳知微沒說話,反倒是劉牡丹開了口,怔怔的道,「知微和我說過這事,她只是說草原今冬可能有暴雪,目前咱們存糧夠了,不如先將糧食寄存在禹州,沒說那後面的話啊。」
  「大妃您被騙了吧。」有人冷笑著將信扔給她,「這才春天,誰能預計到冬天就有暴雪?再說目前存糧誰說夠了?這女人心機深沉,大妃您是厚道人,可千萬別聽她的。」
  劉牡丹張了張嘴,當著這許多人面又不好說暴雪只是扣糧的借口,不好說存糧夠了是不算加德不肯交出的兩萬王軍才夠,這是她和鳳知微要奪回原族長手中軍權的私下決策,沒辦法在這個場合說清楚。
  她將信翻了一翻,也皺起了眉頭。
  鳳知微眼角瞥過那封信,眼神微微一閃,信確實是她的信,人也確實是她的人,帝京護衛的口音和草原人氏有很大區別,裝也裝不來。
  然而那封信,卻被人巧妙的改動過了。
  不知道克烈從哪找的高手,對信箋做了揭層添字減字處理,只添減了寥寥幾字,便將整個意思引入了另一個方向。
  她的沉默看在眾人眼裡,就是心虛,越發證實了眾人的猜測,劉牡丹坐在赫連錚身邊,仰頭伸手去拉她衣袖,「知微,你——」
  她伸手一拉,鳳知微身後不知道誰突然一歪身子,撞得她身子一斜,劉牡丹拉住鳳知微的袖子的方向便沒把握住,嗤啦一聲撕開了她的腰帶。
  一點淡淡的霧氣騰了出來,克烈臉色大變,大喝:「退後!」閃電般掠過來,一把將鳳知微身邊幾人拉開,那霧氣落在地面微草上,草尖頓時微黃。
  「有毒!」
  「難怪在她住的地方搜不著,原來毒大王的毒藥藏在她的腰帶裡!」
  「來人——」青鳥白鹿兩族族長一聲斷喝,直指鳳知微。
  王軍如鐵甲洪流湧上,將鳳知微團團圍住,刀出鞘箭在弦,錚然聲響裡人們圍擠過來,被刀鋒向外的王軍遠遠攔住。
  「處置奸細,各家人等散開——」克烈悠長的呼喝聲傳得整個草原都聽得清楚。
  一名王軍小隊長衝上前來,抖開手中牛皮繩索。
  克烈負手看著,看見鳳知微身後顧南衣手指動了動,唇角掠過一絲笑意。
  今日只要有一人死於顧南衣之手,亂局必將不可收拾。
  繩索生風,向鳳知微套下。
  鳳知微突然向前一步。
  她不退反進,那不知底細的小隊長倒愣了愣,一愣間鳳知微道:「處置奸細,無關人等散開。」
  隨即她衣袖一拂,那小隊長立即踉蹌退後,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人群裡忽然又起騷動,看見又有幾人走來。
  當先的是華瓊,挺著大肚子,面帶微笑的牽著另一個大肚子——娜塔。
  之後還有宗宸和淳於猛,拽著梅朵。
  看著這麼一群人過來,眾人都有些驚異,娜塔張大眼睛看著克烈,面色發白,克烈衣袖一動,細長流媚的眼眸一瞇,笑道:「大妃,中原有句話,叫狗急亂咬人,您現在也急了嗎?」
  「急的是你吧?」鳳知微唇角笑意譏誚,不再看他,轉向族長們,道,「各位大人想必還記得,當初娜塔以腹中胎兒為名求得弘吉勒一命時,曾對大王說,她這胎是在甘州懷的。」
  眾人點頭,娜塔張開嘴,退後一步,護住自己的腹部,
  「大王去年五月左右逗留甘州,六月底接到老王王令趕往帝京,如果娜塔是在這之後懷孕,如今孩子應該八個月,還有一個多月臨盆,然而事實上,娜塔臨盆,應該就在這個月,眾位族長如果不信,讓自己的巫醫來把脈便知。」
  「你胡說!」娜塔撫著肚子,白著臉尖叫,「我確確實實是在甘州之後懷的孕!你是想陷害我,就算是我這個月臨盆,也有可能是早產,或者你下手催產我!」她撲向藍熊幾位族長,「叔叔們,你們看著我長大,不能讓那母狼這樣當著你們面害我!」
  鳳知微看也不看她一眼,手一伸,華瓊遞上一個黃黑相間的方形錦囊。
  「你叔叔們不能讓你當著他們面被害,你卻可以當著他們面撒謊。」鳳知微輕笑,將手中錦囊晃了晃。
  娜塔撇撇嘴,唇角露出一絲得意笑容,「你晃這個幹嘛,我不認識。」
  「你以為,你已經在神龕下換了護身符嗎?」鳳知微一句話,成功的將她的得意安穩之色打去,「很抱歉,忘記告訴你,華姑娘根本沒有把那個護身符放在神龕下,你換走的,是另外一件看起來一模一樣,其實卻不相干的東西。」
  娜塔退後一步,抬手就下意識去摸懷中,卻被旁側一個目光狠狠盯住,頓時手僵在那裡不敢動了。
  「不用去摸了,我沒有詐誰。」鳳知微不疾不徐的從黃黑相間的封套裡抽出一張紙箋。
  「大妃,這是怎麼回事?」族長們看得一頭霧水,愕然發問。
  鳳知微從錦囊裡抽出一張紙條,遞給青鳥族長,「大人們請看,這是娜塔為自己孩子寫的護身符,有孩子出生的大概日期和名字,從這個日期上推斷,娜塔在五月初就已經懷孕,而五月初,大王還沒到甘州,也沒去過金鵬部的領地。」
  華瓊上前一步,用她特別清楚的口齒,簡單說了詐出娜塔孩子真實出生月份的經過,娜塔卻尖叫起來,「你撒謊!你撒謊!沒有這樣的事!這不是我寫的!不是!」
  「搜她!」
  一聲令下,宗宸出手如閃電,抬手就從娜塔腰間摸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黃黑相間的封套,笑道:「這是你從神龕下偷換的護身符吧?你以為你換回的是達瑪活佛加持過的護身符?你換的是大妃的鈐記!」
  他將那裡的紙條抽出,取出一個極薄的小夾子,將紙條一抽,夾出一個小小更薄的紙片,上面有一個陽文紅纓印記,正是獨屬於鳳知微的鈐記。
  「這事要是我們編造的,你的身上,怎麼會有聖纓郡主的東西呢?」
  「娜塔!你竟然將不知名的野種,冒充王裔!」不待眾人反應過來,出口怒喝的是克烈。
  娜塔怔在那裡,直直望著克烈,忽然身子晃了晃,向後便倒。
  她身邊有人扶住她,伸手一觸她鼻下,立即驚呼:「怎麼回事?氣絕了!」
  人群哄然一聲,都沒想到娜塔怎麼好端端就會死,克烈快步上前,把了把她的脈,又再三試了試她的呼吸,他微垂頭面向娜塔,長長髮絲落下,遮掩了臉上神情,半晌一甩手,冷笑道:「畏罪自裁?也好!」
  鳳知微望著他悠悠笑道:「克烈族長也太忍心了,好歹聽說你和娜塔自小一起長大,怎麼就沒有一點香火之情呢?」
  「罪是罪,情分是情分,只有你們女人才會混為一談吧?」克烈微微瞇著眼睛,「何況大妃,東拉西扯也是你們女人的專長,你說娜塔冒充王裔,那也就是王帳私事,和先前我問的出賣呼卓部的事,似乎不相干吧?」
  「相干麼?相干。」鳳知微笑吟吟看著他,「事端多由內鬼起,家宅之事,保不準就是天下大事……我說克烈族長,我有一事不解,可否請教?」
  克烈望著她,目光閃動並不答話,其餘人卻也感覺出了一些不對,人群喧囂的聲音,漸漸低了些。
  鳳知微根本也沒打算等到克烈答話,笑道:「我就是不明白,草原向來人丁不旺,你的第一個兒子,怎麼就忍心認了別人做父親呢?」
  凝神聆聽的人群又是哄然一聲出現騷動,克烈冷笑道:「什麼叫死無對證任意污蔑,這就是!娜塔已經自裁,你想把那孩子栽在誰頭上,自然由得你。」
  「克烈!」
  一聲尖呼,已經「斷氣」的娜塔突然從地上爬起來,直撲向克烈,「你這頭殺妻滅子的狼!」
  她頂著個大肚子撲出去,尖尖的十指奮力在半空抓撓,看那力度,恨不得將克烈撕成碎片,克烈眼神中掠過一抹震驚,眉尖一皺並不答話,飛身便向後退去。
  青鳥白鹿兩族族長互視一眼,對台下王軍做了個手勢,王軍紛紛來截,克烈身影翻飛,一轉眼便掠過人群。
  卻有天水之青人影一閃,快得像一抹青色的風,剛剛生起,便越了千山萬水,後發先至,玉雕般堵在克烈面前。
  克烈左掠,他向左,克烈右奔,他向右,身法似乎看起來不急不忙,卻始終在克烈前三步距離,將他所有的去路,堵得死死。
  克烈眼中光芒閃動,看了一眼前方,又恨恨回頭看了娜塔一眼,眼中閃過一抹困惑之色。
  「不明白娜塔怎麼死又怎麼生的,是吧?」鳳知微悠悠笑道,「金盟大會那日,你看情勢不對,便授意娜塔把自己的便宜兒子栽給赫連錚,你怕娜塔露陷,當時就在娜塔身土種了草原巫醫的黑骨死咒,必要的時候,你動動手指,她就會死,可惜這東西,一早便被我一個精擅各類醫術巫盅符咒的朋友察覺,換去了符咒,娜塔剛才的『斷氣』,只是中原一種閉穴手法而已,你的武功大概出身草原雪山游巫門派,自然不懂中原醫學博大精深。」
  她對宗宸笑了笑,一直站在娜塔身後的宗宸,輕輕一笑。
  「你大概一直有點奇怪,你看見娜塔出現已經知道不妙,在袖子裡捏死咒的時候娜塔沒死,卻在騙局被拆穿後才死,現在可明白了?娜塔的生死,不操縱在你手中,只在我手裡。」
  「也許她整個人的意志,都操縱在你手裡,也未可知。」克烈猶自平靜,居然還笑了笑,「你說一千道一萬,卻始終無法解釋那封信,不是嗎?」
  「大妃。此事既然另有隱情,還請一併說個明白,娜塔和克烈冒充王裔的事情,我們會另外處置。」青鹿族長沉聲詢問。
  言下之意,就算冒充王裔事真,也只是王嗣案,還是不夠洗清先前克烈的指控。
  鳳知微淡淡負手,看著前方,那裡,漸漸出現一騎快馬,她釋然一笑。
  「關於那封信,我現在可以說了,克烈拿出的那信確實是我的,那信使也是我的。」
  面對眾人震驚疑問的眼色,鳳知微手一招,眾人目順她手勢看去,風塵僕僕的淳於猛越奔越近。
  「克烈截獲的信使,雖然是我的手下,但其實我派出了兩個信使,除了克烈截獲的這個,另一個是我的送嫁隊長淳於猛,他帶來了禹州糧道的回信,請大家看看。」
  信箋遞上,族長們再次傳看,眉頭漸漸皺起。
  禹州糧道信中答覆,撥放呼卓部糧食已備妥,既然呼卓部要求存糧禹州,那就等到秋糧下來後再撥運等等,信是禹州官府正式公文用件,信箋印鑒都是齊備的,青鳥族長往日就專司和內陸各級官府打交道,自然認得。
  「原來如此。」青鳥族長第一個改了臉色,將回信遞還,歉然道:「險些誤會大妃,請大妃恕罪。」
  「誤會我沒關係,別放過有心陷害的人便成。」鳳知微意態輕閒,似笑非笑看著克烈。
  克烈挑挑眉,此時才露出一絲遺憾之色,看了眼娜塔,搖頭輕輕歎息,「女人……為什麼有的那麼聰明,有的那麼蠢……」
  神情間一副可惜她沒死成的樣子。
  「克烈——你狼心狗肺——你不得好死——」娜塔披頭散髮,兩眼充血,在宗宸手中掙扎著要撲向克烈,尖嚷聲極具穿透力,刺得整個草原都似要被掀開。
  「我也這麼認為。」鳳知微輕輕笑著,「不僅他,還有你——」
  她霍然轉身,指向達瑪活佛!
  「你瘋了,大妃!」
  「不得對達瑪阿拉無禮!」
  叱喝聲立刻爆發,這回眾人反應很快,剛剛舒展開臉色的眾位族長,神情都瞬間鐵青,紛紛怒喝:「大妃,休得胡言亂語!」
  冷笑一聲,鳳知微一改先前意態悠閒神情,抬起的手指始終沒有放下,直指達瑪,「相信諸位今兒也看出來了,有人設了一個局,要先殺大王,再陷害驅逐我,然後把持王權,奪取王位,將還未完會安定的草原,再次陷入紛爭血火之中。」
  「那與達瑪活佛有何關係?」
  「如果不是有人為克烈撐腰,弄出那個針對我的預言,大家何至於這麼容易便相信了我會有害於大王?」鳳知微冷笑,「你們那在雲端的神,享盡你們香火的膜拜,卻不肯將光芒普照會族子民,只加持於你們火狐族長的頭頂呢!」
  不待眾人反應,她快步上前,突然一把拽過了達瑪身後為他捧著銅法器的小喇嘛,將那法器奪過,拔起身側烤羊上插著的匕首,將那黃銅的顏色一刮,立時露出黑色的內裡。
  那顏色烏沉璀璨,不同於一般鐵胎,眾人都驚「咦」一聲,眼光不禁轉到先前克烈獻上的那塊烏金,很明顯,那是同樣的東西。
  烏金礦極為少見,只有火狐族領地有,能拿出這麼一大塊烏金做法器,除了族長克烈,還能有誰?
  而呼卓部都知道,達瑪活佛力行儉撲,從不收受族人私下供奉,更不要說使用這麼貴重的烏金法器,何況就算用烏金,也應該光明正大的用,卻偷偷摸摸上了一層銅漆遮掩,其間鬼祟之處,眾人想著,便已經呆了。
  達瑪霍然抬頭,注視著那法器,渾濁的眼底神色震驚,蠕動著嘴唇正要開口,鳳知微已經風般走過,走到那裝著酥酪的金盆之前,用那把烤羊上的銀刀挑起潔白的酥酪,對著眾人一揚。
  日光下,挑著酥酪的銀刀,慢慢變成黑色!
  人們不可置信的張大了嘴,一瞬間極度的震驚失語反而造成了極度安靜,鳳知微斜睨著達瑪活佛,緩緩道:「達瑪阿拉,如果赫連錚剛才沒有中毒,也必然逃不過你的酥酪點額的殺手吧?你們為了弄死他,還真是煞費心機。
  「你……你……」達瑪蠕動著嘴唇,拚命的想說什麼,然而身子抖得厲害,整個人看起來越發乾癟,似要縮進了法衣裡去。
  「你收了火狐的賄賂,為他污蔑大妃,攔阻大妃參與慶典,好方便他們謀殺大王——達瑪,你也算持戒弟子?也算出家之人?你對得起百萬呼卓兒女多年來的供奉膜拜?對得起這抬頭朗朗青天俯首浩浩草原?」
  「你……」達瑪似乎想用手支撐起身子辯駁鳳知微,他的枯瘦蒼老如樹根的手指無力的在地面抓撓,長長的指甲刮得泥屑紛飛,卻始終無法挪動一絲一毫。
  「你號稱今世苦修,青燈小廟,清素簡撲,並以此得草原百萬臣民愛戴,可惜卻是個惺惺作態佛門敗類,沽名釣譽欺騙世人之徒!」
  鳳知微上前一步,一把扯下達瑪一截衣袖,手指用力將布撕開,露出同樣爍爍閃金的烏金之絲,將那半幅衣袖在空中一展,大聲道:「我的草原兄弟姐妹們,你們是否因為達瑪活佛這件穿了三十年都沒換的法衣,而感動過他的儉撲節約?今天且讓你們看清楚,三十年沒換,是因為,沒有什麼衣服,抵得上這件真正的價值!」
  烏金細絲織就的法衣,在日光下光芒熠熠,所有人一瞬間都閉上眼,不知是被那烏金之光刺著了眼睛,還是被這樣令人無法接受的現實給刺著了心。
  像看見巍然於草原雲端多年的神轟然崩塌,又像是內心深處的信仰堡壘突然出現裂痕,人們心中都生出一點茫然,不敢信,不願信,便都將希冀的目光投向達瑪活佛——只要他為自己辯解,他們都相信!
  然而沒有。
  達瑪活佛始終在顫抖,咽喉裡發出低低的嗚咽,渾濁的眼睛無力的翻動,無法對鳳知微步步緊逼的責問做出任何應答。
  克烈目光閃動,張嘴要說話,顧南衣在他對面摸出自己的小胡桃,不動聲色的吃,不時的將小胡桃對著克烈的嘴瞄瞄,克烈相信,如果自己真的發出一個字,咽喉裡一定會被立即塞進一顆胡桃。
  他微微向後看看,神情間有些焦慮,然而面前堵著這麼個瘟神,便是想動上一步都不可能。
  「達瑪阿拉。」鳳知微遠遠的站著,居高臨下俯視著他,「你是神聖的長生天之子,預知天命,護佑草原,長生天的光明,不容任何魑魅魎魎,也沒有任何人,能夠瞞過你智慧的眼睛,將污水潑在你的頭上,所以,是與非,對與錯,鳳知微站在這裡,等著我們的父親回答。」
  她神情琅琅,義正詞嚴,眉宇間正大光明,執著烏金衣袖的手指雪白,立在風中像一尊雪山寒石雕像,堅毅而剛強。
  草原漢子仰頭看著她,突然覺得這個自己一直瞧不起的漢女,此刻看來高貴而有凜凜之威。
  一日之間,見她被指證,被圍攻,被折辱,卻始終不疾不徐,淡定從容,抬手間翻覆不利局勢,鋒芒畢露卻又不咄咄逼人,敢作敢為卻又留有餘地,即使在此刻,面對著一直針對她的達瑪活佛,依舊光明坦蕩的要給對方自辯機會。
  草原男兒最欣賞的就是正直坦蕩的人們,相比之下,素來神一般的達瑪活佛,縮在地氈上無言以對的姿態,就太讓人失望了。
  信念的摧毀雖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只要埋下種子,就有發芽的可能。
  草原漢子們沉默了,雖然眼神依舊半信半疑,但很明顯,在鳳知微如此激烈的指控之下,居然沒有一個人像先前一樣辱罵指控,其間意味,不言自喻。
  達瑪抬起滿是血絲的渾濁老眼,看著鳳知微,那眼神裡映出的不是黑裙肅然的女子,而是披著血衣走向草原的母狼。
  他已經不再試圖蠕動嘴唇——從剛才鳳知微站出來開始,他全身的血液便似突然被什麼東西給捆住,粘滯而厚重,束縛住了他所有的語言和動作。
  恍惚間想起昨夜鳳知微的拜訪……她去挑油燈……她坐在他對面暗影裡……立在門口上風處的兩名男子……隱隱約約,似心中驚雷一閃,訇然劈開混沌的意志。
  她果然有備而來,雖然不知道她怎麼做到的,但很明顯,昨夜她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派人換走了他的銅法器和法衣,順手還對他下了毒。
  最關鍵的問題是,她身邊定有絕頂用毒高手,竟能完全控制他毒性發作的時辰,令他只在此刻做聲不得,而在場那麼多人,看他之前一切如常,此刻卻「無言以對」,等於默認指控。
  這一手連消帶打,她不僅解了自己之危,順手還將他推落神權王座,這隻母狼,早就開始懷疑克烈,懷疑娜塔的孩子,故佈疑陣,誘敵深入還不罷休,還要拉扯上他,一舉將所有不利於她的敵人,全部一網打盡。
  活佛收受賄賂,勾結火狐族長,陷害大妃謀刺大王……果然令人難以想像的狠!
  達瑪垂下眼,粗重的喘了口氣……草原的未來,當真就這麼注定要被這女人擺佈了麼……不……不……
  「大妃,火狐族長並沒有王位繼承權,就算娜塔孩子是他孩子,以後繼承王位,可我草原王位承繼變數很多,不容易等到孩子長大,他犯不著這麼冒險。」白鹿族長突然提出異議,「活佛就更沒有必要為火狐族長這麼做了。」
  「是啊……等不到孩子長大,那麼現在,該是誰呢?」鳳知微笑得意味深長,突然道,「咦,加德哪裡去了?」
  眾人一愣,這才想起,先前最早出現發現大王中毒,又提醒牡丹大妃查問兇手的加德,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
  青鳥族長臉色變了變,趕緊揮手命屬下去查看,半晌那屬下匆匆奔來,在青鳥族長耳邊說了幾句,青鳥族長臉色立即變了。
  「不用擔心。」鳳知微看著他的表情,微笑著道,「我的護衛已經封鎖在外圍一線,另外調動了部分王軍隨時注意著加德的動向,他點了他的兩萬人剛一出營,我們便帶著大王令箭給迎上了。」
  隨著她的話音,遠處隱約有紛擾喧囂之聲,青鳥族長眉頭一緊,和白鹿族長匆匆奔下高台,去指揮王軍鎮壓加德去了。
  「大家現在應該很清楚了。」鳳知微示意高台下的護衛讓開,緩緩在台上走了一圈,道,「原庫爾查族長之子加德,圖謀大王位,和火狐族長勾結,並以重金求得達瑪活佛庇護,先由活佛捏造預言,陷我於不利境地,再陷害我出賣草原,試圖驅逐我,避免朝廷介入草原事務,再謀刺大王,一旦大王身亡,加德立即點齊麾下兩萬因爾吉王軍,武力圍困會場,以近支兄弟身份奪取順義王位,再給予克烈封賞——不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就連加德只怕也不知道,克烈的野心,絕不僅止於新王的小小封賞,他要的是王位——當娜塔的孩子在他保護下生下,他便可以和自己的老丈人弘吉勒一起,再殺掉加德,扶札答闌大王,唯一子嗣,即位,名正言順,天經地義,朝廷草原,無人可阻,從此千秋萬代,克烈大人一統草原。」
  一番令人眼花繚亂陰謀,給她說得清晰明白,四周數千人,都露出恍然卻又不可置信神色,草原漢子直心腸,這些彎彎繞繞聽著都覺得費勁,真難為這個大妃人在局中,居然看得這麼清楚。
  「我說克烈這小子不是好東西,出身雪山邪門的人,就是和我們不一樣,為個王位都能搞出這許多花招。」有人事後諸葛,低聲嘀咕。
  「哎,再多花招也瞞不過中原人啊,你看中原女子,真是厲害。」有人卻在想著大妃實在是令人驚訝,克烈號稱草原第一狐,到她手裡竟然也不夠看的。
  「那大妃腰帶裡的毒是怎麼回事……」土獾族長發出新的疑問。
  「怎麼回事?陷害唄。」
  聲音從地上發出,聽來有幾分熟悉,眾人回頭一看,先前還奄奄一息快被毒死的赫連錚,不知何時已經坐起,懶洋洋搭手於膝,笑嘻嘻看著鳳知微。
  「大王!」
  族長們聲音幾多驚喜,不過鳳知微還是從中聽出了幾分複雜的味道——十部族長,難免還是人心不齊啊,不過經過今日,想必定可安分。
  將腰帶輕輕解下,鳳知微抬手一拋,拋在了一人腳下。
  那是臉色鐵青的梅朵。
  「今天早晨,我們那高傲尊貴的梅朵姨。」鳳知微淺笑,「很難得的曾抓住本大妃的腰帶乞求,當時我們身邊很多人在,都可以作證。」
  「那又怎樣?」梅朵梗著脖子,臉色雖然難看,嘴上卻一句不讓,「我碰你一下就是我下了毒?我曾經拚死救護大王,我救他時你還不知道在哪裡!我怎麼會和克烈勾結,去害你害大王?」
  「你對大王的救命之恩,可不可以少說兩次?」鳳知微懶洋洋的唇角一勾,「拜託,我來才沒幾天,已經聽你說了十幾次,都快能背下來了,我們中原有句話,叫施恩不望報,如今到了草原我才明白,原來這裡,施恩是必須要加倍報還的。」
  台下有人吃吃的笑,梅朵仗著當年對世子救命之恩,在草原盛氣凌人,眾人多有些厭煩,只是劉牡丹和赫連錚沒說什麼,別人自然更不敢諷刺,如今鳳知微說得絲毫不留情面,很多人聽得極其痛快。
  「你少譏諷人!」梅朵又羞又惱,「我沒有就是我沒有!」
  「你說你不可能害大王,可我也沒說你害大王。」鳳知微淡淡道,「你想害的,不過是我而已。我不死,梅朵姨媽怎麼能做上梅朵大妃?」
  「你……」
  「還是問問你新結交的朋友吧!」鳳知微冷笑,一指被宗宸抓住,始終目光充血瞪著克烈的娜塔,「問問她給你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梅朵霍然扭頭,盯著娜塔,娜塔根本不理她,嘴一撇道,「看我幹嘛?你有你想要的,我也有我想要的,事情一起做,後果一起擔,沒說的!」
  一扭頭又對鳳知微道:「你說的那些,她不認我認,梅朵那天因為換屋子的事恨你,我便教了她給你下毒,我肚子裡的孩子不是赫連錚的,什麼甘州的事情,是克烈告訴我的,你們要殺要剮我隨便,我就一個要求——讓那混賬也得死!」
  她一指克烈,眼神凶狠如狼,當真是恨毒了他,不惜拖著這無情無義的負心郎一起下地獄。
  「所有人都會在他的位置,所有人都該有一個宣判。」鳳知微一笑。
  「那也要你能宣判得了。」遠遠的,一直仰望天色的克烈突然也一笑。
  隨即天色突然暗了下來。
  這一陣沉黯來得極其濃重,像是一口鐵鍋突然扣在了草原,黑暗降臨的時刻,原本空氣中流動的肉香和草木香突然都消失無蹤,只剩下一股奇怪的腥氣,若有若無沖在鼻端。
  黑暗中一陣騷動,有人驚叫:「大地獄神通!」
  鳳知微沒聽懂這是什麼意思,卻忽然想到剛才有人說的克烈出身雪山邪教的話,何況他們一直盯著克烈,對這人一身詭奇的武功來源何處一直無解,難道這是克烈的保命手段?
  不過聽底下的驚叫聲此起彼伏,似乎草原中人對這個邪教很有些畏懼,有人似乎已經趁亂逃離,高台上的族長們也十分驚惶,有人躍下高台。
  赫連錚追了過來,直奔鳳知微的方向,鳳知微盯著那片黑暗,眼光一閃,覺得這倒是個好機會,一邊揚聲招呼顧少爺,「顧兄小心,窮寇莫追——」一邊衣袖揮了揮。
  一片混沌中有人無聲無息掠上高台,掠過懵然不覺的族長們身側,直奔委頓在地的達瑪活佛。
  片刻之後黑暗突然散去,像是呼啦啦落下的幕布被抽走,連那鐵腥氣都蕩然無存,草木香和酒肉香裡,台上只剩下寥寥數人。
  娜塔不見了,宗宸也不見了,梅朵扣在赫連錚手裡,赫連錚另一隻手還緊緊抓著鳳知微。
  在場的八位族長只剩下五個,另外幾個有點狼狽的落在台下王軍中央。
  更遠一點,顧南衣堵住克烈的地方,兩人都不見了。
  「達瑪阿拉!」
  一聲驚呼驚醒了還有點懵然的眾人,轉回頭來才看見達瑪活佛的頭,不知何時已經軟軟搭在一邊。
  「阿拉!」
  天邊金光一閃,掠過雲層之上,眾人仰頭去看,只看見蒼鷹高遠的飛過。
  四面隱約泛起一陣異香,達瑪活佛突然偏了偏身子,挪了個方向,隨即一隻手緩緩抬起,向那個方向指去。
  所有人都白著臉色砰然跪下,都知道,活佛要圓寂了。
  歷代活佛圓寂前,都有異像,並會在臨終前以法體或預言,預示下代活佛所在。
  按照呼卓供奉的長生天教義,代代活佛傳承分為兩種,一種是前代活佛死後轉世,一種是前代活佛魂靈托付新主,無論是哪種,都需要活佛死前給予喻示。
  空氣中的異香越發濃重,高台上的族長們也齊齊跪倒,歷代活佛都在呼音廟圓寂,達瑪將成為第一個在萬眾目光下圓寂的活佛,眾人此刻心中卻已經沒有了榮幸和膜拜之感,大多數人甚至在暗暗慶幸——活佛在此刻圓寂,倒免了大家對剛才大妃指控活佛之罪的處置為難,挺合適。
  至於為什麼在此刻圓寂,倒沒有人多想,達瑪本來就是風中殘燭,誰都預計他活不到下個春天,如今這事一出,心志一摧,就此圓寂完全正常。
  異香濃郁,四面屏息,偌大的草原寂然無聲,等待一個老人的時代就此逝去。
  人們伏跪達瑪身前,以額觸地,小喇嘛們誦起經文,有人燃起梵香,濃密的淡白煙氣裡,鳳知微似笑非笑注視達瑪,像一尊詭異的像。
  ……你一生憑藉著神的名義,遙遙在這草原雲端,我今日便要叫你知道,控人者終將被人控,生死由我,不由你的天。
  淡白煙氣裡,達瑪最後一次努力抬起眼皮,在一片朦朧搖晃的視野裡,盯視著鳳知微。
  一生平靜的長生天之子,長生天教義的領路人,在生命的最後,終於閃現憤恨的眸光。
  無法控制的憤恨……
  他努力的動著手指,想將自己的手指和身子轉個方向……這不是他想要指向的方向,他的轉世或附身……不在那裡……
  對面,所有人都深深伏面於地,不敢褻瀆這草原上最神聖的逝去,只有那女子昂著頭,唇角微彎,那麼有趣的瞧著他。
  像瞧著籠子裡的猴戲,抓耳撓腮費盡心思,不過是別人手中的玩物。
  竟然連別人的死,她都想拿來利用……
  達瑪蜷縮著手指,一點點想將指向王庭某個方向的手指,縮回來。
  然而他便聽見了輕微的「卡」一聲。
  極輕細的一聲,像是誰在長天之上,玩笑的擲了一把骰子,擲出他人最後的命數。
  又或是他的神祇,無聲撥斷了命運的終弦——
  有什麼在崩塌,有什麼在斷裂,有什麼在沉沒,有什麼,在不甘中,永久化灰。
  達瑪的手指,定在了原地。
  頭顱,無聲無息俯到胸前。
  四面的香氣,騰騰的漫開來。
  「阿拉!」
  慟哭和呼喊,瞬間潮水般淹沒午後的草原,一片燦爛金光裡,無數人跪轉身子,驚愕的看著達瑪活佛臨死前身子朝向,手指指向的方向。
  王庭,後殿。
  卷二歸塞北第十章活佛
  王庭後殿裡,很明顯沒有即將出世的嬰兒,那麼第十七代活佛傳人,就是靈魂附體那一種。
  呼卓教義裡的活佛靈魂附體轉世,多半發生在幼兒身上,眾人一邊忙著收拾達瑪法體,一邊去呼音廟報訊,請來護法大喇嘛準備舉辦法事並為達瑪進行火葬。
  呼音廟離王庭並不算遠,快馬半日來回,其間眾人一邊焦灼不安等候,一邊頻頻張望王庭後殿方向。
  「去找找顧兄。」鳳知微示意淳於猛,有點擔憂的望著顧南衣失蹤的方向,又道,「那克烈有點邪門,多帶點人小心點。」
  淳於猛點點頭離開,赫連錚坐在鳳知微身側,對她左看一眼右看一眼,鳳知微含笑偏頭看他,「怎麼?」
  赫連錚半晌不語,睫毛垂落,蓋住七彩流光眼神。
  有一肚子疑問想問的,比如達瑪怎麼死的,比如達瑪最後那個有點彆扭的手勢……然而話到口邊,卻又嚥了下去。
  有什麼必要問呢?她總是為他好的,他相信。
  她眼神雲遮霧罩,誰也看不清她真實心緒,然而那雲霧背後,他知道那裡有一處屬於他的草原。
  就算她血雨腥風翻覆手,擺佈這天下棋局無雙謀,他卻只願做個癡愚男子,不去探及那些機謀背後令人心寒的真相。
  喜歡她,成全她,天地廣大,由她。
  前方傳來騷動,呼音廟四大護法喇嘛到了,四人在路上想必已經聽說了今日發生的事,臉色都不大好看。
  「活佛圓寂前指向哪裡?」為首的大喇嘛一到便問。
  眾人會部無聲指向王庭。
  四人都愣了愣,面面相覷。
  達瑪活佛在離開呼音廟前,曾經說過自己也許會一去不回,並留下遺言,要求護法喇嘛將來按照他的臨終姿勢去尋找下代活佛,如今這話,竟然應驗在王庭。
  活佛轉世,轉在了這麼近的地方,還真是多年來頭一次。
  然而達瑪的手指,那麼牢牢的指向那個方向,眾目睽睽之下,誰也改動不得。
  四大護法喇嘛帶著弟子們,捧著達瑪生前法器奔向王庭後殿。
  後殿那個方向,正是赫連錚和鳳知微居住的地方,一個寬闊的大院子,零零總總住著所有他們親近的人。
  幼兒也只有兩個,察木圖和顧知曉。
  劉牡丹一直跟到後殿,眼中閃動著喜色——如果活佛轉世靈魂附身於察木圖,那麼一直困擾於她的赫連錚命硬的問題,也便解決了。
  門打開,奶娘懷裡,一歲多的顧知曉和半歲的察木圖正睡得香甜,驀然被人聲吵醒,睜眼看到這麼多神情嚴肅的陌生大人,察木圖立即受到驚嚇,大哭起來。
  顧知曉倒沒哭,鳥溜溜的眼睛轉啊轉,小鼻子一嗅一嗅,那麼點大年紀,竟然露出了點像是思索的表情。
  首席護法喇嘛神情凝重的跪在了門口,將達瑪活佛生前最常用的一串沉香佛珠,和先前那個包銅烏金法器輕輕放在身前。
  氈毯捲起,呼音廟喇嘛們和族長們跪在階下,人人屏息凝神,四面靜無人聲。
  奶娘被這莊嚴氣氛所驚,放下了兩個孩子,長長的地氈盡頭,察木圖哭了一陣,見無人理睬,只得自己在地氈上慢慢爬起。
  察木圖自小便長得健壯,才半歲就腿腳有力,這麼慢慢爬,竟然直向著達瑪遺物而來。
  眾人露出喜色。
  鳳知微遠遠站在院子門口,負手而立,看也沒看這邊一眼,只皺眉想著小呆怎麼還沒回來,這麼重要的時刻——
  察木圖爬到兩件遺物前,一把抓起那佛珠。
  護法大喇嘛顫抖著嘴唇,歡喜的張開雙臂來接。
  察木圖小拳頭一鬆,佛珠掉落,砸痛了他的腳趾,他哇的一聲再次大哭起來,抬腳就要對佛珠踩。
  大喇嘛趕緊將佛珠從他腳下搶出來,臉上露出失望神色。
  到了這一步,基本也就可以確定不是察木圖了,大喇嘛猶自不死心,將那法器向察木圖遞過去,察木圖卻已經撲向趕來的奶娘懷中,大哭著推開法器,小臉全部皺在一起。
  所有人都失望的歎了口氣。
  首席喇嘛猶豫的看著手中的法器,目光和身邊三名護法對視一眼,迅速取得了一致意見,隨即垂下眼皮,將法器和佛珠,快速收起。
  幾位族長目光都一閃,卻也都沒說話。
  很明顯,呼音廟的喇嘛不想讓顧知曉接觸達瑪遺物,這孩子雖然來歷不明,但卻是大妃收養的,一旦被認定為活佛,以後草原上,這位令人捉摸不透的大妃,將再無掣肘。
  歷代男活佛轉世或附身女活佛的雖然少,但也不是沒有,沒有人敢冒這個險。
  遺物即將收起。
  奶娘得到授意過來,將顧知曉抱起,試圖將她抱走。
  鳳知微遠遠負手看著,眼神裡一絲笑意。
  一直盯著那兩樣東西,小鼻子一嗅一嗅的顧知曉,突然格格的笑起來。
  隨即她在奶娘懷裡掙扎的扭起身子,身子前傾,探向大喇嘛的方向,示意奶娘帶她過去,奶娘猶豫著,顧知曉立即抬手去拉她頭髮。
  眾目睽睽之下,這種願意接近活佛遺物的舉動,立時引起一陣騷動,大喇嘛再也無法裝聾作啞,僵著臉,將兩件遺物緩緩放在地下。
  顧知曉蹬著奶娘,逼著她把自己抱到遺物前,格格笑著,將自己肌膚細緻的小臉,貼上那光澤沉潤的法器。
  她閉著眼,神情沉醉,身後香爐裡煙氣裊裊,淡白煙氣裡她巴掌大的小臉看來竟突然多了幾分莊嚴靜謐之氣,如一朵聖潔蓮花,開在雲端之上,九霄之中。
  首席大喇嘛高宣一聲佛號。
  梵唱聲起。
  所有人無聲伏下身去。
  顧知曉格格笑著,因為那佛珠上的氣息而陶然沉醉,渾然不知就在此刻,她一個動作,決定了草原未來數十年的氣運。
  遠處鳳知微於暗影裡露出一抹沉靜瞭然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怎麼看來都有點不懷好意。
  昨晚去了達瑪那裡,趁挑油燈的時刻,無聲無息換掉了達瑪的法器,那法器內部,布了一種宗宸自己研製出來的香粉,氣味有點胡桃味,這是顧知曉最熟悉的,屬於顧南衣的味道之一,鳳知微看顧知曉太粘顧南衣,有意識安排宗宸弄出來,好在將來萬一顧南衣不在,拿出來哄顧知曉,這小丫頭從小鼻子就靈,對朝夕相處的顧南衣的味道,特別敏感,今日法器一捧出來,她便嗅見了那若有若無的胡桃香。
  達瑪日日拿在手裡的佛珠自然做不得手腳,但是不常使用、常由小喇嘛捧在手中的沉重法器卻可以。
  顧知曉抱著那法器,嘻嘻笑著,被顫抖著手的首席大喇嘛抱起,院子裡的喇嘛偃伏如草,齊齊喃喃誦經,低沉而急速的音浪,如一陣風,傳掠過千里草原。
  該來的要來,該走的要走,陳舊的被掃蕩,新鮮的被捧出。
  第十八世呼克圖活佛,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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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顧南衣追逐克烈回來,他家顧知曉已經換了個身份。
  顧南衣聽鳳知微解釋了半天關於活佛的問題,始終不置可否,在鳳知微終於解釋完畢的那一刻,一針見血的答:「被賣了。」
  鳳知微默然,心想誰說少爺呆的?這才叫犀利。
  顧知曉懵然無知縮在顧南衣懷裡,把那個神聖法器當玩具嗅來嗅去,達瑪的佛珠被她抓在手裡揉來揉去毫不顧惜,首席護法大喇嘛如果看見這一幕,八成這「靈童」也就被拆穿了。
  本來顧知曉應該立刻被送往呼音廟,但是顧知曉在大喇嘛試圖抱走她時大哭不止,最後赫連錚出面挽留,表示靈童還小,不妨在王庭寄養,而且真正坐床冊封還要等朝廷派出使節參與辦理,到時候再決定是否去呼音廟也不遲,喇嘛們只好放手,先去主持操辦達瑪的葬禮,並由赫連錚快馬將靈童上報朝廷批准。
  王位繼承儀式最終沒有完成,酥酪有毒,活佛圓寂,靈童幼小,無法主持,赫連錚自登高台,朗朗一笑,道:「札答闌王位受命於天,心中自有大光明,醍醐灌頂,自在成人。」隨即自己給自己加了王冠,跳下台便去指揮王軍包圍加德的叛軍去了。
  他轉身前深深看了鳳知微一眼,卻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鳳知微回想著赫連錚的眼光,心中歎息這也是個聰明人,卻由得她在草原翻雲覆雨,給了她常人難以給予的無上信任。
  這是心懷比天地朗闊的男子,你弱,他以全心愛護你,你強,他以一切成全你。
  「克烈跑了?」沉思半晌後,鳳知微收回思緒,問顧南衣。
  顧少爺不說話,似乎很不高興的樣子,宗宸推門進來,道:「克烈果然出身邪門,我以前聽說過格達木雪山有一個呼摩教,據說最遠可以推溯到數百年前的某神權教派,這是其中的一個分支,漸漸入了邪道,武功詭異駁雜,猶擅幻影迷陣之術,今天那黑霧就是他們的障眼法,克烈出身低下,幼時曾被放逐到雪山,大概就在那時拜入了這教下。」
  「連顧兄都沒跟上?」鳳知微十分驚異,宗宸道,「是我趕去半路拉回了他,邊境詭異教派,有些伎倆,非中原江湖人士所能掌握,何況……所以我不能讓他孤身涉險。」
  鳳知微點點頭,道:「娜塔是不是和克烈一起走了?」
  「不是。」宗宸道,「我當時急著去追回南衣,只覺得有人從我身側掠向娜塔,應該是弘吉勒一直派人混在人群中,趁那一陣霧起,趁機救走了他女兒。」
  「救走也好。」鳳知微笑笑,「娜塔現在對克烈恨之入骨,弘吉勒應該也轉過彎來了,想必當初克烈和他商量好這假冒王裔之事,許諾過事後和他平分草原,然而克烈狠毒心性,將來哪有他的好結果?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讓金鵬部和火狐部去狗咬狗好了。」
  兩人在那裡討論,那邊顧知曉討好的啊啊撲向顧南衣,把那佛珠往她爹手裡塞,顧少爺哪裡肯要別人的髒東西,一撒手就扔了他家顧知曉的心意,顧知曉立刻含了一泡眼淚,霧氣濛濛的瞅著她爹。
  她爹不為所動,自顧自吃胡桃,顧知曉對於胡桃這種神秘的食物垂涎已久,再次啊啊的和她爹要,她爹遞了個殼給她……
  顧家娃娃鍥而不含,抓過那佛珠塞給鳳知微,把她的手推向顧南衣,鳳知微忍住笑,不用力氣的讓顧知曉推過去,顧南衣偏過頭,猶豫了一下,用手指將佛珠拈起,一副「其實我真的很嫌棄只是我給你面子拿一下而已」的模樣。
  宗宸一直笑看著,烏木面具後目光閃動,半晌道:「南衣對你,與眾不同,連知曉都感覺出來了。」
  鳳知微僵了僵,縮回手指,笑道:「許是我看起來比較溫和。」
  宗宸一笑,搖搖頭,淡淡道,「我幾乎算是看著他長大,就算是相處十多年的人,他也未必願意接近。」
  鳳知微默然不語,岔開話題,「知曉也有一歲多的年紀,怎麼還不開口說話?」
  「一個人的一生如果始終懵然不知,未嘗不是一種幸福,最怕被開啟後,卻又遭遇拒絕。」宗宸卻不讓她迴避,固執的拉回話題。
  鳳知微垂下眼,注視著自己的手指,這雙手,如果堅持要拉開那人沉靜封閉的天地,會否最終為他拉開的不是五彩斑斕新人生,而是另一種苦痛和磨難?
  身側顧南衣安詳的坐著,顧知曉撲在他膝上,白色面紗後似乎可以看見那人眼眸如星子,而唇角有淡淡月色一彎。
  這般靜謐美好,連淡漠的宗宸,都忍不住試圖維護。
  鳳知微坐直了腰,微微向後挪了點距離,身側顧南衣立即察覺,抬頭看她,很自然的坐近了些。
  鳳知微腰背有點僵硬,不動了,隱約聽得宗宸歎息一聲,悄無聲息出去。
  門被拉開的聲音有點尖銳,刺得人心口有點發緊……
  有點尷尬的沉靜中,忽然聽見門外尖利的吵叫聲。
  「我不走——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這裡——」
  梅朵的聲音。
  鳳知微舒了一口氣,快速站起身走出去,果然看見梅朵衣衫凌亂,披頭散髮從前殿跑過來,身後跟著一群滿頭大汗的護衛。
  看得出來,梅朵多年來在王庭地位太后似的,餘威猶在,護衛們束手束腳,給她一路在王庭橫衝直撞,竟然撞到目的地。
  「我為了救大王,什麼都沒有了,你們不能這樣對我!」梅朵瘋子一樣跑過來,直撲鳳知微這裡,「鳳知微,你這賤人,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搞的鬼把戲?你不如殺了我,殺了我——」
  「那成!」鳳知微負手立在台階上,看也不看她,斷然一喝,「想死,容易!」
  她一擺手,華瓊冷笑著冒出來,啪的扔下三樣東西。
  匕首,白綾,藥瓶。
  「我們中原,要人死,就這麼三件東西。」鳳知微笑瞇瞇的道,「一個叫死得快,一個叫死得緊,一個叫死得爛肝腸,同時這也是給有身份的人才準備的東西,保留你尊貴的全屍,我想這也對得起你為大王所做的犧牲了,你自己選吧。」
  梅朵呆呆盯著地面上三件東西,一時似乎反應不過來鳳知微竟然真的準備好了自殺的東西,僵在那裡不動了。
  「請,請。」華瓊冷笑著將三件東西往她面前踢了踢,梅朵渾身一顫,下意識向後退了退。
  「你當初救下大王那功勞,」鳳知微居高臨下俯視著她,眼眸淡漠,「這許多年王庭用最尊榮的待遇早已還了你,就算你覺得沒還完,昨日你對我下毒也已經抹殺得乾淨,別人眷顧你,你再不知分寸,就是自尋死路——要知道你對我可沒有救命之恩,卻有下毒之仇,我要殺你,誰能攔我?」
  梅朵看看地上三件東西,又仰頭看看她,台階上女子眼眸深沉,冷漠如斯,令人相信,她沒有不敢做,也沒有不能做。
  「阿札——」發愣片刻後她撕心裂肺的叫起來,「你來救救我,你來救救我,我帶大了你這麼多年,你不能讓我就這麼被這頭母狼給胡亂嫁到關內,嫁給那些腦滿腸肥的老頭子!」
  「關內德州馬場場主,年方四十,有三子一女,為人老實,家產豐厚。」鳳知微淡淡挽著袖子,「這位並不腦滿腸肥的場主,是我在十多人的名單中挑選而出,並經大王親口同意。」
  聽見最後一句的梅朵,如被雷擊,傻在當地。
  「大王顧念你當年恩義,給你一個機會。你若不要,很好,大妃我其實更喜歡你不要。」鳳知微伸手一引,「三選一,快點。」
  梅朵癱在匕首之前,半晌抖抖索索伸出手夠向匕首,鳳知微冷眼瞧著,眼神不曾波動一絲。
  磨蹭半天後梅朵猛一咬牙,惡狠狠抓住匕首,緊緊抓住,隨即抬眼直視鳳知微,鳳知微還是一動不動,面帶微笑一臉期待的看著她。
  兩人用目光較著勁,四面屏息無聲。
  半晌,「嗆啷」一聲。
  匕首跌落塵埃,同時跌落的還有梅朵,她捂著臉,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鳳知微一揮手。
  立即有人抬了一頂紅色轎子過來,三下五除二給梅朵換上一身紅袍,兩個五大三粗的喜婆揣著麻繩,將她給塞了進去,自己也跟進去門神一般一左一右坐著,轎夫立即飛快抬起轎子轉身,一個漢子趕過來,抬手「砰」的放了一炮。
  「恭賀梅姨出門之喜。」鳳知微一揮手,「去一千人送嫁!」
  送嫁隊伍,自布達拉第二宮迤邐而出,載著哭得天昏地暗的梅朵,行往遙遠的中原。
  與此同時,近在咫尺的天盛和大越戰場,也傳來戰局再變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