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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76章

  卷一憶帝京第七十三章此刻溫情
  撲過來的是顧南衣,厲喝的是寧弈,寧澄誰也沒能拉住。
  顧南衣武功卓絕,自然在寧弈先到,伸手就去拎鳳知微,寧弈卻已經到了,並沒有去搶他手中的鳳知微,而是先一拍他的手。
  不願和鳳知微以外的任何人有肢體接觸的顧南衣下意識縮手,鳳知微掉落,正好落在拍完顧南衣之後便手一伸,早已等在那裡的寧弈的懷中。
  寧弈半跪於地,抱住鳳知微,手指一觸她脈搏,臉色大變,此時寧澄已經奔過來,伸手就去拉他,「主子不能!疫……」
  「閉嘴!」
  寧弈霍然扭頭,有些散漫的目光「盯」住了寧澄,聲音低沉而冷然。
  「你們到底去了哪裡?」
  寧澄張了張嘴,結結巴巴將經過那個發急瘟的山中小村的事情說了,寧弈臉色越聽越冷,半晌道:「為什麼你們沒事?」
  「我們有吃了藥草,我也不知道她怎麼會……剛才還好好的。」寧澄也不明白。
  顧南衣突然道:「拉肚子。」
  寧澄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前晚鳳知微空腹吃海鮮酒醉,上吐下瀉,幾乎沒怎麼睡,然後便奔赴豐州和周希中鬥智鬥勇,再一路心急如焚趕回祠堂處理事故,體力精神都已經降至最低點,眾人誰都比她身強力壯,所以只有她沒能抗過去。
  寧弈抿著唇,臉色一片秋草經霜似的白,懷中的鳳知微身體滾熱,抱著便似火爐似的烤手,很明顯已經發熱有一陣,什麼時候開始的?她竟然又是一聲不吭,竟然又是等到一切塵埃落定才肯倒下!
  她一定早已知道自己已經感染,所以一直拒絕他的靠近,結果他還以為……
  寧弈半跪於地,不顧衣袍遍染塵埃,抱著鳳知微的手,微微顫抖。
  可恨他看不見,可恨他看不見!
  顧南衣站在他身後,抓著一把胡桃,怔怔看著眉宇間漸漸泛上青黑之色的鳳知微……她病了?什麼時候病的?怎麼病的?為什麼他不知道?
  那個寧弈,為什麼臉色那麼難看?她會死?
  她會死?
  這個念頭冒出來,他突然便驚了驚。
  忽然覺得哪裡有些不舒服,像是什麼東西壓著堵著,呼吸都不太順暢的感覺,這實在是一種陌生的感受,這過往許多年從未有過。
  這一生他的情緒從來都是一泊沉靜的死水,正如那心跳永遠都保持同樣的節拍,傷心、難受、喜悅、矛盾……種種般般屬於常人的情緒,他沒有,他不懂。
  三歲時沒了父親,他很平靜。
  八歲時照顧他的奶娘去世,臨死前拉著他的手淚水漣漣,說,「可憐的孩子,你這樣的人,為什麼還要承擔那樣的……」
  那晚那盞油燈下,他淡漠的看著奶娘,平靜的抽開了被握住的手,第一件事先將她滴落到自己手背上的眼淚擦掉。
  然後轉身,從滿屋子躬身等候他的人群中走過。
  他是怎樣的?怎樣的?沒有人告訴他,所有人都那樣看著他,用一種奇特的眼光,再歎息著走過他身旁。
  他不關心那結果那眼光那神情,他自己的事,在他看來也依舊是陌生人的事,擱著山海迢迢,彷彿在另一個世界。
  然而這一刻他突然想知道,他是怎樣的。
  是不是因為他不同於他人,所以他明明就在鳳知微身側,卻不能知道她發生了什麼。
  如果她死去……如果她死去……
  他退後一步,皺著眉頭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開始努力的閉目調息……他一定也被傳染了,要死了。
  鳳知微突然一偏頭,猛烈的開始嘔吐,她沒有吃多少食物,吐出的多是胃液膽汁,她吐得如此猛烈,大量的綠色膽汁箭般的噴射出來,不僅緊緊抱著她的寧弈被染了一身,連不遠處的寧澄和顧南衣都沒能倖免。
  沒有人讓開,連有潔癖的顧南衣都沒有。
  寧弈更緊的抱緊了她,將她放在自己膝蓋上,輕輕拍她的背,好讓她腹部不受壓迫,避免太過激烈的嘔吐導致喉管堵塞窒息,對滿身的穢物異味似乎毫無所覺。
  此時一陣雜沓腳步聲響,前方出現黑壓壓的影子,豐州府軍由豐州巡檢帶領著趕到了。
  寧弈霍然回首,冰刀似的目光「盯」著燕氏祠堂開了一縫的門,向來沉冷不露聲色的眼神,第一次露出激怒的殺意。
  「給我毀了燕氏祠堂!」
  「殿下!」
  「誰抵抗,殺!」
  ==========
  憩園陷入了一片愁雲慘霎之中。
  欽差大人感染時疫危在旦夕,這個消息雖然嚴厲對外封鎖對內封口,但事關自己命運,楚王殿下更是一怒雷霆,整個憩園都陷入驚風密雨之中,人們匆匆來去,路上遇見了連對話都不敢有,只是驚惶對望一眼,就趕緊錯身離開,繼續為尋找大夫奔波。
  大夫來了一撥又一撥,價值萬金的珍貴藥物不要錢似的流水似送進來,廊簷下的藥爐十二個時辰不停息的熬藥,藥方子雪片似的開,楚王殿下的臉色,卻一天比一天鐵青。
  從那天暴怒之後,他再也沒有和身邊人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十二個時辰坐守鳳知微床前,他不停的召見人,審訊那天燕家祠堂前鳳知微抓獲的祠堂細作,快馬密信要求朝廷派遣太醫趕來救人。
  鳳知微被惡病擊倒,在生死邊緣上掙扎,南海在她陷入暈迷的時刻,也進入了天翻地覆的境地。
  被徹底激怒的寧弈,終於展現了他鐵血無情的一面。
  當日燕家祠堂被叫開,華瓊扶出行動艱難的燕懷石和陳氏後,寧弈並沒有撤開包圍,反而強制性關閉了燕家祠堂,將所有在祠堂的人堵在裡面,趁著周圍村莊百姓趕往領縣領取糧錢,四面都已經基本走空,以自己三千護衛和三千府軍,一日夜間在燕家祠堂下方挖了一個地道,埋放大量炸藥後撤出,隨即點燃引線,一聲悶響,矗立數百年,曾承續一代帝王血脈的南海第一大家族的無上神聖的燕氏宗祠,瞬間地裂倒塌,華樓巨廈,畫棟雕樑,如慢鏡頭般在薄紅淡金的晨曦中轟然委地,數百年族人頂禮膜拜的聖地,剎那間化為斷壁殘垣。
  燕家有頭臉的男性族人,當時基本都在宗祠之內,宗祠堅固,塌底不塌梁,沒有造成完全毀滅的傷害,但也死了一個,傷了無數,燕家現任家主被砸到腦部昏迷不醒,燕懷遠被倒下的牆石砸斷腿,燕家太公倒是毫髮無傷,族人要背他逃命,老頭子老淚縱橫拒絕,趴在碎裂的燕氏皇主牌位前磕了個頭,大呼:「天不佑我燕家!德唯至死無顏見祖宗!」,一頭撞死在祠堂照壁上,鮮血從漢白玉石根上緩緩浸潤而下,隱隱現出飛舞騰躍的龍紋。
  彼時寧弈便負手祠堂之外,閃動的火把光亮裡他面無表情,在四面一片凝神屏息的寂靜裡,聽著那一地哀哭,聞著那煙火石粉氣息,冷然一笑。
  「天?天在我這裡!」
  他轉身決然而去,將一地淒切哀哭的燕家族人拋在身後。
  「她若有事,你們還得陪葬!」
  強者之怒,毀天滅地,諸般掙扎不過彈指湮滅,等到四面村人三天後從領縣趕回,看見的是氣派宏偉的燕家祠堂化為廢墟,聽見的是寧弈命人散佈的,關於燕家欺壓子嗣壓搾百姓倒行逆施以致遭天譴,山崩地裂,祠堂被毀的流言。
  怪力亂神之事,百姓總是願意信的,就算不信的,也無法去找兇手,南海這邊常常也鬧些大大小小的地裂事故,那是天災,沒有證據沖誰去鬧?一些受到牽連房屋也被毀的村民,收到了官府有史以來最為豐厚的補償,也就悄悄的搬到自己的新屋子,不動聲色的去數銀子了。
  寧弈一出手,便徹底毀掉燕家人心目中的支柱,隨即燕懷石強力入主燕家,在三千楚王護軍刀出鞘箭上弦的虎視眈眈下,燕家人噤若寒蟬的默認了燕懷石暫代燕家家主,任由燕懷石雷厲風行撤換族堂長老,大肆清洗人員,將各地商舖實權收歸自己手中,燕氏祠堂那聲毫無預兆的悶響,那在晨曦之中燕家聖殿永遠無法挽回的緩緩傾倒,徹底倒掉了燕家族人的全部抵抗心和意志力,就算明知祠堂被毀有貓膩,也已懾於寧弈作風的乾淨利落雷霆萬鈞之下。
  燕家的退讓,同時也讓寧弈確定了在燕家,沒有常氏和南海官場的人插手,否則必有反覆,他初步解決燕家之後,連停息都沒有,便緊鑼密鼓的開始了對常家潛伏勢力的清洗,一邊審問那幾個細作一邊就暗暗封堵了城門,細作還沒審問出來就命人放出已經交代的風聲,隨即便在各處城門守株待兔,先後捉獲了幾批改裝出城的上官家和黃家中人,隨即上官家便被查出最新一批遠洋貨物中夾帶違禁品,黃家的一位直系子弟牽涉進了一起貪賄案,兩家陷入風聲鶴唳之中。
  上官家和黃家自然不甘被困,暗中聯絡陳家和李家,然而同時寧弈卻通過周希中,宣佈起建船舶事務司,任命燕懷石為總辦司官,陳家家主和李家家主分別為副總辦,唰一下便掐滅了上官和黃家想和其他兩家合縱連橫抵抗官府的苗頭。
  由上官家和黃家,漸漸又牽連出南海官場中一些不乾淨的官員,周希中借此機會大刀闊斧開始整頓吏治,將屬於常家派系的官員一點點摘出,調的調黜的黜找由頭處理的處理,而寧弈的目光又已經飛快轉向了常家。
  常家自從欽差抵達南海,在豐州的大宅早已沒有直系人員居住,只有一些傭人僕婦看著宅子,但是毋庸置疑,常家必然還留下了在豐州的主事人物,從抵達南海的第一天開始,鳳知微就命人好好監視著常家大宅的動靜,這次抓獲幾個細作後,寧弈並沒有全部審問,而是先用酷厲手段撬開他們的嘴,在審問過程中導致其中幾個不堪折磨而死,卻又故意在用刑時不動聲色分出輕重,又製造時機,讓另兩個細作拚死逃出,兩個傷痕纍纍死裡逃生的細作還以為是自己膽大心細運氣好,卻早已被寧澄帶人遠遠跟著,挖出了細作的上線,順籐摸瓜,將常家留在南海的勢力又牽出了一大批。
  不過短短時日,從世家到官場,從燕家到常家,都經歷了一場不動聲色而又兇猛異常的掃蕩,而百姓猶自懵然不知,無關人等悠遊度日,不知瞬間已換了天地,只有漩渦中心的世家和官場,才對著那毫不喘息的一系列動作,暗暗咋舌。
  咋舌這位殿下此刻方見真顏色——南海整頓如此之快,可以說是寧弈借勢而為抓住了最好的時機,南海官員私下笑說寧弈之忍——南海道欽差重病臥床小命即將不保,這位看起來和魏大人情誼不錯的楚王,竟然三天三夜沒有進憩園探望!
  三天三夜後,將事情基本理順告一段落的寧弈,才回了憩園。
  南海初定,他並無喜色,做這些,是因為這是鳳知微打算做的事,現在她倒了,他與其守在病榻旁焦心煎熬,不如將她的事情做完,讓她醒來專心養病,而他也可以專心致志,等她醒來。
  所有人都在等她醒來。
  顧南衣整天睡在那個藥香瀰漫的屋頂上,輕輕吹樹葉笛子,從早到晚,似乎那樣的吹著,他所害怕的離開就不會發生,他一次次的出去,回來弄了些古古怪怪的東西,給鳳知微灌下去,寧弈看著也不阻攔,到了這時候,病急亂投醫,什麼方法他都願意試一試。
  燕懷石夫婦守在鳳知微床前寸步不離,趕也趕不走,青溟書院學生們被寧弈趕出院子外不許進入,整日遊魂般的在院子外蕩。
  赫連錚和姚揚宇賑災完興沖沖回來,正準備高高興興向鳳知微匯報如何打趴了糧庫守糧官,驟然被這個消息打傻,要不是學生們拉著,赫連錚就要去燕家殺人了。
  無數人殫精竭慮的找法子,無數千金難買的藥材砸下去,多少將鳳知微的性命拖延住,大夫說這種惡病本身來勢極快,少有人活過十二個時辰,但不知道為什麼,鳳知微體內似有一種特別的東西,阻止了病勢的快速蔓延,只是雖然有所阻止,她卻仍舊一天天的衰弱下去。
  所有人都在尋找自己知道的名醫,赫連錚都派三隼回草原去找他們王庭的大巫醫了,然而路途太遠,就連京中太醫,一時半刻也到不了,顧南衣每天都會到城門口轉幾圈,然後回來時誰都躲著他走——擔心和他的胡桃一樣被捏成齏粉。
  雖然是傳染的惡病,但是沒有人選擇隔絕病人,只是所有人都很勤快的洗澡洗手換衣,進出那個院子的時候,都會先在偏房內用藥澡淨身,寧弈知道,無論如何急切,此時不能有人再病,尤其他自己,一旦他倒下,鳳知微便難活,所以他不厭其煩,每日進進出出無數次,便洗無數次澡,洗到手上身上皮膚都已經開始破損。
  到了晚間,他不要任何人侍候,自己睡在鳳知微房裡,睡一個時辰便翻個身,起來看看她的氣色,鳳知微的狀況是如此的令人心驚膽戰,一忽兒灼熱如火,靠近三尺都覺得熱氣逼人,一忽兒其冷如冰,房內氣溫都似跟著下降,他一忽兒給她敷著冰袋,敷了不到一會兒便得很快撤開給她加棉被攏火爐,一夜不知道折騰多少次。
  有一次他倦極,模模糊糊的睡著,恍惚間便覺得鳳知微停止了呼吸,砰的一下便從床上跳下來,撲到鳳知微床前,他眼睛不便,撲得太快,撞翻了桌上的茶壺,瓷茶壺的碎片割裂了他的手指,他只是渾然不覺的去探她的呼吸,感覺到她鼻間的熱氣在他流血的手指下氤氳著,他才長長出口氣。
  那晚他在寂靜中捂著流血的手指,長久的沉默著,再也沒敢睡下。
  不過幾天,寧弈便出奇的瘦了下去,臉色白得看見皮膚下的淡青的脈絡,一雙眼睛反而像在燃燒妖火似的灼灼,看得人心驚,寧澄實在看不下去,有天晚上闖進房內,佔著那張小床堅決不肯讓,被寧弈一腳踢了出去,寧澄扒著門嚎哭,寧弈伸手就把一個青花瓷瓶砸到他頭上。
  三天後顧南衣出手,將他點了穴道扔出去,自己另外拖了一張床來睡,睡了一陣子覺得不舒服,乾脆睡到床前腳踏上,他在那花梨木的腳踏上躺了,將長長的個子慢慢蜷縮成一團,恍惚間想起鳳知微也曾這樣蜷縮在他的床前腳踏上睡覺,夜半他醒來時總能看見她偏臉睡著,很沒安全感的抱緊棉被,長長的睫毛垂下去,眼下一彎很柔和的弧影。
  他那時覺得她睡得很香,腳踏應該很舒服,現在才知道,原來不是那麼舒服。
  不舒服他也睡著不動,等著鳳知微也像以前他夜半下望一樣,突然醒來,側下身來看他,到時候他要說什麼呢?他得好好想想。
  不過等來等去,鳳知微不曾側身下望,他想好說什麼了,也沒機會發揮,他閉著眼睛,感覺那種堵堵的滋味又泛上來,秋夜裡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涼,無聲無息透入肌骨裡去。
  後來也便不等,他睡在腳踏上很習慣很方便,感覺她熱了,手一伸便搭上冰袋,感覺她冷下來了,手一伸便拖過被子點燃火盆,還不妨礙他睡覺。
  有一天晚上細雨濛濛,寧弈在屋裡,顧南衣睡在屋頂上沒下來,雨聲裡葉笛聽來悠悠長長,拽得人心尖發疼,所有人都等在院子裡,聽著紙門被緩緩拉開,南海最優秀的大夫邁出門來,蒼白著臉色,跪在廊簷下對著室內磕頭。
  寧弈沒有出來,室內寂無聲息,一縷縷淡白的煙氣飄搖不散,在秋日雨幕裡凝結成詭異而淒冷的畫面。
  燕懷石噗通一聲,失魂落魄跪在了雨地裡。
  赫連錚「嗷」的一聲狂叫,狂奔了出去,不知道哪個倒霉蛋又要挨揍。
  青溟書院的學生們愣在雨中,不知道臉上那濕漉漉的是雨還是別的什麼。
  整個院子籠罩在一片死寂裡,所有人都僵成了泥塑木雕,渾然不知痛癢,大夫的腦袋咚咚的磕在木質的長廊上,聲音空洞,敲擊得人心中發痛,秋日的雨綿綿的打濕簷角垂落的發黃慘白的樹葉,看起來和所有人的臉色十分相似。
  屋裡沒點燈,半掩的門扇後黑沉沉看不見景物,只隱約看見寧弈瘦了許多的背影,背對著庭院秋雨一動不動。
  良久的死寂後,他的聲音淡淡傳出。
  「滾。」
  大夫倉皇而去,每條皺紋都載著死裡逃生的慶幸,他經過華瓊時一個踉蹌,華瓊順手扶住了他,有點憐憫的看著這個名滿豐州此刻卻無比狼狽的名醫,道:「我送你出去。」
  她送大夫一路到門口,正要回頭,卻見憩園的門丁罵罵咧咧的走進來,一扔帽子道:「混賬東西,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有人敢上門行騙!」
  華瓊疑問的一探頭,看見憩園門口不遠處一個人探頭探腦的張望,門丁在她身後憤憤道:「轉了幾天了還不走!貪圖咱們私下許出的重賞!可是豐州第一名醫都束手無策,他一個藥方都寫不出的人,能成?帶到殿下面前,那是找死!」
  華瓊又看了看那人,和對方充滿期盼的目光對上,她想了想,隨即,招了招手。
  ==========
  寧弈沉靜在一室淡渺的煙氣裡。
  煙氣背後是鳳知微蒼白的臉。
  她已經不發熱也不發冷,也沒有了那種看了讓人害怕的、似乎要連心肝腸胃都噴射出來的劇烈的嘔吐,她靜靜的睡在那裡,像一團即將飄走的雲,無力的輕盈著。
  寧弈怔怔的看著她,半晌,慢慢揭去了她臉上的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
  他的手指緩緩的在面具下摸過,摸到微垂的眉,確定面具下是那張垂眉黃臉。
  這個女人,生怕為世人發現自己的真面目,不厭其煩的戴著兩張臉。
  寧弈沒有笑意的笑了一下,伸手端過床邊的水盆,浸濕布巾,慢慢絞乾。
  總戴著兩層易容定然是不舒服的吧,總要她清爽些才好。
  他執著溫熱的布巾,手指卻是冰涼,那麼濕濕的一團抓在手中,像抓著自己的心,他的手指緊緊攥著,恍惚間想起秋府後院湖邊初見,她偏著頭,半身立於水中,抓著自己濕漉漉的發。
  手指緩緩落了下去,從額頭開始,一點點拭去易容。
  看不見,眼前卻清晰如見,還是那日碧水之中,她臉上易容被水漸漸洗去,一點點,露出潔白的額、玉雕般的鼻、淡粉色的唇,一雙黑而細的眉浸濕了水,烏沉若羽,眸子迷迷濛濛霧氣氤氳,看人時像籠了一層迷離的紗……最後成就一張清麗的臉。
  他停下手,放下布巾,手指輕輕彎曲,從額頭開始,溫存的撫過,熟悉的微涼而又細膩的肌膚……恍惚間回到魏府佯裝酒醉那日,又或者是韶寧和她私會密謀殺他的那間暗室,又或者母妃最後十年的那間廢宮,又或者是前陣子就在這屋中……他一次次那麼靠近她的肌膚她的香氣她的所有溫暖與涼,刻在指下、眉間、心上,如此熟稔,至於驚心。
  然而那些熟稔,從今日開始,真的要回到原點,歸於陌生了嗎?
  有些問題不敢想,連觸及都不敢觸及,一生裡面臨無數凶險疼痛,他從無畏懼也不能畏懼,然而此刻他畏懼命運的森涼,一個答案便可以裂去人的心。
  他的手指,一遍遍盤桓在她臉上,或者,經歷這麼久病痛折磨的她,其實已經不復原先嬌艷了吧?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鳳知微,永遠都是鳳知微。
  恨自己看不見,慶幸自己,看不見。
  若真見了那份蒼白憔悴,他要如何才能維持此刻的平靜如常?
  那心潮如此澎湃洶湧,所有的巋然不動都是假象,如經歷千年萬年侵蝕的礁石,外表沉凝如一,內裡早已千瘡百孔。
  似乎有人膝行而入,低低道:「殿下……是不是該准務……」哽咽著說不下去。
  是燕懷石。
  他背對著燕懷石,將面具給她小心的戴好,手指停在她頸側,久久的不動。
  指下的脈搏,一點點的輕緩下去,他知道,很快的,這些細微的跳動,便會像即將乾涸的泉水,漸漸趨於微弱斷絕,直至歸於寂滅。
  這樣一點點等著生命的氣息散去,那是何等的殘忍。
  然而到了此時,他寧可這樣一聲聲的數著,在一聲聲的脈動裡,將初識至今的所有相遇回想,這一生他和她看似合作相伴,實則南轅北轍,這一生裡有這麼一次共同的心意,也好。
  他沉靜的數著,裊裊煙氣裡,分不清誰比誰,顏色更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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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頂上,顧南衣靜靜的吹著。
  雨一直在下,裡外都已經濕透,對於衣服必須輕柔不能厚重,否則便無法忍受的他來說,此刻穿著這樣的衣服那感受如同酷刑,他卻一直沒有動,沒有換衣服,沒有離開這座有她的屋簷。
  樹葉笛子沾了雨,吹起來不那麼清澈明亮,他在那樣斷斷續續的笛聲裡,聽見她溫柔的語聲。
  「說好了。我吹著葉笛,順著你的記號一路去找你。」
  都沒要你吹,怎麼你就打算跑了呢。
  隔著一層屋瓦,似乎也能感受到底下,有種沉重的氣息慢慢的漂浮上來,等到徹底浮起,散開,也許這輩子就再沒有人為他吹響這葉笛。
  這種氣息他感覺到過一次,奶媽去世時,滿屋子都是這氣息,他因此覺得不舒服,急著要走。
  她也要和奶媽一樣麼?
  他也要以後再也看不見她了麼?
  那他還要做什麼呢?
  顧南衣覺得有點累,他最近思考了太多東西,這不是原先的他,過往許多年,他的世界空白單調秩序如一,從來沒有這麼多疑惑和不安。
  他怔怔的坐在那裡,覺得那氣息又幽幽上浮了一點,他皺著眉,忽然一個翻身,趴在了屋瓦上。
  他把自己沉沉的壓下來。
  壓住這種氣息,別讓它浮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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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子裡的人,一半怔怔的看著屋內閉目不語的寧弈,一半怔怔的看著屋頂趴在雨中的顧南衣。
  每個人想表達自己的悲傷,卻覺得在這兩人面前怎麼表達都似乎多餘而做作,他們看起來也似乎並不悲傷,顧南衣和平日還有些不同,寧弈甚至連表情都沒變過。
  然而就是那般沉凝的寂靜裡,叫人聽見心碎的聲音。
  「殿下……」燕懷石含著淚再次磕頭,「該……準備了……」
  寧弈的手顫了顫,緩緩拿開,似乎很平靜的「哦」了一聲,燕懷石卻聽出些微的顫抖和悲涼。
  寧弈招招手,寧澄無聲的另外端上一盆水,寧弈淡淡道:「你們都出去吧,我要給她淨身。」
  燕懷石沒有多想,小心退了出去,寧澄卻呆呆的看著他,最終也無聲走開。
  寧弈摸索著鳳知微的衣裳,小心的解開她的衣扣,以往很多次他試圖接近這具身體,卻只有此刻毫無綺思。
  布巾沾了溫水,細細的擦,天盛的風俗裡,恩深愛重的夫妻,死去可以由對方淨身。
  他抿著唇,用手指輕輕勾勒她身體的輪廓,這是還未見便要永久失之交臂的她,過了今日永無再見之期。
  我的……知微……
  「嘩啦!」
  紙門突然被人大力拉開,滿院子的雨飄了進來,他惱怒的轉過頭去。
  「殿下!」特別清楚爽利的聲音,來自於那悍勇的小寡婦,「還有一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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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鳳知微終於睜開眼睛時,第一眼看見的是秋日菊花怒放在霞影紅的窗紗上。
  聽見的是頭頂上的葉笛聲,昏迷剛醒的那一霎還是斷斷續續,在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突然明亮而婉轉。
  滿院子的鳥都啁啾的鳴起來,一唱一和。
  她轉動有點乾澀的眼睛,發現居然滿屋子的人,寧澄掛在橫樑上,口水睡得滴滴答答下雨似的,雨中沐浴著赫連錚,用一種很古怪的姿勢抱頭而睡,似乎怕自己的鼾聲吵醒了誰,燕懷石枕著他家夫人的大腿酣然高臥,姚揚宇壓著余梁的肚子坦腹而眠。
  所有人亂七八糟席地而睡,滿屋子裊裊藥香裡,還有些古怪而熟悉的氣味。
  而對面,坐著寧弈,似乎在閉目調息,她剛睜眼的那一刻,他也立即有所感應般的睜眼,對著她微微一笑。
  鳳知微也一笑,一笑間眼睛突然紅了。
  這個人,是寧弈嗎?
  誰餓著他打著他苦著他,把好好一個丰神如玉美名滿帝京的風流楚王,搞成這個姥姥不親舅舅不愛活像從粵州流放地做苦獄三年的樣子?
  還有這群人,一個個鬍子拉碴的都不知道清理下?還全部睡在她的閨房裡?
  她目光流轉,在一張張疲倦的臉上仔細的掃過,又笑了笑。
  身體很累,像被誰痛揍了一百天,心卻溫暖如浸入溫泉,通身裡流動著舒暢的血液。
  寧弈似乎側耳聽了聽空氣中她的呼吸,綻開一點微微的笑意,隨即站起身,將那群人拖的拖踢的踢,全部給扔了出去。
  孕婦不需要他動,孕婦自己爬起來,拖著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丈夫,一邊出去一邊還不忘記帶上紙門,「閒人清場,敬請迴避!」
  寧弈感激的笑了笑,隔著紙門道:「燕夫人爽利明朗智勇全才,不知道將來可願為朝廷效力。」
  「民女覺得也不是不可以。」華瓊爽朗的笑聲遠去。
  門關上,寧弈向床前走來,鳳知微在床上向他露出淺淺笑意,疲倦的啞聲道:「是不是很累?」
  話還沒說完,忽覺自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那人緊緊的抱著她,身子微微顫抖,在她耳邊低低吸氣,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逼出來,「知微……知微……」
  他什麼都不說,一遍遍喚她的名字,將她更用力的揉在了自己懷中,似乎怕那麼一鬆手,她便飛了出去,永難找回。
  那顫音瑟瑟耳邊,像一根絲絃同時撥動鳳知微的心音,不知不覺也隨著微微一抖,心底處或松或緊,迷濛明滅,像有什麼在接續,又像有什麼在斷裂,她有些畏縮的一讓,一讓間觸著他的肩骨,嶙峋堅硬的觸感讓她眼睛瞬間再次一紅。
  他卻已經放開了她,笑道:「你剛醒,莫要累著你。」坐在她對面,微笑看著她,明明看不見,那眼神卻彷彿看不夠似的。
  嘩啦一聲響,屋頂出現一個洞,顧南衣從洞裡飄下來,鳳知微再次瞪大眼睛,看著顧少爺,倒抽一口氣,喃喃道:「我以後堅決不生病……」
  顧南衣一瞬不瞬的看著她,很多天沒換的衣服凌亂的貼在身上,半晌慢慢過來。
  鳳知微等他停在三步之外,顧南衣卻沒有停,鳳知微愕然的看著他最終在一步外停下。
  他腰上永遠掛著的小胡桃袋子落在鳳知微眼前,鳳知微取了,慢慢數了數,看著那些泡過水的胡桃,輕輕道:「你最近都沒吃麼?」
  顧南衣點點頭,還是一句話不說的看著她。
  他瘦,有點亂,有點髒,胡桃沒吃,衣服沒換。
  「我不會死。」鳳知微默然半晌,壓下一霎間的哽咽,道,「我死了,你迷路了誰去找你?」
  顧南衣盯著她,這才摸出一個核桃,慢慢的吃。
  「那個受潮發霉了。」寧弈突然道,「寧澄,去陪顧先生換衣服換胡桃。」
  寧澄冒出來,笑嘻嘻要去拉顧南衣。
  「顧兄,去帶殿下洗澡換衣服吃飯。」鳳知微同時開口。
  不容拒絕,一堆人都被趕了出去,到了晚間,卻又都奔了回來,還是一個在屋頂一個在床邊,鳳知微趕也趕不走,自己又精神不濟,只好由他,寧弈在她身邊小床上,娓娓和她說起這段時間南海發生的事,他語氣清淡,鳳知微卻聽出其中驚心動魄,半晌才失神笑道:「沒想到我睡了一覺,竟然錯過這許多好戲。」
  「你這一覺,睡得我差點……」寧弈一句話到了口邊忽然止住,鳳知微沉默著,也沒有追問,兩人都躺在榻上,睜大眼睛望著屋頂,有淡淡的奇異的氣氛,飄散開來。
  半晌鳳知微轉了話題,問:「那瘟疫那麼厲害,別人都過不了夜,我怎麼沒事了?」
  「解鈴還需繫鈴人,」寧弈道,「你從村子過染了疫病,卻也是村子裡的人救了你。」
  「那個孩子?」鳳知微立即反應過來。
  「是,那個裡正隱約聽說了憩園尋找名醫,猜測恐怕是那天過村的人感染了疫病,他覺得他那個侄子很有些奇異,便帶他來求見,但是憩園門丁哪裡肯相信他,擋在門外不給進,還是華瓊遇見,大膽做主讓他進來,來了之後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處理,那是一個大活人不是藥,幸虧顧兄在京城請來的一位大夫及時趕來,取其活血,輔以諸藥,才將已經邁入鬼門關的你給拉了回來。」
  「那孩子人呢?大夫人呢?」
  「大夫和顧兄在一起,那孩子失血過多還在休養。」寧弈一笑,「赫連錚那傢伙,一刀下去險些要人家的命。」
  「太不像話了……」鳳知微精神不濟口齒微澀,「趕明兒我要教訓他……」
  「睡吧。」寧弈笑了笑,給她攏緊被窩,鳳知微心中隱約轉著一個念頭,卻沒有精力去睜開眼睛,朦朦朧朧睡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覺風聲撲面,似有人撲了過來,接著便是咚的一聲身體撞上床邊的響聲,她睜開眼,看見寧弈面帶驚慌之色站在床邊,聽見她的動靜,臉上的惶然之色才漸漸褪去。
  他靠在床邊,感覺到她的驚諤,臉上漸漸有點訕訕之色,伸手給她掖了掖被子,一瘸一拐的轉身回自己的床,努力很自然的笑道:「……做噩夢,以為你……」
  話沒說完,鳳知微卻已全都明白。
  那段生死不知的煎熬日子,他一直都是這樣守著的吧?那些漫長而恐懼的夜裡,他一直都是這樣驚惶著的吧?不停的噩夢她失去呼吸,不停的驚醒撲過來看她的生死,以至於形成了習慣,在脫離危險之後,依舊噩夢而醒。
  那要多少次的夜寐而起,要多麼沉重而深切的擔憂,才會形成這樣近似於強迫的習慣?
  鳳知微不說話,直直的望著屋頂,良久,眨眨眼睛。
  落下淚來。
  卷一憶帝京第七十四章愛之闊大
  「來,吃藥。」
  「哦……咦寧弈你看!」
  「不用看,寧澄不會出現,燕懷石沒有過來,刺客根本不存在,華瓊肚子裡的孩子沒事……我說鳳知微,你這招已經玩膩了,別想再轉移我注意力——吃藥。」
  「哦。」
  某個想使詐被識破的人,乖乖要去接藥碗。
  「我餵你。」寧弈一讓,「不然你又不知道玩什麼花招。」
  「你又不方便,喂什麼喂。」鳳知微躲閃,「我怕你喂到我鼻子裡去。」
  「我看得見你。」寧弈答得簡單,卻似有深意。
  鳳知微不說話了,眉毛耷拉下來,她不是任性的小孩子,良藥苦口自然知道,只是這藥也太恐怖了些,就算是童子尿估計都比這好喝,她喝了很多天,不僅沒能喝習慣,還越喝越畏懼。
  杯盞銀勺交擊聲細脆響起,坐在她榻前的寧弈神情寧靜,銀匙裡藥汁不僅味道恐怖氣味也很囂張,他似乎沒聞見,還特意在自己唇邊嗅了嗅,才準準的遞到她口邊。
  鳳知微看著裊繞熱氣裡,他原本波光明滅此刻卻有些暗淡的眼神,心口一堵,一口藥不知不覺便嚥了下去。
  四面很安靜,屋頂上有細細碎碎老鼠般的聲音——那是顧少爺在吃胡桃,聽著很安逸。
  不屈不撓將一碗藥喂盡,鳳知微吐出一口長氣,還沒來得及開口,雪白的帕子已經輕輕按在了她唇角,「別動。」
  拭盡唇邊殘留藥汁,鳳知微再次張口,這次一枚甜兮兮的東西投入了她口中。
  「隴西的九醃蜜梅,」寧弈似乎自己也在吃,「我看不錯。」
  「都被當成小孩子了。」鳳知微笑,「真正做小孩子時生病,也沒這個待遇。」
  「那便現在補給你。」寧弈笑笑,撫了撫她的發,「加倍的。」
  鳳知微心中又是一顫,轉開眼光,看著窗外秋景,道:「今兒天氣不錯。」
  「去外面坐坐吧,也透透氣。」
  顧少爺飄下來,一手拎起病人,一手拎起軟榻,不勞殿下費神的將人送了出去,本想軟玉溫香抱抱佳人的殿下,有點鬱怒的跟著。
  顧少爺生疏笨拙的給鳳知微鋪好軟榻,將她往上面一放,又呼啦啦給蓋上三層毯子,鳳知微埋在厚厚毯子裡,只露出一雙眼睛,艱難掙扎著和他說謝謝。
  顧少爺滿意的坐回屋頂繼續吃胡桃了,鳳知微向寧弈求救,「快點……壓死我了。」
  寧弈笑一笑,揭去兩層毯子,給她重新整理好鋪得凌亂的褥子,有點得意的道:「你看,你還是缺不了我。」
  真是自戀啊,鳳知微不承認,「暫時而已。」
  「暫時也好,」寧弈坐在她身側,「我就恨你太要強。」
  鳳知微不說話了,兩人靜靜坐著,秋色已深,園子裡一色深深淺淺的紅楓,夾雜著各色菊花淺紫明黃,華美而蕭瑟,天空很高遠,偶有南飛的北雁,淺黑的羽翼劃出潔白的弧線,將一朵雲掠散。
  兩個人一坐一臥,在沉靜的秋景裡分享彼此的沉靜,聽花辮從枝頭簌簌散落,聽鳥兒的翅膀掠過帶露的草尖,聽殘破的荷葉上瀉下晶瑩的水珠,看見看不見,沒那麼要緊,景在心中,人在心中。
  安靜持續了很久,直到遠處隱約有一點細碎聲響,似是步伐匆匆向院子而來,鳳知微抬起頭,慢慢笑了下。
  「保重。」她道。
  寧弈慢慢俯下身來,微熱的呼吸拂在她耳邊,鳳知微沒有讓,感覺到他的唇最終貼在耳側,潤而軟,和語氣一般的輕:「等我。」
  鳳知微默然不語,他輕輕的咬她耳垂,不輕不重的力度,有點刺痛有點癢,卻又似乎不是痛癢在耳垂。
  他的華艷又清涼的氣息,秋日雲一般悠悠遠遠的罩下來,而眼神似飄搖的舟,要載了誰的心,蕩過分離的彼岸去。
  她不說話,他便不讓,耳邊有低低的呼吸,輕而淺,似是怕驚了她此刻的脆弱,但那咬啃裡又帶點不屈不撓的力度,鳳知微微帶喘息的笑起來,半晌道:「總是要等你一起回京的。」
  她抬手,就勢撫了撫寧弈的下巴,觸手有點胡茬,她一笑輕輕拔去,換得他低沉的笑,她眼波流動,嫣然道:「我記住你現在的輪廓了,到時候給我查出瘦了,可不饒你。」
  「如何不饒我?」寧弈的笑聲帶了淡淡快意。
  「殺了你,和你勢不兩立。」鳳知微柔聲答。
  「好,等你來查。」他不輕不重又咬了一口,撒開手,笑意裡多了幾分曖昧,「想怎麼查就怎麼查,別說臉,哪裡……都可以。」
  鳳知微縮回手,白他一眼,想他看不見,也無可奈何,悄悄摸了摸自己耳垂,是咬紅了,還是自己變紅了?
  「把那孩子帶去吧。」她道,「我當初救下他,就是想著是不是可以對你的眼睛有幫助,不想最後是給我用了,還有那位名醫,你看看是不是也帶去,一起想想辦法。」
  「那是你的名醫。」寧弈語氣突然有些淡,「不會供我驅策。」
  鳳知微有點詫異的看了看顧南衣方向,確實,那位名醫很是神秘,到現在為止她也沒見過,顧南衣並不提起這個人,要不是別人轉告,她都不知道有這人存在。
  她不再問,轉移了話題,道:「你去了那邊,注意下,當初在隴西伏擊我們的那批高手,那是首領左肩曾經被我傷過,那邊的官場被常家把持的一定更狠,你千萬小心。」
  「守好南海,不讓它成為常家退路,便再無顧慮。」寧弈道,「你相信我,我也信你能守好。」
  「我還等你一起回京呢。」鳳知微一笑,推他,「去吧。」
  寧弈輕輕的捏了捏她的掌心,一笑,隨即決然轉身。
  遠處寧澄跟了上去,他先前盤腿坐在假山石上,用一種古怪的眼光看著這個方向。那眼神有點空,有點涼,有點猶豫,有點不安。
  兩人的身影穿越層層楓紅,漸漸消失。
  就在園子外,南海布政使等三司,正等候著楚王車駕。
  而在更遠的城外,南海將軍率南海邊軍十萬,於迎風飛舞的旌旗和連綿如海的槍尖間,等候著征南主帥的到來。
  就在昨日。
  閩南將軍常敏江起事,奉五皇子為帝,率軍十五萬起於閩南喬官縣,殺縣令方德祭旗,兵鋒所指,連下五縣。
  朝廷急調一線邊軍,將鎮守隴南道曹可冰、孔士良兩部人馬向西南推進,調南海邊軍十萬佈於南線,以閩南道欽差大臣、楚王寧弈為主帥,迎戰叛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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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弈的身影消失很久之後,鳳知微才將目光收回來,垂下眼睫,捶捶有些酸痛的腿,笑了笑。
  這一場病來勢洶洶。對她身體造成了很大傷害,以至於恢復需要很長時間,唯一她有點奇怪的是,體內那股灼熱的氣流,似乎比以前又渾厚了些,卻又沒有像以前那麼灼熱熬人,倒有點在丹田之內,慢慢穩定的趨勢。
  生死邊緣走一遭,說不定因禍得福呢,她想。
  園子外又有步聲傳來,有一人的步伐特別的輕快乾脆,鳳知微瞇眼一笑,一定是華瓊。
  果然不錯,一會兒華瓊就以孕婦不能有的敏捷轉過迴廊出現在她面前,身邊是燕懷石的母親陳氏,身後侍女捧著新鮮的石榴,華瓊拈起一個,笑著對她揚了揚。
  鳳知微微笑看著她,她很喜歡華瓊,不僅僅是因為初見那一刻這女子給她的震撼,還有這段日子接觸裡,華瓊表現出的超於他人的明朗和聰慧,她明朗卻不放縱,敢作敢為裡也有善於為他人考慮的細膩,狠也狠得,收也收得,著實是個人才。
  「您今天可好些了?」華瓊是每日都來的,燕懷石攬下了船舶司建立事務,忙得團團轉,她這個夫人就負責來表達關切,這女子不拘虛禮,鳳知微和寧弈,也早已免了她通報見禮的繁瑣。
  「和這天氣一樣,不錯。」鳳知微看著她細細剝出鮮紅飽滿的石榴子,一顆顆細碎晶瑩,目光對屋頂掠了掠,華瓊立刻心領神會的拿起一個拋上去,顧少爺接了,瞬間又拋回來——不是胡桃,不要。
  華瓊順手便把那石榴剝給自己吃,笑意盈盈。
  陳氏倒是一向的中規中矩,給鳳知微見禮,看見華瓊自己先吃,忍不住眉頭一皺,叱道:「瓊兒!仔細規矩!」
  華瓊笑笑,鳳知微已經急忙道:「不妨事,燕夫人有身子呢,可不能虧待雙身子的人。」
  她打圓場,陳氏卻沒有笑,目光從華瓊腹部上掠過,眉毛不易察覺的微微一皺。
  婆媳倆坐得遠遠的,一個坐姿端正,一個滿不在乎,說話語氣也有些生疏,全然沒有想像中應有的熱絡和感激。
  燕家祠堂陳氏母子生死一線,華瓊掙脫燕家人的看守赤足跋涉十幾里來救,不惜祠堂門前濺血,才叫開了祠堂的門,這份恩德之重,換成誰家也會當菩薩供起來,陳氏怎麼會這種態度?
  鳳知微目光落在華瓊腹上,一個存在心中已久的疑問再次浮出來,但是現在以她的身份,是無論如何也問不出口的。
  陳氏例行問候幾句,便要走,對華瓊使眼色,華瓊笑道,「娘您先過去吧,我給魏大人整理下書案再來。」
  陳氏欲言又止,還是和鳳知微告辭了離開,鳳知微笑笑,轉向華瓊。
  華瓊瞟她一眼,不急不忙將石榴吃光,吩咐侍女,「不錯,好吃,去再要些來。」
  侍女去了,鳳知微目光落在盤子上,裡面還有十幾個石榴,根本吃不完,哪裡需要再要?看來這女子冰雪聰明,是要和自己說什麼了。
  「魏大人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華瓊坐在她身側,輕鬆的一拂頭髮。
  鳳知微用目光表達了對她腹部的疑問。
  華瓊肚子並不大,五六個月的模樣,然而五六個月前,燕懷石還在帝京,根本沒回過南海。
  低頭看了看肚子,華瓊一笑,再次一語石破天驚,「您猜的對,這孩子,確實不是懷石的。」
  鳳知微吭吭的咳嗽起來,就算是猜到,乍然聽見這麼坦然的一句還是被震了。
  華瓊立即伸手過來給她輕輕拍背,鳳知微又是一愣,華瓊已經把手收了回去。
  她輕輕撫著腹部,笑意淡淡,眼神中終於多了點憂傷,「我是鄉下女子,父親以前做過一任縣官,後來辭官歸故里,開了個私塾,我家的私塾,就在懷石母親的尼庵那邊,她在庵裡很受欺凌,家父和我看她可憐,常常給點周濟,我和懷石,因此很小就認識了。」
  呵,不受待見的富家子和貧家女的故事。
  「別以為那就是個青梅竹馬的故事。」華瓊又是令人震驚一句話,「懷石並不喜歡我。」
  鳳知微一口茶險些噴在了被褥上。
  「陳氏是個典型大家女子,她雖然感激我家,但並不可能欣賞我這樣的野丫頭,懷石受母親影響,對我也無綺思,只是感激我家照顧,和我相處得好些,在外人眼裡,看起來就是一對兒了。」
  華瓊慢慢的咬著石榴子,輕輕道:「父親去世那年,拉著我的手,說,齊大非偶,不要和燕家結親,不然將來我會很苦,我聽他的,做了第一位女私塾先生,嫁了本村的一個落第秀才。」
  「秀才體弱,婚後沒多久就纏綿病榻,我侍候他一年多,還是去了,我因此落了個剋夫的名聲。」
  「那這個孩子……」
  「秀才的。」華瓊道,「遺腹子。」
  鳳知微倒吸一口涼氣,心想祠堂那天這女子多麼的理直氣壯啊,多麼的殺氣騰騰啊,那神情氣概看在誰的眼裡都不會懷疑,燕長天不姓燕。
  燕長天還真的不姓燕……
  她居然就這麼頂著別人的孩子跑去敲第一家族的祠堂,面不改色的表示這是人家的長房長孫要進去,並用這個假冒的種,救了兩條性命,間接的導致了燕家和整個南海形勢的變化。
  鳳知微生平第一次,對同性產生了佩服。
  只是還有個問題,有點不對。
  「懷石近期不在南海,燕家也是知道的,為什麼當時沒有提出異議?」
  「一方面是給你們當時的圍困和我的氣勢給鎮住,忘記去算日子,」華瓊道,「另一方面,在聽說欽差將到南海道開辦船舶事務司,懷石很可能會成為總辦之後,我就知道燕家一定不會放過他,於是我曾經散佈過,懷石近期有偷偷回南海看過我。」
  「為什麼?」
  「這個孩子是遺腹子。」華瓊輕輕撫著腹部,臉上滿是將要做母親的光彩,「沒有人知道秀才給我留下了孩子,我想著,懷石的身世,是他的一大軟肋,懷石之前沒有威脅,燕家不把他看在眼裡,不會動他,一旦懷石出頭,燕家遲早要拿這事來驅逐他,而對於一向重視子嗣的燕家,沒有什麼比一個長房長孫更有用的擋箭牌了!」
  鳳知微怔怔的望著華瓊。
  這個女子,比她想像得還要聰慧幾分,目光深遠心有丘壑,竟然就憑推斷,就早早做出了這麼個影響巨大而又無比正確的決定。
  她疏朗的笑意背後,是細密而勇敢的心思。
  「你……」很久以後鳳知微終於問出了口,「愛他,是嗎?」
  沒有深切至於入骨的愛,斷不能做到如此地步。
  華瓊的笑意,在乍一聽見這個問題時,暗淡了幾分,然而很快再次揚起,輕快的道,「是的。」
  她答得乾脆,兩個字卻含義深得令鳳知微沉思。
  明知道良人心中無她。
  明知道婆婆並不接受她。
  明知道這麼做世人笑她攀龍附鳳貪心勢利。
  卻不惜自損名譽,自傷軀體,千萬人面前撒出一個心意沉重的天大謊言,只為救愛人一命。
  鳳知微此刻才真正明白她的勇氣。
  原以為兩情相悅,當面求嫁自然十拿九穩。
  然而她其實是揣著一懷不安,完全沒有把握的在祠堂門口求嫁,一旦燕懷石說出「不」,等待她的將是燕家絕不留情的報復——祠堂前外姓鬧事,打死無干。
  「現在也算得成正果了。」她含一抹慶幸的笑,欣慰的看她,「從今後你是燕家家主夫人,再無人可以輕視你。」
  「不。」
  正準備喝茶的鳳知微再次手一軟,杯子險些落地,華瓊一把接住。
  「姑奶奶你不要每次都嚇我好不好?」鳳知微苦笑。
  華瓊卻放下茶盞,一把抓住她的手,「帶我走!」
  鳳知微怔怔的抬眼看她,再怔怔看著她握住自己的手,要不是確認華瓊不會愛上她,她差點以為這又是第二個芳心錯送的韶寧了。
  「燕夫人……」她示意兩人交握的手,提醒她於禮不合。
  華瓊卻不放,明亮的眼睛緊緊盯著她。
  「你知道我是……」鳳知微有點疑惑,她的面具十分精緻,她扮男裝也十分在行,這女子怎麼看出來的?
  「殿下看你的眼神。」華瓊抿嘴一笑,「我是過來人,我懂。」
  鳳知微默然半晌,不想紕漏竟然出在寧弈那裡,不過好在像華瓊這樣外在大氣內裡聰慧細膩的人也不多,更沒有多少人如她一般懂得感情,不用太過擔心。
  隨即她悻悻道:「其實殿下是個斷袖。」
  華瓊哈哈的笑起來,笑聲清越,「您真是彆扭……殿下那樣的人,怎麼可能會是個斷袖?」
  「他是怎樣的人?」鳳知微突然想知道別人眼裡的寧弈。
  「殿下並不是多情之人,相反,他很絕情。」華瓊道,「您沒有親眼看見這段時間的南海,殿下手段之絕之冷之無情,令很多人心驚,他是真正成大事的人,忍性絕心,不動則已,一動則雷霆萬鈞,這樣的人心懷天下,做任何事都未雨綢繆,並不允許出現差錯偏移……連同他自己的心。」
  鳳知微笑了笑,道:「是,收拾得很好。」
  「只潑在了您這裡。」華瓊做了個乾脆有力不容置疑的總結。
  鳳知微不做聲,眼神裡有種微微溫軟的東西,華瓊在她對面爽利的笑著,秋日的陽光灑在身後平整闊大的白石庭院裡,有種如海般的浩蕩。
  「那為什麼要走?」半晌鳳知微轉了話題。
  「為了我自己的幸福。」華瓊道,「懷石心中沒我,我這樣嫁了他還是沒我,那日求娶不過是我的權宜之計,真要他這樣悶聲不吭認了別人孩子做燕長天,他願意我還不願意。」
  「這是你該得的。」鳳知微淡淡道,「沒有你拋卻名譽冒險之舉,懷石不能有今日,他若停妻再娶,別說別人,我也不依。」
  「他願意娶我,是我不願意嫁。」華瓊傲然一笑,「我華瓊,豈可嫁給一個勉強娶我之人?我這樣嫁給他,他就算一生敬我厚我,也永遠不會愛我。」
  鳳知微凝視著這女子複雜的眼神,突然明白了她的驕傲和自尊,她這樣嫁給燕懷石,陳氏和燕懷石難免心中有疙瘩,會覺得委屈,一個懷著他人遺腹子的出身平凡的村姑,確實是配不上燕家家主的,何況燕懷石對她的感情,還不算是愛。
  換成其他女子,也許會因為那樣的功勞而坦然嫁入燕家,但是華瓊不會。
  「等你離開南海時,我要跟你走。」華瓊執著她的手,懇切的道,「你以一介布衣女子之身,能平步青雲,深受當朝倚重,我很仰慕,請讓我做你身邊的人,帶我看更闊更遠的天地。」
  「你想清楚,一旦離開,懷石不再欠你什麼,很可能會另娶他人。」
  「如果他那麼容易便忘記了我,那我哪裡值得為他尋死覓活流連不忘?」華瓊坦然一笑,「喜歡,也要有自尊的底線。」
  日光下那女子身姿筆直,松般的超拔剛強,她迎著陽光的眉目清朗爽利,目光清亮。
  「我不要任何人因為我的施恩而遷就我,來成全一段不算美滿的愛情,我不要在婆母和丈夫的施舍下做了燕家夫人,頂著尊貴的姓氏安詳度日,我要做掌控自己的女子,在天盛王朝的山海風物中淘洗淬煉,我要他燕懷石終有一日,不得不抬起頭認真看我,我要他終有一日明白,我愛他比山海闊大,勝過所有。」
  ==========
  和華瓊深談過一次後,鳳知微想了很久,華瓊說那番話時,秋日陽光下熠熠眉目不住在她腦海中閃回,她突然覺得,也只有那樣一個瀟灑任俠的女子,才敢於對蒼天琅琅發誓,我愛他比山海闊大,勝於所有,而她,也確實朗闊博大,勝過山海。
  突然便起了羨慕和淡淡的悵然,覺得燕懷石那傢伙福氣真不是一般的好,靜夜裡擁被深思,毫無睡意,想著寧弈的大軍不知道到了哪裡,南海閩南比鄰而居,他一定日夜趕路,想著他失明的眼睛,他為自己耽誤了去閩南的計劃,以至於到現在都沒復明,以這樣的狀態帶領大軍,那又是何等的不便,又想萬一沒有找到合適的藥物,他這眼睛又耽擱了那麼久,萬一真的永久失明怎麼辦?雖然他不用親自上陣,但戰場上刀槍無眼,那……怎麼辦?
  突然便起了一身冷汗,想著和顧南衣談談,請那個名醫隨軍保護寧弈,她仰起頭,敲牆。
  顧少爺飄然而下,第一個動作先去摸她的額頭。
  鳳知微受了驚嚇似的看著他——神了!顧少爺會主動碰人!
  顧少爺對她目光全無所覺,這段時間什麼都破例了,摸摸額頭早已沒有任何感覺,他在她臉上摸來摸去,覺得好像還是有點熱,於是又去摸自己的臉比對。
  他摸自己的臉,面紗免不了要掀啊掀,鳳知微呆呆的望著那半掀不掀的面紗間露出的一點半點容顏,感覺自己的一口氣哽在了喉間,又暗恨大半夜的怎麼沒點燈,一片黑暗裡容易被晃花了眼,轉念又想點燈估計也一樣,看得越清楚越遭殃。
  為了避免遭殃得忘記要說什麼,她趕緊轉開眼,顧少爺卻好像已經比對出了結果,將鳳知微因為浮想聯翩而泛出的熱度當作發熱,一伸手就拖過一床被子,很熟練的在腳踏上一鋪,然後蜷縮著躺下了。
  鳳知微再次受了驚嚇——他幹嘛?
  她並不知道自己重病期間顧少爺陪床的事,顧少爺自己也不會告訴她,然而她等了半天見沒動靜,側身一看顧少爺竟然就那麼抱著被子睡著了,長長的個子彆扭的蜷縮在短短的腳踏上,很明顯睡得很不舒服,以顧少爺極度要求舒適的習憤,很難想像他會在腳踏上睡著,看那姿態熟練自然,很明顯,不是一天能養成的。
  鳳知微傾著身,手扶在床沿,怔怔看著顧南衣,想起那天半夜撲過來撞到床腳的寧弈,心中一顫,手指摳在雕花木床的邊沿,一點木屑簌簌落在顧南衣的面紗上。
  顧南衣睜開眼,看見側身下望的鳳知微,頓時想起自己當初夜夜睡在腳踏上等她醒來,想好的萬一她醒來,側身看他的時候要說的話。
  「謝謝你。」
  鳳知微扒著床沿,一個手軟,險些栽下去——今天的意外實在太多了。
  正如不會說「對不起」卻和她說了一樣,永遠不知道感謝的顧南衣,突然對她說了謝字,還是在這個莫名其妙的時候。
  他現在是個什麼狀況?
  顧少爺現在回到了鳳知微重病的日子,那些沉沉壓迫的夜裡,他睡在腳踏上,一遍遍思考,等她醒來側身下望時他應該說些什麼,說「醒了」?廢話,說「睡得好嗎?」還是廢話,說「沒事了?」全天下最大的廢話。
  他這輩子就沒說過廢話,要說就說必須要說的。
  那些夜晚的時辰,一分分的溜過去,他總是等不到她醒來,那樣長久的,近乎無望的等待,那些沉重的表情和歎息聲裡,他竟然慢慢懂得了,自己心上那陌生的沉沉壓著的東西,就是他們所說的害怕和焦灼的情緒,很淡,但是在他空白了十幾年的世界裡,終於第一次發生。
  如同往日她笑吟吟給他剝胡桃時他心中風般的輕快,如同她和他吹起葉笛說要找他時他心中雲般的溫軟,如同她一臉賊笑給他換女裝時他心中雨般的柔潤,現在他想明白了,那是小時候他們常說的快樂、幸福、高興……所有明亮的歡快的情緒。
  如同那怕她死去時的沉重,那叫恐懼,想到她會死去時的心血微涼,那叫悲傷……他在那些日子裡,終於懂得。
  或許離真正的感覺還差著距離,或許一時還複雜難解,卻是他注定貧瘠蒼白一生裡,逐漸開始抹上的飽滿鮮艷的色彩。
  這些,都是鳳知微所給予,別人再不能有。
  他突然就明白了,他唯一該對她說的,是謝謝。
  謝謝她的存在,謝謝她的耐心,謝謝她將他封閉的堡壘打開一線,讓他看見一點鮮亮的天地。
  不覺得以前不懂這些有什麼不好,但是覺得現在懂得一點這些,更好。
  因為如果他懂,他就更像鳳知微,像所有那些說他不同的人們,然後,他就不會像上次那樣,鳳知微快死了他都不知道。
  所以應該和她說,謝謝你。
  顧南衣覺得,想說的話就一定要說出來,上次等了那麼久,險些永遠也沒能對她說出口,這次自然不能放棄。
  他說完,覺得了了心事,抱著棉被繼續睡了。
  某個可憐的人卻被他驚得睡不著了,鳳知微從上往下瞪著他,看他拋出一塊砸人的石頭後居然又睡了,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搡他,「哎,哎,別睡,起來解釋清楚。」
  顧少爺睜開眼,目光清亮如秋水一泊,「什麼?」
  他已經忘記了。
  鳳知微無奈的看著他,「你說謝謝我。」
  「哦,」顧少爺想了會,拍了拍自己心口,慢吞吞道,「你快死的時候,這裡很難過,謝謝你讓我懂得了,什麼叫難過。」
  謝謝你讓我懂得,什麼叫難過。
  鳳知微深深望著那個扣著自己心口,一本正經和她道謝「懂得難過」的男子,慢慢咬住了下唇,良久,眼圈漸漸鍍上一層淡淡的紅。
  屋內月色淺淡明滅,霧氣般悠悠浮沉,顧南衣沉在半邊月影裡,看起來寧靜安詳,只有鳳知微知道,他的寧靜安詳,不是世人帶著溫暖和美的那種,他一直生活在漠然而囂雜的天地,生活在永遠的冰庫裡。
  這世上有一種人,沉沒在冰水深處,空白一生,世間最簡單的快樂和最洶湧的疼痛,對他們來說都淡漠如隔世。
  只有在那樣冰冷世界裡獨自長大的人,才明白這句有些荒唐有些蒼涼的話,其份量重於千鈞。
  鳳知微望著他,只覺得心底泛起鈍鈍的痛——相識這麼久,她敲開了他的門,卻最先教會了他悲傷和疼痛。
  「不,」良久鳳知微輕輕俯下身,趴在床沿,對月光下那個一動不動,凝定如玉雕的男子,亦如發誓般喃喃道:「不要讓你只懂得難過,不,不止這些。」
  「我要你走出困住你的牢籠,我要你看見這世界不僅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總做著套中人每碗肉必須得八塊,我要你學會用目光正視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計較和爭吵,懂得,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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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養了一陣日子,還沒大好,鳳知微便投入了新一輪忙碌之中,閩南戰事已起,寧弈已經奔赴戰線,她不能再躺著悠遊度日,寧弈雖然幫她打好了南海諸事的基礎,但是很多的細務,必須她親自處理。
  那晚她還是和顧南衣談了關於請那個名醫去治寧弈眼睛的事,顧南衣卻默然不答,逼急了才道:「我命令不了他。」
  這句話讓鳳知微心中一動——這話什麼意思?這口氣倒像兩人在一個組織,然後地位均等,所以顧南衣無法指使?
  「讓我見他,我和他說。」鳳知微覺得,如果和這位見見,也許心中許多謎團也便解了。
  誰知道顧少爺直接拒絕,道:「你好了,他便要趕回帝京,那邊可能有事。」
  鳳知微無奈,只好將這事放在一邊,又想解鈴還需繫鈴人,如果能找到當初那批放盅的人就好了,只是那批人多半是在閩南,還不如指望寧弈自己找著。
  她每日馬不停蹄的在事務司和官府之間奔波,先是處理當日搶糧事件,寧弈在的時候她重病,周希中一肚子邪火沒處發,現在可逮著她了,整日叨叨說要給個說法,擅自開倉也就罷了,平野糧庫五個守糧官,竟然給砍翻了兩對半!好歹留一個看門呀!
  鳳知微含笑聽了周大人的怒責,然後慎重的推出兩名當事人——赫連錚和姚揚宇,表示要砍要殺悉聽尊便,周希中對著那兩個無賴直抽嘴角,一個是得罪不得的草原王世子,一個是他會試房師姚英的兒子,他能怎麼辦?最後只得悻悻拂袖而去,再敗一局。
  不管怎樣,開倉從某種程度上也平抑了當前的米價,再加上黃家上官家自顧不暇,另三家收手,南海物價民生開始慢慢平穩,周希中不滿,只是因為這本來是他打算在合適時機用來博民望加官聲的後手,卻被鳳知微搶先釜底抽薪做了好人而已。
  不過他的怒火很快就被鳳知微平息了,鳳知微提出,聯合其他三大世家,重懲上官家和黃家,兩家打垮後剩下的利益,由官府和其餘三大世家平分。
  這自然是好事,周希中假惺惺表示無論如何魏大人應有一份,鳳知微含笑推辭,說自己一個過路欽差,辦完差事就走路的,沒必要雁過拔毛,朝廷家大業大的,也不在乎是否要和地方上搶這一份,南海好就是他魏知好,你好我好大家好,唯一有個小小要求,就是燕家總領具體事務,最辛苦得多分些,另外撥出產業一成給船舶事務司作為活動經費,相關的利潤以後也給船舶事務司,作為將來世家針對海寇,組建海上偵緝營的軍費。
  這本就是朝廷的意思,周希中也同意了,他一介書生出身,並不明白世家財產的龐大可觀,也不知道這個一成如果做起手腳來可以有多少貓膩,鋪子分賺錢不賺錢,地皮有值錢不值錢,這些事由精通此道的燕懷石來操作,最後落到船舶事務司手裡的,自然都是最肥的。
  鳳知微心中,還有個打算,上官家和黃家在他們聯合打壓下,傾倒只在頃刻之間,一旦倒台,數以萬計的雇工漁民將失業,如果全部被另外三家吸納,將會助長三家成為龐然大物,將來難以操控,倒不如立即編起海上偵緝營,將這些人選精英納入,這些人都是現成的水上能手,簡單操練便可以上手,將來閩南戰事常氏一旦不利,收縮戰線,很可能會逃往海上,和那批勾結的海寇呼應作亂,到那時這批人就是現成的南海新水軍。
  她只是船舶事務司的欽差,雖然對南海諸事有督管之權,卻干涉不到南海軍政,寧弈在閩南作戰,她要想幫到他,也只有這個路子。
  這日鳳知微去視察了起建中的事務司,燕懷石動作很快,已經建得差不多,其美輪美奐,幾乎快要超過布政使衙門水準,據說在上野的事務司分衙門,天高皇帝遠無所顧忌,比這裡還要華美。
  鳳知微看著神采飛揚的燕懷石,心想憋悶了這麼多年也就隨便你吧,再說你老婆都快被我拐走了,算是補償你好了。
  從事務司回來,去按察使衙門,近期抓獲的常家細作以及涉案官員,都在這邊進行審問,剛坐定,按察使陶世峰便迎了出來,笑呵呵道:「哎呀魏大人,正要去派人通報你,我這裡有點消息。」
  「怎麼?」
  「牢裡突然暴斃了幾個人。」陶世峰道,「是岡剛捉進來的,審問黃家一個二代子弟得到的線索,那些人出現在南海和閩南交界處的烏吉山,看路線竟像是奔大軍去的,我們的人抄小路堵了那些人,一路追逃,那些人竟然奔著豐州來,在豐州城外,傷了幾個,捉了幾個,還沒審問,捉到的幾個竟然死了。」
  說著便帶鳳知微去看了屍體,那幾人瞪大眼倒在牢中,渾身沒有傷痕,眼神卻很驚恐,驚恐中有種特別的茫然之態,鳳知微看著那樣的神情,隱約間覺得有些熟悉,心中一動。
  她蹲下身細細在屍體上翻找,陶世峰道:「仵作已經仔細查驗過了,沒有傷痕,怪了,這人是怎麼被殺的呢……」
  鳳知微身邊一直沒說話的顧南衣,突然上前一步,指了指其中一人的手腕。
  那裡有淺淺細細的幾道印痕,看樣子像是什麼東西抓的。
  「這個不致死,不過是個小傷口……」陶世峰話還沒完,一直仔細看那抓痕的鳳知微已經轉身,問,「陶大人,你們在哪捉到這些人的?」
  「在豐州城外十里處一個廢棄的農家宅院。」
  「帶我去!」
  半個時辰後,風馳電掣的一行人,在那座宅院前下馬,果然是廢宅,四面都沒有人煙。
  鳳知微望著那靜靜矗立在黃昏中的小院,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和顧南衣低低說了幾句,兩人讓別人等著,下馬進入室內。
  裡外仔細搜尋了一圈,沒有人,鳳知微剛有些失望,顧南衣突然指指一處廢棄的豬圈。
  鳳知微慢步過去。
  金紅的夕陽掛在枯黃的草尖上,被深秋的風瑟瑟吹動。
  豬圈早已荒廢,破損的圈門被風吹得吱嘎吱嘎搖晃,地上滿是枯草和結塊的豬糞,四面沉靜無聲。
  鳳知微一腳踩在一根枯枝上,發出輕微的「卡嚓」聲。
  「嚓!」
  一個銹跡斑斑的殺豬刀,閃電般砍向她面門!
  於此同時鳳知微驚呼:
  「是你!」
  卷一憶帝京第七十五章謎局
  殺豬刀來勢如電,鳳知微卻只對著亂髮掩映裡的那張臉驚呼。
  那呼聲裡幾分驚喜幾分疑惑。
  「鏗」一聲,氣勢洶洶的殺豬刀在顧少爺手中毫無懸念的斷成兩截,那人嚎叫一聲,倏地彈起,把自己也當成刀般砍殺過來。
  他身子一起,兩道金光隨之飛出,半空中唧唧哇哇一叫,八隻爪子兇猛的撓向鳳知微的臉。
  鳳知微只一喝:「是我!」
  金光忽止,現出兩隻手指大的猴子,奇大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盯著鳳知微,剎那間眼中光芒暴漲,歡喜得「吱哇」一聲便要抱,卻又忘記自己在半空,唰一下齊齊墜落。
  正好掉入鳳知微伸出等候的手中。
  那邊顧南衣再次一伸手,將炮彈般砸過來的那人抓在手中,偌大的身軀在他手中掙扎嚎叫,顧南衣動也不動。
  鳳知微攥著兩隻小猴,望著對面那人亂髮間掩著的浮腫的臉,深吸一口氣,含著淚笑起來。
  她道:「淳於……你還活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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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隨行的官員簡單交代了幾句,陶世峰倒有些意外之喜,淳於猛身份不凡,父親還是征北副帥,如今救下他,可也算一份功勞。
  自到南海來一直有些沉鬱的鳳知微,也露出的真切的歡喜之色,自隴西暨陽山斷崖失散,她對淳於猛的犧牲便一直耿耿於心,午夜輾轉不眠時總想起那少年,自青溟書院飯堂裡大步向她走來,十多年來,他是第一個不懷雜念接近她的人,他給過她一份最誠摯的特別。
  鳳知微第一次真心感謝上蒼,老天偶爾還是有眼的。
  只是過了一會兒她便望著淳於猛發愁——這孩子是怎麼了?
  他現在這副樣子,別說自己差點認不出他,他爹媽來了都要以為是人家的。
  衣衫破爛亂髮糾結且不說他,看樣子他是做了人家俘虜,俘虜自然沒什麼好待遇,只是那群人殺人不眨眼,為什麼沒有殺他?而很明顯,他的神智有點不對,竟然沒能認出她,而且滿臉的浮腫青紫,不像被毆打,倒像是什麼病症。
  將嗷嗷掙扎見人就想殺的淳於猛塞進馬車回憩園,召了大夫來,說是好像是亂吃了食物,可能誤食毒草導致神經錯亂,開貼藥就好,鳳知微鬆了口氣,隨即又覺得奇怪,她原以為淳於猛一定是餓極了才會亂吃草根,但是看他精神健旺,並沒有消瘦,兩隻猴兒也養得肥壯,體型直逼蘿蔔,這種情形為什麼還會亂吃東西,實在令人不解。
  此時婢女送上她的藥來,鳳知微現在沒人監督哪裡肯喝,順手撂在一邊,不想淳於猛看見,端過來一氣咕嘟咕嘟喝完,完了還滿足的砸砸嘴,意猶未盡的樣子。
  鳳知微目瞪口呆的看著他,這藥氣味和味道都恐怖得令人想死,一煮好所有人都會露出嘔吐表情,為什麼淳於猛喝得這麼歡快,臉上那神情好像那是玉液瓊漿。
  她心中一動,命人送了甜梅來,擱在淳於猛面前,果然淳於猛如見糞便,唰一下跳了開去,避得遠遠。
  ……淳於的味覺和嗅覺,似乎都混亂了……
  想起寧弈所中的「眼蠱」,鳳知微陷入沉思,難道,淳於也中了盅?
  眼耳口舌鼻,七竅相通,如果能解了淳於的蠱毒,是不是寧弈也可以?
  「顧兄,」她轉頭問顧南衣,「那位名醫,走了沒有?」
  顧少爺不說話,他要是不說話,就說明他不想答卻也不想撒謊。
  「這是我的好友,」鳳知微指著淳於猛,懇切的道,「為救我一命才落到這地步,請幫我轉告那位先生,無論需要什麼代價,我都願意請他出手救人。」
  顧少爺「哦」的一聲,出門去了。
  半晌回來,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鳳知微氣結,這什麼人好難講話,不肯給寧弈治也罷了,為什麼淳於猛也不肯?
  「他說,姑娘還是少替別人操點心的好。」顧少爺轉述那位的話。
  鳳知微一怔——難道那位名醫已經猜到她心思,想要通過治淳於的方法來治寧弈?
  為什麼他堅持不肯管寧弈?
  想起這麼長時間,她身邊的這些人除了顧南衣,其餘人始終不露面,是不想給她知道,還是根本就是不想給寧弈知道?
  雖然寧弈確實不能算和她一個陣營的,對他防備很正常,但是鳳知微總覺得,這種防備和敵意裡,似乎還有點別的原因。
  「行,我不替別人操心。」鳳知微默然半晌,淡淡道,「同樣一句話我也贈給他,先生還是少替別人操心的好,鳳知微一介平凡女子,當不起諸位如此關切,以後……還是免了吧。」
  話音一落,隱約便哪裡有聲響,顧少爺默默坐著,吃胡桃。
  鳳知微看看他。
  他看看鳳知微。
  鳳知微再看看他。
  他看看鳳知微。
  鳳知微終於忍無可忍,提醒,「顧兄,我剛才的意思是說,我不要保護了。」
  「哦。」顧少爺專心吃胡桃,「他們知道了。」
  鳳知微耐著性子,「也包括你。」
  顧少爺停了手,看了看她,然後很大度的繼續吃,「不包括。」
  「包括。」
  「不包括。」顧少爺拍掉手掌上的胡桃皮,「我是你的人。」
  鳳知微深呼吸,「你是你自己,誰的人都不是,你必須做你自己。」
  「你不要我了?」
  鳳知微「啊」一聲,覺得和顧少爺的對話實在沒法繼續。
  她說不出來,顧少爺卻開始有疑問了。
  「你不要我?」他仰起頭,像是對屋頂又像是對自己喃喃自語,「那我該幹什麼?」
  「做你想做的事,或者雲遊四海,或者開個小鋪子,或者……」鳳知微輕輕道,「娶個人過日子。」
  顧少爺又仔細的想了一陣,決然搖頭,又低頭吃胡桃,鳳知微歎口氣。
  屋子裡靜了半晌,頭頂上有衣袂帶風聲,顧少爺卻又問她,「你剛才說不要我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心裡有點空,那叫什麼?」
  顧南衣難得一次主動好學,鳳知微立即振作起精神,淳諄善誘:「那叫茫然。」
  「哦,茫然。」顧少爺繼續努力的尋找茫然去了。
  頭頂上有人輕輕歎息一聲,道:「沒用的。」
  聲隨人落,仿若一團雲飄在了人間,那人的身法特別的輕逸,鳳知微只覺得眼前白衣一拂,一人已經背對她站在了屋裡。
  修長的身形,穿一襲合體的白袍,站立的姿態淵停嶽峙,有種特別的沉穩。
  鳳知微看著那人的身形,隱約覺得有些眼熟,她等著他轉過臉來,那人也確實轉了過來,卻是一張木板板的臉,用的居然是最差的面具,明擺了告訴她——我就是不想給你看見臉。
  她笑吟吟站了起來,寒暄,「這位想必就是那位救在下一命的先生吧,敢問尊姓大名?請受在下一拜。」
  那人站著不動,默默凝視她,鳳知微上前一步,雙膝一軟就要磕頭。
  那人一驚,原以為她就是彎彎腰,不想竟然準備下跪,趕緊衣袖一拂將她扶起,他衣袖一捲間風雲流動,特別飄逸的姿態,鳳知微盯著那動作,一瞬間靈光一閃,恍然道:「是你!」
  腦海中剎那掠過一幅黑色衣袖,流雲飛捲,將一本冊子擲入自己懷中。
  那是在被逐出秋府後,「偶遇」寬袍黑衣人,被強逼著做了一段時間的「傭人」,在那裡,她學會了基本的武功心法和身法,還得了一本助她平步青雲的神秘冊子。
  相處一個多月,她記得他施展武功時的氣流變化,一個人再怎麼改裝,武功是改不了的。
  她記得,也是在那個小院裡,她被寧弈押解著去「找兇手」,正遇見他和顧南衣「決鬥」,然後她糊里糊塗被顧南衣抓走。
  然後顧南衣糊里糊塗迷了路,弄丟了自己,被她撿了去,他也就那麼坦然的被撿,一直撿到現在。
  當初撿他時,存了一分試探的心,以後走不了多遠就會有人追上來,然而一直沒有。
  原來相逢不是巧遇,每個拐角處都有人處心積慮的在等你,不用這種方式,也會用另一種方式,和你邂逅。
  鳳知微淺淺的笑了起來,眼睛裡卻沒有笑意。
  對面男子靜靜的看著她,半晌也無奈的笑了下,道:「又上了姑娘的當。」
  鳳知微一霎間心念電轉,將出府前後至今的所有事都閃電般過了一遍,一時間覺得似乎所有原先看起來很簡單很自然的事情,現在看來都已經不是那麼回事,似乎從一開始,她就走在別人安排的路上,她以為她一直都掌控著自己,卻很可能一直被人所控。
  這種感覺並不好受。
  「為什麼?」她沉默半晌,開門見山。
  白衣人彎下身給淳於猛把脈,淡淡的答:「姑娘,今日我被你逼出來,以後我還是不會出現,你又何苦追根究底,當做從前一樣不好麼?」
  「不好。」鳳知微道,「無功不受祿,我不能坦然的享受著這份保護卻不追問理由。」
  「現在沒到說的時候。」白衣人道,「但是請姑娘相信,我們沒有害你之心。」
  「我知道,我的命還是你救的。」鳳知微一笑,「但世人有時候,常常會好心辦壞事,你說是不?」
  「姑娘不用擔心這個。」白衣人一笑,「我們不會干涉姑娘的任何舉動,只是保護你的性命而已。」
  「唯因如此,我更不安。」鳳知微歎息道,「我何德何能,一介孤女,得到諸位這般護佑?沒得損福折壽,當不起。」
  「當不起當得起,我們自己知道。」白衣人並不接受她的套話,將淳於猛放平,取出針囊專心給他施針,「姑娘還想我救這位不?如果不想,咱們不妨到前廳,慢慢繼續說。」
  鳳知微氣極反笑,扭頭就走,「我看我還是好好教教顧兄,終有一日他會和我說清楚。」
  「最好不過。」白衣人略帶憂傷的目光,掃過漠然吃著胡桃的顧南衣,「如果可以,我願意用全部的秘密,換得他,走到這個天地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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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屋子留給白衣人,鳳知微站到院子陽光下,閉起眼感覺秋日陽光溫暖的灑在臉上,姿態平靜而心亂如麻。
  一直以來隱隱的猜測在今日得到證實,卻毫無大石放下的輕鬆之感,反而更添了一份沉重——世上沒有憑空掉落的好運,所有事的發生都必然有其緣由。
  但看樣子,這群人是無論如何不肯現在就給她一個答案了。
  壓下心底的不安,鳳知微帶著兩隻筆猴,再次回到按察使衙門,重新去看那幾具屍體,當初她就是因為屍體手腕上的抓痕,想起了筆猴,如今看來,這批人應該就是當初在隴西追殺他們的那批,在寧弈大軍出動後試圖再次出手,卻被最近風起雲動的南海官府逼得半途罷手,但是為什麼不向閩南跑,而是自投死路的奔向南海腹地豐州,倒有些令人不解。
  她仔細的盯著那幾具屍體的眼睛,此刻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看那屍體的眼神覺得怪異,那是被大王弄死的,臨終前眼睛已經瞎了,所以眼神才那麼奇怪。
  現在,那只「大王」在哪裡?這東西眼睛一張必有人失明,這要給人弄到誰面前,後果會如何?
  「前不久審問的一批上官家子弟,牽涉到強佔土地之事,」陶世峰在她身後道,「有些案卷,殿下在走之前扣壓了下來,指示讓魏兄看看,你看……」
  寧弈扣下的案卷?必然有問題,鳳知微點點頭,隨陶世峰進了放絕密書簡的書房,將那些案卷翻了翻,神色漸漸凝重,「和軍隊有關?」
  「涉案軍官十三人,已經去函呂指揮使請求協同處理。」陶世峰道,「地方不得隨意干預軍務,這事便是周大人也得和呂指揮使商量著辦。」
  天盛的軍制,除了北疆和南疆,在與各國接壤的邊境設立邊軍之外,另外在各道設府軍,由都指揮使掌管,對朝廷五軍都督府直接負責,是地方最高軍事長官,三司雖以布政使為首,但其實職權分離不受統屬,難怪周希中和陶世峰對搶佔土地案涉及軍隊後,無法繼續處理。
  「呂指揮使怎麼說?」
  「呂指揮使日前正在閩邊視察,征南大軍開拔,朝廷令呂指揮使坐鎮會龍縣,督辦大軍糧草,不過接到文書後,已經趕來,大概已經去和周大人會晤了,不過魏兄放心,」陶世峰笑道,「呂大人是極其公正的人,從不任用私人結黨營私,此事交到他手裡,必有公正裁決。」
  鳳知微「嗯」了一聲,將那些案卷又翻了翻,突然看見一個涉案都指揮僉事的名字下,似乎被人用指甲淺淺的畫了一道槓。
  她心中一怔,將那人案卷拿起,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這人履歷看來平常,山南人氏,從小兵做起,屢立戰功而積升,後調至南海道都指揮使司做僉事,後面很詳細的附了此人當年立的一系列的戰功,其中有長熙元年的三次對大越戰事,長熙五年的對西涼戰事,長熙七年十萬大山蠻族起事,此人也參與鎮壓。
  僅僅這些,有什麼不對?
  「這位僉事,倒是個人物。」陶世峰在她身後瞟了一眼,笑道,「據說性子很爆,時常和呂大人爭執,呂大人很不喜歡他,如今活該倒霉。」
  鳳知微卻已經閉起眼睛,慢慢的想來到南海之後,曾經聽寧弈簡單說過的南海各級官員的履歷。
  寧弈一定是聽寧澄給他讀這些案卷的,他當時一定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卻因為一時沒有想出來或者沒有時間,只做了這個記號。
  是哪裡不對呢?
  「陶大人,我想調南海四品以上官員的案檔。」想了想,鳳知微道。
  「這不可能。」陶世峰一口截斷,「官員案檔不允許對外借閱。」
  「我以南海道專員欽差大臣身份,命令你。」鳳知微手一翻,欽差關防直攤到陶世峰面前,寸步不讓。
  陶世峰面有難色,半晌道:「這不歸我統屬……」
  「一切有我擔待。」鳳知微一口截斷他的話。
  厚厚的一堆官員案檔最終抱了來,陶世峰知趣的出去,鳳知微瞟瞟那些堆成山的案檔,根本沒有去翻找,直接奔到最上面,找到了呂博的案檔。
  說要四品以上官員案檔是假,她真正要查的,只是呂博的底細而已。
  一頁頁的翻過去,油燈灼灼的光亮照耀得她臉色冷白,半晌,微微冷笑了一下。
  長熙元年的三次對大越戰事,長熙五年的對西涼戰事,長熙七年十萬大山蠻族起事……呂博的履歷,和那位僉事,驚人的重複。
  她又回頭翻那位僉事案檔,果然看見薄薄的一紙黜令,時間在長熙八年。
  長熙七年十萬大山蠻族起事,朝廷先後派兵三次才鎮壓下來,蠻族利用大山地形險峻,很是折損了一部分朝廷自以為是的驕將,很多人在前兩次戰役中被朝廷責罰降黜。
  鳳知微啪的合上兩人案檔,激起一陣故紙淡淡煙灰,她夾了兩份卷宗步出書房,問等候在外的陶世峰,「陶大人,你先前和我說,在哪裡截到了那批人?」
  「南海和閩南交界處的烏吉山。」
  鳳知微點點頭,快步出門,在門前突然停住,仰頭思考了一下,道:「陶大人,請你立即親自持按察使衙門印和我的欽差關防,前往會龍縣,以追查土地強佔案為名,羈押此案涉案軍官,並派快馬追回已經押送的那批糧草,如果追不回,就地銷毀。」
  「你瘋了!」陶世峰一瞬間簡直不敢相信她在說什麼,退後一步白著臉道,「你知道你說的是什麼?干涉軍務?擅自羈押在職軍官?攔截軍糧,甚至銷毀?你說的哪件,都是掉頭的勾當!」
  「我一個字都沒說錯。」鳳知微神色不動,「陶大人,你我雖然平級,但是欽差有臨急處斷之權,你去辦,一切我擔待。」
  「這不是調檔這樣的小事!這是殺家掉頭的混賬決定!」陶世峰勃然大怒,重重一拂袖掉頭就走,「你要找死我不攔你,你別拉著我!」
  他怒氣沖沖經過鳳知微身邊,打算和這冷靜的瘋子擦肩而過。
  鳳知微一動不動,在他經過時突然微微一笑,道:
  「得罪。」
  她手指橫彈琵琶,無聲無息揮了過去。
  陶世峰只覺得冷風撲面,隨即眼前一黑。
  一手接住陶世峰軟倒下來的身子,將他拖回書房,鳳知微關上門,過了會兒,拉響了門側的金鈴。
  這是按察使書房用來召喚下屬的鈴聲,不多時便有幾名僉事奔來,然而到了近前卻見門關得緊緊,也不敢擅自推門,隱約隔著窗紙上投射的影子,看出陶大人正和欽差大人頭碰頭似乎在商量什麼事情,兩人聲音很低很含糊,辨不出具體說什麼,就聽見一句半句,「既然如此……拜託魏兄……」,「事急從權……」之類的,聽得半通不通,越發覺得神秘,都凜然退了退。
  隨即見鳳知微開門出來,在門口半回身向屋內拱手,道:「陶大人不必送,此事交給兄弟定可放心,您還是趕緊給朝廷寫折子一一稟明要緊。」隨即將門關上。
  她一回頭,看見不遠處恭立的僉事,遞過幾封蓋好按察使衙門印和欽差關防的信簡,道:「陶大人另有要務,此事請副使大人親自去辦。」
  她剛才在書房,已經將那些殺頭任務都仔細分割過了,一部分人去羈押軍官,一部分人去攔截糧草,她沒有說明那是軍糧,只說那是上官家對外私運的糧食,要求務必攔截,眾人毫不懷疑,凜然遵令,匆匆而去。
  鳳知微又掏出一封信,對等在門外的顧南衣道:「拜託顧兄去找一趟燕懷石,告訴他,不管用什麼辦法,哪怕掏空世家的私倉,立即運一批糧去閩南。」
  顧南衣搖頭,忽輕輕一彈指,屋簷上便冒出個灰衣人,接信而去,這是鳳知微第一次親眼見著守衛在自己身側的隱形人,看來自從她認出那白衣人便是寬袍客,這些人也就從地下轉為公開了。
  鳳知微立在屋簷下,看著按察使衙門的人分批離開,臉色微微發白。
  現在只有她知道,她僅僅根據猜測,便做了天下最大膽的事,這些事中的任何一件出了差錯,她十個腦袋也不夠掉。
  然而饒是如此,她還是怕自己還不夠大膽,反應還不夠快。
  一軍之重繫於糧草,閩南前方十萬將士,已經和常敏江交戰,在寧弈指揮下連戰告捷,常敏江地盤已經收縮成一小塊,在這種情形下,糧草一旦出了問題,不僅戰局會全盤翻轉,閩南要血流漂杵,連帶南海,甚至更廣闊的疆域,都會遭殃。
  她握著手指,手指微涼,卻也沒有時間再去後怕,飛身上了馬,直奔布政使衙門。
  布政使衙門前停著八人抬的綠呢大轎,門政笑著告訴鳳知微,「呂大人剛來。」
  鳳知微點頭,急步進入衙門直奔書房,人卻不在,書房裡清茶猶自冒著熱氣,書房打掃的小廝告訴她,呂大人要尋一幀舊年卷宗,那個在衙門內庫裡,周大人親自陪著去尋了。
  衙門內庫……一般都是比較陳舊昏暗的地方。
  鳳知微越發驗證了自己的猜測,一瞬間急步如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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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希中正陪著呂博在找一卷文書,臉色微有些不耐煩。
  叫書辦師爺來找就是了,非說事關重大,要親自來尋,又拖了他一起,關了門,舉著油燈踩著梯子在高高的案檔架上尋找時,又不慎落了燈,現在庫裡光線昏暗,看他怎麼找!
  他敲著桌子,想著等下怎麼和呂博談處理那批涉案軍官的事,如今呂博督辦著征南糧草,正值戰事人員吃緊,這一動十幾個,弄不好還要軍中清洗,只怕很難處理,得想個妥當的辦法。
  忽然看見呂博的肩膀,似乎動了動。
  他覺得有點奇怪,又仔細看了眼,這一看才發覺,那塊地方動的奇怪,不像是呂博自己在動,倒像是什麼東西在裡面拱。
  他正想再看個清楚,呂博已經從梯子上下來,拿著一卷東西,笑道:「好歹找著了。」
  「到底什麼東西?」周希中想著他神秘兮兮的,有點好奇。
  呂博攤開手中案卷,示意他低頭,「你看——」
  綠光一閃。
  「砰!」
  庫門被人重重撞開。
  一人衝進來,大喝:「閉眼!」
  周希中一低頭間只覺哪裡綠光一閃,隨即便眼睛刺痛,聽見這一聲立即知道不好,趕緊閉眼低頭向後便退,聽見對面呂博冷笑一聲,接著便覺得尖銳的東西撲面而來。
  卻有人從他身後撲來,帶來更凌厲的風聲。
  來的正是鳳知微,閉眼衝入,手一撒,扔出兩隻筆猴。
  兩道金光在半空中一閃,直奔綠光而去,從呂博袖子裡鑽出來的大王,一看陰魂不散的老相好又到了,氣得呱呱一叫,嘬的一下轉身就走。
  呂博沒想到這個寶貝竟然對著兩隻小猴子不戰而逃,大驚之下也趕緊逃,鳳知微早已在他退路上等著。
  呂博抬手便是一掌,赫然是個練家子,只是武功不怎麼高明,鳳知微雖然還未痊癒,僅憑從顧南衣那裡偷學的精妙招數,便足可四兩撥千斤,三下五下便封住了他的退路。
  「黑金!」呂博突然大叫!
  庫門口人影一晃,現出黃衣的人影,手中一把青色的刀熠熠閃光,似要奔來。
  他身後卻突然無聲無息出現了天水之青的淡淡人影,一道煙霧似的罩上來,那人左衝右突,無論使出多麼高妙的身法,都無法擺脫那道影子。
  呂博求援不得,接連發生意外,大王逃走,以為擁有絕世武功的幫手卻無法來幫他,心慌之下招式已亂,鳳知微冷笑著,覷見一個破綻,手一伸,已捏住他的咽喉。
  指下的人絕望的掙扎,用一雙乞憐的眼睛看著鳳知微。
  鳳知微不為所動。
  「呂大人。」她微笑道,「您辛苦了。」
  呂博面色死灰,一旁周希中摀住眼淚漣漣的眼睛,連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很簡單,這位呂大人,是常家的人,」鳳知微將呂博端端正正綁好,「應該就是常家留在南海的最高級別的官員了,很厲害……常家很厲害……三司之一啊,真正的三足鼎立的地方大員!竟然還給他撈著了督辦糧草的差事,這不等於將自己的軍隊,往人家嘴裡送麼?」
  她將懷裡那都指揮使僉事和呂博的案檔遞到周希中面前,「早在我看這位僉事的履歷時,我便覺得眼熟,後來想起,竟然和呂大人一模一樣,這種情況,只有特意安排才會出現,尤其十萬大山鎮壓蠻族那次,那位僉事作為戰敗有罪將領,被黜降至南海,第二年,呂大人也因為蠻族第三次戰役的勝利,升職來了南海,他正巧便又到呂大人麾下……世上有這樣的巧合麼?」
  「為了怕人發現這樣的巧合,所以呂大人和他,關係惡劣,水火不容,,可是試想,如果真的關係惡劣水火不容,那麼怎麼會容得他一直在自己軍中,給自己添堵?」
  鳳知微還有句話沒說,那批在隴西出現的刺客,再次出現時是在南海和閩南交界處的烏吉山,烏吉山正靠著會龍縣呂博所在地,而那批人被發現後自尋死路往豐州跑,是因為呂博來了豐州,他們尋求庇護來了,那個叫黑金的首領,帶著大王留在了呂博身邊,而其餘落入按察使衙門的,則被大王殺死滅口。
  「糟了!」周希中忽然想起一事,大驚失色,「那僉事是呂博軍中特辦的督糧官!當時就是因為呂博任用這個『死敵』做督糧官,我們才覺得他為人公正……」
  「我已經命按察使衙門追回已經在路上的那批糧草,並命燕家火速調集世家存糧送往閩南,請大人立即安排府軍護送送糧隊伍,並在事後以官府徵糧價給予世家補償。」
  周希中瞪著有點模糊的眼睛,怔怔的看著鳳知微,這個小子,他一天比一天覺得自己太小看他,這等細密心思,這等雷霆決斷,這等無畏舉措,還沒抓到證據就敢悍然動軍糧押軍官,這般膽量,以往他未曾見過誰有,以後想必也再見不著誰能有。
  當初鼓動萬民砸船請願,如今想來,實在是很蠢的舉動啊……
  鳳知微並不理會他震驚眼神,轉身遙遙望著南方,在心底輕輕歎息。
  寧弈,但望你一切都好……
  長熙十三年十月,常家在南海一敗塗地後,埋在南海最深的棋子在緊要關頭浮出水面,都指揮使呂博竟然是常家細作,並領征南大軍最要緊的糧草督辦之責,若不是欽差大臣魏知及時發現,追回摻毒軍糧,並火速以世家存糧替補,征南大軍必將遭受重劫,據說按察使衙門所屬攔截住軍糧時,糧草隊伍離征南大營只有十里。
  可以說,這事從根本上加速了常氏的滅亡,常氏信心滿滿握在手中,潛伏十年,準備最後拿出翻轉戰局的殺手鑭,未堪鳳知微一擊,正是從呂博的事發,所有人,包括常氏自己,都已經看見了常氏最後末日的即將降臨。
  此事周希中上報朝廷後,朝廷下了滿滿一長篇嘉獎旨意,連篇累牘表達了對鳳知微的讚賞,達到嘉獎聖旨前所未有字數之最,滿朝都在議論,這位十六歲的欽差大臣,回京後必將鮮花著錦,再上層樓了。
  鳳知微卻不在意這些,她關心的是蠱毒的解法,顧南衣擒下了那位叫「黑金」的閩南刺客首領,並用他自己的手段,逼得他找回了大王,顧少爺把自己和這兩位關在一個屋子裡,半天之後,黑金就變成了白金,往昔的陰冷硬氣都沒了,氣息奄奄的表示,各位想和他談什麼都可以。
  於是鳳知微知道了淳於猛的經歷——果然是筆猴救了他,那晚淳於猛拚死阻攔,重傷十餘處,刺客們最後準備一刀結果他的時候,筆猴跳了出來,刺客們當即大驚失色。
  在閩南的傳說裡,這種筆猴其實已經不是那種供人賞玩的寵物猴,而是閩南萬毒之宗,這種毒祖宗,本身是沒毒的,卻對閩南巫族仗恃著傷人害命的各種活盅有威懾之力,所經之處,萬盅退避,蠱和本主心意相通,蠱怕的祖宗,本主也無法傷害,還得好好供著,黑金因此想將筆猴養馴據為己有,筆猴又拚命要護著淳於猛,淳於猛這才保得一命,被他們一路帶著養傷,直到在豐州附近,那些人自顧不暇,才讓淳於猛逃了出來。
  至於淳於猛中的蠱,還是黑金下的手,用古墓屍氣養出的「舌盅」,這東西不是活物,筆猴也無能為力。
  知道這些蠱的來歷,鳳知微便將黑金交給那白衣人,那人自稱姓宗,名宸,鳳知微想了很久,也沒想出天下有哪位精通醫術的宗姓男子,估計又是個假名。
  淳於猛三天後開始漸漸恢復了神智,對氣味的辨別也趨向正常,宗宸卻說淳於猛味覺被破壞,從此以後將很難嘗到食物的真味,鳳知微想到淳於還算年輕,今生今世卻再也不能嘗到食物之美茶水之香,不覺黯然。
  好在淳於猛是個豁達性子,清醒過來後一句不提,吃起東西來狼吞虎嚥,令人錯覺他的口味完全正常,就是有時會誤把生薑當作紅燒肉,津津有味的吃下去。
  治好淳於猛後宗宸便離開,臨走時給了鳳知微一個紙包,說是研製出來的盅的解藥,鳳知微令人快馬飛遞閩南,又過了幾日,燕懷石從征南大營運糧回來,笑嘻嘻的上門來。
  他裝作很辛苦的樣子拚命抹汗,將一個精緻的盒子往鳳知微眼前一推,對她擠眼睛。
  「嘿!有人送你的!」
  卷一憶帝京第七十六章紙短情長
  鳳知微瞟著那盒子,心想自己面具下的臉怎麼有點發熱呢,當然面上神情還是要不動聲色的,語氣也是要淡定無波的,隨意拿過盒子,淡淡道:「勞煩燕兄帶來,一路運糧來去辛苦,早點休息吧。」
  燕懷石瞟了瞟她,忍著笑退下去,在門外遇著華瓊,便伸手一拉她,道:「大人精神還好,你就不用去問安了,沒的打擾別人興致。」說著吃吃的笑。
  華瓊疑問的看他,燕懷石笑道:「嗯,我是發現我這位魏兄弟了,真正高興的時候,就特別淡漠特別愛打官腔,這人啊,再英明睿智,逢上感情的事還是免不了彆扭幼稚,這樣也好,這才像十六歲的人嘛。」
  華瓊又瞟他一眼,終於忍不住,笑道:「你在開什麼玩笑,兩個男人,什麼感情不感情的。」
  「何必管是男是女?」燕懷石眼珠轉啊轉,似笑非笑,「你沒渡過遠洋,不知道有的國家民風十分開明,我十歲時隨三叔去海外浦國,那裡的男女在大街上摟了跳舞,那才叫風流呢。」
  「是嗎?」華瓊臉上有悠然神往之色,「倒真想去看看。」
  她看見燕懷石臉上有隱約汗跡,心中一軟,取了帕子給他拭汗,燕懷石正說得高興,不防她突然湊近來,眼前晃動的皓腕精緻,衣袖香氣淡淡,拂在臉上一陣溫軟,心中一震,下意識讓了讓。
  這一讓,華瓊的手一頓,燕懷石立即驚覺,連忙一笑便去接她的帕子,道:「你有身子了,還要你照顧我,我自己來。」
  華瓊望著他,一笑,將帕子遞給他,燕懷石心不在焉的胡亂擦了幾把,猶豫了一下道:「母親問什麼時候舉辦婚期,你看……」
  「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吧。」華瓊默然半晌,道,「以你現在的身份,是要大宴賓客的,到時候挺著個肚子不太好看。」
  燕懷石鬆了一口氣的樣子,有點感激的笑看她,道:「那也好,到時定要給你個最為風光盛大的婚禮,才不枉了你那一番祠堂濺血相救的恩德。」
  「懷石。」華瓊抬起眼,目光明亮直視著他,「我們之間,只有恩德麼?」
  燕懷石沒想到她突然問出這麼一個直接的問題,張了張嘴,一時間突有些心亂。
  對面女子清秀潔淨,不算絕色,但眉宇間英氣超卓,是氣質極為出色的女子,根本不像個女私塾先生,落第秀才妻。
  而以他自小對她的瞭解,她配得上天下任何男子。
  七歲他第一次知道母親在尼庵,一夜跑出幾十里趕去,扒著庵堂的院門求了一天尼姑們都不許他進去,他嚎啕大哭,是她聞聲而來,當時八歲的她,指揮自家學堂的學生扛了把梯子,光天化日帶著他爬牆頭去會母親,他在底下抱著母親哭,她坐在牆頭給他望風。
  九歲他因為經常偷偷去看母親,被家裡禁足,當時母親重病想見他,她孤身跑來,翻牆進柴房,拎一把菜刀砍斷門閂,二話不說便把他拉了走。
  十二歲,尼庵得了家主命令,不允許他再探望母親,四面嚴加看守,她拿了把鋤頭,把尼庵西牆根的狗洞掏大,命令他鑽進去,他覺得丟面子,不肯,她一腳踹在他屁股上,凶狠的罵他,「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今日你鑽不得洞,明日你就受不得傾軋,以後你在燕家,死了都沒地方埋!」
  他鑽狗洞偷偷見母親很多年,很久以後才知道,她鑽的時間比他更久,在他還沒找到母親之前,她就是通過這個狗洞,每隔幾天給常被餓飯的母親送饅頭。
  ……他從來都敬她,服她,感激她,祠堂被困時他聽著門外她和燕家無畏的衝突,驚心動魄中熱淚不禁奪眶而出,那聲「娶不娶我」,他答得毫不猶豫,實為當時心聲。
  娶,一定要娶,否則他過不了良心那關,她是他的妻,認定了,便不再多想。
  然而當這個問題拋至面前,他突覺茫然,娶,是義務是責任是必須,然後,其他呢?
  他們是並不兩情相悅的青梅竹馬。
  他們是被一場家斗紛亂撮合到一起的半路夫妻。
  而在他過往二十年裡,無數次聽母親訓導,他是燕陳兩大世家的後代,是燕氏尊貴皇族血脈的後裔,家世血脈,高貴尊榮,只宜配同樣高貴的女子。
  聽得多了,似乎也就該是這樣。
  對面的女子目光清亮的望過來,一瞬間,多年間母親的訓導和她的相伴畫面,在心中閃電交掠而過,他愣在那裡不知道怎麼回答。
  華瓊卻已經再次笑了起來。
  她笑聲琅琅,將燕懷石一推,道:「確實是個傻問題,難怪問住了你,我也真是的,都快結親了,還問這些做什麼。」
  「是啊。」燕懷石訕訕用帕子胡亂在臉上抹,「都快結親了,都快結親了……」
  「去忙吧。」華瓊推他,看著燕懷石逃似的遠遠走開。
  她久久立在迴廊裡,扶著廊柱,看天際浮雲四塞,游風湧動,看身後院子裡鳳知微急急忙忙將放在窗口的盒子小心抱走,又關起了窗,似是怕突然下雨濕了那盒子。
  良久,她輕輕的,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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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知微不知道迴廊裡燕氏夫妻有過這麼一場至關重要的談話,她關心的看著外面天色,想著顧少爺難得自己出門不知道幹什麼去了,不要被淋了雨。
  燕懷石送來的盒子靜靜放在桌上,不是常見的玉盒,而是淡綠色的木質,有著天然的回風舞雪的美麗紋路,十分清雅,邊緣烙著一朵金色的曼陀羅花,是寧弈披風上的式樣,花葉妖嬈,和木盒整體的清雅氣質格格不入而又生出奇異魅惑,也像寧弈這個人整體給人的感覺。
  這人……做個盒子都要搞成第二個自己,鳳知微忍不住輕輕一笑,細細撫摸著觸手滑潤的木質,不過不得不佩服寧弈的眼光,相比於昂貴而俗氣的金玉之物,這個盒子本身,就很合她的喜好。
  盒子裡,會是什麼呢?
  看這盒子,就知道不會是常規的首飾,或者是閩南珍奇玩物?或者是什麼給她補身的靈丹妙藥?或者就是個惡作劇,打開盒子蹦出另兩個筆猴?
  難為他統率大軍,操心軍務,竟然還有閒心給她置辦禮物。
  鳳知微捧著腮,對著盒子,眼波流動,細細的想著裡面會是什麼東西,她並不急著打開盒子,覺得這份對著禮物,揣一懷淡淡喜悅猜想的心情,也很美。
  這是她十六年來收到的第一份別人慎重送來的禮物,她要將這心情,延續得久一點。
  半個時辰後,她終於體味得滿足了,懶洋洋去開盒子。
  手指按在搭扣上,微微用力,咦?沒動?
  往上掀,往下壓,往左掰,往右扭……就是聽不見那一聲盒蓋彈開的啪嗒之聲。
  鳳知微這下不懶了,一骨碌坐起來,抓過盒子左看右看,隨即嘴角抽搐。
  這搭扣,根本不是搭扣,只是個假的搭扣狀裝飾,可憐她居然就這麼被騙了!
  鳳知微哭笑不得抓著盒子,想著寧弈難得的惡作劇,眼神裡泛起淡淡溫軟笑意。
  將盒子上下左右摸了一陣子,發現這盒子竟然嚴絲合縫,只有底部別有洞天,開了條窄窄的縫。
  這就是開口?
  鳳知微愕然看著盒子,心想這根本打不開啊。
  看來靈丹妙藥,首飾筆猴之類的猜測,都將破滅了。
  底部那條縫,窄窄長長,鳳知微看著那寬度,心中一動,將手指探了進去,隱約摸著果然是信箋之類的東西,很多,都豎插在裡面,還有些別的,擠在出口,沒法子一次性抽出來,只好先抱在懷裡使勁晃晃,將裡面擠在出口的東西晃散。
  「啪嗒」一聲,一封信箋落了下來,淡綠封面,印金色曼陀羅花,信封的紙質很特別,有點滑,很硬挺。
  鳳知微抿著嘴,望著那信,忍不住要笑,這人,真是想得出的法子!
  然而又微微有些失望——這盒子裡既然是信,那麼想必便沒什麼驚喜了,寧弈眼睛不方便,自己是寫不了的,而由人代寫,大概也就是公事吧。
  她怔怔看了信箋半晌,慢慢伸手拆了,剝封口的時候很仔細,像是生怕毀壞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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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白色熟羅壓紋紙上,墨跡深深,鳳知微還沒看內容,便「撲哧」一聲樂了。
  那叫個啥字呀。
  起先都是一團團的墨團,根本辨不清字跡,慢慢的才好些,而那字跡歪歪斜斜,雖然看得出構架漂亮功底深厚,形狀卻難看得很,每個字的底端,都微微拖平,更是看著說不出的彆扭。
  然而瞬間鳳知微便斂了笑意。
  這是寧弈的親筆。
  她認得他的字,雖然此刻面目全非,但也依稀辨認得出,也正因為是面目全非,她知道這些字,都是他深夜在營帳中,一字字親筆寫下。
  天知道他眼睛不方便,是怎麼摸索著寫信的,看那每個字底端的拉平,想必怕自己跳行,用橫尺給壓住寫的。
  輕輕呸了一下,鳳知微嘀咕:「這麼難看的字,虧他好意思拿出手。」語氣雖然嗔怪,眼神卻是在笑。
  她將油燈捻亮點,瞇著眼睛湊近去,仔細的讀。
  前面的墨團兒,她想應該是她的名字。
  「……微,我這信字寫得怎樣?我可是拿軍報先練了好久,寧澄總是不明白我要做什麼,等到我謄的軍報他說他能看清字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可以寫信給你了。
  大軍今日剛剛開拔,出豐州城三十里外紮營,和帳中將領議事一直到戌時,將領分成兩派,爭執不休,老成的是南海將軍那一派,中規中矩,建議先鋒先行,中軍壓上,作風力求穩妥,激進的是急於立功的新任閩南將軍那一邊,都在請纓率精英輕騎突進,過麻峪關兩路包抄,攻常氏個措手不及,兩邊吵得厲害時,我想著你若在,該是個什麼主意?以你平日的陰壞,估摸著便是個聲東擊西暗渡陳倉的法子,所以我令南海將軍率騎兵先攻樂都縣,以閩南將軍一萬人馬伏於必經之路壩河,待常氏回軍予以伏擊,打散建制後三路包圍,你覺得這個主意好不好?
  不過還是不要操心這些事,閩南必將收復於我手中,你且好好將養要緊。
  今日路過鳳尾縣,這裡有一種鳳尾木,木質緊密細膩,紋路精美,用鳳尾葉汁染了,是一種青翠幼樹才有的淡綠色,十分美麗,我命寧澄去做個盒子來,畫了樣式給他,他倒是很快給做了來,卻自作主張加了個金搭扣,說是聲東擊西迷惑敵人之計,我讓他滾,回帝京聲東擊西去。
  帳外更鼓四聲,就此擱筆,見字如晤,千萬珍重。」
  鳳知微將信讀了四遍,仔仔細細疊起,看了看那搭扣,啼笑皆非,又罵一聲,「什麼陰壞陰壞的?你才是!」
  她舉著信四處張望,覺得藏哪裡都不合適,想了想,將信又塞回了盒子縫裡,抱了一陣胡亂的搖,搖一陣,啪一聲又掉一封。
  鳳知微忍不住便要笑,覺得彷彿回到幼年,和弟弟上街去摸糖子兒,小販也用個盒子,當然沒這個漂亮,設了些簡易機關,轉一轉,便出來一個圖,紅色的是大糖球,黃色的是小糖球,綠色的是糖稀。
  她手氣不好,回回都是糖稀。
  如今手氣可好了麼?
  拈起信封,抬頭上標了個「三」,鳳知微愣一愣,隨即想起這信可能是按順序放的,給她這一塞,想必亂了。
  亂也有亂的意思,她笑笑,打開。
  「……知微,今兒行軍到溪塔,宿營地不遠處有個蘆葦蕩,極大極浩蕩,寧澄說蘆葦很美,風過招展一色,望去如浩浩白海,我站在蘆葦蕩邊聽了聽,竟彷彿聽見海潮之聲,有鳥兒從蕩頂掠過,鳴聲清脆,落了一根白羽在我袖中,我命寧澄去採了最大最美的那根蘆葦,將鳥羽和蘆葦隨信附上,但望你也能聽見風的聲音。」
  信上粘著一根潔白的羽和一枝微微有些發黃的蘆葦,在油燈的光芒裡閃爍著淡淡的螢光,鳳知微手指輕輕的撫過細膩的羽和蘆葦淺淺的絨,想著蘆葦蕩邊那個清雅而華艷的男子,想著潔白的鳥掠過他烏黑的眉尖,想著風捲起他衣袂,淡金色的曼陀羅張揚綻放在風中,想著那些飄蕩如雪花的蘆葦,撲入他月白的衣袍,漫天裡燃著白色的火。
  她的笑容也越發輕輕,像那一幕美麗的圖景,夢般開放在心的天幕裡。
  搖一搖,掉一封,信封抬頭,「七」。
  「……知微,今日自安瀾峪過海,為免驚動趁夜而行,一整夜濤聲起落,聽起來空明而寂靜,船身起落搖晃得人微微發醉,有倦意,卻又睡不著,總是想起祠堂那天,百姓的呼聲也和那潮似的生滅不休,然後你倒在我懷裡,彷彿海水突然便倒傾……於是更加睡不著,起來在甲板上喝了半夜茶,並將某個鬼鬼祟祟跟在一邊的人推下海,告訴他不採到一枚極品海珠不准上來,第二天早上他上來了,珠子沒有,交上一枚小珊瑚,只有半個指頭大,說是無意中發現的,天生的花朵形狀,品質雖不太好,模樣卻奇巧,是天地造化之工,比一百顆海珠都珍貴……這個人油嘴滑舌不用理他,珊瑚隨信附上,你看著好便好,不好,照樣踢下海。」
  信角,果然粘著一枚小小姍瑚,朱紅色,光潔滑潤,辮蕊層層,竟然真的是一朵花形,彷彿是牡丹,惟妙惟肖。
  確實比一百顆海珠都珍貴。
  鳳知微用溫水泡軟信箋一角,小心翼翼將珊瑚剝了下來,找了個盒子放好。
  搖一搖,掉一封。
  這回是個「二」。
  「……知微,我想著你定然舉著信不知道藏哪裡好,以你那個多疑的性子,既怕被人偷了去,又怕被顧南衣拿去包胡桃殼子,所以你最有可能是將信重新塞回盒子,最後我安排好的順序定然會被你打亂,不過這樣也好,很多事情,因為未知而顯得更美好些,比如你在取信的時候,就會想,這次掉的會是第幾?」
  是的,因為未知而美好,每次都會掉下一封,每次都不知道這次掉下的,會是哪一天的心情記錄,便是猜著這些,也是快樂的。
  不過這人真是她肚子裡的蛔蟲啊,連她怎麼藏信都能猜得一點不錯。
  「……知微,用你的辦法果然是對的,咱們和常氏首戰告捷,士氣大振,也許過不了多久我便回來,你說過,等我一起回京,可不許先跑,誰先跑,罰誰這輩子再見不著誰……」
  什麼我的辦法……鳳知微眼波流動,這人真是顛倒黑白,明明是他自己聲東擊西的詭計,偏要賴到她的頭上。
  「……知微,秋風一陣涼過一陣,夜寒吹角連營,巡營時已經得穿上大氅,你記得晚上出門不要忘記穿厚衣裳,上次我給你把脈,那場惡病是寒疾,所以你得注意穿暖和些,不要再次引發。」
  他那不方便的眼睛,還要巡營麼?鳳知微將信在手中輕輕撫摸,眼神在燈光下粼粼閃爍,想著燕懷石帶去的藥,不知道寧弈用了沒,燕懷石送糧到了大營便立即趕回,用藥效果這盒子裡的信一定沒有提到,改日還得自己去信問問。
  想著那人的信一封封一封封,字字殷切,卻不提要自己回信,不由挑了挑眉。
  呵,她當然也不會回信,不過作為提供解藥者,問下病人的病情,這個很正常吧?
  鳳知微為自己找好了理由,一本正經的收好了信,盒子裡的信應該還有,但是她不打算一次性倒個精光,這麼溫存而美好的心情,那麼奢侈的揮霍乾淨,實在是一種浪費。
  夜深人靜,路途羈旅,心事惆悵,萬事纏身……這些時刻,都不妨抱出盒子,拍一拍,搖一搖,然後倒出欣喜的期待和美好的心情。
  留著,在以後的長長的日子裡,便會存了個甜美的寄托。
  她鋪開信紙,濡筆磨墨,趴在桌子上寫信。
  「……寧弈,這些信現在你也見不著,總得等你眼睛好了之後再給你,嗯,我要問問你用了藥眼睛可好了?——我知道這是廢話,等你能看見這信,必然是好了的,所以這句問話你當沒看見吧。
  珊瑚收到,很美,像一朵小小的牡丹花,你說是鑲戒指還是做珠花?雖然我也許很難有用上的時候,但是看著也是很好的,鳥羽很白,蘆葦很漂亮,我想我們回京時,也會路過那片蘆葦蕩,到時候我想親耳聽聽那蘆葦蕩在風中如海潮一般的聲音,或者也會有隻鳥落羽在我衣襟,嗯……你願不願意一起再聽一次?」
  油燈的光芒漸漸淺淡,泛著淡黃的一圈圈的光暈,光暈裡鳳知微天生迷濛的眼眸越發水意微漾,濕潤晶亮,像浸在水晶裡的黑瑪瑙珠子。
  她唇角一抹笑意依舊淡淡,卻不同於平日裡的微涼,溫而軟,讓人想起鳥兒潔白的羽和蘆葦雪色的絨。
  「吱呀。」突有門推開之聲,鳳知微跳起來,手忙腳亂收拾桌上信紙,百忙之下沒處放,也裝進了那個盒子,抱著盒子在屋子內團團轉了一圈,然後塞在了被窩裡。
  進來的是顧南衣,這個在她意料之中,除了他也沒有人可以說進就進她的房間,只是顧南衣的造型,實在太在她意料之外了。
  鳳知微怔怔望著長驅直入的顧少爺,覺得今兒個驚喜實在太多了,尤其是驚。
  對面,顧少爺兩邊肩頭,一邊一個,站著威風凜凜的金毛小猴子,左抓右撓,顧盼生姿,讓人以為這位是個江湖耍猴的。
  這還不夠。
  顧少爺僵直的伸著臂,僵直的,抱著一個嬰兒……
  鳳知微呆呆的瞪著兩肩擔金猴一懷抱幼兒的全新顧少爺,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這是做什麼?」
  「孩子,猴子。」顧少爺道,「我想試試看。」
  還是沒頭沒腦的斷句式說話風格,也只有相處了很久又善於溝通的鳳知微能懂,念頭一轉心中已是一動,「你的意思是,你想學會和人相處,所以想從孩子和猴子先學起?」
  顧少爺點點頭,用一種抵抗莫大痛苦的語氣答道:「那天很難受,也很特別,所以試試。」
  「那天抱著這個孩子,你有特別的感覺是嗎?」鳳知微認出這正是那天她們在碼頭上救的那個嬰兒,救下後就送去了世家的善堂,不想顧南衣居然一直記得,如今竟然想起要拿這個來試手。
  「學武的時候也有關隘,迎著上了便水到渠成。」顧少爺說起武功便特別流暢些,「所以我覺得這個也一樣。」
  鳳知微默然看著他,她知道因為自己的險些丟命他卻渾然不覺,顧南衣很有些自責,第一次表露了要做和他們一樣的人的想法,卻沒想到,他說到做到,竟然想到要去撫養那個孩子,來慢慢學會做個正常人。
  可是對於需要遠距離,需要生命中寧靜無波的他,這樣的舉動,應該有與生俱來的抗拒和痛苦吧?
  他痛苦,卻堅持,只因為,不想再莫名其妙失去她。
  也許正是因為這種血脈中的執著,才成就了他與眾不同之處。
  鳳知微抿了抿唇,心中微微的發緊,顧南衣開始願意去接近人群,那是好的,是她一直希望也為之努力的事,可是突然,她的心中又泛起一陣莫名的畏懼和顫慄,彷彿看見冥冥中命運的森涼鐵青的面孔,獰笑著遙望這世間的一切美好和純潔。
  讓那潔白如紙,安靜在自己的天地裡的少年,去懂得並面對這人世的滄桑和複雜,真的是好事嗎?
  走出去,可能看見華美的人生斑斕的天地,卻也更可能看見黑暗的人性帶血的人間。
  她突然因那一瞬間的心涼,有些微微動搖。
  「顧兄……」她伸出手,要去接過那個嬰兒,實在看顧南衣那個僵直得抱得遠遠的姿勢就替他難受,「有些事不要勉強,何況照顧孩子別說你,就是其他人也很難做到,我們不如換個方法試試……」
  「不。」顧南衣一飄身讓開了她,「這個有感覺。」
  兩隻筆猴在他肩頭唧哇亂叫擠眉弄眼,抓住顧南衣頭髮蕩鞦韆,渾然不知這要換成以前,它們這蠱祖宗立刻就會變成盅肉餅。
  鳳知微勸說無效,一轉眼看見顧少爺竟然抱著孩子直奔她被窩,大驚之下急忙追上去,將被窩往床裡一推,回頭對顧少爺僵硬的笑。
  顧少爺哪裡想得到這女人做賊心虛,自顧自將孩子放在她床上。
  隨即兩人便聞見一陣不太好聞的氣味。
  顧少爺望望鳳知微。
  鳳知微望望顧少爺。
  半晌鳳知微抽抽嘴角,道:「少爺,你抱回了他,便得對他負責。」
  顧少爺不和她鬥嘴,嘩啦啦抽開尿布,鳳知微痛苦的閉上眼,知道今晚自己的床得從裡換到外了。
  痛苦歸痛苦,當真就這麼把顧少爺和他要養的娃娃扔在一邊不理?鳳知微只好上來幫手,尿布一掀「啊」的一聲。
  看那孩子剃的富貴人家男孩常有的壽桃頭,一直以為是男孩,原來竟是女孩。
  顧少爺向她投來疑問的眼光,鳳知微覺得有點難以開口,想了一下道:「這是個女孩子,不太方便的,下次我找個男孩給你養。」
  顧少爺還是用那種澄淨無辜不明所以的眼光看著她,一副「女孩就女孩我是照顧小孩你覺得有什麼不方便的?」表情,看得鳳知微只覺得自己思想齷齪無地自容。
  好吧她閉嘴,鳳知微老實的把床單撕了給孩子先換上尿布,又命人去找華瓊,鳳知微很相信華瓊處理事情的能力,從某種程度上華瓊比她更狠——前陣子「燕姨娘」一哭二鬧三上吊,鳳知微準備驅逐出去,華瓊攔住了,三下五除二的送到庵裡去「普渡眾生」,並以燕家主母身份,要求她為燕家祈福八十年,換句話說,這輩子燕姨娘是沒法出來了。
  不一會兒華瓊過來,看見手忙腳亂的兩人就笑了,聽鳳知微說了原委,道:「好辦,我給大人找個得用的奶媽來,就安排住在這邊西跨院小房裡。」
  鳳知微以為顧少爺一定會反對的,不想他竟然還是沒說話,看來是下定決心,不敢多抗拒,堅決不退縮了。
  奶媽當晚不可能便來,華瓊便在鳳知微院子裡住了,替他們照顧著,她給孩子洗澡時,顧少爺就老老實實坐在一邊仔細看著,她給孩子喂米湯,顧少爺也喝了一半,對這種不甜不苦毫無味道的玩意兒表示了極大的不滿,並對孩子喝得津津有味表示了極大的不解,覺得果然孩子這種東西是很奇妙的東西。
  兩隻筆猴玩累了,在他肩頭酣然而睡,他用兩個手指拎下來,拎得遠遠,動作很小心,華瓊看著有點疑惑,顧南衣淡淡告訴她,「我怕一不小心控制不住就捏死了。」
  華瓊忍不住一笑,笑完卻斂了容,將孩子哄睡後,自己去花園散步。
  這一散步,自然就遇見也睡不著出門散步的鳳知微,兩人隔著花叢對視一陣,笑笑,轉過花叢在一處白石桌椅前坐下。
  「真的決定了?」
  「決定了。」華瓊掠掠頭髮,「我知道你過陣子就要去上野,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可能會帶海上偵緝營出海剿盜,看常家目前的態勢,遲早也要從海上走,你是不是打算在海上和殿下會和,事情辦完就直接回京了?」
  「是的。」鳳知微一笑,「船舶事務司已建,世家得到控制,官府那邊,南海官場上下有把柄捏我手裡,周希中又承我救命之恩,再不會有什麼蛾子,我這邊的欽差事務已經基本完結,而殿下也已勝券在握,他以親王之尊,不可離京太久,閩南事變戰局穩定之後,其餘事務必然要交給閩南將軍處理,他和我,都會在近期回京。」
  「那很好。」華瓊平淡的整整衣裳,「我近期便以出門採買婚禮用品為名,到靠近上野港的封樂鎮等你。」
  鳳知微看著她寧靜的眼神,知道這女子一旦下定決心,世上再無人可以扭轉她的決定。將來,也只有看燕懷石的心意到底如何了。
  「別用這付憂心忡忡的眼神看我,」華瓊爽朗一笑,「我倒是有句話提醒你。」
  「哦?」
  「殿下對你,不可謂用情不深。」華瓊直視著她的眼睛,「只是再深,深不過這社稷天下,你得想清楚。」
  「你見過幾個男人為紅顏拋卻江山來著?」鳳知微沉默半晌,也不打算遮遮掩掩,坦然道,「何況殿下……你以前應該聽過他的一些事,以你聰慧,猜也猜得著,他必然是不甘的。」
  華瓊歎息一聲,語氣裡有幾分失望。
  「正如你喜歡懷石,卻不願放棄自尊去做那燕家夫人一般,」鳳知微起身,悠悠踱步,「我同樣有我不能放棄的底線。」
  「知微,我們女人,不同於男人,男人動心,只會更加奮發昂揚,在自己要走的路上走得更遠,女人動心,卻往往一退再退,丟城失地,直至失去一切,換得徹底一個——輸。」
  鳳知微震了震,將唇輕輕抿起。
  華瓊望著面前一朵殘菊,嘴角慢慢綻出一抹蒼涼的笑容。
  她伸手將那枯黃的花摘去,笑道:「也未必如我等這般悲觀失望,前面的路還長著呢,我期望他們可以。」
  鳳知微默然不語,負手看天際月色,一彎殘月淡黃如琥珀,在蒼青天幕底色中光芒幽涼,這個時辰他是否也在夜霧中行走巡營,隔著數百里的路途和她一起諦聽這夜色裡露珠從枝頭墜落的聲音。
  是的,我期望。
  你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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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熙十三年十二月,南海道欽差大臣視察上野船舶事務司分衙門,和新成立的海上偵緝營,隨即在上野港點齊偵緝營兩萬水軍出海,按照燕家提供的海上海寇分佈路線圖,沿途清剿盤踞南海為害多年的海寇。
  與此同時,閩南對常氏的戰爭也已經進入了尾聲,被寧弈和鳳知微掃蕩過的南海,已經沒有了常家的退路,寧弈的大軍,一直在有計劃的一步步向海上推進,把常家逼向大海。
  然後當常氏無可奈何,準備轉向海路,和交聯已久的海寇相互勾連試圖挽回一局時,他們遇上了一路掃蕩海寇過來,螳螂在後的船舶事務司海上偵緝營。
  事後,用戰史學家的話來說,時辰掐得剛剛好。
  一方從閩南推進向海,一方從南海沿海而來,在某個計算已久的集合點,當兩萬新水軍迎風招展的白底蒼青水獸旗幟,出現在常氏殘軍的千里眼中時,所有人齊齊發出了一聲哀歎。
  大船上鳳知微白袍優雅,大紅披風卻如火烈烈,千里眼平端手中,看著圓形視野裡,常氏軍船出現在海的那一邊。
  軍容似乎還是挺齊整,船也高大結實,可惜就是連旗幟都沒來得及掛好。
  鳳知微嘴角凝著一抹冷笑,千里眼微微上抬落向雲端,天際之上,隱約似有黑煙騰起,血火一閃。
  那些爆炸的火彈子,那些騰起的不辨人影的黑煙,那些哀嚎和痛哭,那些殘肢斷臂無辜傷者,那些在碼頭爆炸中失去生命失去親人的人們。
  她曾承諾過,要報仇。
  她曾劈劍為誓,要常氏洗脖來等。
  如今,可算是等著了。
  千里眼擱下,擱在船舷上清脆的一聲,鳳知微身後,上野船舶事務司分衙門總司黃大人,緊張的注視著她的手勢。
  潔白的手在藍天背景下如流線般劃落,一個有力乾淨毫不猶豫的手勢。
  「放!」
  悠長雄渾的令聲中,轟然巨響,起於海上。
  利炮吐著猩紅的火焰,如火龍般騰躍於滄海之上,直奔常氏軍隊而去,火光一耀裡,剎那間便吞噬了昂然而來的首船,平靜海水被掀起萬丈巨浪,半空裡矗起巨大的水晶牆。
  巨大的水幕後,是兩軍交戰的隆隆巨響,是鳴炮不休的鐵甲軍船,是鳳知微森涼的笑意,借這鐵黑的炮口,吐出熊熊的怒火。
  寧弈的眼睛,她的重病,數百條無辜人命和無數殘疾者,重重纍纍的債,便在今日償還!
  長風起巨浪,她在雲霓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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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熙十三年十二月,初起建的海上偵緝營首次出航,便直面常家殘軍,初生之犢不畏虎,偵緝營首先開炮,首炮便沉對方一船,一場海上大戰延續兩日,海水幾被染紅,長達兩百米的海面,都是被轟碎的船隻殘骸,如無數屍體,在很久之後依舊悠悠飄蕩。
  本就倉皇逃奔的常氏,遇此重創,喪魂失魄,據傳常敏江正在被首炮轟沉的第一船上,連屍體都沒找著,而五皇子雖臨陣指揮,終究難挽士氣,在常氏麾下殘軍投降之後,跳海自殺。
  雄踞閩南南海兩地多年的泱泱大族常氏,至此終於被連根拔起,殘餘勢力隱姓埋名散逃入內地,在短期之內,是再無可能重新崛起了。
  而海寇原本就據常氏而生存,本身勢力並不如想像中那麼龐大,給鳳知微帶著新水軍犁庭掃穴,根據燕懷石窮盡多人多年出海經驗探查畫就的勢力分佈圖,很快也將之逐於海上,元氣難復。
  長熙十三年十二月中,鳳知微回航上野,在這裡,她將等寧弈將軍中事務移交閩南將軍,然後一起回京。
  華瓊早早在上野等她,當鳳知微的船緩緩靠岸時,兩人相視,露出會心的笑意。
  一個笑意開闊中帶著蒼涼,想著從此一別南海,回歸無期,當年尼庵門口那個小小少年,再不會在她懷抱中哭泣。
  一個笑意沉潛中帶著期盼,想著一別數月,寧弈眼睛想必大好,而帝京闊別已久,終可以等著他,一起踏上回歸路途。
  她從船板上下來,背著轉戰海上也未曾離身的盒子,心情很暢朗。
  剛剛在碼頭上站定,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忽有一個灰衣人閃電般飛奔而來,奔到她面前,啪的跪下,一個頭磕在了泥水塵埃裡!